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傲慢与善良  作者:辻村深月

“你就是打电话来的西泽小姐?”

在仙台车站前等待时,一位女士走过来,这么问真实。真实轻轻吸了口气,望向对方。

慢了一拍才回应,是因为对电话里脱口而出的假名感到后悔。其实,脱口而出的那个瞬间就后悔了。只是事到如今才更正的话,又怕对方起疑。

“……是的。”

真实点点头。下定决心告诉自己,只能用这个名字了。

“是,我就是西泽——西泽真实。”


不能回老家,也不能回自己的出租屋,更不能回架的家——这么想时,脑海忽然浮现的是好几年都没想起过的金居先生说的话。

他说东日本大地震过后曾去东北地方当义工,还说在那里可以摒除杂念,不管抱持任何理由去都不重要,只要协助整理清扫就好,还能帮上别人的忙。他还说那段时间都住在提供给义工住宿的地方。

自己终究没有那样的行动力——当时是这么想的,觉得他和自己是不同世界的人。电视上的新闻节目常报道灾后太多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前往灾区,造成义工过多,有时反而造成扯后腿的状况。每次在电视上看到这种消息,我都会告诉自己“所以像我这种人还是不要去比较好”,内心深处暗自把这当成自己没有行动的原因。

“义工的工作,您是怎么找到的?”

会这样问金居,其实也未经深思,只是单纯抱持疑问。如果是自己的话,一定连怎么前往灾区都不知道。光是在交通工具这一关就受挫了吧。

“方法有很多,最重要的是先打听当地目前的状况,发生哪些问题,需要哪方面的人手,可以询问掌握这类信息的机关组织,或是去召集义工的非营利组织登记。我当时联系的是〇〇公司。”

当时他确实说了公司名称。只是,那毕竟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真实现在也忘了。只记得自己听到不是政府或其他公家机关,而是“公司”时颇感意外。

“看过电视上的介绍吗?日本全国都有这样的公司,他们会协助各地政府机关。这种公司里聚集了许多‘社区设计师’,是由这方面的专家组成的团体。他们介入行政机关与当地居民之间,协助地区重拾活力,像是成立关怀独居老人的巡逻队,或是思考如何建立儿童安全体制。起初知道有这种行业时我也很惊讶——尤其像我这样,走入社会后和第一家公司合不来的人,一直在想:‘做这样的工作就好了吗?’看到电视节目介绍这种行业时,深深受到震撼。实际从事的话想必很不简单,但那肯定是能将人与人联系起来的工作,感觉很有吸引力。”

真实才稍微展现出对这个话题的兴趣,金居就滔滔不绝地笑着向她说明。

“刚好震灾前在电视上看过那家公司,知道他们协助的是东北地方的政府机关,心想他们一定能告诉我要去哪里才帮得上忙,当时我联系的对象是〇〇。”

公司名称虽然想不起来了,但还隐约记得那个当时初次耳闻的行业。

“社区设计师”。

拿出手机搜寻关键词,果然找到了。

“Processnet”。

看官方网站介绍,正如同金居所说,是一间协助各地政府机关重建荒废商业设施,通过民宿系统促进地区活力的公司。举例来说,像是他们有前往濑户内海一个叫冴岛的地方,协助岛上家庭主妇或单亲妈妈加入海产加工公司的案例。介绍文字旁配上岛民笑逐颜开的照片,令人印象深刻。这清一色协助女性的案例,不知为何引起自己此刻脆弱心情的共鸣。

网站上也介绍了不少在灾区进行的活动。不止日本,似乎也曾前往中国台湾和印度尼西亚等海外灾区活动。

为什么会想联系对方?无法清楚以言语说明。

只是不想回家,不想见到架。想暂时冷静一段时间。

当然不是没有“想让架担心”的念头,只是一开始这个强烈的念头已经收敛许多,相较之下,现在更强烈的是空虚失落的心情。

在担心的时候,他会怎么做?

真实难以想象。只是,现在还不能见他。

架或许会知道真实根本没有遇上跟踪狂的事。这么一来,两人可能会分手。真实像个旁观者一样思考这些事。因为,如果不跳脱出来思考,总觉得自己承受不了。

在走投无路之际搭上前往高崎的电车,她忽然想起一件事。

想起自己已经不用去上班了,从今天起,自己是个完全自由的人。

没有任何非去不可的地方。不用上学,也不用上班。有生以来第一次处于这种状态。既然如此,不妨去一个从来没去过的地方,也可借此和架保持距离,这样不是挺好的吗?

真实写了邮件发给“Processnet”网站,表明自己想成为义工,如果可以的话,希望能去有附设住处的地方。信里也说明自己目前辞去工作,有多余时间,却还没决定接下来要做什么,希望这样的自己也能为别人贡献力量,只是事到如今不知道还有没有义工工作可以做。

留下自己手机的信箱地址后,她立刻收到了回信。

简单沟通几次后,对方告知了手机号码,请真实联系一位女性工作人员。这让真实松了一口气。

电话接通后,在自我介绍时,仓促之间用了假名。

“——我叫西泽真实。”

既然暂时不想和任何熟人见面,好像应该用假名才对。电话接通的当下才想到这件事,没有时间深思熟虑,脱口而出的便是这个半真半假的名字。

除了坂庭之外,对现在的真实来说,最熟悉的就是架的姓氏了。

虽然后悔没有好好取个假名,既已脱口而出,后悔也来不及了。

对方跟着报上姓名。

“谢谢您打电话来,我是Processnet的工作人员,叫谷川佳乃。”

说话方式简单明了,声音听起来还很年轻,应该和自己年纪差不多。

“西泽小姐,您能到仙台来吗?”

