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傲慢与善良  作者:辻村深月

真实心想,大地真平坦。

口中呼出淡淡的白烟,站在小山丘上望着眼前的风景出神。

周遭没有高一点的建筑物。看似个人住宅的平房多半只有一层,最多两层。这些房子也毫不密集,房屋与房屋中间夹着大块土地。

自己出身群马,祖父母家又在山边,真实从小就看惯了乡下地方的景色。来到其他乡下地方时,就算不像故乡那样靠山,即使是沿海乡村的景色,只要看到就会产生一股怀念的情绪,感觉自己对眼前的景色一点也不陌生。

然而,现在眼前的景色,却给真实一种“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的陌生感受。

老家明明也有和这里一样房屋稀疏的地方,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呢?仔细一想就发现,那是因为这里的房屋与房屋之间多半什么都没有。换成一般乡下地方,房屋与房屋之间都是田,不是种植了农作物的田就是铺了塑料布的温室。

即使过了收割期,田地的痕迹还是存在。就算是水田无水的时期,也一定认得出那是水田。然而,眼前广大的土地上,房屋与房屋中间没有田地,就只是一片空地。

不用说也知道原因。

因为这里是曾遭海啸侵袭,所有事物一度全部被冲走的土地。

“现在这样已经算恢复不少建筑物了,回想震灾那年,无论人数还是房屋数量都和现在不能比。”

指导真实工作的板宫这么说。真实差点以为他听得见自己的心声,想来应该是至今已有许多人和真实一样,初次面对这片景色时错愕得说不出话来吧。

“有段时间这里什么都没有,完全无法预料接下来会变成什么样。”板宫说。

听他这么一说,真实心想——实际上一定是这样的。在亲眼看见灾后场景的板宫面前,连简单的搭腔或点头都嫌太轻浮。无法做出任何回应,只能继续凝视眼前的景物。

眼前许多的空地虽然给人荒芜寒怆的印象,当初一定也曾堆满随海啸漂流至此的残垣碎瓦,称不上是什么也没有的状况。震灾发生时,真实从电视新闻上看到不少那样的场景,这里或许就是其中之一。

“暂时跟我一起在这附近走一走吧。我也会根据膝盖的状况调整,可能走不快。等到适应之后,你再自己过来走走看。”

“是。”

“如果有变更,就在这张地图上注记,对吧?”

真实点头时,一旁跟着来的佳乃朝板宫手上的大地图探头这么说。详细记载这附近信息的住宅地图,最近几年都由板宫先生每年更新。

详细记载了建筑物形状与居民姓氏等信息的住宅地图,真实在县政府工作时曾看过。议会事务局壁柜里的一个角落,排放了几本按照县内地区区分的A3尺寸住宅地图,出于工作上的需要,职员有时会打开这些地图影印。

虽然现在上网就能搜寻地图,手机也有方便导航的应用程序,但这种传统纸本地图对县政府的工作还是很有用。连建筑物形状和居民姓氏都详细记载的地图,对长辈们来说比网络或应用程序更熟悉,最重要的是,容易看懂。有一次,真实抱着好玩的心态打开自己家附近的那一页,看到“坂庭”的姓氏和从小住到大的房子形状时,甚至产生一股不可思议的感动。再看到家对面的公园和隔壁邻居的姓氏,感觉就像大家的日常生活成为了世界的一部分,就这样印刷在地图上,收录在图册中,不知怎的内心一阵欣喜。

所以,真实大概知道有编纂这种地图的公司,也曾端茶给来县政府推销下年度地图的业务员。不过,真实任职的议会事务局并没有每年购买地图。旧的地图就很够用了,就算内容有少许变更也不碍事。所以,事务局里使用的地图已经是好几年前的版本。

然而,石卷这里的状况不同。

板宫摊开佳乃探头过来看的地图。

“这几年来,这附近的地图每年都有巨大变化。现在回想起来,震灾隔年的工作果然还是最难受的,记不清在地图上打了几个叉。”

板宫告诉真实,打在地图上的红色叉,指的是建筑物已消失的意思。原有的房屋因为海啸或地震倒塌,那些现在变成空地的地方,都要打上红色的“×”记号。

“打叉后,隔年起这个房子就从地图上消失了。有时会觉得自己做的好像是把别人的生活或住家删除的工作,内心不晓得痛苦了多少次。”

他还说,震灾发生后,第一次完成更新的地图就像一张白纸。

“但是,当那个房子和生活又回到这块土地上时,将它们重新记录回地图也是板宫先生的工作啊。”

佳乃这么说,板宫才露出笑容。

“是啊,所以这份工作做起来很有意义,四处走动,发现盖好新房子时,正因为知道之前是什么样子,真的高兴到眼泪都流了出来。”

板宫望向真实。

“震灾过后这几年的地图,直接呈现了这座城市的历史记忆。要是可以的话,今后我也想每年都用自己的双脚亲自走访见证,但是……”

住宅地图每年更新一次。由地图调查员亲自走访各地,确认最新状况,根据他们记下的信息更新地图。真实之前的职场虽然没有每年买新地图,像邮局或消防队这样的单位必须掌握最新信息,就会每年购买。震灾后,政府确认家户安全状况时,住宅地图也能派上很大的用场。

凝视眼前的住宅,板宫眯起眼睛。

“啊……那片土地怎么还是空地?去年在那里遇到的老婆婆不是说今年这个时候新房子就会盖好了吗……”

似乎想起当时的事,板宫的脸上笼罩一层淡淡的阴霾。他低声说:“希望老人家一切安好。”

走在什么都没有的土地上,确认每一栋房屋的状况时,经常会在坍塌或被冲垮、只剩下地基框架的屋子前,遇到原本的居民回来察看。一想到这栋房子将从明年的地图上消失,愧疚的心情便使他情不自禁藏起手上的地图。然而,很多居民都会对他说“请让我看看”。不少人微笑着说“啊,我们家还留在地图上”,说着说着便眼泛泪光。

也有人对他说“房子总有一天会再回到地图上的”。板宫现在想起的,大概就是其中一位居民。一思及此,连真实都感到难受。朝板宫的视线方向望去,她认不出眼前的空地哪一块是原本预定盖房子的土地。无法在众多空地中找到那块地,她不由得对自己感到生气。

指导真实工作的板宫是地图制作公司的资深地图调查员,震灾发生后,每年都由他负责更新石卷的地图。真实原本不知道,原来地图调查员是地图公司的正式员工,包括工读生在内,日本全国各地有为数不少从事这行业的人。这次是因为石卷一带制作地图的人手不足,才请佳乃帮忙找人。

“我和板宫先生是震灾后因为工作关系认识的。为了制作地图走遍灾区,这也表示他确认了住在这块土地的所有人的下落及生活状况。在地方上走动也会认识很多人,我在工作上真是受了板宫先生许多照顾。”

照这么说来,佳乃和板宫已经认识好多年了。板宫今年开始出现膝盖痛的毛病,没办法长时间走动勘探。因为靠自己一个人工作成果有限,他便跟公司商量,今年先请工读生协助他。听他提起这事后,佳乃便主动推荐了真实。

“和清理照片的义工不一样,这是打工,所以有钱领哦。如何,要不要试试看?”

看来,佳乃是担心真实的生活,故意帮她找了一份工作。


“你真正的名字叫什么?”

前往石卷的途中,佳乃忽然在电车上这么问。

完全没料到她会这么问,真实也知道自己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心想“糟了”,视线尴尬地望向佳乃,看到她用率直的目光注视着自己。

和开车去仙台车站迎接时不同,前往石卷乘的是电车。几乎没有其他乘客的车厢内,佳乃与真实互相凝视着对方,仿佛时间暂停。

搭乘仙石线的慢行列车,会看到海景与高耸的防波堤轮流出现在车窗外。这时车正好抵达陆前大冢站,在这之前还看得到海,但这个车站离海实在太近了,从窗户看出去时,防波堤占据了整个视野。显而易见,这道高耸的堤防是震灾后重新建设的。

隔着防波堤仍感受得到另一头大海的气息。在四面不临海的群马长大,真实从未想过电车可以经过离海这么近的地方,感觉很是新鲜。一边望向窗外,一边想着这种事时,佳乃忽然抛出那个问题,真实一时之间无法回答。

即将发车的铃声响起,车门发出压缩空气的“噗咻”声关上了。月台上,司机轻轻吹响了哨子。

“……坂庭真实。”

终究如此回答,是因为佳乃的表情看起来并未发怒,语气也不是诘问,只像在随性聊天。反过来说,这也意味着再隐瞒她也没有意义。“这样啊。”佳乃轻轻点点头,依然完全没有要指责真实的意思。

“原来真实是你的本名。”

“你为什么会发现?”

