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傲慢与善良  作者:辻村深月

这是架第三次去位于前桥的真实老家。

第一次是决定和她订婚时,去她家正式拜访她的父母。第二次是在那之后不久,真实要求架也去拜访同样住在群马县内的外公外婆,顺便又去了一次她的老家。

架做梦也没想到,第三次拜访会是在这种情况下。

来应门的是阳子,架在玄关打了招呼,坐在门口脱鞋时,背后传来一声“架”。说话的是真实的父亲正治。

那声音令架背脊一挺,人还坐在地上就急忙回头。

原先任职于市公所的正治已经退休了,现在靠公务员时代的人脉,在地方的私立大学找了个行政工作。大概因为还不算完全退休,跟同龄人相比多了几分精悍。正治个子很高,第一次见面时架心想,真实高挑的身材大概是遗传自父亲吧。

“爸爸。”

联系不上真实后,虽然他和阳子之间保持频繁联系,这还是他第一次和正治面对面说话。仓促之间,架只想着得向他道歉。

关于跟踪狂的事,正治应该已经听阳子说了。身为真实的未婚夫,就算只是身为真实交往中的恋人,架都应该保护好真实,但他却没做到。

之前两次来访,正治给架的印象就是稳重,面对女儿的结婚对象时,态度也非常和气。一揣摩起他现在的心境,架不由得一阵激动。站起身后,立刻对他低下头说:“非常抱歉。”

“有我在她身边,竟然还出了这种事,真的非常过意不去。”

即使低下头,从正治吸气的声音还是听得出,他似乎感到不知所措。正治为难地说:“好了好了,没关系。”与其说这是对架的体恤,不如说他只是单纯不习惯面对这类话题,不知如何回应,只好如此含混带过。

“总之,先进去吧。你说是不是啊,孩子的妈?”

“是啊,架。你先进来吧。”

正治口中喊着“孩子的妈”,像是在向妻子求助。架依然低着头,跟着两人走进客厅。

第三次来,这个家依然给人留下打理得非常整洁的印象。阳子精心挑选的线条漂亮的桌椅、随处放置的相框中放的是真实和姐姐小时候的照片以及全家人的合照。客厅角落的深粉色钢琴上,罩着应该是阳子亲手缝制的蕾丝布套。地板一尘不染。

从这个家的摆设,就能看出专职主妇阳子费心经营的妥帖。

“真实还没跟你联系吗?”阳子这么问。

架原本正想问他们一样的话,这下只能叹口气点头:“是。”

阳子露出无奈的表情,走向厨房泡茶。架坐在客厅里,正治坐在他对面。关于真实遇上跟踪狂的事,架已做好正治提出各种疑问的心理准备。出乎意料的是,正治只是默默坐在女儿未婚夫对面,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甚至刻意回避架的视线。

架感到有点尴尬,又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好不容易,正治终于开口:

“这阵子很折腾吧,架还有工作。”

“不会啦。”

正想再道歉一次的架,听到正治这么说松了一口气,随即赶紧摇头。比起真实的事,自己的工作一点都不重要。他是真心对她父母感到过意不去,就算他们为此责备自己也没有怨言。

后悔真实提到跟踪狂的事时,自己为什么不早点认真对待。和真实的婚事也是,如果能早点下定决心结婚,那个跟踪狂也会趁早死心,或许就不会跑到真实租屋处了。

正治不但没有责备架,还说出那么明理的话,反而令架感到愧疚。

他真是老实又温和,是个善良的人。

或许和正治从事市公所职员的工作也有关吧。架心想,正治当然也会生气,但他这辈子大概从来没有扯着嗓子咄咄逼人过。从正治的态度就能看出,这次的紧急事态让他感到多么困惑。不愿感情用事互相指责,却也不知该如何谈论这么严重的事,这样的氛围充斥在这个家中。

相较之下,架的父母无论面对家人或外人时,说话都很随性,属于直来直往的类型。即使年龄相仿,每个人的家庭气氛都不一样。

阳子端上红茶,一边把杯子放在架面前一边说:

“架,我跟爸爸谈过了,我们是想说,真实的事不知道能不能请警方重新调查一次?如果有必要,这次换我跟爸爸一起去拜托警方也可以。”

“这个我看很难。”

端起红茶小声说句“谢谢”,架想起前几天阿佐谷警署的那些刑警。

“只要曾研判事件没有犯罪性质,他们就不会轻易重启调查。要让警方再次着手调查,要不是出现了新的犯罪事实,就是有什么让警方愿意动起来的理由。就算爸妈现在再去拜托一次警方,我想状况也不会改变。”

架平静地深呼吸,转向阳子。

“爸妈还是不想找私家侦探吗?”

“这个嘛……”

阳子与正治面面相觑,看来他们两人针对这件事谈过了。使了一个意有所指的眼神后,阳子低垂视线,把红茶放在每个人面前,先拿起托盘抱在胸前,再放到地上,看着架的脸说:

“我说,架。跟踪真实那个人,是她还住在这边时认识的人。那孩子是这么说的对吧?”

“对,”架点点头,“我没问过对方名字,但真实是说,她还住在这边时,对方曾要求和她交往,可是被她拒绝了。”

“因为不想让你觉得不舒服,之前我一直没说……”

听到阳子这么一说,架立刻挺直背脊。

终于来了。架有这样的预感。朝阳子望去,只见她一边顾忌着正治,一边说:

“其实,真实在这边时也曾进行婚活。”

“婚活?”

没想到会在这里听到“婚活”这两个字,感觉好像跑错场子。然而,看到架的反应,阳子露出更愧疚的表情,又像急着辩解什么似的说:

“可以说婚活吗,总之就是认真地想结婚,去拜托了很多正经的地方,可不是参加那种轻浮的活动噢,不是联谊什么的。是去正经的地方,参加以结婚为目标的活动。”

“活动”这两个字从阳子口中说出时又是那么生硬勉强,感觉有点牛头不对马嘴。

“妈的意思是,真实做了类似相亲的事吗?”

“对。可是,架你自己当时也有在进行婚活吧?彼此都有在进行婚活,而且你不是说,你们就是在那种场合认识的吗?”

阳子的眼神不知为何带点求助的意味,受不了她不干脆的态度,架问:

“您的意思是说,她通过婚活认识的男人住在群马?”

如果只是真实住在群马时参加过婚活,架并不介意。

正如阳子所说,真实和架本来就是通过婚活APP认识的,现在都什么时代了,婚活是很普通的行为。只是,对阳子那个年代的人来说,好像把婚活想得比架这个年纪的人认为的更煞有介事。

“每一个认识的对象应该都是正经人,我觉得。”

阳子没有直接回答架的提问,转过头看正治:“对不对,孩子的爸。”

“她找的可是正经的婚姻介绍所,人家给她介绍了好几个人。不过在这之前,她好像也自己找过结婚对象,拜托朋友介绍之类的。”

“也就是说,跟踪狂可能在那些人当中?”架问。

“不是啦,人家介绍的才没有那样的人呢。虽然我都是听真实说的,但她认识的应该都是正经人啦。那家婚姻介绍所也是啊,是我找到,然后陪真实一起去报名的。只是啊,那种地方毕竟和过去的相亲不一样,现在好像比较时兴让两人自己碰面,所以那些对象我也只看过照片,没见过本人。真实和对方单独约会时的状况,老实说我不清楚。”

阳子讲得含糊不清,又一再强调“正经”。正经的地方、正经的对象、正经的婚姻介绍所——正经、正经、正经……拼了命地重复这个词,仿佛想借此抹消从中出现跟踪狂的可能性。既然如此,为何现在又要对架坦承真实找过婚姻介绍所的事呢,难道不是因为阳子自己对那些人也还有怀疑吗?

“阳子。”

正当架想大声反问时,另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是一直默不吭声的正治。丈夫一出声,阳子就像被雷击中一样闭上嘴。正治接着说:

“好好跟架说清楚吧。真是抱歉,架,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我们脑袋一团乱。”

“不会……”

架一头雾水,只能先摇摇头。正治又说:

“那家婚姻介绍所,是向来很照顾我的县议员太太经营的。去那里报名后,对方给真实介绍了好几个对象,她都去见过面。听了这次跟踪狂的事,我才想到跟踪狂说不定就在其中。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就跟我太太说,那我们也不用大费周章找私家侦探,自己去问婚姻介绍所就行了。”

阳子听到私家侦探时那吞吞吐吐的反应,果然是因为她心里有顾忌。因为刚才被丈夫斥责,阳子现在赌气地别开视线。正治问架:

“真实还在这边时的事,你听她提过多少?”

“几乎没听她说过,我只知道她到东京之后的事。”

认识真实时,她刚搬到东京不久。这么说来,架才发现自己很少听她说起那之前的生活。这时,阳子终于抬起头:

“关于她从群马搬到东京的原因,那孩子是怎么跟你说的?”

