第一章

傲慢与善良  作者:辻村深月

“啊,抱歉,现在有点事……晚一点我再打给你好吗?”

“好啊,我现在也正要出门处理一件工作,晚上再说也可以。”


他做梦也想不到,这会是最后的对话。


无论是对话内容,还是真实说话的声音,听起来都和平常没什么两样,因此自己当时才会完全不当一回事。事后回想起来,架不知道后悔了多少次。

那时,真实或许跟谁在一起。

打给她的那通电话其实没什么要紧事,只是有些关于九月婚礼的确认事项罢了。

他心想晚上再谈就好,怀着轻松的心情挂了电话,那个晚上真实却没再打来。

就连那时,架都没有想太多。

那天晚上,架和客户聚餐,心想反正回家就能看到真实了,那位经营餐厅的社长客户又心情大好,架陪他去常去的酒馆续了两局。结束后,自己又有些意犹未尽,于是又直接去了家附近的酒吧。

他开始察觉不对劲是回家之后的事。

二月二日,深夜两点,架打开公寓自家的门。

真实有家里的钥匙,平常这个时间她早就先回来了。若家里灯还亮着,只要架说声“我回来了”,就能听到她回应“你回来啦”的声音。这就是结婚的感觉吧。几个月来,架渐渐对结婚有了具体的想象。

然而,这天不一样。家里灯没亮,屋内一片安静冷清。就算真实先睡了,只要她在家,还是可以感受得到家里有人的气息。可是,这天没有。

“真实?”

他喊她的名字。没有回应。

平常这个时间真实都还醒着,不是看深夜电视节目就是看DVD。架一问她“还没睡啊?”,她就会说“嗯,准备睡了”之类的,确定架回家后才就寝——最近大概都是这个模式。

“咦?”

借着几分醉意,架刻意用夸张的语调说话。

“咦?喂——真实?你睡了吗?”

事后想想,那时架故意大声嚷嚷,或许正说明了内心的恐惧。自己是试图用若无其事的语气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吧。

真实不在寝室。

也不在浴室、洗脸台附近或厨房内。连阳台都看了,确定她不在家中任何地方后,架拿起手机,时间是凌晨两点半。他找出通讯录中“坂庭真实”的名字,按下通话键。

电话没有马上拨通。没听见本该听见的铃声,传回来的只有语音。

“号码信号不佳,或关机,无法接通……”

架原本醉得身体疲软无力,事实上他也很想马上倒在床上,脑袋却越来越清醒。

是不是出事了?内心有个声音对自己如此低语。

真实没有回来。

两人原本分开住,直到两个月前真实来架家过夜那天。后来她说还不敢回自己家,架说反正那房子也差不多该退租了,不如就一起住吧。她应该没有其他可去的地方。

一个三十五岁的成年女性。

或许只是一夜未归而已。

可能是和朋友喝酒,帮朋友的烦恼出点主意,不小心忘了时间,错过最后一班电车。之所以没打电话,也可能是手机没电之类的……像要说服自己似的,架想了好几个她没回家的借口。但是,没有一个借口能真正说服自己。

真实是个老实人。

老实到太老实的地步,做什么事都很守规矩。她绝对不会做出让架担心的事。就算手机忘了充电,至少会跟朋友借电话联系自己。她就是这种人。

洗脸台边还放着她的化妆水和牙刷,厨房里有她的马克杯,看着屋里她留下的生活痕迹,架不由得一阵惴惴不安。

话虽如此,架仍没想到要马上报警。

他还抱着一丝希望,总觉得在出什么事前,真实自己就会回来了。

“抱歉,我和朋友聊得太开心了。”就像这样说着回来。虽然对她在这边还有可以“聊得太开心而忘了回家的朋友”感到意外,但他仍一边说“没事就好”一边迎接她。比起她就此不回来的想法,这样的想象更符合现实会发生的事。

架内心深处其实很清楚,真实根本没有能一起喝到半夜的朋友。

他只是想让自己以为不会有事罢了。

白天真实打来的电话,听起来也不像发生了什么急迫的事。

真要说起来,就连这时架都没意识到那是自己最后一次和她说话。只是不经意有这想法罢了。说着“抱歉,现在有点事”的真实,声音听起来就像正要去搭电车或正在去买东西的路上。就是这种程度的日常。


天亮后,架的不安才又更上一层楼。

电话依然打不通,她也完全没有要回来的样子。架开车前往阿佐谷,目的地是真实还没退租的那座公寓。

他在内心祈祷,希望她人在那里。两个月前那个晚上她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真实打来说“救我”的那通电话。

“那个人好像在我家。”

按下她住处的三〇三号室的门铃,室内没有动静,架用力敲门大喊:“真实!真实!”

没有回应。一个经过门前走道,看似正要去上班的通勤族男人吓了一跳,抬头望了架一眼。

这时,架终于承认事态异常了,他已经无法继续欺骗自己,不得不面对现实。他拿出手机,从通讯录中找出“坂庭阳子”的号码。上次去真实老家提亲时,他和她母亲交换了电话号码。

“喂,伯母?我是架。”电话接通后,架说道,“真实没回家。是这样的,两个月前她搬到我家来一起住,但昨天没有回来。”

架在电话中简短说明了这是真实第一次毫无联系的外宿,因为担心,怕发生意外,所以想联系真实公寓的管理员来开门。只是,就算说自己是未婚夫,对方可能也不愿意开门,要是方便的话,想请阳子也打个电话给不动产公司说明一下。

电话那头的阳子很惊讶。只不过是一个晚上没回来而已,她也许认为自己太小题大做了——架只好说明原委。

“真实遇上跟踪狂了。”

架继续说:“对方好像是真实还住在老家那边时认识的人。听真实说,那个人也跑到她东京的住处好几次。”

一边跟阳子通电话,架一边望向真实公寓门口。相较于其他人门口的冷清模样,真实在门前放了一个小型观赏植物盆栽。她说,“因为我喜欢有点绿意”,还笑着说她问过管理员了,走廊虽是公共空间,但如果只是放盆栽的话就没关系。

一想起这件事,他原本紧绷的内心这才感到抽搐般的痛楚——你到底在哪里?

“我好担心。”架脱口而出。


急忙赶来的阳子陷入焦灼。

“架,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在车站前刚碰面,阳子就追问道。

“真实怎么会遇上跟踪狂?你的意思是说,那孩子在前桥时和谁交往过吗?”

“没有交往,只是认识的人。对方向她告白,但被她拒绝了。我听她说只是这样而已。”

尽管一再告诉阳子只要电话联系就好,阳子仍坚持过来,劝也劝不住。

“怎么办,过去之后是不是得待上一阵子,还是做好至少要过一夜的准备比较好?”其实这么问的阳子不是寻求架的意见,语气听上去只是自问自答。不管架怎么劝,阳子还是坚持“我中午过后就到了”。

“昨天我才跟那孩子通过电话啊。关于婚宴请客的事,之前跟真实讨论过要不要请她的表兄弟姐妹,我原本说可以不用请,昨天忽然想到住在东京的美笑还是请一下比较好,想说先跟她说一声。”

阳子原本就是话多的人,或许是太慌张了,今天说话的速度更是比平常还快。架打断她的话问:“那差不多是几点的事?”

“我不知道,大概是傍晚。”

那么,就是真实对架说“有点事”,挂上电话之后的事了。这表示昨天直到傍晚,真实都还能接电话。

听说接到母亲那通电话时,真实以一如往常的语气回答“知道了”。阳子也说感觉不出当时女儿的声音有什么不对劲。

“我都不知道……”

一起走向不动产管理公司的路上,阳子低下头喃喃道。

“真实竟然遇到跟踪狂,她完全没跟我说过。”

一定是不想让妈妈担心吧。自己没经过她同意就把这事告诉阳子,等真实回来后他得好好道歉才行。看着阳子沮丧的侧脸,架心想,要是真能那样就好了。

在等阳子赶来时,架已经去过一趟管理真实所住公寓的大成房屋公司,说明事情原委。

“我想她当初租房时应该是请父亲或母亲当的担保人吧,等一下她的母亲也会赶来,可以让我们进屋子里看看吗?”

