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刑判决

阿西莫夫科幻短篇全集 2:双百人  作者:艾萨克·阿西莫夫

布兰德·戈拉不大自在,他笑笑说:“这种事难免夸大,你知道的。”

“不不不!”小个子男人用力睁大了白化病人特有的粉红色眼睛,“早在第一个人类踏足织女星系之前,铎利斯就已经是一座伟大的城市了。曾经有一个比我们的联盟更伟大的银河系联邦,铎利斯就是它的首府。”

“那好,我们就说它是古老的首府好了。这我愿意承认,剩下的就交给考古学家吧。”

“考古学家根本没用。我的发现需要相关领域的专家,而你是委员会成员。”

布兰德·戈拉面露犹疑。他还记得大学四年级的西奥·里洛——一个不合群、白皮肤的人类小不点儿,一直潜藏在他记忆的背景里。时间已经很久远了,不过这白化病人当时就怪里怪气的,这一点倒是很容易就能回想起来。如今他也还是怪里怪气的。

“我会尽量帮忙,”布兰德说,“只要你告诉我你想怎样。”

西奥全神贯注地望着他:“我希望你把某些事实呈给委员会。你能保证吗?”

布兰德只含糊道:“即便我帮你的忙,西奥,我也得提醒你,我不过是心理学委员会的初级成员,没多大影响力。”

“你一定要尽你所能。事实会证明自己。”白化病人的双手在颤抖。

“你说吧。”布兰德缴械投降。两人是校友,相识已久,要是不由分说就拒绝终归不太好。

布兰德·戈拉把身体往后仰,靠着椅背放松下来。大角星的光芒透过落地窗射进屋内,经偏光玻璃散射后变得柔和不少。不过落在西奥粉红色的眼睛里,即便稀释过的阳光也太过强烈,因此他说话时抬手遮住了光线。

“我在铎利斯生活了二十五年,布兰德,”他说,“我探访过好些地方,今天的人都不知道它们存在,而且我有了发现。铎利斯属于一个超越我们的文明,它是该文明科学与文化的首都。没错,它确实是的,尤其是在心理学领域。”

“属于过去的事物总是显得更厉害些,”布兰德屈尊笑笑,“论述这个道理的理论在所有初级心理学教材里都能找到。新生总管它叫‘GOD定理’,你知道,‘过去的好时光’[原文为“Good-Old-Days”。——译者注]。不过你接着说。”

见对方离题万里,西奥皱了皱眉。他藏起刚刚露出来的冷笑:“遇到叫人不舒服的事实,人自然可以给它贴个粗陋的标签,然后心安理得地丢到一边。可是告诉我,你对心理工程了解多少?”

布兰德耸耸肩:“根本没有这回事。反正在严格的数学意义上是没有的。一切广告和政治宣传都可以算作心理工程,某种时灵时不灵的粗糙形式——有时候也还挺奏效的。或许你指的就是这个吧。”

“根本不是。我指的是实实在在的试验,有大批被试者,在受控的条件下进行,而且持续了许多年。”

“这类事情曾经提出来讨论过,但实践起来行不通。我们的社会结构不太能容忍它,而且我们现有的知识不够,无法设定有效的控制参数。”

西奥强压兴奋:“但古人确实拥有足够的知识,而他们也确实设定出了控制参数。”

布兰德态度淡漠,他想了想道:“很惊人,也很有趣,不过你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找到了相关的文件。”西奥喘不上气来,于是停顿片刻,“一整个星球,布兰德。一个专门按照试验要求筛选出来的完整世界,住满了方方面面都受到严格控制的个体。被研究,被记录,被用于试验。你还不明白这是怎样一幅画面吗?”

布兰德并未在对方身上发现精神失控的常见指征。或许如果更仔细地探查——

他不动声色道:“你必定是被误导了。根本不可能。人类是没法这样控制的。变量太多了。”

“关键就在于此,布兰德。它们不是人。”

“什么?”

“它们是机器人,正电子机器人。整整一个世界的正电子机器人,布兰德,什么也不干,就只是活着、做出反应、被一群心理学家观察,那才是真正的心理学家呢。”

“真是疯话!”

“我有证据——因为那个机器人世界仍然存在。第一联邦分崩离析,但那个机器人世界还在继续。它仍然存在。”

“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西奥·里洛站起来:“因为过去的二十五年里我去过那里!”

会长把镶红边的长袍扔到一边,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粗糙的长雪茄;长袍是心理学委员会的正式着装,不过雪茄绝非官方配备。

“荒唐,”他哼哼道,“彻头彻尾的疯狂。”

“正是这话,”布兰德道,“而我也不可能就这么把它捅给委员会。大家不会听我的。我得先说通了你,然后,如果有你的权威在背后支持——”

“噢,真见鬼!我从没听过这样的——那家伙是什么人?”