“她说之前在群马一直跟家人住,很想体验自己一个人搬到远方生活的感觉。”

那时架听过就算了,也没有多想,只觉得大概是这么回事吧。不过,实际拜访真实以前生活的前桥老家时,确实也曾感到微妙的疑惑。真实明明在这个家住得安安稳稳,尽管不是正式员工,但也有份称得上是铁饭碗的工作。

然而,她却宁愿放弃这一切,一个人搬到东京。做出这个决定时,真实已经超过三十岁了。架自己工作上换过一次跑道所以很清楚,如果还是二十几岁的年纪就算了,年过三十之后,生活中的任何变化都会带来强烈的恐惧。更何况,真实并不是在工作已有着落的情形下搬到东京,她后来的工作也是先去派遣公司登记才找到的。

“说起来那孩子也很可怜,”阳子说,“我想她一定很痛苦。婚活到最后那阵子,那孩子真的像是被逼急了。我猜,包括朋友介绍的对象在内,她在这边婚活时认识的,大概有十个人。”

十个人——听到这数字时,架脑海中仿佛按下某个小按钮,铃声大作。

瞬间,脑袋里的记忆复苏。

架想起的是从亚优离去,自己开始婚活算起,到跟真实正式交往为止的那段日子。和每个通过APP认识的对象见面前,总像是套公式似的重复一样的过程,那简直成了每天的例行公事。实际见面后,又得承受“这次好像也不是对的人”的徒劳无功感一再轰炸。有时决定第二次约会,心里想的是“或许上次只是没抓对点,再见一次面可能会有所不同”,怀抱着这样的期待,却从来不曾经历想象中的特别时光,就这样再次踏上回家的路……

原来真实也是啊。

原来她也曾经历和自己一样的生活。之所以离开故乡这片土地,大概是对那样的日子感到厌倦了吧。

不知阳子是如何解读架这短暂的沉默,只见她急忙补充:

“真实没有被那些人拒绝噢,倒是人家都挺中意她的,是真实自己一直拒绝别人。就算是这样,她的心情一定也很疲惫吧?当然,虽然认识了那么多人,可是她和人家都没怎样噢——”

“妈。”架转向阳子。为了不让她继续说下去,架下定决心,平静地提问:“那家婚姻介绍所在哪里,可以告诉我吗?”

阳子和正治默默望着架。架说:“请让我去吧,如果两位不愿意,那我就不找私家侦探。但是,我要直接去婚姻介绍所问清楚。”


虽然阳子提到的人数是十人,架暗自认为她估计的数字太少了。

连父母都认为有十人的话,真实现实中的婚活对象大概要加倍,甚至更多。尽管阳子对联谊的印象是“轻浮的事”,但只要身边的朋友知道真实展开婚活,关心她的人自然会帮忙介绍对象。真实自己一定也会抱着比二十几岁时更急切的心情参加联谊,想尽办法寻找结婚对象。这种事本来就很正常,架认为那一点也不轻浮,反而很能理解她的心情。联谊、朋友介绍、婚姻介绍所……从各种渠道认识的人,全都得视为结婚对象或恋爱对象来思考可能性。有可能跟这个人在一起吗?还是不用考虑?就这样不断烦恼着。

顺带一提,架自己婚活时认识的对象就将近五十人。

如果连一大群人一起喝酒聚餐时认识的异性也算进去,曾经被架视为“候补”的人数说不定超过一百人。每次出门约会前都想着“这次一定要定下来”,即使如此,仍然连一次都不曾有过心动的感觉。

你不跟真实结婚吗?

和真实交往一年半左右时,每次参加聚会,朋友都会这么问。

会这么问的不止美奈子那些古道热肠的女性友人,连大原这种男性好友都会趁闲聊时这么问他。那段时期,架总是用“哎呀……”之类的回应装傻带过。

开始婚活半年后,认识的对象中曾让架开始思考“将来的事”的,除了真实之外还有几个人。同时和好几个人见面约会也不算是劈腿,这是婚活时常有的事,女方应该也一样,除了架之外还有其他“候补”的对象。

婚活认识的对象是不可思议的存在。彼此都把对方视为结婚对象的候补,明明还不是恋人,表面上却像情侣一样再三约会。明知彼此的关系还是“恋人未满”,其中也有提出“希望你和我爸妈见个面”的人。架也曾在还没下定决心的状况下,和对方父母见面吃饭。

为什么最后从这几个对象中选择了真实?真要说的话,顺水推舟的要素可能比较多。

最大的原因,是带她去了和死党大原夫妻的聚餐。

不过,追根究底,架原本打算带去的是另一位女伴。

嘴上说婚活中始终没遇上心动的对象,即使如此,架还是维持与几个“或许有谱”的人见面。不知为何,架的这些对象多半离过一次婚。原本打算带去跟大原夫妻一起吃饭的那位也是。她的年纪虽然比架小,却是个单亲妈妈,独自抚养与前夫生下的两岁男孩。

架尽可能要自己别介意对方的过往,通过婚活认识的女性中,离过一次婚的人多半因为人生经验丰富,聊起天来确实比较开心。

然而,他每次听到对方坦承离过婚时,内心还是会有点失望,这点不容否认。结婚对自己来说是第一次的体验,对方却不是。抱着无法分享相同心情的落寞,在知道怀有好感的对象有小孩时,他也会自私地想,要不是对方离过婚,说不定现在早就决定是她了。简直和在不动产公司租房子时的心情没两样。

在婚活中看多了异性,自己的心也麻痹了,不再把对方当“人”看。觉得自己只是在贴了条件标签的清单中抽出设定或背景,毫不客气地品评对方,架忽然觉得喘不过气。

即使如此,架跟当时认识的那位单亲妈妈还算谈得投机,她又是个美女,感觉在一起应该会很开心。对方也说,虽然小孩出生后就无暇顾及爱好了,但其实自己以前的兴趣是慢跑。听到这个,架对她更有好感。即使还没见过她的小孩,架也开始想,如果是她的小孩,自己应该能接受吧——现在回想起来,那或许只是想说服自己。

“你最近婚活有没有遇到不错的对象?带来我家吃饭嘛,应该有这样的对象吧?”

不难想象,大原一定是看到架的婚活迟迟没有进展,想从背后推他一把才这么提议。和死党或家人一起吃饭这种事,等于间接公开了彼此的关系,也能大大拉近彼此的距离,朝结婚迈进一大步。

架约了那位单亲妈妈,因为她是当时自己的“候补第一人选”。虽然两人还处于尚未正式交往的暧昧期,对方也回答“很想去”。

不料就在聚餐前一天,她临时打电话来说“孩子发烧了”,表明无法前往。明知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架还是受到打击。同时他也领悟到,和这个人交往就是这么一回事。架还没做好接受对方生活状态的心理准备。

如今回想起来,说不定她早已看穿架内心的犹豫。孩子发烧只是借口,她可能原本就想拒绝架。那件事过后,架不再主动联系她,她也没有联系架。

对架来说,当时真实是排名第二的候补人选。

难得大原夫妻帮自己安排了这个机会,不去对他们不好意思,架抱着姑且一问的心情问真实:“明天晚上能见面吗?”还说:“学生时代的好友邀我去他家吃饭,要不要一起去?”

没抱太大希望发出这封邀约短信,真实的回答是“我很乐意”。

“架愿意介绍朋友给我认识,是我的荣幸。”她还这么说。

架也对大原说明了前后始末,坦言自己是被认为真命天女的对象拒绝才改约了另一个人。机灵的大原立刻约了其他几个朋友,好让当天的聚餐看起来不至于太正式拘谨。

话虽如此,大原家里本来就有个调皮捣蛋的小学一年级学生和还在学走路的两岁幼儿,聚会方式又是在死党家中吃对方太太亲手做的菜,即使只是随性的邀约,带真实参加这种聚会代表了什么,架竟然是去了之后才想到。他第一次意识到真实是自己会带来这种场合,参加这种聚会,今后也可能介绍家人给她认识的对象。

架的女性友人陪大原家的大儿子玩时,真实也在一旁关心快哭起来的两岁幼儿。“没事吧?还好吗?”大原太太准备餐点时,她又一脸坐立不安的样子问架:“我是不是该去帮忙?”和其他坐着不动的女生不一样,真实一直歉疚地留意厨房的状况。

回家路上,真实对架说:“能参加这么重要的聚会,我好高兴。”还说:“大原先生的孩子们真的好可爱。”

几天后,大原对架说:“她是个好女孩嘛。”

和婚活期间认识的其他女性一样,对真实也始终抓不到“就是她了”的明确瞬间。事实上,就连当时以为是真命天女的那位单亲妈妈,架也不曾有过那种感觉。

然而,这样的起点或许也不错。

架开始这么想。和其他对象相比,真实确实最吸引自己。尽管与过去激情欢乐的恋爱不同,可能这个年纪的恋爱就是这么回事吧。

为认识而认识——架对那样的婚活模式感到疲倦,再者,老实说,他的想法是这样的:继续婚活下去,可能也遇不到比真实条件更好的人了吧。

既然如此,还不如抓紧真实,好好珍惜她。

没有明确的告白,也没有清楚说出“想跟你交往”。架只是不再与通过婚活认识的其他对象联系,只和真实一个人约会。从和真实的相处中,感觉得出真实也是这么做的。或许没有戏剧化的浪漫情节,但在不知不觉中,架和真实的关系日渐称得上是一对恋人了。

没有激情也没有怦然心动,有的只是稳定交往的关系。时间就这么流逝,回过神时两人已交往超过一年半。

也就是那阵子,跟死党们喝酒聚餐时会被追问:“不跟真实结婚吗?”