架拿出自己的身份证。不料,那位亲切的年轻职员确认了真实当初租房签约的资料后,歪着头说:“担保人不是父母耶。”

“是一位叫岩间希实的女士。这位应该不是坂庭小姐的母亲吧?”

真实只有一个姐姐,希实就是她姐姐的名字。姐姐已经结婚了,目前一家人住在东京的小岩。

真实竟然没找父母当担保人,这点令架有些意外。早知如此就不该打电话给阳子,害她这么慌张。应该先跟姐姐希实联系才对。架对自己的失策感到后悔。

架和希实也见过几次面,她是性格爽朗讨喜的人。如果先打给希实,就算她也会担心,但只要请她打通电话给不动产管理公司就行了。


陪着一起来开门的,是最初去不动产管理公司时上前接待自己的那位亲切的年轻职员。距离虽然近,他还是开了公司的车送架到真实住的公寓。

打开玄关大门之前,架的心跳不知不觉地加速。

万一打开门后,真实倒在里面……

不可能有那种事。自己的人生怎么可能发生这么戏剧化的事。脑中虽然这么想,但他也做了最坏的打算。早知道昨晚就该飙车过来看看——在等阳子赶来时,架一直这么想,几乎被后悔的念头压垮。

钥匙顺利转动,门打开了。年轻职员说声“请进”,请两人进入室内。架却不敢看里面的情形。

然而,身边的阳子毫不犹豫,一边嚷着:“真实?你在家吗?”一边抢先进去了。架赶紧追上前。

“真实?”

真实不在这里。

屋内也没有被破坏过的迹象,几乎和架上次来时一样整齐。真实原本就爱干净,把这个小套房的房间到厨房和浴室都巡视了一遍,连衣柜也打开看了,没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只是没看到她而已。

“好像不在这儿呢。”不动产公司的职员这么说。或许是因为架前往公司说明原委时提过“跟踪狂”这个词,他现在的语气听来像是打从心底松了一口气。

这房间东西真少——架一边看着房间里的陈设一边想。

当然一部分原因是真实现在已经搬去跟自己住了,即使如此,和架过去交往过的女性相比,别的不说,光是衣服就少很多。放在洗脸台上的化妆品等小东西也多半选用朴素低调的颜色。

房间里有个特别吸引架视线的地方。

化妆台上,放着一个熟悉的小盒子。告诉架那种湖水绿色叫“蒂芙尼蓝”的不是真实,而是学生时代交往的女友之一。架不假思索地拿起那个盒子。

啪的一声打开盒子,里面放着镶了一颗钻石的戒指。那是架上个月送真实的订婚戒指。

戒指上的钻石仿佛回望着架一般,闪耀着安静的光芒。


去过出租屋后,接着他们去了警察局。

架对阿佐谷警署窗口说明未婚妻失踪和她遇上跟踪狂的事后,对方立刻说“请到这边来”,带领他们上了二楼。

二楼用隔板隔成几个小房间,架和阳子被带到其中一个角落。负责接待的是看似剽悍的刑警二人组。戴眼镜那位看起来年纪较小,另一位剃平头没戴眼镜的应该是前辈。

过去媒体报道跟踪狂事件时,往往暴露出警方处理这类事件的粗糙。这类案例多得不胜枚举,有时是警方反应太慢,有时更因警方轻视案情而造成悲剧收场。架听说因为这样,最近警察对跟踪狂犯罪的态度已改变了许多。然而,一旦轮到自己卷入这类事件,内心还是难免不安。

警方会不会认真对待我们的报案呢?架这么想着,和阳子一起坐在两位刑警面前。那个戴眼镜个子较矮的警察在手边准备了笔记,问道:“请问真实小姐大概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遇到跟踪狂的呢?”出乎意料的是,这位刑警的态度颇为诚恳,架总算能先放下担忧。

“第一次听她提起,是将近半年前。”

——架,可能是我想太多了,不过,总觉得好像有人一直在看我。

起初,真实绕着圈子委婉地这么说。因为她平常说话就是这样,刚开始架还听不出“有人在看我”指的是跟踪狂,一头雾水地反问:“什么?”

当时事态还没有最近这么严重,真实的表现与其说是恐惧,不如说有点扭捏——甚至略带娇羞。她先声明了一句“不可以笑我噢”,才继续说下去。

——如果要说是我太自恋,说不定也真的如此。可是,我好像遇上跟踪狂了……我有这种感觉。虽然也想像我这种人怎么可能遇到啦。

真实说的都是些小事,只是累积起来就成了微妙的不对劲。

比方说,下班回家路上,感觉好像有人跟在身后。有时背后还会出现类似闪光灯的亮光,或是听到手机拍照的声音。有几次则是预计该收到的信件始终没有出现在信箱里。

那时,架和真实交往快满两年。

如果是跟踪狂的话,你有怀疑的对象吗?架这么一问,真实才以不确定的语气说:“有个人说不定有可能,不过,也可能是我想太多了啦。”

架继续追问,真实才吞吞吐吐地说,是还住在老家时认识的人。

“搬到东京来之前,我还在老家那边工作时认识的人。对方向我告白,但我拒绝了。只是这样的关系,从来没交往过,我们之间什么也没发生过。”

有一天,真实发现又被尾随而回头时,正好看见为了躲避她的视线匆忙逃走的背影。她说,怎么看都像是那个人。

架对她说,你要小心。

如果下次再看到对方,立刻联系我,我会马上赶过去,也会出面跟对方摊牌。架还这么说。

话虽如此,他心里其实认为,大概不会真的发生这种事。光听真实的描述,那男人应该没有和架当面对峙的能耐与勇气。

连跟喜欢的女人说话都不敢,被甩了也只敢跟在人家身后,真是没用的男人。反正平常一定也是个老实的草食男,就算现在鬼鬼祟祟跟在真实身旁打转,一定没有勇气真的做出伤害她的行为。缠着别人的女友不放,未免太厚脸皮又没骨气了吧,这种人真教人火大。既然他监视着真实,那就让他发现身为男友的我的存在,这么一来大概会吓得就此退缩吧。虽然很不高兴,但当时架顶多也只是这么想。事实上,真实确实没有受到任何伤害,也没收到媒体报道中提到的那些骚扰信件、电话之类的东西。

真实说对方是群马的同乡,除了惊讶于此人大老远从群马跑来东京之外,架根本没把对方放在眼里。而且,也可能真的是真实搞错了。

直到两个月前,事态急转直下。


“那家伙跑进真实家了。”

听了架的说明,坐在架身旁的阳子表情反而比两位刑警更紧绷,她用力捏住腿上的裙子,似乎很紧张。

“跑进家里?”

听到这里,平头刑警的表情才比刚才多了一层凝重。架点头说:“对。”

“有一天我接到她的电话,说和平常一样下班回家,却发现屋里的灯是亮的,而且有人在里面。她还说从窗户上看见了人影。”


——救救我,架。

接到逃离现场的真实打来电话那天的事,架还记得非常清楚。正在跟朋友聚餐的架不以为意地接起电话,听见的却是真实哭泣和紊乱的呼吸声。

——那个人跑进我家了。

连声音都在抽噎。真实的恐惧通过电话感染了架。也正是那时,他才初次察觉自己可能太轻视跟踪狂的事了。

既然能趁真实不在家时闯进去,就表示对方已事先偷配了真实家的钥匙。说不定,他在那之前就进去过,只是真实没发现而已。

好像有人在看我——真实曾经反复这么提过好几次。尽管她都会先打个预防针说“我是不是太厚脸皮?”“可能是我误会了”,但内心一定很担忧吧。她是不是也怀疑过自己不在家的时候,家里的物品摆设被人移动过?这些话是不是都被我当成了耳旁风?