真实小声问,佳乃笑了。她真的没有生气。

“一开始就觉得你大概有什么内情啊。只是不确定名字是不是假名,刚才是故意试探你的。”

佳乃以促狭的眼神窥看真实的表情。

“谁教你跟我们网站联系时,急着说想找有地方住的地方当义工,还说希望尽可能长期,那听起来简直就像在求救啊。给人一种拼命想找个安身落脚处的感觉。”

“明知有内情,你还愿意来接我?”

“放心不下嘛,而且听起来你应该是孤零零的一个女生。”

佳乃毫不迟疑地这么说。听她这么说,真实也觉得应该是这样。即使面对的是有内情的人,在怀疑之前还是会先伸出援手,世界上就是有这样的人——佳乃就是这样的人。

“刚才之所以问你本名,不是要责怪什么,但是,等一下介绍的制作地图的工作,如果不用本名登记的话,怕是会给人家添麻烦。我只是想先跟你说,到时候不用顾虑我,直接填写本名没关系。”

“樫崎爷爷他们也都认为我用的是假名吗?”

“没有啊,”佳乃摇摇头,然后笑了,“应该说,打从一开始,他们对这种事就不感兴趣。轮到真实做菜时,爷爷称赞你做的浅渍很好吃,耕太郎也说清理照片的事你帮上不少忙。之前我不是提过嘛,地震过后,很多来当义工的人在照相馆进进出出的。”

有那么一瞬间,真实犹豫是否该对佳乃提自己的事。如果要说的话,现在应该是最适当的时机。但是她踌躇了。倒不是因为不想说,只要佳乃愿意听,真实很想把自己身上发生的事——和架的那些事告诉她。但是,真实的这些烦恼,对佳乃来说大概没什么大不了吧。

自以为遭到架的背叛,一气之下离开东京,又不能回群马,一时冲动来到这里。真实的这些“苦衷”,在活跃于日本各地,见识过各种人的佳乃眼中或许根本称不上苦衷。又不是已经和架结婚了,说起来就只是恋爱纠纷。对当事人来说或许是个大问题,在别人眼里却是无足轻重。就算别人不当一回事也是理所当然的。

在樫崎照相馆里,带着阿力出逃的早苗没有告诉真实自己发生了什么事,只是以坚毅的态度站在旁边清洗照片。看到她的坚强,真实才发现自己有多小家子气。

即使如此,是否还是应该告诉佳乃比较好?至少让她知道自己不是来路不明的可疑分子,正当真实打算开口时——

“没关系啦,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衷嘛。”

佳乃轻描淡写地打断真实。真实朝她望去,佳乃轻轻摇了摇头,目光转向窗外。

“像我也是把自己的孩子交给母亲照顾,暂时没办法见面啊。”

“咦!”

真实忍不住发出惊呼。佳乃微微一笑。

“……就像这样啊,大家都有各自的苦衷啦。”

被她这么一说,真实就说不出第二句话了。佳乃的微笑没有一丝阴影,怎么看都不像怀抱复杂苦衷的人。真实从来没想过她可能有小孩,连她已经结婚都没想过。因为她是这么有行动力,顶多只模糊地想过单身可能比较方便四处行动。

“这样啊……”真实不知所措地点点头,说不出别的话来。

就这样默默等待慢行列车抵达石卷。每天从位于仙台的樫崎照相馆通勤来制作地图太大费周章,所以打这份工的期间,就先住在地图公司安排的员工宿舍。自己一个人住在陌生场所虽然需要勇气,但仔细想想,本来就是打定主意过这种生活才来东北的吧。

和佳乃两人默默坐在电车上。这样的沉默非但不痛苦,反而感觉很舒适。从以前到现在,无论是和女性友人聊天时,还是参加联谊或聚餐时,真实都很害怕沉默。尴尬的沉默,令人讨厌得不得了。总是因此陷入不安,连没必要说的话都叽叽喳喳说出口。

佳乃说出自己孩子的事,或许是为了让真实安心。沉默之中,真实渐渐察觉到这一点,对佳乃更加感谢。


——不管怎么说,和小野里夫人介绍的第二个相亲对象花垣学约会时,每次都很累。

原本还以为他是自己喜欢的类型。看了照片,心想长得这么漂亮的人为什么还没有结婚呢?真是不可思议。请小野里夫人向对方转达想见面的意愿,对方回答他也想见面时,真实心想:“啊,我大概会跟这个人结婚了吧。”当时清楚地有这种感觉,内心暗自期待他能对自己满意。

或许因为一开始期待过高,每次和花垣见面,她都觉得有点遗憾。遗憾一点一滴增加,累积得越来越多。

相亲照里的他身穿西装,照片从正面拍摄。以为来的会是跟照片里一模一样的人,在约定碰面的地方看到他时,真实心里想的是,花垣长得没有照片上那么好看。身上也不是西装,而是像学生一样穿一件法兰绒衬衫配卡其裤。品位虽然没有金居先生那么奇特,也不算老土,但就是没有相亲照片上那么帅。

看起来老老实实,沉默寡言,似乎没什么社交能力。每次约会都是真实在说话,问问题的也是真实。面对那些问题,他总是只回答一两句,对话持续不下去。再怎么内向怕生的人,见过几次面也该熟稔了。虽然她告诉自己这就是他的特色,但沉默还是令人很煎熬。


——那个,不是外国车,是国产车哦。

有一次约会,他难得主动开口,真实错愕地抬起头。一时之间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抬起头一看,他正指向餐厅窗外。

“那辆车——坂庭小姐说想开的那辆车。”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真实的肩膀倏地发热。

刚进这间餐厅时,真实就注意到窗外这辆车了。那是之前偶尔会在街上看到的车型,她一直觉得这车的设计很棒。没有普通房车那么大,但也不会太小,正好适合女人开。

真实的第一辆车是母亲淘汰不开的轻型车,现在开的这辆也是几年前爸妈给自己买的国产轻型车。汽车是群马生活的必需品,一家一辆还不够,一人一辆是理所当然的事。“第一次开车难免东撞西撞,先开这辆练习就好。”妈妈这么说,把自己的中古车让给正在找工作的真实。之后,也是妈妈说“如果是这辆的话,爸妈可以给你买”,主动买了现在的轻型车给她。不过,朋友里有人第一辆就买新车,还有人用学生时代打工存的钱买了造型可爱的外国车Mini。

明明是她自己说“这辆的话就可以给你买”,后来母亲却对真实说“你要心存感激”。她还说:“已经是成年人了,自己出钱买车对一般人来说天经地义,只有真实,要是爸妈不帮你决定的话,连自己要买什么车都无法决定。”

被这么一说,真实也不太高兴。事实上,她有想过换车时要买自己选择的车。虽然不知具体该存多少钱,也只是在马路上看到那种车时心生向往而已。反倒是Mini满街都是,如果要买的话,买这辆造型复古的车好像不错。

和花垣在餐厅里坐着,已经想不出其他话题,陷入沉默时,心想这个人要是能主动说点什么就好了。这时,不经意看见窗外停车场停着的那款小车,真实就不以为意地说:

“那是我很向往的车型呢。”

在群马这个地方,每个人开的车都展现着自己的特色,有时甚至代表社会地位。走入社会前的真实对车没什么兴趣,开始工作之后,看到主管级的人果然都开看似高价位的车,心想“好车果然不一样”,聚餐时男人们经常毫不掩饰地炫耀自己的爱车。女孩子聚集聊天时,用喜滋滋的语气提起自己男友开什么车的人也不少。大家都常换车,手上一有闲钱,往往第一个花在车上。

花垣抬起头,朝窗外那辆车望去。真实微微苦笑。

“不过那是外国车,要是我真的说想开,爸妈一定会反对。我父母在这种地方非常保守,一定会说国产车比较好。”

“……哦。”

花垣的回应还是一样简短,说完这句话,就像一点也不感兴趣似的再次沉默。正好这时餐点上桌了,真实便和他默默吃起来。

因此,这个话题本该就此结束,花垣却在过了好一会儿之后,忽然又那么说。

“那个,不是外国车,是国产车噢。”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刚才那辆车正要开出停车场。看似刚用完餐的车主坐进车里,发动引擎之后大灯亮起,车后方的刹车灯闪烁。

“那辆车——坂庭小姐说想开的那辆车。”

真实的肩膀倏地发热。

感觉他在指摘自己,连是哪里生产的车都不知道,还敢说是自己向往的车。羞耻与超越羞耻的愤怒从胃部深处翻涌上来。

她说不出话,只是默默望着花垣。然而,不懂察言观色的花垣依然望着窗外:“车开出来的时候,我看到后面有国产徽标。”

和普通国产车不一样,这款车的国产徽标不在车头。还有,外形设计得很像外国车,完全看不出是日本车,所以真实才会搞错。即使嘴上说着向往开这种车,真实也没想过要去调查。没错,因为她根本就没那么“向往”这款车,只是姑且拿来当话题罢了。

因为和你的对话太无趣了。

因为你从来就不会自己找话题。所以,我只好努力想出这个其实根本没那么感兴趣也无所谓的话题。明明是这样,你却指出那种不重要的无聊小事?