因为听金居说他当时去了南相马市,真实还以为自己也会去福岛。不过,被这么一问,她不假思索地回答了“我去”。斩钉截铁的语气不像是自己的声音,回答之后连自己都有点吓到。

敲定会合的时间、地点后,她挂上电话。挂上电话后,她心一横,索性关闭手机电源。

暂时这样吧。

在做好和架见面的心理准备前,真实不打算重新开机。她从没想过自己做得到这种事。


做好会冷战的心理准备——可能做了太多心理准备了,踏上仙台车站月台时,她觉得好像没有想象中冷。

包括仙台在内,真实从来没踏上东北地区一步。只在电视上或气象预报时看过地理位置,实际上对她来说这是一片陌生的土地。

真正感受到这里的冷,是穿过检票口、走出车站后的事。站在指定会合地点的扶梯前,背后乌云覆盖的阴沉天空飘起了雪花。

无论是在东京还是在群马,下雪都是一件大事。但是在这里,大概只是稀松平常的景象吧。看着身边交错的行人,真实这么想。没有人停下脚步,自然而然地接受了习以为常的寒冷气候。

真实再次体会到独自来到一个很远的地方的感觉。从群马搬到东京时虽然也有一种来到完全不同的地方的感觉,但那是从乡下到大都会的感想。现在则是从自己熟悉的地方都市来到另一个地方都市,又是另一种强烈的异样感受。说起来,自己和这地方根本没有渊源,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呢?是非常不可思议的感受。

“你就是打电话来的西泽小姐?”

一个女人走到身边这么问。真实轻轻吸一口气,凝视对方:

“是,我就是西泽——西泽真实。”

“太好了,平安见到面。我是谷川,车子停得有点远,要走一段,没关系吧?”

“是。”

正如对电话中声音的猜想,这位谷川佳乃小姐看上去和自己年龄相仿。她是位表情开朗的美女,身材高挑。看似没有化妆,皮肤却很好,正因素颜,更凸显了原本深邃的五官。

谷川佳乃身穿散发光泽的紫色羽绒外套,脚踏一双短靴。羽绒外套来自知名品牌,和架冬天常穿的外套是同一个牌子。真实也很向往穿这种外套,但又担心运动风的羽绒外套不适合自己,最重要的是,现在的收入根本买不起,所以就放弃了。不过,架有好几件不同颜色的,他那些女性友人当中,也有人穿一样的羽绒外套。

一想起这件事,厌恶的感觉就涌上心头,身子不由得紧绷。

然而,佳乃和架他们有着根本性的不同。她身上的羽绒外套看起来穿很久了,虽然不到破烂或褪色的程度,但能感觉得出这是她长年爱穿的一件外套。和架及那些女性友人的外套近乎全新的时尚品位不同,这种以实用为诉求的穿法更适合佳乃,看上去反而比架他们更有品位。她脚上那双鞋尖有些擦伤的短靴也带给人一样的好感。

这么一想,真实才发现自己穿的是只挡得住东京冷天的米色羊毛大衣,还有从住在群马时穿到现在的高跟长靴,忽然感觉一阵难为情。联系对方时,说什么想来为别人贡献力量,穿成这样简直像是跑错场子。

“那我们走吧。”

没发现真实内心的慌乱,佳乃率先迈步向前。真实正想跟上去时,她又转过头来问:“你的行李,只有那些?”

“咦……”

一时之间无法反应过来。佳乃看着真实的手提包——起初只打算回群马老家,所以提了个容量不大的波士顿包。连自己都担心这点东西要怎么度过接下来的生活。

早知道来之前应该先买好内衣裤、盥洗用具之类的东西。脸颊一阵滚烫。正当真实想找点借口说明时,佳乃又开口了:

“如果需要买什么请告诉我,是否要绕去优衣库或是药妆店。”

她的语气轻松得让人错愕,真实愣了一下。从刚才开始,寒气就从大衣缝隙钻进衣服与肌肤之间,她深切体会到这里的寒冷程度与东京截然不同。要是平时的自己,或许会故作客气,但是现在——

抱着会被怀疑的觉悟,豁出去了。

“请问……”

“嗯?”

“可以绕去哪里买件羽绒外套吗?还有平底靴。”

“可以啊,”佳乃说,凝视着真实点头,“当然可以啊,我们去买吧。”


买了羽绒外套和靴子,结账后请人当场剪掉吊牌。再把原本穿的大衣和靴子折起来放入纸袋,穿上紫色的羽绒外套,换上米色的雪地靴,顺便还买了一顶毛线帽,也一起戴上了。

她从来没有这样打扮过。

不是女人味的白色和粉红色,就是不易出错的黑色或咖啡色,真实发现自己只穿过这些颜色的衣服。

走出车站前百货公司时,入口处正好有间商店。在那里买了大小适中、附有轮子的旅行箱。把带来的波士顿包及大衣等东西装进去,顿时减轻不少负担。

看到映在等身大镜子里的自己,真实吓了一跳。身穿运动风羽绒外套,脚踩短靴,拉着旅行箱的自己仿佛不是自己,像是另一个人。

一个有行动力的陌生人。

“那我们走吧。”

在佳乃的催促下,两人一起走到停车场。拜新羽绒外套所赐,刚才钻进衣服里的寒气已暖和许多。

在佳乃带领下她们走到一辆国产小汽车旁,上车后她发现车上几乎什么都没有,看来这辆车不是她的私人物品,虽然车身没有任何标识,应该是公司车。

“很远吗?”连自己现在要去哪儿都不知道,真实这么问。

“嗯……”佳乃沉吟了半晌,“不到一小时吧,姑且还属于仙台市内。”

“仙台算是大都会呢。”

刚才看到几栋商业大楼及百货公司,里面都有不少店面。街道也整齐美观,虽然不知地震过后的情形如何,现在完全看不出哪里受到震灾影响。真实这么一说,佳乃就点头回应“是啊”。

“还有,号志灯也是。”

“嗯?”