老实说,架还有犹豫。和真实的确是婚活认识的,但一旦谈到结不结婚,就怎么也跨不出那一步。下定不了决心。明明也觉得她是好女孩,内心仍不免怀有“真的就是她了吗”的念头。

每次和大原那几个熟知自己个性的已婚好哥儿们见面,架都会问:“你们当初怎么下定决心结婚的?”想给自己做个参考,也可能是希望谁从背后推自己一把吧。每次这么问,哥儿们都会用“这种事凭的是一股冲动”或“你也赶快结了吧”之类的话激励架。相较之下,女性友人们给的意见仍然非常不客气。

和真实见过好几次面的美奈子那时就对架说“真是受够你了”。

“你们又不是在普通状况下认识,是通过婚活认识的哎!既然如此,按照规矩交往一年内就该结婚啦。哪有人像你这样拖拉的?你们真的有在交往吗?”

“话是这样说没错,但就找不到结婚的关键……而且我总觉得,结了婚好像就会有什么不一样了。”

“所以。”架继续说。

“所以我想说,先住在一起试试看。”

架这么一说,女性友人们全都皱起眉头。“那个,我也反对。”连大原都这么说。

“这段同居期有任何意义吗?住在一起是要住多久你才愿意求婚?住在一起就满足了,反而更踏不出结婚那一步的例子我可听多了。”

“话是这么说,一旦面临要不要结婚的问题时,你们难道不会担心跟这个人的婚姻生活到底会不会顺利吗?毕竟在这之前,彼此生活的环境都不一样啊。再说,你们想想看,搞不好住在一起之后就能找到非跟这个人结婚不可的理由了啊,反过来说,也可能因此发现无论如何都合不来的地方。”

“哎?是——如你所说,能找到非结不可的理由当然很好,那万一觉得合不来的话呢?你打算怎么办?都交往到这阶段了才分手不是更痛苦吗?关系能进一步发展当然最好,但从同居关系往回撤退的话不就等于做了一场无用工?”

美奈子的死党阿梓这么说。被她们轮番指责,架有点狼狈。美奈子还不放过他,继续穷追猛打。

“那我问你,架,你现在想结婚的心情是百分之几?”

“咦?”

“想跟那个女的结婚的心情啊,现在,百分之几?”

“……百分之七十左右吧。”

架这么回答的瞬间,美奈子马上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她说:“你好渣!”

“我好渣?”

“我现在问你百分之几的这个数字,其实就是架给真实打的分数。对架来说,这个女生就是只有七十分的女朋友。你现在说的就是这意思。”

“什么渣?怎么可能。你问我的是结婚意愿吧,我回答的只是这个啊。这跟给真实打几分有什么关系。”

“不然我问你,换成亚优的话,架应该会打一百分或一百二十分吧?”

听到这个名字,架的心跳差点暂停。

想起和真实交往不久时看到亚优脸书封面照片的事。假设亚优回到身边,刚才这个问题自己会回答百分之几呢?没错,瞬间——真的只是一瞬之间,架思考了这个问题。因为思考了这个问题而产生的罪恶感,又令他一时之间说不出话。

美奈子趁势追击:“你到现在还只叫她‘真实’吧。连自己的女朋友都没取个昵称,这一点也不像架的风格。总觉得你们虽然在一起,你还是跟对方客客气气的。不一定要跟亚优比,但是跟架的历任女友比起来,你跟那个女生之间的距离感还有说话方式都不一样。总觉得你们格格不入,不是很适合。”

“啊——我也这么觉得。”

这次不是美奈子也不是阿梓,是另一个女性友人做出了不负责任的发言。

“架啊,你跟这个女生交往到现在有吵过架吗?该不会连真心想讲的话都说不出口吧?跟亚优在一起的时候一天到晚打打闹闹,跟现在这个没办法那样吧?”

“嗯,我也觉得不太适合,可以说你们本来就是不同世界的人吗?”

“嗳,”美奈子凑过来盯着架,“你自己多多少少也有感觉吧?这个女孩和你的适合程度就只有百分之七十。既然如此,干吗跟人家交往?”

“咦……”

“虽然架给这个女生打七十分,说不定她跟别人交往的话,人家会给她打一百分。然而你只付出七十分的心意就把这个女生拖住,不觉得这样很残忍吗?要是无心跟人家结婚就放对方自由吧。”

“……我在婚活中认识了很多人,有真实这种条件又愿意说我不错的对象,已经该谢天谢地了,这就是我的想法。”架不得已只好这么说。

七十分。百分之七十。对真实的称呼和对亚优的称呼。过去确实拥有过的,足以打上一百分的美好回忆……

某种层面来说,美奈子她们几个说的或许没错——架忍不住这么想。

真实是个正经的女生,这一路走来架想的也是跟她正经交往。真实一定也是如此。和她之间没有和亚优那种动不动就拌嘴的气氛,架也很清楚彼此对待对方都还客客气气的。如果要说和亚优那种毫无顾虑的关系才叫适合的话,自己和真实或许真的还不到适合的地步。

但是,话不是这么说的。

在不断反复的婚活中,架认识更多比真实更不适合的对象。虽然用打分数的方式形容有点过意不去,真要说的话,架确实也遇过好几个百分之五十、百分之四十,甚至百分比更低的,一点也不适合的对象。

女性友人的犀利言论和做梦般的理想论,此刻都令架打从心底感到厌烦。

怎么可能在婚活中遇上百分之百的对象。真实的百分之七十在架心目中已经是很高的分数,是可遇不可求的数字。

“可是那个女的一定很想跟架结婚哦。”阿梓说。

架连回嘴的力气都没有,只是默默看着她。阿梓和美奈子对看一眼,耸了耸肩。

“上次去大原家吃饭时也是,我看她应该是拼了命在给自己拉票吧?优实哭的时候她站起来一副想去哄小孩的样子,大原太太在做菜时她也表现得很想去帮忙。”

“讲什么拉票。”架说。

虽然大家都喝了酒,她说这种话也未免嘴巴太坏。架皱起眉头,没想到连另一个女性友人也高声附和:“啊!我也这么觉得。”

“因为知道美纪手艺好,可以放心交给她自己煮,我们几个干脆就不去帮忙了。优实哭的时候也是想她跟我们又不太熟,随便上前安抚反而会吓到小孩吧。就只有那个女的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不知道到底是要坐还是要站。”

“她和你们几个不一样,人家很善良。”

不想火上浇油,架按捺着自己只说了这句话,没想到她们听了,喊得更大声了:“哪有——”“才不是!”

“她那只是做做样子好吗。装作一副不知道要不要上前帮忙的样子,到最后还不是没站起来,面对小孩时也根本就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我看那个女的根本不太会做菜,也拿小孩没辙吧。”

“啊,我懂!我有听到她在架耳边偷偷问是不是去帮忙比较好,那干什么不直接去问美纪就好呢。”

“你们有完没完?”

阻止她们的不是架,是大原。他苦笑着说:“你们应该是嫉妒真实吧?”

“单身多年的架终于要结婚了,对你们来说就像宝贝弟弟出嫁一样舍不得了?”

听了大原的话,女生们纷纷发出“呃——”“才没这回事”之类半开玩笑的抗议。只有美奈子要笑不笑地说:“嗯,或许有那么点吧。”听了这话,架不由得怒上心头。

心想,开什么玩笑。

大原说:“就算真实帮自己拉票,我也不觉得那有什么错。事实上她真的很关心美纪和优实的状况,自己一个人来参加男朋友死党的聚会,站在她的立场想,会那样坐立不安也很正常啊。”

“话说,我不觉得帮自己拉票不好噢。”

面对大原指责的语气,美奈子不满地噘起嘴,看着架说:

“反而觉得她这么努力让人很有好感,一想到她是为了架这么做的,也觉得很有勇气。只是啊,她的手法太拙劣了啦,觉得有点可惜而已。”

美奈子望着架,嘴角浮现一抹意有所指的笑容,接着又说:“她是个好女孩啦。因为,她做那种事铁定会被我们看透的啊。什么心机啦算计啦,她一定完全不习惯做这种事吧。看来她这辈子一直都是个好女孩吧。抱歉噢,这种人让我看了有点不爽。”

这时架忽然发现。真实不在场时,这些朋友们几乎不会称呼她的名字。

到现在还“亚优”长“亚优”短的她们,提起真实时说的都是“那个女的”,和称呼她为“真实”的大原夫妻不一样。

“架,你跟那女的的事啊……”“我说那个女生啊……”

她们的这种称呼法,简直就像预设真实随时可能退场。她们像是连记都不想记住真实的名字,期待她快点从架身边消失似的——就是这种感觉。光从“拖住”这个词就能看出她们的想法。

这些不负责任的言论,根本没有必要放在心上。

架和真实的关系只是两人自己的事,自己决定就好。

暂时先同居的想法虽然遭身边的人否定,架仍打算这么向真实提议。先住在一起,然后再考虑之后的事——也就是要不要结婚。所以,暂时先这样。

就在这不久后,架接到真实深夜里打来的那通电话。


“那个人……”

电话那头,真实的鼻音很重,她在哭。

“那个人好像跑进我家了,怎么办?我不敢回去。”

“那个人是指……?”

早在这通电话前,真实就跟架提过跟踪狂的事。

——喂,架!你在打电话?女朋友打来的?

听到朋友们意图干扰的声音,架不耐烦地喊了声“别啰唆”,站起来走出店外。

“拜托你快点回来!”