布兰德叹气:“怪人,这我承认。在大角星大学时他跟我同班,那时候他就已经是个古里古怪的白化病人。像魔鬼一样适应不良,一门心思钻进古历史里。他正好是那种人,偶尔突发奇想,然后就傻头傻脑、心无旁骛地往下挖,最后竟让他成功了。他说他在铎利斯摸索了二十五年。他手头有完整的记录,差不多涵盖了一整个文明。”

会长气急败坏地喷着鼻息:“没错,我知道。在电视连续剧里,聪明绝顶的业余爱好者总会有伟大的发现。自由骑士。孤狼。呸!你咨询过考古系没有?”

“当然,而且结果很有趣。没人为铎利斯花心思。你瞧,它可不仅仅是古代历史,一万五千年,基本算是神话了。有声望的考古学家不会在它身上浪费时间,倒正好可能被一根筋的书呆子外行人发现。至于今后嘛,要是事情真如他所说,铎利斯必定要变成考古学家的天堂了。”

会长那长相普通的脸扭曲成骇人的怪相:“可真伤自尊心。要是这里头确实有任何部分属实,那么所谓的第一联邦对心理学的把握必定远远胜过我们,相形之下,我们无异于颠三倒四的低能儿。还有他们造的正电子机器人,必定比我们最先进的蓝图还要高明大概七十五个数量级。银河啊!想想看,里头涉及的数学是什么样子。”

“你瞧,先生,我差不多把所有人都咨询过一遍。我确信每一个角度我都核实到了,否则也不会把它提交给你。一开始我就找了布拉克,他是联合机器人公司的数学顾问。他说这些东西没有极限。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和资金,再加上心理学的进步——你猜怎么着?——那样的机器人现在就能造出来。”

“他有什么证据?”

“谁,布拉克?”

“不,不!你的朋友,那个白化病。你说他手头有文档。”

“是的。我都带来了。他有很多资料——它们很古老,这点毋庸置疑,我已经用尽一切办法核实过了。当然文档的内容我自己读不了。我不知道除了西奥·里洛,还有谁能读懂它们。”

“这不是作弊吗?我们只能接受他的一面之词。”

“对,也可以这么说。但他也只说自己能破译其中的某些部分。他说资料上的文字跟古代的半人马座语言有关联,我已经找了语言学家来处理。文字是可以破解的,如果他的翻译不准确,我们不会一直蒙在鼓里。”

“好吧。咱们就来瞧瞧。”

布兰德·戈拉拿出用塑料套封的文档。会长把它们扔下,伸手去拿译文。他一边吞云吐雾一边开始阅读。

“哼,”最后他评论道,“更多细节都在铎利斯,我猜想。”

“据西奥说,光正电子机器人大脑的设计方案那边就有大量蓝图,约莫一百吨或是两百吨,全都在原先的保险库里。可这才只是最微不足道的部分。他去过了真的机器人世界。他手头有影像照片、电传记录,各种各样的细节。全是未经整合的零散资料,而且显然是出自一个对心理学几乎一无所知的外行人之手。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弄到了足够的数据,可以相当确凿地证明他前往的那个世界并非……嗯……并非自然。”

“这些你也带来了?”

“全在这儿。大部分在微缩胶片上,不过我还带了投影仪。给你眼镜。”

一小时过去,会长说:“我明天就召集委员会大会,推动这事通过。”

布兰德·戈拉笑容紧绷:“我们要派一支科考队前往铎利斯?”

“这个嘛,先得拿到大学的拨款,”会长干巴巴地说,“可说不好。眼下请你暂时把材料留下吧。我还想再研究一阵。”

理论上讲,政府科技部对一切科学研究实施行政管控;实际上呢,大型大学中那些纯粹的研究小组是完全自主的团体,而且按照惯常的规矩,政府并不对此提出异议。然而惯常的规矩也不一定次次都适用。

因为这个,尽管会长皱眉,发火,骂骂咧咧,但他还是没法拒绝会见温——默里。默里完整的头衔是主管心理学、精神病学与心理技术的副部长,另外他本身作为心理学家也是相当称职的。

所以会长虽然可以朝他瞪眼,但也只能瞪眼而已。

默里部长一脸高兴,无视对方瞪圆的眼睛。他一反常态地摩挲着他的长下巴道:“可以说问题在于信息不充分。咱们就这么说可好?”