花垣开的是轻型车。在真实身边,已走入社会的男人没有人开轻型车。大家都肯花钱买车。因为在这里,车子就代表自己的特色,甚至是社会地位。

开那种女生才开的轻型车很逊,为什么不换车呢?其实这才是真实的内心话。一直忍着没有说,但真的很介意。

这样的花垣,并不是为了侮辱真实才提出刚才的指摘。这点真实非常清楚。要是他想得出做这种事,之前也不会这么没话聊了。他说那种话,应该只是出于好意。他是个善良的人。正因善良老实,根本没想到说那种话对方会怎么想。真实脑中浮现“呆头鹅”三个字。

真实受不了了。谁教他不能忽略真实的不懂装懂,谁教他善良得连察言观色都不会。

不只如此,还连拓展话题都不愿意。对话再次中断。

花垣根本没察觉真实的心思,像是已经忘记自己刚才说了什么,伸手去拿哈密瓜汽水,用吸管喝了起来。

没记错的话,在第一次见面的咖啡厅,真实认为不管怎样应该先来杯咖啡时,他也点了柳橙汁。在家庭餐厅约会时,他总是喝哈密瓜汽水或芬达,用吸管喝。好像不太会喝酒,就连来今天这种餐厅用餐时,点的也都是无酒精饮料。

如果是小野里夫人或母亲,或许会说“这点小事算什么”,但真实就是很介意。就连更正式的场合,比如说订婚或提亲时,即使所有人都点咖啡,这个人一定还是不会察言观色地说“那我也喝一样的”。就连那种时候,他大概还是会喝他的哈密瓜汽水。

要是真实不约他来这种餐厅,到现在约会大概还是只去家庭餐厅吧。

这点小事不算什么。

在意这种事是你心胸太狭隘。

你眼光太高了。

大家会这么说我吧。

他这么老实,不是坏人啊。大家会这么称赞他的善良吧。

是拒绝他的真实不好。大家都会这么认为吧。自己都不去理解对方,却奢望人家理解自己,在旁人眼中,这样的自己或许真的很傲慢。

但是——我受不了。

我也曾试图理解他,真的尝试过了。尝试好好面对每个遇见的人——但是,总觉得他们都不让我看到我能理解的一面啊。我不知道如何去理解他们。

希望花垣先生也能找到好对象。

我不讨厌他,虽然不讨厌,但不希望是我,最好是有别人可以带给他幸福。真实现在这么想。

对架提起跟踪狂的事时,下意识地,真实的脑中浮现的是花垣。

她也知道这么想很失礼,但没有其他能想象的对象了。

——我不是包庇他,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总觉得不是不明白对方的心情。我想,他都三十几岁了才失恋,心里一定很难受,该怎么说呢,那种不安的心情我可以理解。像是对结婚的焦虑、未来的人生,等等,说不定都因为被我拒绝而忽然失去了希望。

其实那说的也是自己的心情。

在婚活中认识了谁,怀着“说不定就是他了”的期待。但是,在发现不是的时候,就像眼前每一扇门都忽然被关上了。期待越高,失望越大。

明明是那么无话可说,看不出来对真实到底怎么想的花垣,在真实请小野里夫人转达拒绝之意后,却又说他“还想继续见面”。真想问问他,那么你到底是喜欢我什么呢?


连在公共交通这么方便,不太需要买车的东京,架还是会买全新的外国车来开。

聚餐时也会配合大家点咖啡。

经营进口啤酒的公司,懂得怎么喝酒,还经常带我去时髦的酒吧。

这些都是在老家那里绝对不会遇到的事,令他看起来那么帅气,充满魅力,这样的魅力,这样的魅力……令我头晕目眩。

可是,或许我也只看到对方的外在而已。

选择架的我只是个在五光十色的大都会中迷失自己的肤浅女人。这如果是一个故事,我一定是会在最后受到天谴的坏女人。


制作地图的基础,就是要好好思考勘探路线,走过一次的路不要再走第二次。

走在街道上,脑中复习板宫教的重点。第一个星期和板宫一起拿着地图勘探,看到已经负责这个地区好几年的他工作中的样子,真实佩服不已。整个城市的地图完完全全在他脑中。尽管负责的范围一点也不小,跟着他走的路线却绝对不会重复。

“好厉害。”真实忍不住发出惊叹。

板宫哈哈大笑着说:“今天是和你这个新手一起走,我已经松散很多了。”

快活的语气背后透露出他的自信。

“一开始应该没办法这么顺畅,就算重复也没关系,请提醒自己每一户都要走过,最重要的不是省时,是准确度。”

“是。”

“看到坂庭小姐这样的年轻女生,居民们一定也乐意和你搭话。说不定会有老人家找你说话,到时就麻烦你听他们说说啰。”

“说话?”

“大家都想跟年轻人聊天啊。我虽然已经五十几了,在这个地区还算年轻人呢,老人家经常跑来关心我。佳乃小姐也是因为我和这个地区的人感情好,才找上我一起工作的啊。”

“哦哦……”

这也是真实和板宫一起探勘街道短短几天下来的感受。和板宫一起摊开地图时,路过的人总会过来打招呼。“哦哦,是板宫先生!”有这么直接喊他名字的人,“呃……你是那个谁……”也有像这样忘记他名字的人。但是,也有人一看到他手上的地图就说“哦哦,你是那个做地图的”。结束一个地方的确认工作后,还会有老人家提着一塑料袋的橘子远远大喊“喂,这个拿去”!

佳乃只有第一天跟来,现在已经不在这了。

真实住的地图公司宿舍是一栋小公寓,直到前年都还是震灾后的灾民临时住宅。原本住在这里的灾民,听说搬到设置于别处的市营住宅了。

协助地图制作的工读生除了真实以外还有另一个人。看来,想填补资深员工板宫的空缺,光靠一个人大概还不够。在宿舍里住真实隔壁的这个男生,是比她早来两个月的前辈。他也是佳乃带来的,名字叫高桥。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来这里,只知是从静冈来的,比真实小五岁,今年三十。

“请多多指教啰!”

第一天,高桥以轻松的语气这么寒暄。大概曾从事什么运动,他个子很高,肩膀很宽。一头染成近乎金色的褐色头发,只有靠近发根处是黑色的,一边耳朵戴着耳环。要是没有听佳乃的介绍,真实大概永远不会靠近这种类型的人。

“别看他外表这样,人倒不坏。”

“对啊对啊,是个爽快的好孩子,你们同事之间要彼此照料哦。”

佳乃和板宫都笑着这么说。

地图调查员的工作,基本上是独自进行,不用和他一起行动。但是对真实来说,有伙伴在还是安心不少。话虽如此,高桥的外表还是让人有些退却,真实始终不敢主动找他攀谈。就在这时,在公寓走廊上碰巧遇到他。一看到真实,高桥就“啊”了一声。

“可以等一下吗?三分钟就好。”

忽然被他这么叫住,真实吓了一跳。高桥则再次掏出钥匙打开自己的房门进去了。很快再次出来时,手上拿着一双粉红色的雪靴。

“二十三号半。”

“咦?”