平常语气总是客客气气的真实,第一次提出这么强烈的要求。听得出说完之后她自己也吓了一跳,还在电话那头说了抱歉。

“抱歉,我不该说这种话。可是,救我,救我,架——”

“啊,真是的!是我不好,不该丢下你一个人跑来喝酒。”

说完,架在深夜的街头奔跑。

当时心想,要是自己能早点下定决心结婚就好了。

自己能否下定决心的事姑且另当别论。架一心认定真实就是想跟自己结婚,也从未怀疑过这份自信。

但是,一如遇见真实之前的架有属于自己的故事和过去,遇见架之前的真实一定也有属于她的故事和过去。是自己太不把她的过去当一回事了。

所以,现在的架只是单纯想知道——在群马时的她发生过什么事。


“欢迎光临。”

真实之前为了寻找结婚对象而造访过的婚姻介绍所位于一处住宅区内。只散布着零星的便利商店的住宅区,跟路旁开了不少连锁餐厅的国道有段距离。民宅与民宅间不时出现田亩或温室。

钻进复杂的巷弄,转了几个弯,眼前出现一栋比四周建筑大的日式民房,旁边另一栋比较新的建筑门外,摆了一个低调的招牌。

“良缘成就小野里”。

招牌设计得相当低调,看来为的不是吸引路过的客人,充其量只是要给经人介绍上门的人方便找到的标志。在不知情的人眼中,说不定还以为是哪个神社保佑姻缘的护身符牌呢。

架注视着出来迎接的老妇人。这位身穿淡绿色和服,眼神温柔的女性正为架拿出拖鞋。她的每个动作都很利落,看来是习惯在日常生活中穿和服的人。

“不好意思,夫人,为了这种事突然上门打扰。”

跟在架身边的阳子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对这位叫作小野里的老妇人低下头。架也学着低下头说:“非常感谢。”

当架提出想拜访真实去过的婚姻介绍所时,阳子和正治互看了对方一眼,想了一下才说:“不然,先联系对方看看。”阳子当场打了电话。

——喂?是夫人吗。是这样的,有件事想跟您商量……

电话讲到一半,需要详细解释时,阳子朝走廊走去。架仍听得见她窸窸窣窣的说话声,提到跟踪狂的话题,阳子先说了句“说来丢脸,其实……”,听见这句话,架顿时心情复杂。有什么好丢脸的呢,真实才是受害者吧。阳子到底在顾虑什么?

讲完电话后,阳子回到客厅:“夫人说愿意见你。我跟她说了架来群马的事,她就说今天傍晚有空。”

“那我过去。”

架从东京开车来的,只要知道地址就可以自己开车去。才刚这么想,阳子就说“那我也马上准备”。架还来不及说什么,她就说声“等我一下”,脱下身上的围裙走进屋内了。看这情形,她是理所当然认为自己要一起去,丝毫没想过让架一个人前往。

再者,她内心或许有些担忧。

不在自己眼皮底下时,架不知道会对“夫人”说出什么。阳子内心或许也有这样的担忧。他们说那位夫人是对正治很照顾的县议员太太,在这种小镇上或许就是得顾虑这种事,架也不是不能理解。

既然如此,那也无可奈何。看到正治与阳子陪同出现的架时,小野里夫人静静地微笑。

“你就是真实小姐的……很高兴见到你。真实小姐在这里没能找到有缘人,后来听说她订婚了,我就一直想见见她的未婚夫。远道而来真是辛苦你了。”

“不会……”

“还有,真实小姐的爸爸妈妈。”

朝站在架身后的阳子和正治望去,小野里微微点头,接着说:

“也辛苦两位了。我想今天的谈话可能会花点时间,结束之后再跟两位联系好吗?”

“咦?”

阳子从喉咙里挤出疑惑的声音。架也短短倒抽了一口气。这种说法听起来是在请他们两位先回去。“可是……”阳子还想说什么,小野里脸上露出优雅的微笑。

“我有点话,想跟这位——是叫西泽先生吗?我有点话想跟西泽先生说,方便吗?关于真实小姐的事,我也有些事想问他。西泽先生似乎对真实小姐通过我介绍认识的男士不太放心,关于这件事,我也应该要好好跟他谈一谈。”

不由分说的口吻。被小野里气势压倒的阳子虽然还有不满,但也只能讨好地看着对方问:“是……这样噢?”小野里一副坦然的样子点点头说:“是啊。”阳子无法再说更多,只能退让说:“那好吧。”她大概没想到自己会被这么小觑吧。反倒是架过意不去,频频望向两人。最后,阳子才在正治催促下一同离开。

独自留下的架怀着错愕的心情,看着眼前身穿和服的老妇人。她依然用跟刚才一样的语气说:“那么请进吧,屋里空间不大,不好意思。”说着,她带领架走到里面放有接待用的桌椅的角落。

地方士绅的妻子开的婚姻介绍所。从这个描述中,架原本对即将见到的她心怀戒备。常听人说“介绍相亲的媒婆”“介绍相亲的大妈”,架预期见到的是那种乡下好管闲事形象的——有好的意思也有不好的意思——粗鲁欧巴桑。工作上偶尔也会遇到那种满脑子旧思想,既顽固又难应付的妇人,架都已经做好某种程度的心理准备了,这下却是出乎意料。

眼前这位文弱中不失威严的老妇人,彻底颠覆了架的想象。虽说应该已在电话中听了事情的大概,架怎么也想不到她竟然不要阳子在旁帮腔,还提出和架单独谈的要求。在架的认知中,这种年纪的女性多半喜欢身边有立场及年纪相近的同伴。

“这里——您一个人住吗?”

小野里自己动手泡茶,往架面前放了一杯。察觉到这里没有其他工作人员,架这么问。小野里就一边请他喝茶一边回答:

“偶尔会有年轻人来帮我整理文件资料,不过基本上,这里只在有客人上门时才开门,其他时候就我一个人。原本是外子选举时的办公室,我只是借来用。”

“噢……”

“抱歉啊,这么晚才能跟你见面。今天白天去了高崎那边的饭店,因为有客人在那里相亲,我非在场不可。”

“相亲吗?”

按照阳子的说法,真实和在这里认识的对象见面时没有父母陪同,是两人单独见面的。架忍不住问出口,小野里似乎很喜欢这话题,呵呵一笑说:

“西泽先生是东京人吧?老家也在东京?”

“对,我从小就住在东京。”

“身边不太常看到这种比较正式的相亲是吗?每个人希望的方式不同,有偏好当事人自己轻松聊天的,当然也有人希望一开始就在双方父母或我的陪同下见面。”

或许是为了陪同相亲,她今天才会穿和服吧。一边恍然大悟,架一边说“那我就不客气了”,伸手拿起她泡的茶。

这栋房子虽然不大,看得出客厅里的大理石椅子和皮沙发颇有质感,旁边装饰的鲜花也插得很有品位。她今天本来应该没有客人,屋里依然飘散一股淡淡的焚香气味。

“你也不想吧。”

小野里忽然这么说。架不明就里地看着她,小野里露出孩子恶作剧般的眼神说:

“关于自己的女友,你一定有很多想问或想说的话,要是对方家长也在场,那多教人喘不过气啊,想说的话也说不出口了吧。”

“不……没有啦……”

架急忙放下茶杯,赶紧摇头。内心诧异着小野里这年纪的人,竟然不是用“恋人”或“未婚妻”来称真实,而是用了随性的“女友”两字。

“我也是啊,担心在她父母面前有些话可能难以启齿,还有,也怕自己多嘴说了不该说的话。所以才会先请他们回去。没关系吧?”

“……是。”

架正襟危坐,向小野里道谢:“谢谢您为我顾虑这么多。”

“你一定很担心真实小姐吧。”小野里说。原本开朗的脸上蒙上一层淡淡阴霾。

“可以从头告诉我吗?首先,我听说真实小姐后来去了东京,你们是在那边认识的?是工作的关系还是什么吗?”

“我们是通过婚活认识的。”

心想在这人面前装模作样也不是办法,架直截了当地回答。

“我听说真实小姐还住在前桥时,曾来您这边做婚姻咨询。我也是在东京进行婚活时,和同样进行婚活的真实小姐认识的。”

“这样啊。原来真实小姐到了东京也继续寻找结婚对象呢。那么,在那边也是去婚姻介绍所吗?还是计算机网站之类的?”

“不,是移动电话的……专门给正在找寻结婚对象的人使用的APP。”

说着,架才忽然想到,不晓得她知不知道APP是什么。但是,只见小野里睁大眼睛问:“用智能手机吗?”从她口中听见“智能手机”这个词,架更惊讶了。

“是的。利用智能手机上的APP,只要注册就可以通过这个系统互相认识,抱着轻松的心情开始婚活。APP上也可以直接看到对方的照片和个人资料。”

“那要花钱吗?注册费用之类的?”

“有的APP要付注册费,有的不用。不过,愿意付费就代表比较有诚意,真心想找结婚对象的人应该觉得付费比较好吧。”

“我想看看。”

小野里说这话的语气有如少女一般快活。架一边说着“啊,那……”,一边拿出自己的手机。认识真实时使用的那个付费APP已经办理退会了,另外几个免费APP就这么放着,图标也还留在屏幕上。

点一下图标,屏幕上立刻出现画面。

“这里会显示会员当中住在自己目前所在位置附近的对象,照片和个人资料都看得到。群马县内就选群马县,前桥市就选前桥市,想要这样限定地区搜寻也可以。”

久违地打开APP,发现会员人数还蛮多的。不过,和在东京时相比,群马这边注册的会员数果然比较少。

“这附近也有人玩这个吗?”