架提早从聚餐上告退回到家时,真实搭的出租车已经在楼下了。架冲向出租车,真实从车内跌跌撞撞跑下来。面无血色的脸苍白得像鬼魂,不知是否狂奔过的关系,平常总是梳得一丝不苟的黑色长发也乱了,泪水沾湿了几缕发丝,贴在脸颊上。

好恐怖。

我好害怕。

明明一直待在出租车内,此刻哭诉时的真实身体却是冰凉的,架情不自禁地抱住她。他这才清楚地感觉到,她全身都在颤抖。有生以来他第一次发现,原来人发抖时真的会抖得这么夸张,这么明显,简直就像在开玩笑。

那时,架下定决心——

我要和这个女孩结婚。

不能再让她回到那个环境,得住在一起、保护她才行。


架带真实回家,并从那天起要她在自己家里住下来。真实似乎也不想回家。

隔天早上,架独自前往真实住的公寓。

那个跟踪狂男人或许没想到昨晚自己的身影被真实看见了。房门依然好好上了锁,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架用跟真实借来的钥匙插入门锁转动时,门不费吹灰之力就被打开了,轻易得令架当场愣住。

这间房子和架在丰洲的自动上锁公寓差太多了。真实一个女孩子竟然住在这么不安全的地方。任谁都能轻易来到她家门口,轻轻松松把门打开。对跟踪狂来说,配一把这间房子的备用钥匙,根本不是什么难事。

架再次深切体会到昨晚有多危险。幸好对方潜入屋内还打开了灯,万一他在没开灯的房间里埋伏,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当时真实的房间和现在一样整齐。既没有被跟踪狂翻箱倒柜,也没留下任何痕迹。至少架看不出来。

然而几天后,真实在架的陪同下回家确认时,却铁青了一张脸说:“少了几样饰品。”

“妈妈去意大利旅行时给我买的胸针,还有架去年送我的项链不见了。”


“你说那个胸针不见了?”

架才说到一半,阳子突然插嘴叫嚷起来。那声音之大,令在场所有人一齐对她行注目礼。阳子狼狈地强调:

“那可是浮雕宝石啊!”“真不敢相信,那是我和她爸爸一起去退休旅行时买的,在那不勒斯当地买的高级货啊。那孩子也常别在身上……”

“真实也说或许就因为这个原因,跟踪狂看过她把胸针别在身上,所以才故意拿走的吧。真实很珍惜那个胸针,所以也大受打击。”

“可以请教一个问题吗?”

刑警的声音打断两人。架忙不迭地朝他们望去。

“请问,那时没想过要报警吗?”

感觉刑警们的视线犀利得像要穿透身体。

“关于这件事,今天应该是您第一次来警察局报案吧。但是,从刚才的内容听来,真实小姐不但可能遇见跟踪狂,遭窃的可能性也很高。”

虽然语气不到究责的地步,但也说得相当强硬。架点头说“是的”。这么说的同时,他心里感觉很不是滋味。

“当然想过要报警。因为那次和过去状况不同,对方都已经闯入家中了,很显然已是犯罪。可是,她阻止了我。”

“为什么?”

反问的不是刑警,而是歇斯底里的阳子。架感到呼吸有点困难,但还是继续说:

“真实说,对方不是不认识的人,人家也有父母,要是他们知道儿子做出这种事一定会很伤心。她不想毁掉对方父母的生活。她还说,那个男的平常也是个正经人,只要冷静下来想想,说不定就会放弃做这种事了。还有……”

“还有?”

在刑警催促下,架小心地遣词用字,谨慎回答。

“真实说,虽然自己确实拒绝了对方的追求,但在被告白之前,说不定曾下意识做出什么让人误会的事。如果是那样的话,自己也该负起部分责任……”

“才没这回事!”

架的话都还没说完,阳子就像忍无可忍似的霍然起身,以一副要找人算账的架势不断嚷着:“才没这回事!”

“那才不是真实的责任。真实这孩子就是心地太善良。”

“我也是这么告诉她的。但真实又说,她想尽可能地避免刺激对方。反正我们就要结婚了,她也会搬离那个房子,这么一来,对方应该就会死心。”

听到阳子袒护女儿的说辞,架有些不耐烦地想,那种话你该去对真实本人说。我也很想说服她啊,但她就是不为所动。


——我不希望只有自己获得幸福,对方却因我报警而被捕,那可能会毁掉他的人生。真实斩钉截铁地这么说。

——我不是包庇他,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总觉得不是不明白对方的心情。

跟踪狂的心情,你能明白什么?

看到架皱起眉头,真实露出为难的苦笑。

——我想,他都三十几岁了才失恋,心里一定很难受,该怎么说呢,那种不安的心情我可以理解。像是对结婚、未来的人生等等的焦虑,说不定都因为被我拒绝而忽然失去希望。

如今回想起来,自己怎么也不该被真实这种说辞说服。对方可是会趁人不在时偷闯入家门的卑鄙犯罪者啊。

要是那时就报警,事情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如果能提早通知警方这件事,状况一定和今天完全不同。从昨夜起,架满脑子只有这个念头。

但是,那时毕竟真实平安无事,架也只想到正好可以把婚事定下来,或许就能解决问题了。只要今后两人一起生活,真实就不用再回那间屋子。从此有架陪在她身边,对方看到她已经结婚了,应该也会死心吧。当时是这么想的。

事实上,这两个月来也平安无事。几乎没有从真实口中再听到关于跟踪狂的事了。


“对方叫什么名字?”

刑警一提出这个问题,架立刻正襟危坐。阳子也像惊觉什么似的,紧张地望向他。

架冷静地屏气凝神。最遗憾的就是这件事。

“……我不清楚。”

阳子瞪大了眼睛。两名刑警则不愧是刑警,丝毫不动声色,只是静待架的后续说明。

“真实总是用‘那家伙’‘那个人’指称对方,如果我问她的话,她应该也会把名字告诉我,只是我一直没问清楚。”

最后悔当时没报警的原因就在这里。没能好好查明对方的身份。那时架一心只考虑到真实的人身安全,从未站在制裁对方的角度思考过。

在架心目中,那不过是一个从来没和女人交往过,对自己来说无足轻重的男人。掉以轻心是自己的错。

“您没问吗?”

到了这地步,平头刑警的语气也难免带有责难的味道了。架刚回答说“很遗憾”,戴眼镜的刑警就点头说“好吧,我们知道了”。

“那么,您是否从真实小姐那里听过其他关于对方的信息?或是您自己察觉到的事?”

被刑警这么一问,架翻遍记忆找寻线索。努力回想真实说过的话和她的恐惧。可是,真实很少提到关于那男人的信息,只知道是她还住在群马时认识的人,单恋真实。只有这些。

“还联系得上真实小姐时,她有没有什么异常?关于白天那通电话,刚才您已经提过了。那么,两位最后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应该是昨天早上。”架回忆道。

“前天晚上,我因为工作关系有个聚餐。那天晚上,真实很晚才回家,因为同事帮她举行了饯行会。”

说着说着,架也想起来了。

“因为要结婚的关系,她工作到一月底离职。前天是最后一次上班,晚上直接开了饯行会。所以,真实难得比我还晚回家。”

已经躺在床上睡觉的架,朦胧中听到真实回家的动静,也感觉到她来寝室窥探的气息。“架?”真实轻声呼唤。“噢……你回来啦?”架还记得自己在半梦半醒中如此回应,然后又睡着了。

早上醒来时,真实睡在自己身边。

那就是自己最后一次看到她的身影。

和刚辞掉工作的真实不一样,架得赶紧去上班了。心想她可能累了,架就没有叫真实起床,自己直接出门。

白天,架发现工作相关的电子邮件里夹着一封婚礼场地寄来的确认事项,便给她打电话。

真实马上就接了。

“啊,抱歉,现在有点事……晚一点我再打给你好吗?”

“好啊,我现在也正要出门处理一件工作,晚上再说也可以。”

这就是和她最后的对话。

“请问您从事什么工作?”

“经营一间小型进口代理公司。”

刑警这么问,架如此回答。

“这么说来,您是大老板啰?”

“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公司啦……”

架只能苦笑。事实上,他只是不得已继承了父母创立的小公司罢了。不过,和刚接手时什么都搞不懂的状况相比,现在自己在时间分配上已经比较从容。要是还像以前一样当上班族,就算是未婚妻失踪,恐怕也无法在工作日的这个时间来报案吧。

“所以真实小姐目前没有在工作,也没有去上班?”