“原来不是直的啊。”

“哦。”

车开动后不久,从飘雪的挡风玻璃望出去,真实立刻察觉一件事。以前在小学社会课本中看过,经常下雪的地方,为了不被沉重的积雪压垮,号志灯往往不是横向,而是设计成直向。记得当时还曾讶异原来有这样的地方,原来积雪这么重啊。

握着方向盘,佳乃说:“因为仙台市内不太下雪啦。”

“原来是这样啊。我还以为东北地方到处都多雪。”

“我曾听这里的人说,因为他们不习惯下大雪,一旦遇到需要铲雪时可累惨了。如果是常下雪的地方,居民随时都会做好铲雪的准备,但像仙台这样的地方,忽然遇到下大雪就伤脑筋了。”

窗外景色飞速掠过。车行三十分钟左右,周遭已失去商业区的氛围,出现前桥也常见的田地与住宅混杂景色。这时,车开进住宅区一隅。

“到了,就是这里。”

佳乃这么说。下车时,天色已经有些昏暗。不过,在逐渐西沉的斜阳照耀下,建筑物的外观仍看得很清楚,美得像是一幅画。屋内透出昏黄的灯光。出发时市区内飞舞的雪花,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好时髦的建筑物——这是真实的第一印象。

和一路上看到的日式民宅明显不同,是一栋有设计感的房子。清水混凝土的外墙,中央有一扇大窗,里面流泻的柔和灯光下,看得到天花板上的空调吊扇和现代灯具。

散发着一股设计师事务所的气息。怀着意外的心情往下一看,发现门旁信箱上有个突出的小招牌。

上面写着“樫崎照相馆”。

“这里是照相馆吗?”

“嗯,暂时想请西泽小姐在这边帮忙清洗及整理照片的工作。”

“清洗照片?”

“对。震灾后找到的照片,很多都沾满泥巴或脏污,这里就在进行那些照片的清洗及修复工作。”

出乎意料。真实还以为自己也会像金居说的那样投入体力劳动。住的地方也是,难道不是金居说的大通铺宿舍吗。

然而,仔细想想就发现,对啊。

已经过去好几年了。

从金居那里听到的是地震发生后不久的状况,都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义工能做的事与能参与的工作,肯定也和当时不一样。更何况真实是女人,不适合从事体力活,又没有其他特殊经验或执照。

忽然她感到尴尬,一阵局促不安袭来。临时起意说要“为别人贡献力量”“想摒除杂念工作”,自己这种想法是不是太傲慢了。这份心思该不会都被眼前的佳乃看透了吧?

“我……”

来这里或许是个错误。人都来到这里了,忽然好想回去。但是,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才好,才刚张开嘴,一个人从照相馆旁那栋民宅走出来。

“佳乃小姐?”

走出来的,是个看似小学生的男孩。

“噢,是阿力啊。”佳乃这么说。

“妈妈说,如果今天有人要来的话,我们的行李是不是搬走比较好?”

感觉得出这个叫阿力的孩子一边跟佳乃说话,一边把注意力放在真实身上。他是个身材高瘦,即使在冬季也晒得有点黑,看起来很健康的男孩。

身边已经好久没见到像运动选手一样剃平头的男孩了。真实心想,真可爱。

“不要紧,已经跟樫崎爷爷借另一间房间让她住了,阿力和妈妈维持原样就行。”

“好的。”

男孩不看真实,朝佳乃点点头,似乎就要转头回去。怀疑自己的到来是否给别人添了麻烦,真实也不敢抬起视线。就在这时,忽然听见——

“你好。”

仓皇间,她发现那是在跟自己寒暄,迟了一秒抬起头,阿力圆滚滚的眼睛正注视着她。望着那双毫无心机的眼睛,迟疑了一会儿,真实才好不容易回应:“你好。”

男孩打完招呼,点个头就返回照相馆旁那栋屋子里了。

“那孩子叫阿力,不久前和他妈妈开始住在这里。”

“是照相馆家的小孩吗?”

“不,不是这样的。”

那么,是和自己一样来当义工,借住在这里的吗?但是现在是二月,学校应该还没放长假,那孩子不用上学吗?

就在这么想时,另一个声音说:

“他们是逃来的,被佳乃小姐带过来帮忙做照相馆的工作。”

照相馆的门打了开来,走出一位白发老翁。虽然是位长者,但他身穿合身的毛衣,头上戴着帽子,整个人显得年轻有活力,看上去就像艺术家。尽管背有些驼,但脚步仍踩得很稳健。

真实不假思索地低下头,老爷爷只轻轻扬了扬下巴。表情没什么变化,该不会在生气吧?真实瞬间绷紧身体。不过,一旁的佳乃语气还是一派轻松。

“啊,这位是樫崎照相馆的馆长正太郎先生,这位樫崎爷爷和孙子耕太郎一起经营照相馆。刚才那位阿力弟弟和他妈妈现在也会来帮忙。接下来西泽小姐就和他们一样暂时住在那边的主屋,麻烦你啦。”

“啊,好的。”

紧张之中,真实再次向佳乃介绍的那位老爷爷低下头。

“我叫西泽……真实。请多多指教。”

老爷爷轻轻点点头。

“工作的事就去问耕太郎。”

只用东北方言丢下这句话,老爷爷就走了。真实从今天开始就要住进他家,他好像一点也无所谓似的。真实愣愣地望着他的背影。

“请问……”

“嗯?”