“我问以前的女友大人,她说女生的鞋子大概都是这尺寸,合你的脚吗?”

“……我的脚是差不多这么大没错。”

“那,不嫌弃的话,这双给你。”

高桥不由分说地将雪靴递上来。拗不过他的行动力,真实收下了靴子。那是一双有穿过痕迹的靴子,但鞋底只有轻微磨损的痕迹,整体还很干净。

一般人再怎样也不会称自己的前女友为“女友大人”吧,但是,他这种温柔的说话方式虽然令人意外,却也令真实有些羡慕。

“在我昨天勘探的那一区的公园里,明明是工作日,附近的幼儿园和老人院却在那里举行跳蚤市场。我心想哪会有人去买,就跑去看,结果看到这双鞋。竟然只要一百,很惊人吧?我有先杀价啦。”

“我可以收下吗?不行,还是要给你钱。”

“哦,不用了,不用了,刚不是说了嘛,才一百啊。”

高桥低头望向自己的运动鞋。不知穿多久了,已经显得很破旧。

“做这份工作啊,要走挺多路的。鞋子一下就不能穿了。再说,这里冷天多,不介意的话,请穿那双鞋吧。”

“有这双鞋真的帮了大忙,可是……”

“那就这样。”

自顾自地说完,留下真实和雪靴,高桥快步离开了。简直就像一阵旋风。

没有想太多,只因为便宜就买了,应该是这样吧。真实愣愣地望着那双粉红色的靴子。看似设计给二十几岁女孩穿的年轻款式,绝对不是真实喜欢的样式——虽然不符自己的品位,但她仍然心存感激。因为现在真实手边只有两双鞋,一双是在仙台车站买的短靴,一双是从东京穿来的高跟长靴。

做这份工作两星期了。

一边和地图大眼瞪小眼一边走,慢慢不再觉得向路人问话或搭讪是一件苦差事。与此成正比的,越来越发现人们根本不在意自己穿什么或看起来是什么模样。在东京时,明明是这么在意这种事。尤其是要出门和架的那些女性友人见面,或是去他的客户开的店时,真实往往站在家里的穿衣镜前,打开衣柜门,好几小时都无法动弹。

以前一直很不擅长应付高桥那种讲话速度快的人。对方大概也觉得自己说话很无聊,真实至今和那样的人时常都无法好好交谈。刚才也是,没办法好好回应,都是高桥在自说自话,但是,感觉并不坏。

想象工作日白天的公园里,站在没什么外来客的跳蚤市场,和幼儿园的妈妈们及老人院的老人家们混在一起端详商品的高桥,她忍不住微笑起来。再次回到房间,换上那双靴子。


真实发现那个神社,是开始制作地图将近两个月的事。

四月底。

开始时制作的是沿海的地图,如今勘探路径已渐渐远离海边,受海啸影响的部分也越来越少。土地上残留着没有被冲走的樱花树,花季比东京迟,好不容易才盛开,终于清楚感受到春意了。连霜降后的冷硬地面也换上了温柔的表情。

从手边更新到去年为止的资料,真实早已得知那一带有一间神社。

实际走访才知道,那是一栋历史悠久的木造神社。屋顶看上去有些许倾斜,不知是否与地震有关。在那倾斜的屋顶下挂着注连绳和铃铛,后方的神社社徽吸引了真实的目光。

一个大圆圈里,三条象征波浪的纹路。

真实心想,好像在哪看过这个图案。想起来时,她发出“啊”的一声惊呼。

是在樫崎照相馆看到的。受耕太郎之托清理照片时,其中的一张——某人的婚礼照片上,确实拍到这样的图案。就在穿着传统白无垢礼服的高雅新娘和亲朋好友的合照后方,确实拍到这类似波浪的图案。

“哎?你是观光客吗?”

背后传来一个悠哉的声音,真实惊讶地回头。这块土地特有的方言腔调和用语,起初她还听不太懂,现在已经习惯了。

披着一件微起毛球的针织衫,头戴立体小花装饰的毛帽,一位打扮时髦的老太太从神社后方看似社务所的建筑走出来。那栋建筑比神社大殿新,可能是重盖的。真实忍不住朝地图望去,上面写着“石母田”。读音是“ISHIMODA”吗?她还来不及思考,嘴上就先问了:

“请问这里是石母田家吗?”

于是,那位老婆婆回答:“嗯啊嗯啊,我们是这间神社的人。”看来,这户人家应该是神社的管理人。

“我是为了制作地图,所以在这附近走访勘探。”自我介绍后,对方立刻恍然大悟般点头。脸上满是皱纹的她一眯起眼睛,双眼就连成一条深深的皱纹了。

“对对对,我记得你说的那个地图,之前也有人来过。”

“这间神社历史看起来很悠久了呢。”

“嗯啊,一直都在这里。”

或许是从老奶奶温柔又悠哉的语气中获得勇气,真实豁出去地问:

“请问,也会有人在这间神社举行婚礼吗?”

“嗯?”

真实的问题似乎让她颇感意外,老奶奶歪了歪头。真实一方面担心自己问了什么奇怪的话,一方面也发现,和以前比起来,自己似乎已经没那么害怕与人交谈了。所以,她也能继续说明:

“其实是这样的,我看过有人在神社举行婚礼的照片,在想会不会就是这里……也可能是我搞错了。”

真实这么问的时候,内心小鹿乱撞。不是出于紧张,而是兴奋。那张不明失主的照片,说不定能在这里找到主人的线索。

老奶奶用力眨了两次眼睛,点点头说:“嗯啊嗯啊,没错,以前这里也会举行婚礼。那是很久很久以前,我还年轻的时候,真怀念啊。”


和樫崎照相馆联系此事后,耕太郎就亲自把照片带到石卷来了。接到耕太郎联系的佳乃也一起来了,顺便约板宫和高桥一起去附近的店里喝两杯。大家决定隔天一起带照片去造访石母田奶奶在的神社,请她看看。

“真实,你好厉害噢,跟侦探一样。”佳乃边喝酒边这么说。

“哪有……碰巧而已啦。”

真实谦逊地摇摇头,耕太郎却也表示赞同。

“不不不,就算只是碰巧,你能察觉这个巧合也很厉害了。要是我,清洗照片时才不会注意到神社的社徽呢。”

“耕太郎,不好意思害你专程跑这一趟。照相馆那边只剩老爷爷,会不会……”

“没事啦!再说我也很高兴啊,毕竟,原本那些照片已经不抱找到主人的希望了。爷爷也叫我来呢。”

这天,众人来到石卷的一间居酒屋,听说是震灾后新开的店,上门的多半是义工。今天店里看上去年轻人很多,老板自己也是灾后从仙台来这里当义工的人。

白天为了制作地图四处勘探时没有发现,其实这块土地上还有很多来当义工的人,也还有很多人正为重建家园努力着。店里的客人也是,与其说是当地人,倒不如说和真实他们比较相近。

“早苗小姐和阿力都好吗?”

尽管和他们共度的时间不长,真实还是很怀念那段时光。这么一问,耕太郎才想起什么似的说:“他们不在照相馆了,已经前往下一个地方。”

“咦,这样啊?”

“对,他们也有说哦,要我见到真实小姐后,跟你打声招呼。”

“这样啊……”

想起早苗坚毅的身影和阿力稚嫩的脸庞,真实瞬间心头一紧。不知道他们怀着何种苦衷,逃离了什么,也不知道他们现在去了哪里。只要耕太郎不说,真实就不打算问。只是,他说到“下一个地方”时,语气里似乎带有一丝光明。

早苗母子或许已经向前进了。

“我也去得了吗……下一个地方。”

真实情不自禁如此喃喃低语。

但愿他们母子过得安好。想起清洗照片时,真实感触太深而哭出来时,早苗温柔搂抱她的肩膀的事。

耕太郎轻轻点点头。

“早苗小姐和阿力在照相馆帮忙很久了,现在他们不在,还真是会感到寂寞。”

“耕太郎不是有个交往中的女朋友吗?怎么不请她来?”

“哎,我也不知道耶。是在交往没错,但完全还没到那个地步啦。不过,因为她年纪比我大,偶尔也是会觉得好像有那个意思就是了。”

看着一脸天真摇头的耕太郎,真实不禁微笑。即使是像他这样知性又真诚的男性,还是会散发一股男人特有的自信,真实对这种感觉并不陌生。虽然自己这种人也没资格说什么,但还是忍不住这么想。希望他现在的自信不会在日后哪天酿成后悔,就算这种自信是年轻时的特权也一样。

“……是说,你听谁说我有女朋友的?”