“对。”架不耐烦地点头。都已经音讯全无,我们急得跳脚了,她怎么还可能优哉游哉地去上班。刑警问这个问题简直是少根筋。

“为了保险起见,我也联系过她原本任职的公司。由于真实已经离职,大家都说不知道她可能会去哪里。我也问了她的派遣公司,得到的是一样的回答。”

“派遣公司?”

“对,真实原本的工作单位是通过派遣公司介绍的英语补习班,她在那里做行政。”

“噢。”

“结婚后她就会去架的公司帮忙做行政或会计的工作呦。”阳子从旁插了一句,说完还补充了句“毕竟是夫妻嘛”。

“所以她才辞掉原本的工作。”架说道。

“原来如此。”刑警点点头,看了看架和阳子,然后站起来。

“方便看看真实小姐住的地方吗?”

“好的。”

架点头,和他们一起站起来。


该从哪里开始说才好呢——两位刑警检查房间时,架一直在想这个。

警察找寻她时需要知道的事。

真实可能去的地方。

与跟踪她的那个男人相关的线索。

如果跟踪狂是群马人,或许得去真实还住在前桥时上班的地方调查一下。这么一来,辖区就会变成群马县警了吗?东京和群马,必须横跨这两个地方展开搜查吗?自己得去一趟群马吗?

要是不想点什么,架就无法冷静下来。

为了不妨碍刑警搜查,架和阳子一起坐在屋里的沙发上,不时回答刑警抛出的问题。

“真实小姐有手机吗?”

“她有智能机。”

他一边这么回答,一边心想,警方应该能用智能手机的GPS定位来搜索。既然如此,真希望他们快点找出真实所在之处。架压抑着期待的心情,继续回答刑警的问题。

“她平常用的包包还在这个房间里吗?或是钱包之类的。”

“她最近几乎没回这个房子……生活所需的东西都带到我家了,不在这里。”

“那你家里呢?”

“包包和钱包都不在家,应该是她带出门了。”

“大衣外套呢?”

“我想她应该穿出去了。”

刚进入二月,没穿大衣挨不住这天气的。而真实最常穿的那件米色大衣不在架的家中。

“她用日程手帐之类的吗?”

“用,她常把待办事项写进去。但似乎不在这里。”

“请问这是?抱歉,看起来似乎很昂贵。”

刑警似乎发现化妆台上有什么。架“啊”了一声抬起头,是那个湖水绿色的小盒子。“可以打开看吗?”刑警问。“请自便。”架这么回答。

“那是我送她的订婚戒指。她说舍不得戴,平常不怎么戴的。”

——平常还是戴没有镶嵌宝石的简单婚戒比较好。

真实曾用天真的语气这么表达她的想法。看着留在盒子里的璀璨钻石,坐在架身旁的阳子吸了吸鼻子。架朝她投以一瞥,看到阳子不知何时拿出手帕捏在手里,眼睛也红了。自言自语地低喃“真实那孩子真是……”,架静静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

这对母女长得不太像。真实是瓜子脸、单眼皮的和风长相,阳子则是圆脸双眼皮。阳子烫卷的头发染成明亮的褐色,真实则一头黑色长发,给人完全不同的印象。真要说的话,真实比较像爸爸。架还记得自己去见她父母时曾暗自这么想。姐姐希实反而比较像妈妈。不知为何,架忽然想起真实曾说:“姐姐和妈妈感情很差,一天到晚总吵架。”

听到“犯罪可能性很低”的结论时,架无言以对。

那是报案隔天的事。架报案时就把自己的手机号码告诉警方了,隔天接到戴眼镜的刑警打来的电话。

他说,关于真实小姐这个案子,我们警方判断涉及犯罪的可能性很低。

“你说犯罪可能性很低是什么意思?”架的声音有些颤抖。

难以置信。已经失踪两天了,真实到现在还没回来,也没打过一通电话。要是她现在还和跟踪狂在一起,延迟一分一秒都将酿成无可挽回的后果。一想到这个,架就得强忍像无头苍蝇般出门寻找的冲动,告诉自己要相信警方一定会找到她。明天警察一定就会联系了。

然而,警方给的却是这种答案。

“我们判断真实小姐的失踪没有犯罪要素在内,很有可能出于她自己的意愿。”

“你的意思是,她是自己离家的?故意不跟我们联系?也不顾我们这么担心?”

不可能。架心想。

真实不是那样的人。尽管自己这么想,这种感觉只有熟悉真实的人才能明白,很难让警方理解。这令他坐立不安。

“你们说她失踪是出于自己的意愿?可是她根本没有理由失踪啊。最后看到她的时候就和平常没两样。”

“请冷静一点,我会说明警方这么判断的依据。”

和情绪失控、语气激动的架不同,刑警的声音沉着淡定。

第一个依据,是真实把钱包、手机、大衣和包包都带走的事实。

存折和印章等贵重物品虽然留下来了,但也正因如此,不用考虑是被跟踪狂或小偷拿走的可能。房间里也没有翻箱倒柜或挣扎的痕迹,一切都很整齐。

“订婚戒指也还留在房间里吧?”

刑警补充的这句话,让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对方虽然没多说什么,但架已经可以想象警方是如何解释这件事的。

真实东西不多又整齐的房里,唯一绚烂夺目的就是那个蒂芙尼戒指的小盒子——如果是曾偷走真实饰品的执着的跟踪狂,不可能不拿走这枚戒指。他们一定是这么想的吧。

架后悔不已。要是跟踪狂就是算计到这一点才没拿走订婚戒指,敌人可就厉害了。架恶心得想吐。

“万一真实是被绑架的话,案发现场应该不是她的出租屋。这么说来,那里没有挣扎痕迹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架知道自己的声音已失去理性,听来像在赌气。至今一直避免将“绑架”这个词汇说出口,现在一说出口,感觉心头像被自己的声音削掉一块肉。

“真要说的话,真实最近几乎没回那个屋子。假设她遭到跟踪狂袭击,对方应该会是趁她外出时下手,在外面的某个地方。”

所以,钱包和手机都不在家也没什么好奇怪的,警方以此证明真实的失踪是出于她自己的意愿,这教人如何接受。

“这点或许如您所说,但是,真实小姐在失踪前一天辞掉工作,也是出于她自己的意愿吧?”

“什么叫‘也是’……?”

耳畔似乎听见理智炸出火花的声音。

这也能扯上关系吗?真实确实辞了工作,但那是因为要和架结婚,婚后打算来公司帮忙,和这次的失踪一点关系也没有。都已经说得那么清楚了,为什么警方还能做出这么随便的解释。

“难道你们警方的意思是,真实为了离家出走才辞职吗?怎么可能!离职的事和失踪无关啊!如果她没有辞职的话,现在公司的人一定也急得鸡飞狗跳了。”

仅仅因刚好在这时间点离职就被警方拿来大做文章,只能说是倒霉了。如果失踪发生在离职前,说不定公司还会一起帮忙通报失踪,那样的话,现在警方可能早就展开搜索了。

难道那个跟踪狂根本就是看准真实辞职的时机下手的吗?

和真实之前登记的人力派遣公司联系时,对方也只是不干不脆地说“她和我们签的约只到上个月底”。和实际工作的英语补习班联系时,真实的前同事说大家都很担心,还说公司为她举行饯行会时,真实看起来毫无异状。没有同事听她说过跟踪狂的事,所以实在心急。那位同事真的很关心真实,还说“会去问问大家有没有想到什么可能”。事实上,这不只是口头说说而已,今天她就联系了架,问他:“找到真实小姐了吗?”

真实这位前同事似乎是个母语非日语的外国人,她操着腔调独特的日语说:“有什么帮得上忙的话,请告诉我。”那诚恳的语气说明了真实离职前有多努力工作,深受职场同事信赖。

“她不只是失踪而已。如果是那样,我也不会认为问题有这么严重,问题是,确实有个跟踪狂缠上她啊!”

“您一直说有跟踪狂,请问那到底是谁呢?您想不出其他线索了吗?”