“这里现在有多少人呢?那个……我还以为会住在宿舍之类的地方,没想到是住在一般人家。”

再者,虽说照相馆是刚才那位老爷爷和他孙子一起经营,家里或许还有其他家人,真实也担心自己会给人造成困扰。

不料,佳乃回答得很干脆。

“这里原本是正太郎先生一个人开的照相馆。耕太郎在东京学摄影,因为震灾才来这里,毕业后就搬来和正太郎先生两个人住了。”

说着,佳乃微笑着补充道:“最近耕太郎的女朋友也不时会来,我看很快就会变成三个人住了。”

“啊,原来是这样。”

“嗯。耕太郎在东京出生长大,因为震灾,他产生强烈想和爷爷一起经营照相馆的想法。最近已经稳定多了,刚开始的时候,耕太郎学生时代的很多朋友也来当义工,大家都住在这个家里,爷爷早就习惯别人来住了。”

“请问……刚才老爷爷说阿力和他妈妈是‘逃来’的,那是指……?”

乍听之下,真实脑中浮现的是沿海城市遭遇海啸袭击,或是受福岛核电厂事故影响,失去居所,不得不迁移到其他地方的人。这些事都只在媒体上看过,也没深入了解——真实为自己从未想要深入了解感到抱歉与无地自容。

“哦……”

佳乃轻轻点点头,露出淡淡的微笑。

“大家都有各自的苦衷嘛。”

听她这么一说,真实又有些后悔问了这种话。自己还不是一样,若是被要求说明为何来到此地,真实一定无法说清楚。包括自己在内,“大家都有各自的苦衷”。光是想象就能理解,阿力母子遇上的恐怕是比自己更严重的事,真实为此涌上另一种歉意。

“现在住在这里的,除了樫崎爷爷和耕太郎外,就只有刚才的阿力和他妈妈。阿力妈妈的名字是早苗,等一下会介绍。我有时会在这个家,有时不在,不过暂时都会在。”

有时在有时不在。

轻松说出这种话的佳乃一定是个真正具有行动力的人吧。这表示她的活动据点不止这里。用手机检索Processnet官网时,看到他们的活动记录遍布全国各地。那样的行动力让真实望尘莫及,一想到如此忙碌的佳乃专程来接她,还亲自带她到这里来,真实不由得再次心怀感激。

明明年纪跟自己相差不多,真厉害——这么想了之后,她又发现这么想未免太不知耻,换了一个想法。

别说年纪相差不多,比真实年轻却更有行动力的人太多了。以前看到厉害的人时,总忍不住去揣测对方的年纪,现在已经很清楚年龄不代表一切了。重要的不是年纪,自己就算活到四五十岁,大概也不可能有那种行动力。

被带到主屋,在分配给自己的房间里独处后,真实静静凝视着关闭电源的手机,想着架的事,然后深呼吸。

原本满脑子都是架的事,来到仙台,和佳乃见面后,直到刚才都没想起他。可以不用想起他。


——我是第一次。

第一次在架家过夜时,虽然想过如果可以不说,到最后都不要说的这句话,终于还是忍不住说出口。

不想说这种给他压力的话。最重要的是,怕会把他吓跑。明明是这么想的,当衣服被脱掉,他的手直接触摸到肌肤,他的吻落在脖子上时,真实瞬间恐惧起来。

在那之前架交往过的对象,包括他的朋友在内,一定都在三十岁前有过初体验。对他们来说,这是理所当然的事,真实却没有这样的经验。感觉就像至今刻意不去看的部分,突然被人放在眼前。

虽然也会告诉自己“不止我这样”。只是至今碰巧没有这种机会,只要有一点阴错阳差,我也早就—— 一直以来都这样告诉自己。但是真实很清楚,自己一直在意却又无能为力的是什么。

上大学时,进县政府工作时,开始在东京工作时……每到一个新环境,交到新朋友,都会在那个环境中寻找和自己一样的人。只要认识同样没有异性交往经验的人就感到安心,认识看似经验丰富的人时则狼狈失措,仿佛自己受到责备,和那样的人在一起总觉得喘不过气。

拼了命忽略这种心情,假装不知道这种心情是什么。其实,这或许就是——自卑感。

只要一点阴错阳差,我也早就——

现在正出现了那点“阴错阳差”,架打算和自己上床。但是,一旦面临这一刻,真实却不知所措了。从来没有性经验,就算听人说过,也不确定详情。万一现在自己做出什么不正确的事怎么办?这种时候该怎么做才对,从来没人教过她。没有性经验的事,从来无法告诉任何人。

架裸露的胸膛抵在真实胸口,她感觉心脏就要穿过喉咙,从嘴里迸出来了。直接感受架的体温,觉得自己好爱他。被他触碰很高兴——但是,身体讨厌地用力紧绷,无法放松,连怎么放松都不知道。

对架说出口后,羞耻地用手捂住脸,耳朵也在发烫。

“真实。”

听见架这么说。他似乎把埋在自己胸口的脸抬起来,正在窥看她。

“真实,转过来看我。”

就算他这么说,因为真实说了那种话,他应该吓到了吧。真实害怕得不敢抬起头。因为恐惧,身体无法动弹。

架凑上脸来,从真实手指缝隙间亲吻她的脸颊,温柔地抚摸她的头发。

“真实。”

这么呼唤了无数次。

他听起来似乎没有生气,真实姑且松了一口气。但是她仍这么想。捂着脸的手掌下,眼角渗出热泪。

“对不起。”

好不容易说出口,呼吸急促,没办法好好说话。

“为什么道歉?”

“说了这种话,让你压力很大吧,对不起,我……”

“没关系。”

架用亲吻堵住她还没说出口的话。

啊——

这一瞬间,产生一股难以言喻的心情。排山倒海而来的幸福感,瞬间攫取了真实的心与身体。思考就此涣散。

她感觉获得了原谅。

过去约会接吻时,架从来没有像这样粗鲁地伸进舌头。野蛮的吻夺走了真实的语言能力,用力的身体终于放松。

身体逐渐融化。

心想,我真的可以吗?