“看起来不多,不过还是有呢。您要看一下吗?”

手指朝屏幕一点,便跳出对方的照片。这类网站能上传的照片通常就是五张,大家都会挑拍得比较好看或上相的照片,架想起也曾遇过实际见面时觉得照片根本是欺诈的对象。调亮光线改变肌肤质感,利用角度拍出小脸效果,等等,APP上不乏这类手法高明的照片。那段时间,架也真是看了很多。

“哎呀,连这么年轻漂亮的女生都在找结婚对象吗?怎么不来我这边咨询一下。”

小野里以熟练的手势一一刷过画面上跳出来的看似二十几岁女性的照片,看得架满心佩服。以为她是脑筋死板守旧的大婶媒婆真是大错特错。看来她不但习惯使用智能手机,想法也很顺应潮流。

“只要用这个,就能传短信给中意的对象吗?”

“也有人用这种方式。不过,在我认识真实小姐的那个APP,用的是送对方爱心的方式。就像脸书点赞一样,啊,我说的‘点赞’是指——”

“我当然知道那是指什么。”小野里扬起嘴角,微微一笑。

“那么,只要像‘点赞’那样点一颗爱心给对方,对方就会知道。如果对方看了自己的个人档案也觉得中意的话,就会回送一颗心。”架说。

“换句话说,不用特地写‘觉得你很不错’或‘我喜欢你’之类的短信,只要按一下,做个记号就行了。”

“是的。彼此都给对方爱心就代表可以见个面,到实际见面之前就先聊聊看。”

“不错耶,这真方便。这样的话,就不用再交换邮箱之类的了,是吗?”

“想直接联系的话,当然也可以交换。在实际见面之前,想通过通信软件多了解对方的人也很多。不过,在我认识的人里面,也有因为互传短信时写了太有个人特色的内容,导致一直遇不到愿意跟她见面的人。所以互传短信这种事还是有好有坏。”

架想起婚活时认识的一位女性曾发过这样的牢骚。

因为看对方好像能理解我喜欢的电影或漫画,第一次通信时写了太多这方面的事。只因为第一封信写的不是可有可无的寒暄,对方就没再联系我了……

即使在实际跟她见了面的架面前,她还是滔滔不绝地发表这类“世间男性真正想要的只是没有自我主张的女人”言论,架不由得心想,她在婚活这条路上肯定会走得跌跌撞撞啊。虽然觉得那个女生很有趣,但架也只跟她见过一次面就不再联系了。

不是不能理解她的心情,只是就婚活中不断重复一样过程的架看来,总觉得她太受限于自己的理想。在婚活最初的阶段,最重要的是先见面,没有人在这个阶段就要求对方理解自己。一开始就希望对方能接受自己独特的魅力,相信一开始就能遇到理解自己的对象,这么想的人当下已受理想主义束缚。

在实际见面之前,每一次通信的内容都像范本文章一样毫无特色可言。架认为那是理所当然的事,也没必要在这个阶段过度宣传自己。这就跟学生时代考试一样,纯粹是懂不懂诀窍的问题。如果不想为了配合诀窍抛弃自己的特色,一开始就不适合来参加婚活。

明明是希望别人从中发现自己价值的婚活,到最后却只能以无法展现自我特色的方式进行,说来也真是讽刺。话虽如此,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那位太强调个人特色导致婚活不顺利的是女性吗?还是男性?”

“咦?”

“你刚才说的那个。”

自己在说的明明是关于互传短信的事,不是强调个人特色的事吧。尽管心里这么想,架还是回答:“是女性。”

“那个女生对自己的服装发型都有自己的坚持,爱好也很多,要她写内容可有可无的短信大概很难吧。与其随便写些奉承对方的话,她大概一心想着得写出有趣的文章才行。这有什么问题吗?”

“不,没什么问题。只是,来我这里的也常有这样的人。”

婚姻介绍所应该是直接介绍对象的地方,照理说不用经历互传短信的烦琐过程吧。架不明就里地歪了歪头,小野里继续说:

“婚活不顺利的时候,找个不让自己受伤的借口也是很重要的事哦。像是归咎于自己太有特色,内在太有料才会把对方吓跑啦,或是因为自己资产太多,对方担心嫁进来太辛苦所以才拒绝啦,也有人说因为自己是女人却学历太高,所以男人才会却步的哦。”

小野里再度闪着孩子气的目光对架说明。

“还有,明明对长相很有自信,却担心因为长得太好看,对方会以为自己有其他交往对象,也有这样的人呢。有钱也好,有个人特色也好,长得美也好,这些本来都不该是缺点,婚活不顺利的时候,人们却将不顺归咎于这些对方无法理解的优点,因为这样自己才不会受伤。”

她语气平淡,架却觉得自己好像听了一番精辟的言论,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大概过去从未想过类似的事吧,不由得自我反省起来,为了掩饰自己的窘迫便问了句:

“很多吗?那样的人,很多吗?”

“是啊,尤其最近更是增加了不少。”

小野里一边道谢,一边将架的手机还给他。架收下手机,苦笑着回答:“还以为会被骂呢。”

“还以为像小野里女士这样经营婚姻介绍所的人,会说用APP这种东西进行婚活是邪门歪道。”

“没这回事。看到出现这些崭新的方式,我也觉得很有趣。”

“听说这原本不是专门开发来找结婚或恋爱对象用的,一开始是为了方便在海外结交朋友而开发的。一些经常外派的工程师想在陌生土地上交朋友,所以开发了这套系统。”

“那个,我想应该是骗人的。”小野里又若无其事地说了惊人言论。

架不知道惊讶了多少次,默默看着她,小野里依然面带微笑。

“总不能说这本来就是为了不正经的目的开发的吧,只好编个好听的故事啰。话说回来,把想寻找结婚或恋爱对象这种事视为‘不正经’的大环境也有待商榷就是了。”

“……您说的是。被您这么一说,我也有这种感觉。”

和这个人说话时,感觉身心都像被剥光全裸着。架脑海中浮现“身经百战”这句成语。

“乡下的大婶媒婆”——架为自己当初有过这种想法感到羞耻。难道只是自己见识浅薄,其实世间大多数的“媒婆”都像这个人一样颇具威严吗?听她说话就像被资深算命师铁口直断命运,也因为她就是这么有魄力,教人忍不住把自己的事和盘托出,真可怕。

真实也曾坐在这个人面前,把自己的命运交到她手上吗?坐在现在架坐的这张椅子上,像面对专业的心理咨询师或对教会神父告解那样,坦白说出自己内心的想法?眼前这个人感觉就是这么权威。

“你想知道什么?”

凝视架的眼睛,小野里夫人问。


“我介绍给真实小姐的只有两位男士。”

小野里直截了当地说。听到这句话,架不由得看了小野里夫人一眼。见架一时之间说不出话,小野里夫人又问:“怎么了?”

“不……按照真实母亲的说法,我还以为她在这边相亲的对象有很多。”

“她母亲是怎么跟你说的呢?”

“她说真实小姐还在前桥时,对婚活感到非常疲倦,说她总共认识了十个人左右。”

虽说阳子口中的人数应该包括真实到婚姻介绍所前,自己靠朋友介绍等方式找的对象在内,通过这里介绍认识的只有两人似乎也没什么好奇怪。只是,架仍难免感到一阵错愕。

听了架的说明,小野里用手遮住嘴巴,优雅地笑了。

“哎呀,是这样吗?很像坂庭太太会说的话呢。做妈妈的啊,看到女儿那么努力,都会替她担心万一不顺利怎么办。”

“她还说,真实那阵子过得很痛苦。”

“可是啊,西泽先生。我不认为真实小姐实际约会过那么多人。包括我这里介绍的在内,进展不顺利的对象顶多四五人吧。”

“咦?”

“不止真实小姐,很多人都会说自己认识了十几个人还不顺利,说自己累了——这么说的人其实顶多只认识四五个人就心生厌倦,这样的人还不少。大家都太夸大了,四舍五入就是十嘛,好像只要说出这个数字,就能突显自己已经很努力了,也会自我满足。”

“可是,我实际上真的见过这么多人。认真婚活了一阵子,见过的对象甚至超过十人。”

“是吗?那你就属于真的很辛苦那一类啰。”

说完这句犀利的话后,小野里看架的眼神迅速恢复了温和。她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说:

“我介绍给真实小姐的,分别是住在前桥市和高崎市的两位男士,两人身家都很清白,这我可以保证。帮真实小姐介绍对象是六年前的事了,其中一位男士现在已经和别的女士结婚,组建家庭了。”

“那另外一位呢?”

“虽然还没结婚,但那位应该不会是真实小姐的跟踪狂。刚才我跟他通过电话,装作不经意的样子确认过,不觉得他有值得一提的异状。”

架无言望向小野里夫人。她的语气和表情虽然柔和,那种不由分说的气势依然坚如磐石。听她提到“跟踪狂”三个字时,架知道要进入正题了。他问:

“您的意思是说,这边介绍给真实小姐的男士,现在都和她一点关系也没有?”

“对。虽然你只能相信我说的,但两位男士现在都有自己的生活。我介绍他们给真实小姐是六年前的事,和这次的事应该毫不相关。”

这个人今天就是为了讲这句话才和架见面的吧。在这狭隘又悠闲的乡下地方,无论如何都得避免自己经营的婚姻介绍所扯上闲言碎语。小野里夫人说她已经打过电话和对方确认,行动之迅速也令架吃惊。不过,站在架的立场,他怎能就此打道回府。

“虽然会给对方添麻烦,可否请您帮我引见那两位男士?”