被这么一问,架也词穷了。对方究竟是谁,到现在他还想不出其他线索。见架沉默不语,刑警继续说:

“这话虽然难以启齿,但我还是要说,警方判断真实小姐可能是在出于自己意愿的情况下,和那个男人一起消失的。当然,这只是一个假设。”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

他从未这么大声说过话。尽管感受到明确的侮辱、愤怒的同时,内心仍掠过一丝苦涩。

架想起当初自己提议报警时真实的态度。回想起来,她简直就像在袒护那个跟踪狂。

——总觉得不是不明白对方的心情。

——我想,他都三十几岁了才失恋,心里一定很难受,该怎么说呢,那种不安的心情我可以理解。

就连架自己都对真实当下的态度有些难以释怀。事到如今,刑警说的话更凸显了当时架心中的疙瘩。

话说回来,跟踪狂真的会只因这样就从群马追到东京来吗?对真实说的话照单全收是不是错了?

说不定对方不只是单方面暗恋的跟踪狂,真实和那个男人之间是不是有什么架不知情的过往?

拿着电话,架瞬间无言以对。刑警趁机接着说:

“总而言之,光凭目前的证据,我们警方也无能为力。您可以通报失踪人口,但得请您再跑一趟警署,找负责失踪人口的部门……”

通报失踪人口。这几个字听来是那么空洞。对于没有犯罪可能的大多数离家者或失踪者,警方不会积极展开搜索,这种事架也很清楚。

真实的失踪,现在就被警方判断为犯罪可能性低的案件。剩下能做的,只不过是填写一纸形式上的失踪人口申请书。刑警的意思几乎等同于这样就可结案。

闭上眼睛,吐出细细长长的一口气,架再次开口问道:

“假设知道对方是哪里的谁,警方是否就能再稍微展开调查?”

“对方是哪里的谁是指……?”

“那个男的,跟踪真实那个男人。若能知道跟踪狂的真实身份,警方能再进一步调查对方的事吗?至少那家伙曾侵入真实的出租屋,偷走饰品的嫌疑很大。就算不能朝绑架方向侦办,至少适用盗窃罪吧。”

“是,”刑警这么回答,“要是知道对方是谁,我们也会考虑继续办案。”

“那我明白了。”架按捺着情绪回复。

挂上电话前,刑警又说:“有什么事请随时与我们联系。您的担心我们明白。”

这位刑警的声音虽然冷静又淡然,但并不带恶意,也没有不当一回事。至少,和媒体常说的粗糙刻板的处理态度不同。即使表示可能帮不上忙,但架还是感受得到他愿意认真倾听的态度。而这样的警方,现在表示对这件事已爱莫能助。

然而,架依然坐立难安。

光凭刑警一再强调的所谓的犯罪可能性很低的“根据”与“事实”,根本无法完整说明现在的事态。就是这点令架懊悔不已,内心涌现无处可宣泄的焦急和气愤。

受到惊吓的真实颤抖的模样和当时的恐惧,刑警们一无所知。

求婚那天,看到戒指时的她那么开心,一心期待婚礼的真实脸上的笑容,他们也没看过。架无法想象那样的她会自己消失。最重要的是,她根本没理由这么做。

对警察而言,真实的失踪只不过是众多失踪案里的一件,然而对架而言、对真实的家人而言却不是。真希望警察能明白。

“架?怎么了?谁打电话来?该不会是警察吧?”

隔壁房间传来阳子的声音。昨晚阳子留在架的公寓过夜,才一个晚上,她就憔悴得和之前判若两人。

大概在隔壁听见架打电话的声音,察觉状况不乐观了吧。阳子眼眶含泪,随时都像要哭出来。


架传了短信给朋友大原,问他能否教自己追踪GPS的方法,那天晚上大原就推掉其他事,赶到架的公寓来了。

大原是架大学至今的死党,现在经营一间电子仪器批发公司。虽然和架同属自营业,但与因为父亲猝逝不得不继承家业的架不同,大原是先在同业公司累积大量经验,也做出一番实际成绩后才独立创业。和至今三十九岁未婚的架不同,大原二十多岁就结了婚,与妻子有两个小孩。

架为临时麻烦他而道歉,大原摇摇头说“没关系啦”。

“话说回来,我真是吓到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真实怎么会失踪了?还有跟踪狂又是怎么回事?”

“因为想着就快结婚了,以为婚后就能解决这个问题,所以都没跟身边朋友说。”

目前大致上的状况,白天都用短信跟大原说了。

大原留着胡茬儿和适度的长发,扣着时髦袖扣的衬衫袖口露出一只万国表,配上那张五官深邃的脸,从学生时代起,一群损友里的女孩子们就常调侃大原,说他是“一看就知道玩得很凶的社长”。不过,事实是她们都视大原为异性对象,对他在意得不得了吧。当一旁的架开玩笑说“他真的一看就很像社长”时,她们老瞪着架说“你可别误会了”。

“架和大原站在一起时,就是‘社长二人组’了噢。”会说出这种失礼言词的,通常是和他们认识最久的美奈子。

大概是下班之后直接过来的吧,大原拉松领带,坐在沙发上,抬头朝架看了一眼说:“我客户里有个出租GPS相关器材的从业者,今天我趁闲谈时顺口若无其事地问了普通人能不能追踪手机GPS定位的事。”

大原的眼里蒙上一层阴霾。

“请通信公司调查的结果,说是应该可以拿到。只是,我想你应该也知道,手机没开机的话就什么办法也没有。”

“……嗯。”

从昨天开始,打真实的手机就只听得到语音——号码关机,无法接通……

“真实她妈妈呢?”

架独自站在吧台式的厨房内,大原转头问。架一边从冰箱里拿出两瓶巴黎水,一边回答:“先请她回去了。”

“继续待在这里也于事无补,总之先请她回去了。”

架说了如果有任何消息都会告诉她,阳子还是执拗地一再确认:“真的不要紧吗?”、“我留在这边比较好吧?”担心和紧张让她恢复了原本唠叨的语气。这样下去就算回群马也冷静不下来吧,最后还是架打给岳父,请他在电话里说服了阳子,她才总算回家。

接过巴黎水,大原盯着架问:“你没事吧?工作怎么办?”

“……昨天几乎什么都没做,今天中午过后才去上班。”

只有五名员工的小公司,社长只要一天没上班,业务就有可能停滞。

眼睛深处痛得像是好几天没睡一样。事实上,这两天架确实几乎没合眼。明天才星期五,不回去处理公事不行了。未婚妻下落不明,要自己还要在这种精神状态下到处拜访客户和确认文件资料,怎么想都是个不好笑的玩笑。人即使在这种时候还是得生活,时间还是一样在走。

架的公司——从父亲手中继承的Brewing Company是专门代理英国当地啤酒的代理公司。架的父亲原本是在商社贸易部工作的上班族,退休后一半出于兴趣独自开启了这项事业,后来生意越做越大。代理的啤酒厂牌被涩谷广尾的人气餐厅老板相中,在电视节目介绍下大受欢迎,连原本专职家庭主妇的母亲也来帮忙做会计事务。后来,只靠他们两人也忙不过来了,才开始聘请员工。

父亲开这间公司时,架还是学生。他一直认为父亲开公司只是退休后第二人生的爱好。架从来没去了解父亲的业务内容,也始终认为那和自己无关,自己毕业后找的应该会是其他领域的工作。父母乐于以出差为由,跑遍英国和周边国家,在架眼中那就是长辈的海外旅行,从未想过跟他们一起去。实际上,架大学毕业后想做的是媒体工作,进的公司虽然不是第一志愿,但也是在位于银座的中型广告公司工作,积累了不少社会经验。

就在这时,父亲病倒了。

在那之前,父亲从未生过大病。架在惊惶中赶往医院时,医师已清楚地宣告父亲病危,就算救回一条命也难免留下后遗症。

那是距今六年前的事,当时架三十三岁。

身体那么健康的父亲竟然会——在这难以置信的情绪中,当天父亲就过世了。面对“蜘蛛膜下腔出血”的诊断结果,架与母亲茫然若失,连悲伤或失落的感情都来不及跟上。与父亲的死别来得如此突然,身为亲人的他们连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在一点都不真实的心境下结束守灵与葬礼,开始仓促办理继承手续时,架才终于感到父亲离开了。父亲留下的公司该怎么办——和母亲讨论起这件事,架在不知不觉中脱口而出“我会继承”。没有人强迫他,事实上母亲本来认为解散公司也没关系。架自己也不懂为什么会想要继承,那时的心情无法以三言两语说明,只是当时觉得这么做是最自然的事。