这把年纪还是处女,没跟其他异性交往过。不像架那些女性友人那么会化妆打扮,口才也不好。没有值得夸耀的爱好或专长,活在自己的小世界中。

初中时也曾被女生的小团体排挤,被霸凌。那时,和那群女生要好的男生是这样说的:“就算地球上全人类只剩下她一个,我也不会跟她交往,宁可单身!”这件事我一直放在心上。我是曾被说过这种话的人,和这样的我做,真的可以吗?

比起初中时那些男生,架大概更受异性欢迎。这样的架,选择了我,想要跟我做。没想到长大后能遇到这样的对象,压倒性的自豪将真实包围。

如果彼此同年,就读同一所初中,当时的架眼中或许不会有我。然而,经过这段岁月,现在他却如此近在身边,肌肤相亲,真是教人难以置信。

——真想知道你父母是怎么教育你的。

连那种没有异性缘的男人都曾高高在上对我说过这种话。架却愿意触摸这样的我,和我接吻,一点也不讨厌我。

比任何曾经瞧不起我的人更温柔,头脑更好的架,对我过去经历的事毫不知情,却像这样吻着我,愿意和我上床。这使真实满心歉意,好想告诉他,其实我遇过那样的事——想对他坦承一切。

“啊——”

因为太舒服了,忍不住发出叫声。架的吻落在乳房,舌头的触感令乳头颤动。胸部瞬间便起了鸡皮疙瘩,接着,体内燃起一股炙热,使我全身颤抖。从不知道自己体内藏有这么激烈的热情,嘴里发出从来不曾发出过的高声娇喘。不知道自己竟然发得出这种听起来造作的叫声。

一种和刚才完全不同类型的羞耻感涌上心头。

“架,我——”

真实心想,得告诉他才行。告诉他过去我是如何介意着各种事,活在种种伤害中。否则对他太不公平。希望架在听完全部后,告诉我即使如此,他仍要我。

架说了。

“我喜欢你,所以不要哭。”

那个瞬间。

仿佛自己的一切都获得了肯定,真实哭了。

心想,是这个人太好了。

自己是为了跟这个人上床才单身到现在的。命中注定如此。这个人是自己初体验的对象真是太好了。至今没有跟任何人交往真是太好了。

“痛吗?”

即使疼痛贯穿身体,真实仍拼命地摇头。

“我也喜欢架,不要停。”

求求你,做到最后。

毫不夸张,即使在只有一枚橘色灯泡照明的昏暗室内,世界也已完全不同。啊,原来这档事就是这样啊。真实心想。

困在这种烦恼中,至今的自己到底在怕些什么。想来就觉得滑稽,心中充满甜美的喜悦。

今后,我这辈子都不孤单了。

那天,她确实这么认为。


“没问题吗?”

把架介绍给父母后,妈妈这么说。

对于把自己选择的对象介绍给父母这件事,真实非常自豪。

更别说对象是架,比过去在老家相亲过的任何人都更帅,更懂社交,工作也是自己和家人身边完全没有的类型。他自己开公司,是社长呢。

老实说,介绍架给父母认识,对真实而言是一种对父母的报复。

你自己一个人什么都办不到,什么也决定不了——父母是这么看待她的,真实早就发现了,实际上也被这么说过。但是,架和他的家人在真实眼中不仅是非常体面的都市人,更是过往身边没有的类型。架的父亲虽然已经过世,光看架的妈妈就知道他们夫妻拥有众多爱好,他们家也是好人家。

父母往来的朋友里一定没有那样的人。这么一想,就觉得自己在爸妈面前出了一口气。

没想到,当架特地来前桥提亲之后,母亲却问真实:“没问题吗?”

“什么意思?”

“架啊,看起来不会有点太花哨吗?那个人,该不会赌博吧?”

“嗯?”

从架扯到赌博,会不会一口气跳太远了?那天穿着西装来提亲的架,打扮并无特别花哨。顶多是穿了真实也没看见过的新皮鞋,一想到他是为了提亲特地买的,真实也很高兴。

“才不会。”

真实心想不可以生气,说出口的声音带点失笑的沙哑。

“交往两年了,从来没见过他赌博。”

“真的吗?弹子球也算赌博噢,你知道吗?”

“他也不打弹子球啦。”

嗓门提高了点。但是母亲毫不退缩。

“是吗?不会就好。可是,他们家是自营业吧?没问题吗?”

“你的意思是说架的公司可能会倒闭吗?”

一股寒意蹿过脊梁。母亲说:“不是那个意思。”

“只是,卖啤酒的公司不知道是做什么的。”

“什么叫不知道是做什么的?”

“你要想想,多亏爸爸从正经可靠的公司退休,顺利领到国民年金和退休金,妈妈和爸爸现在的生活才不会出问题,可是自营业的话——真实,你不会担心吗?”

身体的温度下降。

“你怎么说这种话,太没礼貌了。架是临时接手他父亲的公司,当时好像很辛苦,但他对客户细心用心,真的很努力。”

交往至今,从各种场合都感觉得到这一点。架带真实去客户店里消费,在那边用餐时,对方连对真实都很客气。由此可见架平常深受客户信赖,和客户建立了良好的关系。自己能以未婚妻的身份跟他一起去,这也让真实很高兴。

这样的心情,现在却像被母亲在找碴儿。真实怒瞪了母亲一眼,母亲却对真实说“妈妈是担心你”。

“妈妈只是担心你。自营业的家庭大多很辛苦,妈怕真实你应付不来。你说是不是啊,她爸。”

母亲对坐在那里摊开报纸的父亲说。父亲抬起头,“嗯”了一声。看似不想卷入母亲和真实的争执,但也以悠哉的口吻回应了句:

“做自营的家庭确实是比较辛苦。”

“我应付得来。”真实赌气地说。

她深刻认识到自己至今在父母心目中仍是一个小孩,不受他们信任。正因为不相信真实,连带也不相信她选择的架,认为他是会赌博的人,担心真实看走眼,才会说那些找碴儿的话。

在老家这边相亲遇不到好对象,费尽千辛万苦才找到像架条件这么好的人,他们还有什么不满意?真实不由得火大。

“架的妈妈对我也很亲切,还说哪天有了孩子,随时都能搬去跟她一起住,所以工作也——”

“咦?你是说真的吗?”