现在的架已经找不到其他和真实有关的线索。但是,小野里二话不说摇摇头。

“这太难了。如果你有什么想跟那两位确认的话请跟我说,由我来联系他们。”

小野里凝视架的眼睛。她眯起双眼,再次强调:“看起来,真实小姐到我这里来之前也认识过别人,你要不要先去找找其他有可能的对象,否则一直耗在我这里也是浪费时间。除了我这里之外,你还没调查过其他地方吧?”

“……对。”

架只能点头。虽然他还不想放弃,但小野里口中“两人”这个数字却赋予了她说服力。如果经由她介绍的只有两个人,真实的跟踪狂确实更可能来自其他朋友介绍的对象,或是她自己在职场上认识的人。


“真实小姐来这里的时候,是否曾对小野里夫人提过与之前婚活相关的事?”

小野里默不作声,只是盯着架看。架只好无奈地说:“我什么都不知道。”

“就连她在群马婚活的事,我都是今天才得知。关于她在这里时的一切,我几乎什么都不知道。真的一点头绪都没有。如果她曾对小野里夫人说过什么,不管什么都好,可以请您告诉我吗?”

小野里夫人拥有不可思议的魅力,会让人想跟她说自己的事,架认为找她商量事情的人一定不少。这里又是婚姻介绍所,来的人很容易就会提起自己过往的恋爱经历。

话虽如此,真实来这里咨询已经是六年前的事了。跟介绍的对象进展不顺利,真实本身又是不起眼的类型。为那么多人介绍过婚事的小野里对当时的事还能记住多少也是个问题。

架正这么想时,小野里缓缓抬起视线望向架。

“真实小姐的状况是,最初来这里寻求介绍的不是她本人,是她母亲。来的当天就登记了,第一个介绍给她的男士还是她母亲选的。”

“来登记的是她母亲,连对象都是母亲选的?”

架不由得脱口而出。似乎预期到他会有这种反应,小野里点点头。

“这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啊。尤其是近几年,这种家长增加了不少。甚至也有因为担心孩子,双方家长先代替本人见面的情形噢。”

“咦?”

架一发出惊呼,小野里就带着优雅的微笑问他:“觉得很奇怪吗?”

“不……不好意思,是有一点。”

架设身处地,想象真实的父母和自己的母亲事先见面的情形,别说有点奇怪了,根本就是非常奇怪。当事人的父母介入到这种地步,而且还是跟恋爱相关的事,用奇怪已经无法形容,简直是诡异。

如果是自己绝对不愿意。跟谁结婚是自己的事,架绝不希望父母来干预。

像是对架这种反应习以为常了,小野里挂着淡淡的笑容继续说道:

“每个人的观念可能不一样,但结婚这种事,说起来本是两个家庭之间的事,认为父母出面很正常的人也不少。”

“他们来登记之前,已经取得孩子的同意了吗?啊,我说的不是真实的例子,只是想知道一般状况。”

架脑中想象一群无视孩子不想结婚的意愿,自告奋勇地帮孩子找相亲对象的家长。这次,小野里回答:“各种状况都有。”

“其中当然也有家长先来登记,然后再跟孩子说的例子。不过,最后要不要跟对方见面还是得看当事人的意愿,身为介绍人是不能强迫他们的。”

“介绍对象的时候,双方是不是要交换个人资料?”

“对。”

这么说来,至少阳子应该看过介绍给真实的对象的个人资料。虽然不知道资料是否还在她手边,或许可以从中找出对方是谁。

不确定她是否察觉了架的想法,小野里没有说话。架问她:

“那个人资料总该是当事人自己写的吧?在父母的要求下。”

架自己只参加过网站和APP上的婚活,没有委托媒人介绍相亲的经验,在他的想象中,那份个人资料应该和找工作时写的履历表差不多吧。不料,小野里摇头说道:

“个人资料表登记时就要填写,大部分都是家长写的。真实小姐那时也一样。”

小野里语气淡然,听着那若无其事的声音,架微微吃了一惊。虽然他勉强忍住惊呼,内心仍不免仰天长啸:“家长写的?”

为了找结婚对象而填写的个人资料,若只是学历或家族成员之类的也就算了,优缺点也由家长来写吗?怎么想都很不对劲。换成是架,他敢肯定母亲写下的优缺点一定和自己认知的不一样。呈现在父母面前的只是一部分的自己。比方说,自己过去拈花惹草的异性关系,母亲根本毫不知情,很可能在儿子的个人资料表的优点栏上写下“诚恳”“老实”等个性,这就和架对自己的评价有差异了。

真实的情况又是如何呢?虽然真实和阳子母女感情不差,即便如此,架并不认为阳子能客观地填写女儿的个人资料表。

“她就那样拿母亲帮她填写的个人资料表找对象吗?没提出重新写的要求?”

“没有特别提出过。真实小姐那时还不到三十岁,是个年轻漂亮的小姐,希望和她见面的人很多。第一个见面的是她的母亲选择的对象,对方有意继续交往,真实小姐却说想再认识别人。第二次就请她来我这里,由她本人直接从我列出的候选男士中选出第二位见面的对象。”

“这个自己选择见面的对象,后来她也拒绝了吗?”

“是的。她说不是对方条件不好,而是她觉得自己配不上人家,只是作为结婚对象考虑时,对方似乎‘不是对的人’。”

不是对的人。

听到这句话时,架感到内心涌现一股似曾相识的痛楚。架自己也在一次又一次的婚活中因为“找不到对的人”而痛苦不堪。不知是否看穿架的心思,小野里笑着说:

“对真实小姐来说,她的‘对的人’就是西泽先生你吧。所以,我一直很想见见你。”

“……我也希望是这样。”

然而,自己现在连真实在哪里都不知道。

“关于来这里咨询前的事,她有提过什么吗?还没委托介绍所帮忙介绍,自己找寻结婚对象时的事。”

“她说过一直无缘遇到好对象。不过,每次她来时都有母亲作陪,就算过去有过交往对象,可能也无法一五一十说出来吧。”

“这倒是……”

架同意她的说法。小野里的表情微微一暗。

“没帮上什么忙,真是非常抱歉。”

“请问,您认为真实小姐为什么要进行婚活呢?”

“为什么是指什么?”

“没有啦,我是想,听小野里夫人的意思,比起她本人,好像她母亲更热衷婚活。”

这或许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因为担心年近三十的女儿嫁不出去,阳子才会先来造访婚姻介绍所。

架在意的点是,从这些描述中看不到自己认识的那个真实。阳子来婚姻介绍所报名前,有先征询真实的意见吗?如果真实事前知情的话,就架对真实的了解,她就算不是自己来,至少也会第一次就跟她妈妈一起来。毕竟要结婚的不是别人,是她自己啊。

“那些瞒着小孩自己跑来报名的父母,没有想过万一小孩已经有交往对象了该怎么办吗?”

想象那样的父母争相来报名的样子,不由得有些好笑。小野里的表情却依然认真。

“或许也有这种状况,但来我这里的家长,对这方面的事都很有自信。大家都说自己的孩子绝对没有对象,要是有的话不知道该有多好。”

“可是,那些儿子女儿都是二十几或三十几岁的人吧,总会有些事瞒着父母。”

姑且不论因为太心急而偷跑来的父母有什么问题,假设父母真能掌握这年纪孩子的生活大小事,某种意义来说才真教人毛骨悚然。孩子又不是中学生,都是老大不小的成年人了啊。

“每个人的亲子关系都不太一样嘛。”

小野里的表情依然不为所动。她说的不是个人感想,只是一般观点,也不做多余评论,压根不想和架争论什么。

再说……架想到一件事。

真实的恋爱——关于她的过往,说不定只有架知道。关于那件事,真实恐怕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来这里之前,她自己也尝试找过结婚对象吗?”

架换了个问法,这次小野里静静地抬起视线。

“就小野里夫人看来,真实小姐来这里之前,通过婚活认识的对象似乎也没有很多。由于光靠自己找对象还是不顺利,她没有别的办法才来这里咨询的吧。虽说一开始提议的人可能是她母亲。”

这么一说,小野里不知为何扑哧一笑。那反应之大令架颇为意外,看了她一眼。小野里捂着嘴说:“不好意思。”

“大家果然都把婚姻介绍所看成‘没有别的办法才来的地方’呢。”

“啊?”

这句话惹恼她了吗,架其实没注意到自己那么说。

更何况,不止架这么想,大多数人都这么认为吧。想结婚而开始采取行动时,一般人都会先从自己能做到的范围下手,不是找朋友介绍,就是参加联谊或注册APP、网站之类的。

只有在上述各种婚活都不顺利时,没有别的办法了,才会来婚姻介绍所付一笔不算便宜的报名费,当作找对象的最后手段。这种正式的婚姻介绍相亲压力比较大,加上有像小野里这样的外人介入,跨出这步前的心理门槛总是比较高。

漫长的婚活过程中,架并不是完全没想过找婚姻介绍所。

“不好意思,我自己在找结婚对象时也曾想过,万一靠自己怎么样都找不到的话,最后再拜托婚姻介绍所,总会有办法找到对象的吧。这种寻求婚姻介绍所协助的想法或许有不负责任的地方……”

“‘请记住,婚姻介绍所不是最后一个办法。’”

“咦?”