耕太郎这么一说,佳乃就呵呵笑着,双手举到面前合掌说:“抱歉抱歉。”耕太郎故意皱起眉头,一边轻声嚷着“拜托,饶了我吧”,一边把自己的手提包拉过来。

他轻轻取出特地带来、装有那张婚礼照片的信封,先用擦手巾擦了擦桌子,再垫上手帕,小心翼翼地把照片放上去。

那张由真实清洗、拭去污泥的照片,看上去的确年代久远。

“很棒的照片啊!”高桥这么说。

这种家族合照,有的人还看得到表情,有些人连脸上的表情都看不清楚。真实望向高桥,“嗯”了一声,他就用力点头说:

“虽然大家都紧张地面向前方,从前拍照应该不像现在这么简单吧?光看他们的表情,就知道拍照是一件大事。这么想来,果然应该好好珍惜这张照片。”

“这或许是缘分。”坐在高桥身边的板宫说。

真实抬起头,板宫望着真实的眼睛:

“你会来到这块土地上,或许是某种缘分也说不定。”

“没那么夸张啦……”

觉得板宫夸大了,真实摇头否认——但是,忽然一阵哽咽。身体里情不自禁涌上一股温暖的情绪。

好开心。自己来到这里,现在也在这里的这件事,或许具有某种意义。这种话谁也没对她说过。板宫说这话时,应该也没想太多。明知如此,明知如此……这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第一次有人这么说。

“我去一下洗手间。”

真实离席走向厕所。久违地喝了啤酒,眼眶下方有点泛红。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真实才发现刚才差点哭了。明明很开心,开心的情绪里却交织着哀伤。

在镜子前眨了几下眼睛,做个深呼吸。走出厕所时,高桥等在门外。

“啊,抱歉。”

真实以为他在排厕所,为自己耽搁了时间道歉后,才想到这间居酒屋男女厕是分开的。她狐疑地抬起头,正好对上高桥意外认真的目光。

“你说下一个地方,是要去哪里吗?”

“咦?”

“刚才不是这么说了吗?”

“哦……”

他指的是耕太郎提到早苗和阿力时的事吧。听到她们已经前进了,却觉得自己还完全办不到,当时的喃喃自语大概被高桥误解成别的意思了。真实苦笑着摇摇头。

“不是啦。刚才说的是和耕太郎一起在照相馆做事的人,不是我的事。别的不说,地图调查也还有很多地方没完成啊。”

“那就好……”

高桥明显松了一口气。

看到他的表情,真实就发现了。即使是缺乏恋爱经验又迟钝的她,也明白高桥的表情代表什么。他会站在厕所外面等,并不是偶然。

“那个……”

真实总觉得,这个顶着夸张发色的布丁头,说话语气轻佻,喜欢穿宽松且上下成套运动服的人,和自己应该属于不同的世界。要是没有做这份工作,真实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和这种类型的人说话。

他的表情有点紧张,声音也提高了点。

“如果你愿意的话,下次放假要不要去哪儿走走?开车兜风。”

高桥的声音和表情都呈现出紧张。

听着他的声音——在心动之前,真实的胸口先闪过一丝心痛。

突然想起一件事,那是在县政府工作时的事。

一个常来县政府送东西的送货员,交给小惠一封信。

信里写着:“每次送货来看到你,都觉得你是很出色的女生,我想自己应该是喜欢上你了——所以,下次要不要一起去哪儿走走?”

小惠把信拿给真实看,还说:“我收到这种东西了,好扯哦。”

真实和其他部门的女生轮流传阅了那封信,大家都笑着说:“哎!好扯哦!”不过是送货员与收件人的关系,他竟然这么喜欢小惠,太扯了。连话都没说过几句就说“喜欢你”,太好笑了。会写这种信是不是头脑有问题,你惨了,万一演变成跟踪狂怎么办?

小惠已经结婚了,或许正因如此,真实当时也和大家一起狠狠地嘲笑、批评对方。

说他“也不懂得掂掂自己的斤两”。

说他“说什么喜欢啊”。

说他“好可怕,好扯”。

说了这些话。

现在回想起来,可能正因看出对方不太可能做出跟踪狂的行为,大家才放心地把整件事当作笑话吧。

后来,几个同样担任临时职员的女生,打听了送货员送东西来的时段,跑去小惠待的部门偷看他长什么样。是个看上去老老实实、头发稀疏、年纪有点大的人。大家都说“那种老头还敢喜欢小惠,是不是太厚颜无耻了”。

那时,没人想过对方的心情。只用“太扯了”三个字做总结,掩盖一切。

因为那种对象“绝对不可能”,所以根本不用去理解对方。

说不定对方也很不安啊。

漫长的人生,始终没有遇见那个对的人。担心自己一辈子就要孤独终老,内心充满不安。对于自己没结婚的事,周遭的人不知道会怎么想。真想设法脱离一个人的生活,想结婚,想和谁交往,想要有个恋人。说不定他是这么想的。

跟我一样。

在盖上“绝对不可能”的盖子前,就算能这么设身处地想想也好。

对方也是鼓起勇气才那么做的,其实,他说不定和我一样正在为某些事奋战。

真实忽然想起,被告白的人是小惠,不是自己。

不知不觉中,她把那个送货员和金居先生及花垣先生重叠了。

我还不是一样,想也不想就盖上“绝对不可能”的盖子。

高桥那鼓起十足勇气却又想假装若无其事的紧张声音打动了真实。

她想起架的脸……


“兜风?高桥你又没车。”

真实这么说,用尽可能轻松自然的语气,半开玩笑地回应。高桥瞬间毫不掩饰地卸下脸上紧张的表情。

“车子借就有啦,”他这么说,“你不知道我的个性有多厚脸皮吗?只要把板宫先生的车抢来用,我们就能去兜风了。”

“我想想看,”真实说,“我想想看——谢谢你。”

除了婚活认识的人之外,真实没有与异性交往过。她第一次发现,自己或许对此感到自卑。始终无法和众人一样找到恋爱的入口,明明大家都可以,只有自己不行,这件事一直让她很在意。然而,砌一道墙挡在自己面前的,或许正是自己。

真实又重复了一次,尽可能不用太慎重的语气,只是不知为何,眼泪差点流出来。

“谢谢你哦,高桥。”

“是怎样啦,你太客气了哦。”

高桥笑了。

真实把他留在厕所,自己回到座位上。坐在旁边的佳乃对真实说:“真实啊。”

“嗯?”

“高桥是个好家伙哦。”

被她这么一说,真实差点喘不过气。

面对察觉发生了什么事的佳乃,真实轻轻吸口气,点点头。

“嗯。我知道。”只这么回答。佳乃也没有再说什么。


这间神社的名字叫三波神社。

三条波浪状线条形成的社徽图案正说明着这个名称。除此之外,名称里的“波”字也不经意触动了真实的心。这个地方的人们,以前就和大海及波浪共存。正因人们仰赖大海讨生活,对大海心存感谢,才会为神社取了这样的名字吧。或者,大海与波浪也可能是人们敬畏的对象。真实的思绪忍不住飘向原本造福人类的海洋,因为震灾而丕变时发生的事。

她带佳乃和耕太郎造访三波神社,把照片拿给石母田看。

石母田将三人带到木造神殿内。他们以为是老旧的建筑,其实内部整修过,冷风也不会从墙缝中吹进来。烧得火红的石油暖炉上,放着咻咻喷出蒸汽的烧水壶。正坐时脚虽然有点凉,却莫名带来一股恰到好处的紧张感。只有挂在庄严神殿内侧的雪白注连绳是全新的,令人确实感受到神明就在那里,神殿内弥漫着静谧的氛围。暖炉上水壶冒出的蒸汽与大殿内侧庄严的气氛,说明了这里正是人类与神明自然共存的空间。

石母田戴上老花眼镜,眨着眼睛看照片,石母田的女儿坐在一旁,把手放在她的背上。

“好怀念啊。”石母田说。从照片上抬起头,望向真实。

“太惊人了,这是幸子婚礼的照片呀。你记得吗?家里开和服出租店的那个。”

“记得记得,就是健太的妈妈吧?”