母亲发出惊恐的声音,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却又夹杂一丝笑容。

“对方那么说,那你怎么回答?真实?你该不会就让她擅自决定一起住了吧?”

母亲的反应之大,反倒教真实不知所措。

老实说,架的妈妈那么说时,自己没有想太多。他妈妈人很好,也很欢迎真实。说可以搬回去住,也是出于体贴的心意。说什么“让她擅自决定”,根本不是母亲说的这么回事。

“还没有谈到那么具体……人家妈妈也只是好心才这么说吧。”

“真讨厌,你振作一点好吗?唉,妈或许把真实教育得太乖巧了。”

母亲这么说,真实倒抽一口气。仓促间想不到话反驳,母亲又接着说:

“那我问你,你以后都不打算回这个家了吗?妈妈原本还以为真实会跟县内的人结婚,都做好帮你带小孩的心理准备了呢。”

“好啦,她妈。结婚是一辈子的事,”父亲这么说,试图打圆场,“比起要求工作或其他方面的事,更重要的是真实自己选了一个好对象,今后要和对方生活一辈子啊。”

“我也很想这么认为啊,可是……”

看着反驳父亲的母亲,真实心想,才不是呢。

你才没那么想。

早就知道母亲想和自己一起在这个家里照顾小孩。姐姐在东京生产,现在也在那边育儿,这件事让母亲相当落寞。或许因为如此,她把希望都放在做妹妹的真实身上了。

真实也知道,要是可以的话,母亲甚至希望自己尽可能嫁给县内人士,继续住在这个家里。

不过,现在的真实单纯感到疑惑。为什么?

想要我早点结婚的是你,相亲那段时间,是妈妈你一直坚持我只是碰巧结不了婚,也一直这么告诉我的。

一切都是运气不好。

不是真实身为女人魅力不足,只是碰巧对恋爱结婚没兴趣。每次姐姐或爸爸说了什么,妈妈都会这么说,感觉得出她是真的动怒。所以我很想为妈妈证明这一点。带架回家介绍给父母,正是为了证明这个。你为什么要把他说得那么差呢?要是我因为这样就不结婚了,你又打算怎么办?

“真实就是不谙世事,”母亲这么说,“我是担心你会不会就这样中了他们家的计啊。”

“什么叫我不谙世事……”

“难道不是吗?在这之前,你什么事都依赖爸爸妈妈。”

母亲这么说,明明就是你们希望我那么做的,现在又当作根本没那回事。

不管是和朋友出去玩——

还是和男孩子交往——

在外留宿——

晚归——

全部都用“担心”两字束缚我,动不动就默不作声,一副不高兴的样子,不给我机会离开家的,不正是你们吗?我为了让爸爸妈妈放心,为了不让你们不开心,才什么都放弃的。

既然如此,我是为了什么当那个“乖孩子”?一切都没有意义吗?

“还有我问你,架他们家有没有人离过婚?”

“嗯?”

“叔叔或阿姨之类的都可以,有没有?”

“为什么这么问?”

真的不明白妈妈为何问这个,真实一反问,母亲就傻眼地叹了口气。

“家族里有人离过婚的话,他自己对离婚这种事可能不会比较犹豫。妈亲眼看过身边的人就是这样。”

听到这番话的瞬间,真实内心初次产生了一种心情。

那就是——觉得无聊透顶。母亲为什么能说出如此无聊透顶的歧视性的话呢?真实难以置信地望着母亲。从小到大,她都教自己不可以歧视别人,要对人温柔亲切,不敢相信这是同一个人说出的话。

就算家族里有人离过婚,会顺利的夫妻就是会顺利,会触礁的婚姻就是会触礁。母亲只靠自己贫瘠的经验法则和道听途说判断一切,简直无聊透顶,可笑至极。

想到这里时,真实想通了。

真正不谙世事的人是妈妈。

正因她自己孤陋寡闻,才以为女儿真实必定也是如此。一个孤陋寡闻的母亲在狭隘范围内用她的价值观与道德观养大的女儿,肯定也和母亲一样孤陋寡闻。对她来说,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一股绝望渐渐冲击内心。

只能用狭隘的价值观看待事物,这样的人就这么支配了我的童年时代、学生时代,以及十几岁和二十几岁的人生。

她具备的常识只能让她说出这种歧视性的话,这个孤陋寡闻、不谙世事的人至今对我说过什么?“我是担心真实”,“把家里的钥匙还回来”。我说要搬去东京时,她也说着“做这种事有什么意义”大力反对。她还曾说“直到你从这个家里嫁出去为止,妈妈都会负起照顾你的责任”。

“毕竟你想想看,像我们这种正经人家,亲戚里可从来没有人离过婚呢。”

看真实不搭腔,母亲又像找借口似的这么说。这时,父亲悠哉地问了句:“不对,直之不算吗?”直之是真实的表哥,去年离婚了。听父亲这么一说,母亲才露出心虚的表情点头说“是啦……”。

“可是阿直离婚有他的原因啊,又是最近的事。”