现在回想起来,或许自己是想借着继承父亲遗留下的东西,整理内心突然失去父亲的情绪吧。

何必把原本做得好好的工作辞掉——母亲这么说,当初她似乎很担心。不过,当架正式继承父亲的公司,开始认真学习,也向员工们请教了许多之后,母亲才说:“其实,我松了一口气。”

“要是不留下公司,员工们会失去工作,但我一个人又无法撑起公司,有架在真是太好了。”

话虽如此,这份工作和自己过往熟悉的领域完全不同。头两年他经常得去拜访客户和出差,时间花在补充专业知识上都快不够,忙得几乎失去记忆。架接手公司之后,直到这几年才好不容易步入正轨。

“真实的事,跟你妈说了没?”大原问。

架点头回应:“嗯,说了。她很担心。”

“我想也是。”

对真实愿意辞职来公司帮忙的事,母亲心怀感激。“今后就拜托你了,真实。”她笑着这么说。回答“是!”的真实眼眶有点湿润。架问:“你在哭吗?”她才难为情地压着眼角说:“能听到架的妈妈这么说,实在太高兴了。”这样的对话不久前才在家里发生。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大原又问,“如果追踪不到GPS的话。”

“……我打算去一趟群马。既然警察不肯行动,只好我自己去了。”

听到架的回答,大原有些意外地眨了眨眼:“你自己去?”

架回答:“是啊。”

“不是先雇私家侦探之类的吗?”

“我有想过,但真实母亲很反对。”

架很快就提议找私家侦探。然而,真实的母亲听到“私家侦探”四个字时,就像听到陌生的外语,露出无法理解的表情。

——找私家侦探……难道你打算把自家的事告诉外人吗?要那些人跑到群马来调查那孩子以前工作的地方,到处乱问一些有的没的?那孩子原本是县政府的临时约聘员工,是她爸爸拜托认识的议员介绍才进去的,又不是什么不正经的地方。私家侦探连那种地方都会去查吗?

这两天下来,架已经很清楚,真实的母亲是那种说话不经大脑思考的人,总是先把话说出口,才开始思考自己想说什么。会说出这种话,大概就表示她很在意“世人的眼光”吧。

现在哪是说这种话的时候——架正想这么反驳时,阳子又开口了。

——再说,找那种地方,得花上几十万吧?

这句话让架超越生气,直接进入傻眼的境界。感觉就像挥拳想揍人却找不到对方。他怀着这种心情望向阳子,但也就在此时,架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难道有什么隐情?

如果她真的担心女儿,别说在意世人眼光了,应该不惜用尽一切手段也要找到真实才对。昨天还那么失魂落魄的阳子,今天会不会显得太冷静了?

警方判断真实失踪的事件可能与犯罪无关,这结果架已经在挂断电话后告诉阳子了,包括警方暗示真实是出于自己意愿离开,甚至可能已经和那个跟踪狂在一起的事。听到这个,阳子先是说了“怎么可能”,随即陷入沉默。

看到她的反应,架原本以为她是生气女儿受到侮辱,现在想想,说不定是因为——她突然不担心了。

说不定女儿真的跟警方说的一样,是出于自愿跟别的男人跑了,或许真实过去在群马发生过足以让阳子这么想的事。阳子介意的“世人眼光”也可能包括那件事在内。换句话说,阳子对女儿的“担心”包含另一层意味。

——总之,这件事我一个人无法决定,得回去问她爸爸才行。

听到阳子这句话,架就知道说再多也无用。工作上经常遇到类似的事,架的业务对象中,有些是只有夫妻经营的小酒店,这种店的财务多半由妻子一手包办。和这些太太交涉的过程中,她们总会在自己无法决定时冒出这类话语。像是“得问孩子的爸才能决定”“不知道孩子的爸会怎么说”之类的。明明是自己下定不了决心,却把责任都推到丈夫身上,这种时候她们就会搬出这类话术。父亲还在世时,母亲也会这样。那个年代已婚妇女的这种说话方式,往往令架感到不耐烦。

阳子可能知道些什么,正因如此,架才想去一趟群马看看。再者,如果真要委托私家侦探,与其找东京都内的从业者,群马当地的私家侦探对地方上的事更熟悉,或许成果更值得期待。只是,听到架说要委托地方的私家侦探,阳子可能又不会摆出好脸色了。

“我也不是不能理解她母亲的心情,问题是,难道她觉得女儿很快就会回来吗?”

听完架的说明,大原皱着眉头说:“虽然只见过几次面,我认为真实是个老实的女生,怎么看也不像是会自己跟男人跑掉的人。”

“我也这么想。”

就算大原是顾虑架的心情,这话听在架耳中也是一种安慰。不过,架摇摇头说:

“只是,听真实妈妈的语气,我还是觉得这件事背后可能有什么蹊跷。如果真实周末还没回来,我就打算先跑一趟群马。”

“希望只是单纯的婚前抑郁症。”

大原这么一说,架立刻朝他望去。

婚前抑郁症。

难道真实不想嫁给我吗——从架的视线中读出他的心思,大原耸了耸肩。

“婚前抑郁不代表讨厌你啦。这是人之常情啊,就算跟再喜欢的对象结婚,婚前还是会有所犹豫,怀疑自己是否做了正确决定,我自己婚前也是这样,我老婆应该也是。”

“可是,你们二十几岁就结婚了。我们跟你们不一样,年纪够大,也交往两年了噢。这样怎么还会婚前抑郁……”

“是吗?在决定结婚前,你内心一定也有所犹豫吧?要不然怎么会拖了她两年的时间?”

被这么一说,架无可反驳。

要不要和真实结婚——在下定决心之前,确实每次一跟大原碰面就会商量这件事。说商量或许太沉重,但至少,架曾经说过自己还有犹豫。

“婚礼是预定九月举行吗?”

“……嗯。”

“明明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的啊。”

再次被他这么一说,架痛苦得几乎喘不过气。

虽然很想辩解自己不是那个意思,大原口中那句“拖了她两年的时间”还是像一根刺,刺得心头隐隐作痛。

“婚礼会场已经预约好了?”

“对,要在麻布的米朗洁花园办。”

看了好几个婚宴会场,上周好不容易才决定。这个离闹区有段距离,位于静谧小巷中的宴会场一天只接待一组新人,附设的庭园绿意盎然,可以在那里布置一场充满设计感的庭园婚礼。场地也是和真实一起决定的。

按照预定计划,先在九月真实生日当天登记结婚,再于那周的星期六举行婚礼。

架今天白天已经看过宴会场地给的资料,确认什么时候取消需要支付取消费用。资料上写明三个月前取消需要支付百分之二十的费用作为取消费。想到自己竟然做了这么触霉头的事,架不由得对自己感到些许失望。

听到婚宴场地的名称时,大原不知为何疑惑地眨了眨眼。“怎么了?”架这么问他,大原立刻换了个表情,轻轻摇头说:“没事。”

“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说。我知道你很担心,但也不要太钻牛角尖啦。说不定真实很快就回来了,什么事都没有。”

“嗯。”

即使大原这么说是好意,架仍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放下忧虑。

“谢谢你来。”

在玄关道了谢,正要送他离开时,在门口用鞋拔子穿上皮鞋的大原忽然转头。一阵深思的沉默之后,他才慢慢开口。

“架,我不希望你之后从别人口中听了不开心,所以还是现在跟你说吧。”

“什么事啊?”