“嗯啊嗯啊,对呀,她家的健太跟你同班。”

石母田母女边说边点头。看来,这张照片里的人她们认识。“真不可思议!”石母田的女儿从母亲手中接过照片,感慨地看着说:

“这是健太的父母结婚时的照片,就表示这时健太还不知道在哪儿呢。但他现在都已经是个老头儿了。”

石母田的女儿和真实的母亲同一时代,大概只比她小几岁。她一开始就介绍过自己现在是这间神社的权祢宜,宫司则由她丈夫担任。[权祢宜与宫司皆是日本神社神职人员的职称,依地位高低分别是“宫司”“权宫司”“祢宜”“权祢宜”和“出仕”。——译者注]

“这户人家现在还住在这边吗?如果方便的话,想把照片送还给他们。”

耕太郎这么说。石母田母女彼此看了一眼,做母亲的说:

“这户人家长年经营和服出租店,也出租婚礼用的礼服,从前人们还时兴在神社举办婚礼时,受了他家许多关照。这张照片里这个可爱的新娘啊——”

说到这里,石母田抿嘴笑道:“她年纪比我还大,后来成了个可爱的老奶奶,已经过世好一段时间了。她的儿子、媳妇继承了家业,但是店在海啸中受损了。他们现在还住在石卷,我可以帮你们把照片送过去,要放我这儿吗?”

“那就务必拜托您了。”

耕太郎放下一颗心,深深低下头。真实也有同感,心里很高兴。石母田笑得整张脸皱在一起:“他们一定会很开心的。”

“我去泡茶,真的很谢谢你们远道而来。”

说着,石母田的女儿起身离席。知道照片的主人是谁后,所有人都被开朗与温暖的情绪包围着。一张陌生人的照片,如今将大家和乐融融地串联起来,不禁感到非常幸福。

“听说你和爷爷一起从事照相馆的工作?”

石母田问耕太郎,耕太郎点头说“是”。

“家父从事与摄影完全无关的行业,目前住在东京。但我从小就很喜欢爷爷的照相馆,也对摄影感兴趣,后来就到爷爷这里来了。话是这么说,和爷爷当年开始拍照时的环境不同,现在大家用数码相机或智能手机就能轻易拍出高画质的照片,摄影师的工作机会少了许多。”

“哎呀——这样啊?”

“不过,能像今天这样派上用场,我还是很高兴。”

耕太郎微笑着说。

“遇到节日时,我也会帮地方上的小学拍照,感觉就像自己参与了谁的人生大事。以前小学教学旅行时的随队摄影,爷爷一个人负担不了,现在有我在,学校也会请我去拍摄了。”

“是吗?耕太郎你会跟小朋友一起去教学旅行吗?”

佳乃发出惊讶的声音,耕太郎故意瞪她一眼说:“不行吗?”

“不是啦,只是想起小时候教学旅行时,确实每次都有随队摄影跟着。原来如此,耕太郎现在就在做那个啊,好厉害噢,你长大了呢。”

“佳乃小姐,你是不是还一直把我当成学生看啊?”

他们认识时,耕太郎大概还是学生吧。真实为两人的对话莞尔,忍不住对耕太郎说:“你很受小学生欢迎吧?”

“在小学生或初中生眼中,耕太郎是大人了啊,一定很受欢迎。”

“旅行最后一天,还会收到用撕下来的笔记本页面写的信呢。明明只跟他们一起旅行了短短三天。”

耕太郎咧嘴一笑。

“最多就是这样了,不过我每次看到他们都会想,小孩子真的都活在很充实的时间里呢。”

真实也还记得。学校老师、教学旅行时游览车上的导游、随队摄影师、补习班老师……孩提时代,经常有人偷偷暗恋近在身边的大人。会写信的只有少数积极的女生,自己是再怎么样也做不出那种事的小孩。现在就连这也成为令人怀念的往事。

“不过,虽然照相馆的工作减少了,但大家对摄影本身的兴趣倒是比以前高了呢。”

“是啊,我家孙子们也常用手机拍了什么就寄来。好像也可以用电脑看?”

“还有Instagram,像这附近的海岸风景,就是很适合上传的Instagram美照。”

听了石母田的话,耕太郎点头赞同,真实也有同感。从仙台到石卷时,途中从电车上望出去的景色,好几次都让她心想,要是现在还在用手机的话,真想拍下来。为了地图勘探,在街道上四处走动时,也会不经意发现天空之美,或是看到小型民宅旁盛开的杜鹃花,美得大受感动。真实每次都会兴起把它们拍下来的念头。

关闭电源的手机一直放在宿舍房间里。关了手机来到东北后,原本想等一切稳定了,再把手机打开。就这样一天拖一天。离开东京已经好长一段时日了,明知不能继续这样下去,但现在依然不敢开机。

害怕电源打开的瞬间,会有谁传来什么短信。

电话、电邮、LINE,害怕一开机就看见这些。那就像在逼迫丢下这一切离开的自己负起责任面对,也意味着眼前平静的时光即将结束。所以她很害怕。

“对啦,佳乃小姐也在玩Instagram吧?”

“嗯,有,但几乎没有实时上传照片。要是知道我现在人在哪儿,可能很多人会生气地逼问‘都到附近了,怎么不过来一下’。”

佳乃这么回答耕太郎,不愧是活跃于各地的佳乃会有的想法。耕太郎不经意地问:“真实小姐呢?”

“咦?”

“Instagram,你在玩吗?”

这种不带深意,再自然不过的问法,让真实感到很自在。他一定隐约知道真实来东北的动机不单纯,却没有多余的顾虑,只是顺理成章地把话题丢给她,这让她很高兴。

所以,真实也没有想太多,直接回答“之前有”。

“之前还经常上传照片,来这边后就完全没有玩了。”

“是吗?你都上传了哪些照片?可以看吗?”

“可以啊。”

和架去旅行时拍的照片,他公司销售的啤酒照片,大概就是这些吧,没有什么特别需要隐藏的东西。

“是这个账号吗?”耕太郎搜寻后,出示他找到的Instagram账号页面。令人怀念的照片——上面还有好久以前拍的,看起来一点也不像自己的照片。

最后上传照片的日期是一月。

东京的工作辞掉前。

“可以借我看一下吗?我自己也好久没看了。”

页面上排满自己还什么都不知情时的照片。

和架订婚,认为他是一百分的恋人,即将步入礼堂,内心充满幸福预感的时候。某种意义上说,是我还很天真时的记录。真实这么想。

或许因为好一阵子没看,在对过去的自己感到滑稽前,竟然先疼惜起当时的天真,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已经回不去了,过去的自己。不知为何,真实甚至产生希望她就那样不要改变的念头。

打开最后上传的照片。拍的不是什么新鲜的事物,就是下班后散步回家途中遇到的猫。自己对摄影完全外行,让耕太郎看这种照片太难为情了——这么想的瞬间,眼角瞥见了什么。注意到的那一刻,像有什么尖锐的东西刺穿胸口。

有人在照片下方留言。

其实根本没有吧?

请跟我再好好谈一次。

只有这么两行。

没有署名,但真实立刻知道这是谁留下的消息,也知道消息的意思。

“其实根本没有吧?”

指的是——“其实根本没有跟踪狂吧?”

这是架的留言。

心脏跳得比一瞬间前更快更用力。肉眼看不见的脉动,剧烈得使她无法喘息,拿着耕太郎手机的手像冻僵一般失去知觉。

她咬紧嘴唇,打开其他照片查看留言。反复检查,留下消息的只有那张。不管怎么找,只有最后那天上传的照片有他的留言。

终究还是被架发现了。

按捺内心的激动。连自己都清楚察觉呼吸变得急促紊乱,脸上失去表情。

“真实?你怎么了?”

激动的情绪压抑不住,全都表现出来了。佳乃凑上前窥看她的脸。

“你怎么了?脸色好难看啊。”

“佳乃小姐——”

原来人的脸色会在一瞬之间呈现别人一眼就看得出的改变。震撼之中,真实用力深吸一口气。耕太郎和石母田也担心地望着真实。

暖炉上的水壶咻咻喷出蒸汽。真实吸一口神社内混杂了老泥巴与木头气味的空气,心情总算稍微平静下来。一边想着“怎么办,怎么办”,同时也因他们陪在自己身边而心安,心怀感激。

“佳乃小姐,他好像在找我。”

“咦?”