失去反驳的力气,真实依然沉默。

——妈妈,没有谁离婚是没有原因的。

我们家族的人如果有原因,别人家也会有,大家都是平等的,每个人的家庭都是正经人家。

虽然才刚说过父母一点也不信任我,但母亲一方面不信任我选的对象,一方面却对自己和自己的家庭太有自信了。

只因为我是你女儿,你就坚信我比架的家人更好。你太相信自己女儿的价值了,为此甚至不惜挑对方家庭的毛病。

自从决定结婚之后,正因为结婚对象是架,正因为和他的婚事不符合这个家教我的价值观,现在的我终于能够承认,也终于明白。

其实如果可以的话,我原本也想在群马结婚的。

和县内人士结婚,依赖母亲的照顾,就像母亲养育我那样,和母亲一起养育我的小孩。我一直想这么做,从很小的时候,虽然没有人教我,但我一直这么想。甚至无法理解姐姐为何不这么做。

终于知道,那或许就是我一心想成为的乖孩子形象。只因为喜欢架,只为了这一点抛弃待在母亲身边这条路——打算和架在东京生活的真实,内心感到愧疚。就连那么生妈妈的气时,内心还是怀着罪恶感。

背叛父母离开家乡的罪恶感,始终难以拂去。


来到仙台的隔天,真实马上就学了洗净照片的方法。

“这些都不急,有人帮忙真是太好了。麻烦你了。”

佳乃口中的“耕太郎”,也就是樫崎耕太郎,戴着流行的圆框眼镜,是一个散发着知性气质的年轻人。身上穿的圆领衫和牛仔裤都是剪裁合身的设计,或许和他在东京上大学也有关系,给人一种时髦干练的印象。

樫崎照相馆设计感十足的外观,说是大都会里的建筑也不为过。不过,走进其中一看,在众多新型相机中掺杂着看似老爷爷使用过的旧款相机,就连真实也看得出那些相机年代久远。室内装潢是新的,但也留有一看就知道从以前使用到现在的老式文件柜等家具,整体来说,照相馆散发着一股怀旧复古情怀。放了椅子的小型摄影棚也让人很喜欢。

“地震造成以前的木造房子倾斜,虽然不到坍塌的程度,还是拆除重建了。我就是那时来的。”

耕太郎一边说明,一边从堆在文件柜旁的塑料柜里拿出一个信封,将里面的东西放在铺了报纸的工作台上。

一看就知道,那些都是等待修复的照片。

有的照片表面沾上了咖啡色污渍,有的照片部分磨损消失,有的照片褪色了,还有右半张沾着干硬泥块的照片。

陌生人的家族合照、情侣合照——平常少有机会看到别人的生活照,正因照片里的都是陌生人,更显得那个“某人”的生活痕迹写实。来到东北之后,直到目睹这些沾上泥巴、受到挤压或部分破损缺角的照片,真实才初次接触震灾带来的阴影。就像这些照片一样,人们的日常生活忽然被迫中断。

“这些都能恢复原状吗?”

这些照片就像被闪电劈出裂缝的雕像,有的几乎已无法辨识原貌。但是耕太郎微笑着说道:

“洗过就会差很多。这些照片因为泡在盐水里,有的已经开始变色。不过,只要小心用温水清洗,就能看出很大的不同。”

“从地震发生后,一直在做这件事吗?”

“也算顺水推舟,自然而然就变成这样了。”

耕太郎这么说着,一张一张拿出照片。

“地震发生时,我在东京的摄影学校念书,和当时的同学去东北沿海城镇帮忙清理善后。就在被海啸肆虐后留下的瓦砾堆中,看见许多不知道是谁的相簿和照片。几乎都沾满了泥巴,有的破了,有的粘住了。我们都是喜欢摄影的人,看到那个总觉得很心痛。于是渐渐开始清理照片。把洗干净的照片拿到附近避难所问,就此找到主人也是常有的事。另外,照片上总会拍到人,也能成为找到摄影者的线索。”

耕太郎爱怜地看着那些照片。

“此后,我们就开始呼吁大家把需要清洗的照片拿来,这里有义工会帮忙清洗,一路细水长流地做到现在。清理照片的工作也可以交给远程的义工,除了东北地方,全国各地都有不少人愿意接这类义工。我有时也会拜托读书时的同学。”

“这样啊……”

竟然也有远程义工的形式,在这之前完全没听说。真实拿起一张照片,隐约闻到照片上残留多年的海水与泥土气味。

“那么,这些照片也是通过那种方式拿到这里来的吗?有人在等着照片回到他们身边?”

“啊,这些不是……”

不知为何,耕太郎的表情有些忧伤。

“这几年,照片的主人直接拿来拜托清洗的情形减少了,这些都是在清运残骸瓦砾时清出来的无主相簿和照片。虽然很希望能物归原主,但大部分一直都找不到主人。我想,多数情况应该是主人已经过世了。”

清楚听到他这么说,真实说不出话来。

低头一看,那是不知道谁的——应该是婚礼的照片。新娘身穿传统白无垢礼服,看似是很久以前的照片。大概是在哪里的神社举行的婚礼,人物后方挂的布幕特征明显,附有波浪造型的神社社徽。

“所以,这些照片不急着清理。因为不是谁特地拿来委托的,就是暂时先保管在这里,慢慢清洗即可。大部分政府机关或义工团体都停止受理这类清理照片的委托了,因为照片没有地方存放,有时不得不处理掉。”

“好可惜啊,像这张,应该是谁的婚礼照片吧。”

想到这些属于某人的回忆,将这样沾满泥巴被丢掉,真实不由得一阵心痛。说不定主人根本不知道照片被保存在这里,早就放弃寻回了。

凝视着照片,耕太郎露出淡淡的笑容。

“和我一样想法的人还有很多,跟佳乃小姐商量之后,那些原本预定被丢掉的照片,就来到我们这里了。话虽如此,我们这里一样缺乏保管空间,也是很伤脑筋。目前的主要活动是清洗照片后建立电子档,只要留下电子档,以后也有可能再恢复原状。”

“你愿意帮忙吗?”耕太郎问。

“请让我帮忙。”真实这么回答。


在脸盆里装温水,用来蘸湿纱布,轻轻清除照片表面的泥土。

干掉的泥土吸了温水后,像是重拾海水与泥沙的气味。因此,开始动手后,室内瞬间充满了泥土味。

“请用口罩。”