“我啊,经常看年轻人爱读的杂志,尤其喜欢看里面的结婚或婚活特集。”

“是。”架心想,这个人会这么做一点也不意外。她肯定不会自恃于已有的知识,会不厌其烦地搜集现代年轻人的想法观念。正因如此,才能拥有跟得上时代的想法与敏锐度。

“我刚才说的那句话,就是在杂志上看到的。所以,其实不是我说的,只是觉得写得很好,我就记下来了。”

“意思是说,即使到了婚姻介绍所还找不到对象,也不要放弃希望吗?”

既然不是最后的办法,就表示还有希望吧?

架心想,她想说的,大概是这类鼓励人继续寻找结婚对象的言论。不料,小野里摇了摇头。

“不是的。那本杂志非常实用,刊载的婚活特集文章也写得很客观。对于婚姻介绍所的描述相当实际。文章里建议大家,打算开始寻找结婚对象时,第一天就该去婚姻介绍所登记。尤其是女性有生产适龄期的问题,男士们多半希望能找二十几岁的对象。比起三十几岁的女性,我这里可以介绍给二十几岁女性的男士人数就多了很多。文章中也建议,要是真心想结婚的话,立刻就该行动。我完全赞成。”

小野里望向架。

“婚姻介绍所不是最后的办法,应该是最初的办法才对。”

和她脸上稳重的微笑形成对比的,是说这句话时的傲慢语气。

“伤脑筋的是,大家都误会了。等自己用尽千方百计都找不到对象,才来哭着找我们介绍时,已经不知道浪费了多少时间。为什么不在那之前就来找我呢?要是再年轻一点,这边也能帮忙多想一点办法啊。这种令人心有不甘的例子真的非常多呢。”

犀利地说完这番话后,小野里的表情依然温和,装傻似的歪了歪头。

“我是不是说得太过分啦?就当我开玩笑好了。”

你才不是在开玩笑呢。架心想。

这个人——是个生意人。

介绍结婚对象时,一般人多半注重情绪层面,这个人却并非光凭善意做这件事。从她身上,可以感受到专业人士的自傲。

架一阵战栗。她想说的或许是这个——不要瞧不起婚活。

“真实小姐的情况又是如何呢?”架重新振作,再次提问,“小野里夫人的想法我现在明白了。只是,真实也认为这里对她来说是最后的办法吗?”

“虽不中亦不远了吧。尤其她母亲更是这么想。”

“可是,她在这里还是没顺利找到对象。”

“没能帮上忙我也很抱歉。起初啊,我以为她的婚事一定很快就能谈妥。婚姻市场中,二十几岁的女士向来最受欢迎。不过,来我介绍所登记的男士里也有不少四十几岁的,所以就算真实小姐到了三十几岁还在找对象,我也还能介绍给她很多人。”

“可是,介绍了两个人之后,您就没有再帮她介绍了是吗?”

“是她本人说累了,想暂时休息一下。结果,她就再也没来过。”

小野里说的“休息”两字也刺中了架的心。

架自己在对婚活感到疲惫时也曾想过好几次。想暂时休息一下,暂时不要想关于结婚的事。实际上婚活不是工作,当然可以休息。

然而,事到如今回想起来,正是这“可以休息”的想法让婚活变成漫长又痛苦的过程。不是“放弃”,而是“休息”。因为“可以休息”,所以“无法放弃”。但是光靠休息又无法改善状况,痛苦也就一直持续。

小野里这边情形如何他不清楚,大多数需要按月缴会费的婚姻介绍所都是“休息的时候只需缴不到一半的月费”。那金额让人宁可“休息”也不“退会”,所以永远没有结束的一天。

“就小野里夫人看来,婚活顺利的人和不顺利的人有什么差别?”

这个问题和跟踪狂无关,只是架很想问。认识真实,和她订婚后,感觉婚活时那种没有出口的痛苦逐渐远去了。但是站在小野里面前,架又回想起来。

听到别人通过婚活结婚的成功经验时,架总在想,自己和他们有什么不一样。婚姻介绍所也去了,APP也用了,还是有这么多人无法马上遇到结婚对象。

到小野里这里来时,真实是否也是这其中之一?

“婚活顺利的人,都是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人,也是看得清自己今后生活愿景的人。”

听着小野里的话,脑中忽然浮现亚优的身影。

清楚听见她明确表示“想结婚”的声音,同时想起脸书上穿婚纱的她的模样。架瞬间明白了小野里口中的“愿景”。从前的架看不到未来的样貌,无法想象自己为人夫、为人父以及更远之后的事。当时,这些对他而言不切实际。

小野里再度使用了年轻人常用的词汇——愿景,架对这点已经毫不讶异了。

“尤其是女性,结婚的下一步就是生孩子,愿景越明确的人越好。”

“您认为真实小姐也没有愿景吗?”

“至少,她来我这里时看不出来。现在应该不一样了吧。”

小野里眯起眼睛。

“比起想着自己要的是什么而决定结婚,她给我的感觉是反正年纪也到了,身边的人也都说该结婚,那应该就是这么回事了吧,所以才来这里。刚才西泽先生说她母亲比她更热衷婚活,这点或许没说错。生孩子的事、养老的事、继续单身下去有多可怕,等等,比起当事人,通常都是做家长的操心得不得了。所以才会比当事人更积极,也才会在一旁煽风点火。”

小野里扬起嘴角微笑,点点头。

“听家长那么一说,当事人也觉得好像是这样,这才开始积极寻找结婚对象。这是出于恐惧与不安,为了顺应社会而采取的行动,不是出于当事人的意愿。但是,出于这种动机开始婚活,最后顺利结婚了,我觉得那也很好。要不然的话,这些人大概不会结婚吧。”

“是这样吗?”

小野里的语气有些不怀好意,架皱起眉头说:

“又不是每个人都非结婚不可。不想结婚的人有不结婚的自由,我只是碰巧想结婚,如果有人不想走这条路又有何妨?”

然而,这么说的同时,架察觉到另外一个问题。语气转弱了些:

“还是说,这里和东京不一样,这种想法在这里并不适用?”

只有生活形态多样化的大都会才能允许这种想法,真实生活在这片土地上时,或许无法这么轻易获得认同。各种与婚活相关的讨论中也常提及,因为不结婚导致在社会上失去容身之处的状况,大都会与小地方的程度大不相同。

不料,小野里却摇了摇头。

“和住东京或群马无关。刚才我也说过,无论选择单身还是结婚,当事人的意愿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咦?”

“包括真实小姐在内,大部分听父母的话进行婚活的人都是这样。他们其实不想结婚,只想一直维持原样,这才是他们的真心话。都三十岁了,有稳定的工作,爱好和人际关系也差不多固定,无论女性还是男性都安于现状,觉得目前的生活安适。但他们又没有勇气选择保持现状。他们甚至连决定自己‘不婚活,保持独身’的意愿都没有。”

架无言以对。小野里继续说:“所以,就算是被父母催促也好,什么都好,硬是强迫自己跳上新的人生舞台也不错。未经深思熟虑就结婚生子没什么不好啊。当然,我说这话不是想否定那些自己选择不结婚的人,这个跟那个是两回事。”

“……您的意思是真实小姐没有主见吗?只因父母说了,她就来这里。”

架忽然察觉,真实情况应该不是这样吧。

“可是,如果照您所说,那她应该在跟第一个对象见面时就决定结婚了吧。毕竟那个人是她母亲看了个人资料后选择的对象。可是,她出于自己的意愿拒绝了。”

说不定,真实心里其实很讨厌阳子做那些事——不知为何,架希望真实这么想。为什么自己会这么希望呢,架想不通。

只是,若说架认识的真实是那种对父母言听计从,没有自己意见的女性,好像也没有说错。

“我开这个介绍所很多年了,早年正如你所说,很多人只见过一个对象就决定结婚了。大多数人在那之前连交往对象都没有过,只会想着‘啊,原来这个人就是我的对象’,就这么接受并结婚了。不像现在的人重视恋爱期,那时的人比较像是先结婚然后再慢慢成为夫妻。”

小野里眼中还有一丝不怀好意的感觉,她呵呵一笑。

“可是,或许因为现在是个信息发达的社会,人人都想先谈恋爱后结婚,这种倾向比较强烈。对方不是自己想找的人,不是对的人——如果不像电视剧或从别人那里听来的恋爱那样,就算自己再怎么缺乏恋爱经验,也会认定眼前的对象不是对的人。偏偏这种人被指出理想过高时又很爱否认。他们会说,我的理想怎么会高,只是这次的对象不适合而已,我绝对没有奢望太多,我有自知之明,才不敢开太高的条件呢。嘴上说得非常谦虚,其实是在赌气。”

“不过啊,”小野里以窥探的视线望向架,“大家一方面表现谦虚,给自己打低分,一方面其实都很自恋噢。不想受伤害,不想改变——明明自己没有奢求太多,只想抓住小小的幸福,为什么连这都没办法?大家都会这么说。都肯乖乖听父母的话相亲了,对恋爱对象的喜好却不愿妥协。真实小姐说不定也是这样吧。”

架依然不说话,只是看着小野里。

“你的眼光是不是太高了?”这句话在架婚活时也经常听身边的人说。的确,自己每次都这么想:我又没有奢望太多,只是没遇到合适对象而已。

“……不一样是吗?”