真实一口气提不上来,来不及说出“未婚夫”三个字。

“我的未婚夫,他好像在找我。”

早该知道会这样。自己像那样突然失踪,架一定会展开搜寻。在找寻的过程中,或许会从他的那些女性友人口中得知真相——关于真实谎称有跟踪狂的事。

其实不是没有这么想过。虽然这么想,但还是无所谓地丢下与他的那段时光。至今从没想过,那段时光还能继续。

但是架不一样。

他还在那段时光里,独自一人。


并非一鼓作气说完,真实吞吞吐吐地说出了真相。对佳乃、耕太郎和石母田说。

说到一半时,石母田的女儿端来热茶和仙贝,看到真实说话的样子,只把茶点放下就体贴地离开了。

真实说了——

自己的事。

架的事。

谎称有跟踪狂的事。

难以置信的是,她连这原本应该难以启齿的事都说出来了。佳乃和耕太郎姑且不论,石母田奶奶才刚认识不久,像她这样高龄的女性听了这类恋爱话题肯定会傻眼的吧——虽然这么想,要是今天不说的话,她总觉得自己就哪里也去不了了。所以,真实和盘托出。

正因对象几近陌生人,所以才说得出口吧。一定是因为这样。

“就是这样……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说完之后,真实补上这一句。与此同时她感到眼角刺痛,似乎快哭出来了,然而事实是,眼泪早已流干。说这句话是为了不让话题听起来太自虐,也是为了给自己设道防线。

“就只是一个婚活失败、结不了婚的故事啦。我说了那种谎,把事情搞砸也是自作自受,只是看到Instagram照片下的留言,才知道他还在找我,突然觉得……不好意思,让你们听了这种无聊的事。”

“别这么说。”

第一个回应真实的,不是佳乃,也不是耕太郎,而是三人中和真实关系最浅的石母田。望向她那张满布皱纹的脸,真实大吃一惊。

石母田脸上堆着令人讶异的爽朗微笑。那笑容里既没有怜惜也没有同情。

皱巴巴的小手抓住真实的右手,抓住后,再用双手包起来。

“你们谈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呢。”

因为太惊讶了,真实连“啊!”的惊呼都发不出来,就这样停留在嘴里。睁大双眼看着石母田,她继续说:

“当事人身陷其中可能很痛苦,看在我这旁观者眼中只觉得很美好,是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啊。”

“没有这回事,我们是婚活认识的,哪称得上轰轰烈烈……”

“咦?怎么现在的年轻人连自己是不是在恋爱都要听别人说才知道吗?”

那打从心底感到不可思议的声音盈满真实的心,感觉得到了解脱。声音在心中回荡,伴随一股沉积内心深处的温暖痛楚。

“轰轰烈烈的恋爱”,这几个字的发音紧紧揪住她的心。

“或许……真的像您所说……”

“嗯,”石母田抚摸着真实的手,然后问她,“为何不去见见他呢?”

声音依然那么温柔。

“要是以为人家明天还会继续等你,那就太自以为是了。突然无法继续的人,我啊,看得太多了。”

听石母田这么一说,梗在心里的疙瘩忽然消失了。真实紧咬嘴唇。

真实点点头,轻声回答“是”。


我会去见他。

只是,请给我时间。


那天晚上,真实终于鼓起勇气,把一直闲置的手机拿出来开机。瞬间,仿佛电源与时间一同注入机械里,光亮与声音从小小的手机屏幕流泻而出。许多的电邮、未接来电通知、LINE的消息。

总觉得自己还无法一口气面对全部,只传了消息给架。

要是架马上打电话来怎么办。要是他根据手机定位找到这里来,做到这么强硬的地步,自己或许会被他带回去。

还没办法立刻见面。再说,地图的工作才刚开始,已经交付给自己的部分,希望能用自己的双腿走完。

在各种焦虑与担忧中,架只回了简短的消息。

我知道了。

请再与我联系。

从字面上看不出他是否在生气。明明才刚说过不可能马上见面交谈,这一刻又为他太过简短的文字心焦。知道跟踪狂的事是假的,他果然还是生气了吧。会不会对我失去耐性,不想再理我了?真实这么想。

正在如此烦恼时,手机再度亮起。架又发来一通短信。

知道你平安无事,我就放心了。

只有这么一行字。

直到地图勘探工作告一段落,真实再次与架取得联系,已是入夏之后的事。

七月。

这段时间,架真的完全没有联系她。虽然也曾担心他生气了,或许已经放弃了,真实还是尽量要自己别去想。眼前非做不可的工作拯救了她,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心情也逐渐稳定,自然而然认为架一定还在等。

去和架见面吧,七月——她下定决心。

这天,真实和板宫及高桥一起去了平常去的居酒屋,结束之后,和高桥两人走回宿舍的路上,真实对高桥说:“不能和你一起出去走走了。”

她指的是之前答应他会想想看要不要一起去兜风的事。不能一起去了。

这么一说,高桥就做出惊讶的表情,对真实说:“呃,那都多久以前的事了啊。”

“差不多是四月吧?高桥问我要不要去兜风,不是吗?”

“我当然知道啊。我的意思是,那之后你什么也没提,我就想没希望了。拜托,就算是我也懂得察言观色好吗?”

高桥皱起眉头,朝夜空高高踢起路边的小石头。

“大家心知肚明就好,你干什么特地又来拒绝。这样岂不是搞得很像我真的被甩了吗?太过分啦。”

“抱歉抱歉。”

高桥闹着别扭,也不知道他是认真的还是开玩笑,真实继续说:

“我很高兴你那么说。有人那样约我,我真的很高兴,所以才想要好好回答。如果做了多余的事,那我道歉,抱歉。”

“真是的,真实小姐就是太讲礼数了。这种一板一眼有时也会伤人的,以后要记得。”

“嗯。”真实点点头。怀着对高桥的感谢,她真心诚意地说:“我会记得的,谢谢你。”

“那你要去了吗?”

“嗯?”

“去下一个地方。”

高桥似乎还记得曾几何时的对话。真实回答:“还不知道。”

就在这么回答的当下,她已经确定了——自己要往前走。

去和架见面吧。就算两人的关系无法前进,就算缘分就此结束,也要去见他。如果不结束的话,真实说不定连下一步都看不到。

她第一次认为,结束也没关系。


架没有半句怨言,来到真实指定碰面的无人车站。

忘了什么时候,和佳乃一起从仙台来时经过的那个离大海很近的陆前大冢车站。第一次经过时,真实非常讶异电车可以从离海这么近的地方通过。在东京长大的架看了一定也会很惊讶。即使高耸的防波堤遮蔽了视野,仍然闻得到另一端的海潮气息。现在也是,闻到了海水的气味。有这个地方帮自己撑腰的话,应该能够好好面对架。

先到的真实在月台上等待。从仙台方向驶来一辆电车。夏日的无人车站,一组不知是返乡探亲还是来旅行的家庭,戴着草帽从车上下来。比他们晚了一点,从靠月台另一端车门下来的正是架。

看到架的瞬间,真实内心一阵酸楚。

分不出是心动还是心痛。

只觉得很怀念。

明明是夏天,走下车的架却穿着有领子的外套。正式的西装打扮,是交往时真实最喜欢他的模样。

架抬起头,找到了真实。

鼓起勇气,下定决心,真实走到他身边。

“好久不见。”他轻声这么说。

架的眼里没有笑意。那双眼神凝视真实,认真得教人害怕,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只见他深吸一口气,好像说了些什么。听不清楚,真实只是无言地看着他。架又说道:

“还跑得真远。”

随话语吁出一口气,听起来有点不满——但也有种安心感。

“嗯,”真实点点头,“谢谢你来。”

真实向他道谢。

两人进入候车室,中间隔着一个人的距离坐在长椅上。他们也想过是不是找间咖啡店进去坐坐,但又不知道这附近有没有适合的店。架说“这里比东京凉爽”,于是就决定这样了。

“你好像变强悍了。”

架这么说,真实低喃:“是吗?”实际上,自己也搞不清楚。

早已做好重逢时架一开口就怒吼的心理准备。两人交往那段期间,架对真实总是非常温柔,从来没对她大声过。但是,这次就算他骂得再凶也不奇怪。

没想到,他的语气沉着冷静。暌违多时的重逢,气氛和平得令人错愕。

架也比上一次见到他时更老成了。这么形容一个快四十岁的人好像不太对,但他或许也经历了什么事。那些事化为疲态,表现为现在的老成。如果是这样的话,那都得怪自己了。真实心想。

“那是什么?”