“麻布的米朗洁花园,应该就是亚优举行婚宴的地方。”

听到这话的瞬间,所有声音从耳边消失。虽然不想被大原发现自己大受打击,架也明白自己脸上唰地失去表情。不知道隔了多久——总觉得是一段不算短的时间——才勉强挤出苦笑。

“……那都什么时候的事了,我真的不在乎啦。”

即使架这么说,大原还是用顾虑的表情望着他。

架心跳加速。大原淡淡地说:“这样啊。既然你这么说,那就好了。我只是怕你介意。”

“真实的事,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再告诉我吧。”

再次这么强调后,大原才离开。架打从心底感谢他没再多说什么。

死党回去后,架沮丧地站在玄关。头靠着墙,右手扶额,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涌上心头。大脑理智地告诉自己“那又怎样”,但痛苦得近乎窒息的反应,依然证明了自己尚未处于不在乎的阶段,内心难以平静。明明现在不是想那种事的时候——就算这么告诉自己,也控制不住自己。


三井亚优子——亚优,是架在真实之前交往的女朋友。

当时架还在广告公司工作,每天晚上都和朋友喝酒聚餐,亚优就是那时认识的。

如果连初中时一起上下学的女生都能被称为“女朋友”的话,从那时起,架身边就几乎没缺过女伴。从以前到现在,他身边一直有很多女性友人,就算架不主动也会有女人靠近。虽然和一般人一样经历过单恋和失恋,他还是想不出自己这辈子有什么时候缺过女友。

亚优是女同事带来一起吃饭的,说是她的大学学妹,年纪比架小六岁。当时架刚跟前女友分手,难得出现让他觉得“蛮可爱”的女孩,于是主动上前搭讪。

带点茶色的短波波头给人健康开朗的印象,一双大眼睛神采奕奕。当她那双眼睛盯着自己看时,架总觉得一切都要被她看透。亚优身上散发着光芒,总是光明正大地照亮最正确的事物。事实上,她说话也很直截了当,不过语气一点都不讨人厌,跟她说话完全不会感到不愉快。

“架是很帅啦,可是好像来者不拒,给人轻浮的感觉。”

起初亚优这么说,对自己似乎有所戒备。不过,一聊起喜欢的电影和酒的话题,还有当时架的跑步爱好,亚优似乎开始感兴趣,表示“我也想尝试跑步”。

关于跑步这件事,亚优是初学者。在架的建议下,两人一起挑选跑鞋,架还介绍亚优加入跑步团,两人一起跑遍了东京都内的跑步路线。渐渐地,他们开始私下相约见面。

他们会配合彼此休假,一起报名各地的马拉松比赛,也会因应募赛事一起出国,参加在火奴鲁鲁或佛罗伦萨举行的马拉松比赛。亚优个性活泼,就算报名时架没被抽中,她也常说“那我自己去啰”,一个人说出国就出国。担心一个女孩子在国外不安全,有时架会跟着去,有时则是拜托她找个朋友陪她一起去。

她好像以前就很喜欢旅行和看电影,各行各业的朋友都多,说话又很有趣。受到这样的亚优影响,架开始参加原本不感兴趣的户外音乐祭,兴趣范围一口气扩大许多。

架从学生时代往来至今的那些独具个性的女性友人,也通过两边朋友的联合聚餐和亚优变成意气相投的好友。“上次我去美奈子姐家过夜时啊……”忽然听到亚优这么说,架真是吓了一跳。她们什么时候交情这么好了——就在架心里这么想时,美奈子凑过来像抱妹妹一样搂住亚优:“我们感情很好噢,只要聚在一起讲架的坏话啊,多少酒都喝得下,对吧!”看到她们两人乐不可支,相视而笑的样子,对架而言是件好事。亚优能和自己长年往来的好友打成一片,架也觉得很欣喜。

亚优在贩售外商品牌的服装店工作,和架开始交往那阵子,她刚升上主任。架从她同事口中听说,亚优很受公司赏识,未来想栽培她当青山店的店长。想来,亚优的工作表现一定很出色。和她在一起时,反而是年长的架常被旁人斥责:“你要振作一点啊!”

亚优并不是最特别的恋人——交往时,架一直这么以为。

和亚优在一起当然很快乐,但和之前交往过的女友也没什么不同。

所以,当亚优提起结婚这件事时,架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

那时架三十二岁,亚优二十六岁。虽说已交往了一年多,架认为还不到那个阶段。身边的女性友人确实陆续结婚了,但男性友人单身的还是很多。

“架不打算和我结婚吗?”

亚优直截了当地问,很有她的风格。“说什么结婚啊……”听见自己如此回答的声音,架下意识地笑了。他从没想过亚优问这问题是认真的。

“我想结婚噢。从以前就一直想在二十五岁左右结婚。”

“可是你不是还有工作?”

“工作会继续啊。虽然会继续,如果以后有了孩子,趁年轻时生也比较有体力带,产假和育婴假什么的,当然也是越早请越好。长远来看,我想选择在最不会给周遭添麻烦的时期结婚。”

“你已经想这么远了吗?”架惊讶又疑惑地问。那时,架开始觉得扫兴。

亚优不是才二十六岁吗?

老实说,这就是他当时的想法。即使身边的友人都在烦恼要不要跟交往对象结婚,但会提起这类话题的人,交往的女友通常已是三十岁上下。如果是这个年纪的对象,架也能理解女方急着结婚的心情。正因如此,他一直认为自己交往的对象不会给自己这种压力。

那时的自己,把亚优说的话视为“压力”。现在回想起来,架已能承认那是自己的傲慢。

“因为我是爸妈年纪很大时才生的孩子。”

亚优喃喃自语。

“以现代人的眼光来看或许还不算太晚,不过妈妈是在三十九岁那年生下我的。所以,从我小时候爸妈就常半开玩笑地说‘亚优结婚时,爸爸妈妈说不定已经不在了’。这话太令人感伤,我还曾忍不住哭出来。我总是希望能早点让爸妈看到我披上婚纱的样子,要是可以的话,也想让他们早日抱上外孙。”

“……这样啊。”

架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对这件事越来越反感,只觉得就算你这么说我也无法承受。

三十九岁那年生下亚优,算算她的父母现在才六十几岁,也没听说生什么大病,何必这么急着结婚——架有点受不了。

三十二岁的架是傲慢的。

结婚这种事,等总有一天想定下来时再结就好,但不是现在。这么想并不代表亚优不是个好的结婚对象,架抗拒的只是被逼婚这件事。他心想,饶了我吧。

“总有一天会想结啊。可是,如果现在马上就要我结婚,那我得考虑一下。”

架喜欢亚优,但说到结婚,还有生小孩,这些事就完全无法想象了。他还想像现在这样出国跑马拉松,想尽情享受和恋人独处的时间。得知亚优已经把自己的工作和结婚生子放在一起思考,对当时的架来说,他甚至觉得“女人真可怕”。

男人还没那个打算,女人却逼着“结婚”。就算不分青红皂白指责这样的女人“可怕”,那也不是男人的错。这就是当时架的想法。

如今回想起来,亚优只是认真面对现实罢了。她只想规划今后的人生,用自己的双手好好掌控。只会指责“可怕”的架才是太幼稚也太自私。

听了架的回答,亚优表面上不动声色。她只是淡淡地回答“是吗”,然后低声说:“那我知道了。”

当时的架怎么也想不到,几年后自己的想法和对婚姻的看法会改变这么多。

结束和亚优这番对话后不到半年,架的父亲就过世了。

父亲的死宛如晴天霹雳。架下定决心继承公司。

亚优温柔坚定地陪在因父亲的死深受打击的架身边,架说要转换跑道时也没有反对,反而表示支持。“有什么我能做的,我都愿意帮忙。”她这么说。在葬礼上他将她介绍给母亲时,架的母亲也说亚优“是个懂事的好姑娘”,对她很满意。

在那之后,面对亚优“想结婚”的心情,架始终感到一层薄薄的压力。就算要结也不是现在,继承父亲工作之后的架忙得天昏地暗,为了拜访客户连续出差,拼了命地学习专业知识和经营技巧,还要忙着与公司员工建立新关系。自然地,他和亚优相处的时间减少了,他们慢慢不再出国跑马拉松或旅行,连每天互相联系的电话和电邮也没有以前多了。

一切都是为了让公司早日走上正轨,等稳定下来之后,再来考虑与亚优的婚事吧。从前,架并未认真思考亚优说的想让爸妈看我穿婚纱和抱上外孙,直到自己失去父亲,他才深深体会到这句话的意义。