架情不自禁挤出声音。小野里无言抬起视线,架摇了摇头。

“寻找恋爱对象和婚活,是两码事吗?”

小野里默默笑起来。来到这里之后,这是在她脸上看到最温柔的笑容,脸上写着“你怎么现在才明白”,似乎打从心底感到可笑。

“你知道《傲慢与偏见》这本小说吗?”

“听过书名,只是不好意思,内容没读过。”

没记错的话,是曾拍成电影的小说。架可能是在电影上映时听过这个名字吧。小野里接着说:

“那是英国一位叫简·奥斯汀的作家写的小说,读了这本书就会非常清楚十八世纪末到十九世纪初英国乡下的结婚观。很多人说这本书是恋爱小说中的名著,因为书中的想法是恋爱到最后一定得结婚,所以我倒认为应该说这本书是‘终极的结婚小说’。”

“噢……”架歪了歪头,不明白她为何忽然提这个。小野里露出微笑,像在捉弄疑惑的架。

“当时的人就算谈恋爱也要顾及身份地位。身份地位高的男人自尊心高,拉不下脸,女人看男人时又带有偏见。在这样的状况下,因为傲慢与偏见的关系,主角们的恋爱与结婚一直无法顺利进展。原书名的‘傲慢’,也就是日语中的‘自尊心’。”

“是。”

“相对的,我总认为现代人无法顺利结婚的原因,则出于‘傲慢与善良’。”

小野里这么说。这句话的语气虽然淡然,却在架身中莫名地萦绕不去。

“现代日本,人与人之间已经没有明显的阶级差异,但每个人都太重视自己的价值观,每个人都很傲慢。另一方面,活得越善良的人越听从父母的话,任由别人决定自己的事,成为没有自我的人。傲慢和善良这两种矛盾的特质经常同时存在同一个人身上,现在就是这样一个不可思议的时代。”

“那种善良如果过了头,或许就成了不谙世事,也可以说是无知。”

小野里望着架,看起来像通过他望着另一个人。她的这句话,仿佛是说给架和他身后无数人听的。


“很抱歉没帮上什么忙。”

不能透露介绍给真实的是什么样的人——既然她都这么说了,在小野里这里大概问不出更多有用的信息了吧。

特地跑了这一趟,结果还是这样,架虽然有点懊恼,仍自然而然地摇了摇头。

“不会,”他主动道谢,“非常谢谢您,很庆幸能跟您交谈。”

来这一趟并非一无所获。

虽然还找不到跟踪狂的真实身份,即便如此,架心中已可隐约描绘出生活在群马时的真实。当时的她,和自己认识的未婚妻真实有点不同。

“婚活时一定会听到的那句‘不是对的人’,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走出“良缘成就小野里”,穿上鞋子,最后再次转向小野里夫人时,架问了这个问题。这原本是不经意冒出的想法,架不假思索地问出口。

小野里看着架,架苦笑道:“今天和小野里夫人的谈话中,这句话出现了好多次。事实上,我自己在婚活时也曾为这种感觉所苦。认识的对象条件无话可说,我却因为觉得‘不是对的人’而难以下定决心,有些已结婚的朋友却说‘没有什么对不对的人啦’。”

“不是对的人”是句困惑人心的话。只要有“对的感觉”就能做出决定,偏偏就是没有那种感觉,无论身边的人怎么劝,自己怎么说服自己,就是决定不了结婚对象。

在群马时,真实也和架一样,曾为这种感觉所苦吗?

“关于‘不是对的人’这个问题,我也可以解释。”

小野里忽然这么说,架睁大了眼睛。

“怎么说呢?”

那种感觉到底是什么呢?小野里正面迎上架的视线。将手优雅地放在和服腰带下方,这位老妇人又笑了。

“所谓‘不是对的人’,就是说这句话的人给自己定的价格。”

吸进来的一口气就这样停住,架望向小野里。她接着说:

“说价格可能难听了点,也可以换成分数。说这话的人下意识给自己打了分数,若遇上的对象不及自己的分数,他就会说对方‘不是对的人’。意思是——我的价值没那么低,得来个价值更高的对象才配得上我。”

架说不出话,只是望着小野里。

“嘴上说着自己想要的只是小小的幸福,但大家给自己定的价格可都蛮高的。对的人、不对的人,这种感觉就像把对方当成镜子,映出的是每个人的自我评价。”

身体某处感到一阵战栗。架想起曾几何时,那些女性损友说的话。

——想跟那个女的结婚的心情啊,现在,百分之几?

——你好渣噢。我现在问你百分之几的这个数字,其实就是架给真实打的分数噢。对架来说,这个女生就是只有七十分的女朋友。你现在说的就是这意思。

——不然我问你,换成亚优的话,架应该会打一百分或一百二十分吧?

或许因为小野里用了“价格”这种说法,那些数字的意义一下沉重了起来。难道是和架给自己定的价格起了共鸣吗?

刚才听到的“傲慢”这个词,也再次戳进架的内心。

“所以啊,我才一直想见你一面。”

小野里夫人如是说。她站在比较高的玄关,从头到脚打量已走下玄关穿好鞋子的架。脸上浮现的是只能以优雅形容的笑容,架的手臂和背上却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真实小姐和我介绍给她的两个对象都没能顺利结婚。我一直在想,这样的她判断适合自己的是什么样的对象呢?真实小姐给自己定的价格是多少呢?所以,我一定得见你一面,西泽先生。”

离开“良缘成就小野里”后,架联系了真实的父母。

两人似乎没回家,就近找了个地方打发时间。

“我们是不是再回去拜访一次小野里夫人比较好?”

阳子在电话那头这么问。架说“不了”后,约好在家中碰面,请他们直接回家。

回到真实老家后,两人——尤其是阳子——以小心翼翼的眼神望向架。

“怎么样了?”

不只是担心真实,相较之下,阳子更担心架对小野里夫人做出失礼的举动。从这句问话里听得出这样的意思。架摇摇头。

“小野里夫人说,她介绍的那两位男士现在和真实应该都没关系。连联系方式都不肯跟我说。”

架刻意提了“两位”,阳子和正治都没太大反应。或许阳子说的“十人”真的是出于对女儿的同情才灌水的数字。内心微微升起一股去了小野里那里一趟却无功而返的焦躁。架看着阳子说:

“小野里夫人介绍了两个对象给真实啊?”

“对。”

“妈之前说了十个人,我还以为她在那里认识的人数更多呢。我的朋友中有经人介绍和几十个人见面的,听说这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架忍不住把自己的婚活状况加进去这么说。阳子皱起眉头喊道:

“哎——那么多!男人认识几十个对象或许没什么,女孩子家怎么能认识几十个人这么多!”

阳子一副难以理解的样子,架看着她,不再说什么。因为架很清楚,阳子真心这么认为。

男人就没关系,因为是女孩子所以不行——小野里在接待阳子时,当然也看透了她的这种观念吧。

和小野里夫人见面后,由于受她的想法左右,架的内心大为动摇。小野里对结婚这件事的做法和想法都严厉到几乎可以用斯巴达式来形容。遇到不把婚活当一回事的人时,尽管表面上不动声色地接待,脸上也挂着那只能用优雅来形容的笑容,她的内心肯定是瞧不起对方的吧。

“可以问您一件事吗?”

“什么?”

“委托小野里夫人介绍的费用大概是多少?”

阳子瞬间安静下来,窘迫地望向丈夫,夫妻俩面面相觑。

架曾听说,现在正式介绍相亲对象的服务比以前减少很多,拜托这种地方介绍对象时,通常得花上好几十万。所谓正式介绍相亲对象的地方,指的应该就是小野里夫人这种婚姻介绍所吧。

阳子显得有点尴尬,回答得不清不楚:“小野里夫人那里算很有良心了,登记费只要两万左右,配对成功的酬劳……还是该说介绍费好呢,也算便宜,只要婚事谈成后再付一定的金额就可以了。”

“那是多少呢?”

“……三十万。有认识的人说,女儿在那里谈成了婚事,但听说规矩是除了三十万之外,还要另外包十万当谢礼。”

那就是四十万了。听到这个金额,架暗自叹了口气。想起小野里那淡定的表情,再次认识到她真是个狠角色。

架转向阳子说:“我已经拜托小野里夫人,请她如果又想起什么再联系我,话是这么说,大概不用抱太大期待。所以,我想拜托妈一件事。”

“什么事?”

“那家婚姻介绍所介绍的人的个人资料表,妈或爸当时应该看过。现在手边还有副本之类的吗?”

听架这么一说,阳子和正治再次面面相觑。

“如果还在手边的话,可以让我看看吗?”

小野里既然不愿意提供那也没办法,只好自己采取行动了。

真实现在去了哪里?小野里介绍认识的对象到底是不是跟踪狂?这些问题当然也要厘清。但是不光如此,架察觉到自己正被困在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中。


真实小姐和我介绍给她的两个对象都没能顺利结婚。我一直在想,这样的她判断适合自己的是什么样的对象呢?真实小姐给自己定的价格是多少呢?


听了小野里这番话后,架心里不禁疑惑。

真实在这里思考了什么,又是为什么选择了自己呢?

明明交往了两年,架对此依然毫无头绪。她为架定的价格——或者说分数,究竟是多少呢?即使他思考过自己为她打的分数,却从未反过来想过她的答案。

上一章:第一章 下一章:第三章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