真实注意到架手上提着百货公司的纸袋,里面似乎装着用包装纸包起来的盒装点心还是什么礼物。虽然和架的西装打扮很搭,但在这个环境下仍显得突兀。

架“咦”了一声,然后低头看着纸袋说:“这个……想着说如果你在这里受到谁照顾,应该要送人家一点东西,半路上跑去买了。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只是盒装点心。”

“什么嘛。”

意想不到的答案,使真实情不自禁这么说。架叹了一口气。

“……说的也是,在带这种东西来之前,还有其他更该带的东西。”

架窥探真实的表情,这么问:“没有吗?在这边照顾你的人。”

“有是有……只是没想到架会想得这么周到,还带伴手礼来。谢谢你特地准备……”

外表看上去固然平静,要来和真实见面,他的内心或许也很紧张。这么一想,她就觉得好像可以进入正题了。真实下定决心开口:

“根本没有跟踪狂。”

听见蝉鸣的声音。车站的影子拉得很长,朝无人车站的另一头延伸,在干燥的白色地面上投下浓黑的颜色。

面对真实突如其来的坦白,架沉默了一会儿,才轻轻地说“嗯”。真实问他:

“你从美奈子小姐她们那里听说了?”

“听说了。”

架略显犹豫地点点头。自己主动提起这件事,让真实心情一下子轻松起来。她想不通自己一直以来害怕的是什么。但是,就是很害怕。害怕架会讨厌自己,害怕他周遭的一切。

“我好讨厌那些人,”真实接着说,“真的一直都好讨厌她们。”

“……嗯,”架点点头,声音里带着歉意,“我知道。”

“谎称有跟踪狂的事,真的很抱歉。”

坦然道歉。这件事真的是自己不好。不过,除此之外,真实不认为自己还有非向他道歉不可的事。

“嗯。”架再次点头。

她还是看不出他到底有没有生气。过了一会儿,架才抬起头,看着真实说:

“真实应该也听说了吧?”

“听说什么?”

“我一直忘不了前女友的事。”

“如果是指你决定妥协,跟我这个只打七十分的对象结婚的事,我倒是听说了哦。”

架倒抽一口气。

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像时间暂停一般。

这是真实第一次用这种刻意挖苦的语气对架说话。虽然是第一次,她自然而然就脱口而出了。话或许说得有点毒,真实内心已经没有生气或悲伤的情绪。

说真的,我之前到底为什么那么怕这个人?

“听了那种话,我很受伤。”

就连这么责备他时,心情也很平静,脸上甚至浮现笑容。没有勉强自己,真的就是如此。架低头良久之后,维持这个姿势,头也不抬地说:

“我没有那么说。从来没有说过结婚是妥协。”

“但你不否认打了七十分的事?”

真实这么问,架又是一阵沉默。紧抿着嘴唇抬起头,一脸豁出去的样子点点头。

“嗯。”

原已平静的心情,在他承认的瞬间又掀起一阵波澜。不过,顶多只是微波荡漾。真实默不作声。

“正确来说,我讲的是‘百分之七十’,不是给你打七十分。那时我不确定是否这样就好,对结婚还有点犹豫。应该说,我当时想结婚的心情是百分之七十左右。”

说着,架忽然拿起不是纸袋的另一个手提包,从里面拿出似曾相识的湖水绿色小盒子。那是架买给她的订婚戒指。

“请你跟我结婚。”

真实完全没料到架会这么说。

这次轮到她瞪大双眼,仿佛时间暂停一般。

事到如今,完全没想到他还会这么说。一心以为两人今天之后就将分道扬镳,她做好分手的心理准备而来。

架的目光是认真的。打开蒂芙尼的盒子,里面放着镶嵌单颗钻石的美丽戒指。

“希望你再收下一次。我喜欢你。”

“你认真的?”

我喜欢你。

像小孩子之间的告白。真实人生中第一次听到这句话。学生时代完全没有恋爱经验,长大之后也都是看气氛进展。认识架之后,不知不觉开始交往,不知不觉开始会去彼此家中过夜——但是一次也没听他这么告白过。

架露出近似苦笑的疲倦笑容,看得出他也没抱有真实会接受自己这句告白的希望。他的声音透露着紧张,眼神深处有着怯懦——他也很害怕。

他害怕我,就像之前的我对他的害怕一样。真实心想。

“认真的。”

架以嘶哑的声音回答。

“或许,事到如今才说这种话,你已经不会相信了。可是,我想跟你结婚,我喜欢真实。”

“可是我逃走了。不但从架身边逃走,还从你母亲身边逃走。不说一句话就离开,连对自己家人也什么都没说。害大家担心,还撒了那种谎。你真的以为这些伤害都能得到修复?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说着都觉得自己不中用,语气缓慢下来,眼角浮现泪光,鼻腔深处酸楚。这一切都是自己招致的后果。

架是第一次用那么亲密的语气喊她的名字。

只要和架分手,就可以不用再对周遭找借口,也可以放弃修复那些事。抱着这样的期待,真实今天是打算结束一切才来的。

她拼命忍住不眨眼,以免眼泪从眼眶流出来。她虽然忍住了,泪珠还是不敌重力滚落。

“把事情闹得这么大,之后才说要复合,你真的认为这种事办得到吗?”

“办得到。”

架的语气没有犹豫,声音的力道吓了真实一跳。架坚定地点点头。

“我不会让真实的爸妈和我妈说什么。再说,结婚和朋友或家人无关,这是我和你的问题。”

架把戒指盒往真实面前放。看着他的表情,真实发现一件事。

这就是我曾打了一百分的人。

精通人情世故,今天也为素未谋面的人带了伴手礼来,外表体面帅气,这些都是我曾非常满意的地方。朋友都说,会对女性体贴的人不会沦落到靠婚活找对象。正因他是条件这么好的人,自己才那么努力地抓住他。架的女性友人说得没错,条件这么好的人怎么还会留在婚活市场上。

但是,不是这样的。早知道该更老实坦承。

这个人——其实非常迟钝。

迟钝到能原谅我的谎言。

迟钝到以为我自私逃跑后造成的伤害能轻易修复。这个人才是真的不谙世事,天真得可以。

和其他许多男人一样,架很迟钝,正因如此,所以温柔。

我喜欢的就是他那温柔的地方。我确实喜欢着架。真实心想。


——你们谈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呢。


石母田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被她那么说时,真实想到的其实是“好想让架听听这个”。人家说我们谈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在听到人家这么说之前,自己都没发现,但或许真是如此。

从仙台乘火车来石卷的路上看到的景色,她每次都心想,要是还在用手机的话,真想拍下来。为了制作地图在街上四处走动,不经意看见天空之美,或者感动地看着小型民宅旁盛开的杜鹃花时,也经常想象自己用手机拍下来后上传Instagram的样子。

但是,其实每次脑海里浮现的,只有一个更单纯的念头——

好想让架也看看这片景色。

所以今天才会和他约在这个车站。就算在高耸的防波堤的阻隔下看不到大海,但仍能一起感受海潮气息的地方。

“米朗洁花园……”

原本两人下下个月就要在那里举行婚礼。现在取消的话必须支付取消费的那个婚礼会场。真实一说出这个名字,架就无声地眨了几下眼睛。她接着问:

“已经取消预约了吗?”

“……还没。”

架这么回答。回答之后,嘴角浮现一抹忧郁的微笑。

“或许会被认为我提得起放不下,但是,我还没取消。”

“取消吧。”

真实说。

耳边传来海浪的声音,还有蝉鸣。阳光投射在真实与架身后的海面上,反射到车站前的广场,将广场照耀得一片烁白闪亮。

“我希望你取消它。”真实说。

被真实杀了一个措手不及,架的脸上失去一切表情。嘴唇翕动一次、两次,似乎想说什么。又像寻求空气的鱼,嘴巴一开一合,甚至显得有些滑稽可笑。他眯起眼睛,用泫然欲泣的表情望向真实。

不过,这表情也只出现一瞬间。

“我知道了。”

抿起嘴唇,架清楚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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