等工作稳定下来。只要再过几年就好。

一心以为亚优一定愿意等自己这几年,这也是架的傲慢。

亚优提分手前,架从来没思考过亚优离开自己的可能。毕竟两人已经交往这么久,感情又这么深厚,就像一家人——这么想的架太天真。

明明还没成为一家人。

想把对方视为家人,彼此应该先成为家人。

“分手吧。”亚优心意已决。

看到架事到如今才急着说“不然结婚吧”,亚优只是笑着说:“太迟了。”

她脸上的表情非常落寞。

“已经太迟了,我无法再等下去了。”

话虽如此,当时亚优都还没满三十岁。“你才二十八岁不是吗?”这句话,架没有说出口。那是第一次,他发现自己的想法太天真,错的人可能是自己。

一如恋人亚优看不到架工作走上正轨的那一天何时来临,架自己其实也看不到。讽刺的是,那一天忽然就到来了。觉得“好像没问题了”的瞬间忽然来临,除了自己和公司之外,他终于能从容地思考其他的事。那一刻,难舍旧情的架联系了亚优。

我想重新来过,这次没问题了。他说。

面对架的提议,亚优的回答简单明了。

我要结婚了。这就是她的答案。

架听别人说,亚优和新男友只认识几个月就决定结婚。嫉妒、懊悔与不甘心令他过了一段意志消沉的日子。到了这个地步,架才深刻体会到自己失去的东西有多宝贵。

就算现在多出了空闲,有时间参加朋友聚会,亚优也已经不在那里。说话向来不客气的女性友人每次骂架“为什么不懂得珍惜那么好的女孩子”时,这句话对架的杀伤力都远远超过她们所能想象。明知这样太难看,架还是忘不了亚优。

曾经以为她不是最特别的恋人。但毫无疑问,就连这个想法本身都是架的傲慢。

亚优离开不久后,架才开始强烈地想结婚。

其中或许也有几分想回敬亚优的心情,但比那更强烈的,单纯只是对已婚朋友的羡慕之情。

不只是自由自在的恋人关系,婚姻联系起的是两个家族,建立这样的社会关系才能让父母放心。曾经那么抗拒结婚伴随而来的“责任”,现在反而一心只想担起这个责任了。

过去的女朋友们,今后都将与她们的另一半携手走过人生,只有自己将独身一辈子吗?这个想法一旦冒出来,架就对日后四十几岁、五十几岁的未来满怀恐惧。

好想和谁一起活下去。

好想和那个与自己共度一生的人组建家庭。

曾经认为把时间投入爱好和工作是那么崇高的事,现在只要一想到未来都将孤独地度过,独自面对的余生未免太漫长。架不觉得自己能撑得过如此漫长的岁月,就算勉强也好,仍然希望被某个人束缚或制约。那些本该只会带来烦躁的东西,现在却令他莫名想念,莫名渴望。

想法一旦转变,眼中的景色也出现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在那之前,看到朋友有了孩子时,架只会觉得“真辛苦”“都没有自己的时间了吧”,现在光是想法改变,那些“辛苦”的话题听在耳里就不只是辛苦,而是朋友们以牺牲享乐换来的炫耀。


和亚优分手后,大家都安慰架“你一定能马上找到下一个女朋友”。即使对亚优还有所眷恋,架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然而,只不过几年的时间,架身处的世界已完全不同。刚走入社会时那些参加不完的聚餐,现在都没有了。这和转行或许也有一点关系,但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在于架已上了年纪。年近四十,周遭朋友大多结了婚,过起稳定的生活,不再需要从吃喝玩乐的场合寻找伴侣。

也不是没有好心又多事的朋友帮忙介绍不错的女孩。可是,和三十出头时相比,这种介绍的门槛高了起来,已经不是“中意的话就约出来玩几次”的单纯气氛。来的对象都很认真,一来就先测试架是否愿意以结婚为前提交往,如果没那个意思,连约会都不用想。有一次架忍不住对介绍人美奈子抱怨这样很累,美奈子生气地说:“找结婚对象本来就是这样啊!”

听到这句话,架才终于恍然大悟。啊,我现在做的事就是一般人口中的“找结婚对象”啊。

美奈子是架学生时代至今那群女性友人中讲话最毒,但也最肯说真心话的女生。同样任职于广告业,公司比架以前的公司还大。美奈子单身很长一段时间,最近才和她口中“大概是前世孽缘”的同事结婚。她一直很照顾架,学生时代,两人曾经差点发生关系,也好几次快走到交往的地步。就这层意义来说,彼此前世大概也曾有过一段孽缘吧。

听到她说的“找结婚对象”后,架心想,既然如此,不如主动出击吧。

已经不像年轻时有自然结识异性的机会,也无法再依靠身边朋友介绍对象,到了这个地步,想认识“像样的对象”就只能展开“婚活”[日语“结婚活动”的简称,意指以结婚为目的所进行的各种活动。——译者注]了。一查才知道,婚活也有各种方式,不止媒体上能找到许多相关报道,还有许多婚姻中介。

学生时代认识的男性友人中,就有一个是和婚活APP上认识的对象结婚了。架参加了他们的婚礼,不由得感到惊讶。新娘是公务员,因为工作忙碌才一直没机会认识异性,人看起来很聪明。站在她身边的新郎一脸幸福的样子。虽然不能光用身家条件或外表来判断,但看到婚宴上两人深情款款的样子,架除了羡慕还是羡慕。

在这位朋友指点下,架也注册了那个APP。

话虽如此,婚活进展始终不如预期。架当然知道不太可能和第一个认识的人顺利结婚,但是继续认识三个、五个还是不行的话,也难免会感到挫折。

在婚活APP上,看中架的人依然不少。

问题是,和APP上觉得不错的人见面的过程总是千篇一律,久了还是让人疲倦。再者,见面后才发现有哪里不适合的情况也很多。

婚活就是不断重复这样的事。

继续这样下去,我会不会再也遇不到适合的对象。架不止一次两次像这样陷入孤独,内心总忍不住把过往的恋爱拿来和现在的婚活相比。

包括亚优在内,怀着轻松的心情追到手进而交往的历代女友,和婚活中带着“结婚”目的前来彼此试探的女性,两者相比,果然还是有着决定性的差异。简单来说就是在一起不开心。

在架原本的想法中,结婚应该是恋爱的下一步。但是现在,从每个遇到的女人身上都感受不到从前恋爱时的乐趣。即使排除轻浮玩乐的部分,当对方在乎的只有自己在社会上的价值时,带给架的是与愉快的恋爱完全相反的体验。这似乎和什么很像——他想了半天终于恍然大悟,对了,和找工作很像。找工作时也是不断经历被测试、等待对方选择的过程。即使努力还是有可能不被选上——这种痛苦的感觉和婚活有点像。

谈了那么多场轻松愉快的恋爱,现在回想起来,那些过往却不属于自己。

在一股连自己也不知从何而来的冲动下,某天,架打开了亚优的脸书。这是他第一次领悟社群网站的可怕,看到昔日恋人身穿白纱的封面照片时,架的脑中一片空白。

架慌张地想,我怎么会这么拿不起放不下。

明明在婚活过程中也遇过几个觉得还不错的对象,这一刻,那些女人都从脑海中消失了。架按压眼角深呼吸,传了封邮件给大原。

“虽然真的不是什么要紧事,我刚才看到前女友的脸书了。她好像前天举行了婚礼。可笑的是,我发现自己大受打击。”

大原立刻回信。

“搞什么啊,还真不是什么要紧事。比起那个,你喜欢的乐团要来日本开唱了,我帮你买票,看完之后喝两杯吧。”

架打从心底感谢这个死党的存在,同时也对自己感到错愕。四舍五入都已经四十岁的大人了,竟然还会因为失恋,感觉心头破了一个大洞。

大原又传了一封只有一行的信来。

“真实最近好吗?下次再带她来我家玩啊。”

提不起精神又疲惫不堪的婚活中,还是有几个不止约会过一次,想继续保持关系的对象。架曾带其中一个女孩和大原夫妻一起吃饭。

那个人就是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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