阿力的母亲早苗走过来,给真实一个一次性口罩。

“我也可以一起做吗?”说着,她在真实身边坐下来,一起清理照片。

早苗有一双和阿力很像的眼睛,身材纤瘦,人长得也漂亮。年纪应该比真实大,但不说的话,还是看不出有个阿力这么大的儿子。

过了一会儿,阿力也来了。一开始只是指着照片问耕太郎:“这是神轿吗?没拍到半个人,这是在拍什么?”不久后又问:“我也可以帮忙吗?”于是加入到清理行列。

阿力问话的对象不是母亲早苗,多半是耕太郎。对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年长的大哥哥或许是令他安心的存在,又或者,他只是对在人前和母亲说话感到难为情。

明明昨天才认识真实,他也一会跑来窥看手边的照片,一会跟她搭话:“你弄得很干净呀。”

“没有啦。”真实这么一否定,耕太郎也说:“不,你手法很仔细,帮了很大的忙。”早苗则称赞道:“对啊,西泽小姐已经掌握诀窍了。”

平常很少被人称赞,真实虽然害羞,但也真的很高兴。真实深知自己个性不善交际,或许因为这样,确实从以前就擅长这类埋头苦干的工作。

“休息一下吧。我去泡茶。”说着,耕太郎站了起来。“我也去!”阿力跟了上去。看着他们离开的身影,早苗苦笑着说道:

“真不知道他是来帮忙的还是来碍事的。”

“别这么说……阿力是个坦率的好孩子呢。”

“是这样吗?”微笑的早苗看上去有点开心。

“两位是从哪里来的?”

或许是一起劳动的关系,真实放松了心情。抱着轻松的态度这么一问,早苗的脸上瞬间失去所有表情。

啊。真实这才察觉不妙。

想起樫崎爷爷说他们母子俩是“逃来”的,真实紧张地想,自己是否问了不该问的。然而,就在真实说点什么前,早苗的表情变得柔和了一些,气氛也不再那么紧绷。

她告诉真实:“我们是从东京来的。西泽小姐呢?”

“我也是东京来的。”

现在的住址明明早就是东京了,遇到这种时候,真实还是差点回答群马。都在东京居住超过两年了,还完全没有住在东京的感觉。

“哇,这样啊,那我们一样呢。”

早苗以平静的语气微笑着说。之后,彼此都不再问对方“是东京的哪里”。在这样的气氛下问不出口。

不过,这么一来就知道,他们母子并不是流落此地的灾民。感觉得出早苗不希望真实进一步追问他们的事——这么一想,就觉得该把自己的事老实告诉早苗才行,只有自己提问,似乎不太公平。

“其实,我的婚事搞砸了。”

正确来说,还不知道到底有没有搞砸,只是刻意这么说。真实却因自己说出口的话而感到受伤。

听了真实的坦白,早苗低呼一声,倒抽了一口气。

“所以,我不太想继续待在东京。”

“原来是这样啊……西泽小姐,你今年多大了?”

“三十五。”

“还年轻嘛,没问题的。话是这么说,你现在一定不想听到别人说这种话吧?”

朝早苗望去,她便耸耸肩说:“要是我就不想。”

“遇到什么事时,比自己年长的人动不动就‘你还年轻嘛’,我很讨厌听到这种话。老是告诫自己别成为说这种话的人,结果还是说了,真抱歉。”

“早苗小姐多大了?”

“三十八。”

早苗微微一笑。

“阿力十一岁。”

这么说来,果然还是小学生。来这里后,没看到阿力去上过学,真实虽然有点在意,但也知道不能问。早苗更是没主动提起。

不知是否察觉到真实在想什么,早苗脸上依然带着微笑。望着擦干净后整齐排放的照片,静静地开口道:

“就算结了婚,夫妻间也可能发生各种事。”

“咦?”

“无论是跟那个无法和你结婚的人,还是今后遇到的人,要是在遇到问题的时候,都能好好跟对方讨论,继续往前走就好了。”

她的微笑中透露着一丝寂寞。这番话的后半段与其说是对真实说的,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阿力母子身边没有父亲的身影。为什么会这样,真实没有深入思考过。现在想想,他们之所以“逃到这里来”,原因或许出在孩子的父亲身上。可能是家暴、欠债或其他原因。

早苗口中的“继续往前走”响彻真实的心扉。

“那天会来临吗?”

“咦?”

“我能够往前走的那一天,真的会来临吗?”

她现在的心情非常脆弱,鼻腔深处一酸,眼泪差点流出来,她赶紧低垂视线。

遇到架之前,每次婚活认识什么人,真实就会苦于没有办法将对方视为结婚对象,怀着疲倦的心情和那些人见面时,好几次都有这种“无法前进”的感觉。还以为再也不用承受当时的那种不安与无奈,没想到再次涌现这种感觉。

这样的自己,真有能向前走的一天吗?

原本还以为这辈子都不再孤单了。

“哇,你别哭啊!”

早苗纤细白皙的手搂住真实的肩膀。“没事的。”

“没事的,一定不会有问题的。”

“……谢谢你。”

没有任何根据,只是刚认识的人说的话,却让自己这么感动,真是不可思议。不过,有些话正因不知情才说得出口,也或许因此才能产生接受的心情。

早苗温暖的手温柔地环抱着真实的肩膀,使她心存感激。


“西泽小姐,清理照片的工作也要继续麻烦你,不过,下次要不要试试做点别的?”

有时在有时不在樫崎照相馆的佳乃有一天忽然回来,这么对真实说。那是真实来到照相馆两周左右的事。

“别的工作?”

“嗯,制作地图的工作,想不想试着帮忙?”

佳乃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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