会长态度生硬:“我看不出来你想要什么信息。对于大学的拨款,政府能做的仅仅是提供建议。而具体到这件事情上,我可以这么说,政府的建议并不受我们欢迎。”

默里耸耸肩:“我对拨款没意见。但没有政府的许可你们无法离开行星。信息不充分的问题就在这里了。”

“除了我们已经提供的信息,再没有别的信息了。”

“可是有些事情已经走漏了风声。这一切实在很幼稚,而且这样藏着掖着完全没有必要。”

老心理学家涨红了脸:“藏着掖着?要是你不了解学术圈的生活方式,我也无能为力。在取得明确的进展之前,调查研究的情况是不会也不能公布的,具有重大意义的调查研究尤其如此。等我们回来,我们会把这期间发表的所有论文拷贝寄给你们。”

默里摇摇头:“不行啊。还不够。你们准备去铎利斯,是吧?”

“这点我们已经通知过科技部了。”

“为什么?”

“你为什么想知道?”

“因为这是大事件,否则会长不会亲自出马。那个更古老的文明和机器人的世界是怎么回事?”

“好吧,那么你们已经知道了。”

“只知道一些我们能够拼凑出的模糊概念。我要细节。”

“目前我们手头没有任何细节。在抵达铎利斯之前都不会知道什么。”

“那么我要跟你们一起去。”

“什么?!”

“你瞧,我也想知道细节。”

“为什么?”

“啊,”默里伸直双腿站起来,“现在换成你在问问题了。没用的,我说。我知道大学不乐意接受政府监督,我知道我没法指望从学术界获得任何自愿的帮助。但是,大角星在上,这回我会找到帮手的,而且随便你们怎么反抗我都不在乎。你们的科考队哪儿也别想去,除非我跟你们一起走——代表政府跟你们一起走。”

作为一个世界,铎利斯其实没什么了不起。它对银河系经济的重要性为零,它的位置远离所有主要贸易航线,它的住民愚昧落后,它的历史也晦涩模糊。然而在这个古老世界的瓦砾堆里埋藏着隐晦的证据,证明曾有火焰与毁灭涌入,摧毁了更早的铎利斯——那个更伟大的联盟的更伟大的首都。

就在这堆瓦砾里,来自新世界的人们在打探,在搜寻,在努力理解。

会长摇摇头,把灰白的头发往后捋。他已经一星期没刮胡子了。

“问题在于,”他说,“我们没有参照点。语言我猜可以破解,但符号就没办法了。”

“我觉得我们已经做成很多了。”

“摸黑瞎撞而已!以你那位白化病朋友的译文为基础,大家一起猜谜。我可不会因此就抱什么希望。”

布兰德道:“胡说!你花了两年时间研究尼米安畸形,迄今你花在这件事上的时间只有两个月,而后者比前者恰好复杂十万倍。你心烦是因为别的。”他冷笑道:“不是心理学家也能看出来,是政府的那个人让你心浮气躁。”

会长从雪茄顶端咬下一截,一口啐到四英尺开外。他慢吞吞地说:“关于那头固执的蠢驴,有三件事让我恼火。第一,我不喜欢被政府干涉。第二,我们正在经历心理学历史上最重大的事件,我不喜欢有陌生人到处刺探。第三,看在银河的分儿上,他到底想要什么?他有什么目的?”

“我不知道。”

“他应该有什么目的?你就完全没思考过这个问题?”

“没有。直说吧,我不在乎。我要是你就当他不存在。”

“你是会这样的!”会长暴躁道,“你会的!你以为政府插手进来,我们只管不理会就行了。我猜你知道吧,那个默里自诩为心理学家?”

“知道。”

“我猜你也知道,我们做的这一切,事无巨细他全感兴趣。”

“这个嘛,要我说,真要这样也正常。”

“哦!另外你也知道——”会长的声音骤然低下去,吓了布兰德一跳,“行了,默里到门口了。说话当心。”

温——默里笑盈盈地问候会长,会长板着脸点点头。

“好吧,会长先生,”默里直奔主题,“你可知道我已经连轴转了四十八小时?你这里确实有点儿东西,是大家伙。”

“谢谢。”

“不,不,我是认真的。机器人世界的确存在。”

“你本来以为它不存在?”

部长耸耸肩,态度很和善:“我这人嘛,天生有些怀疑精神。你们下一步有什么计划?”

“你问这个做什么?”会长从喉咙里嘀咕出这句话,每个字都像是分别用力挤出来的。

“想看看你们的计划是不是跟我自己的计划吻合。”

“那么你自己又是什么计划?”

部长微微一笑:“不,不。你们先请。你们准备再留多久?”

“直到对相关的文件有一个初步的全面了解。”

“这等于没回答。什么叫初步的全面了解?”

“我毫无头绪。也许需要好些年。”

“噢,见鬼。”

会长挑起眉毛没说话。

部长看看自己的手指甲:“我猜你知道机器人世界的位置。”

“自然的。西奥——里洛去过了。到目前为止他提供的信息都得到了证实,准确无误。”

“没错。那个白化病。好吧,为什么不去那儿?”

“去那儿?不可能!”

“我能否问问原因?”

“听着,”会长强忍住不耐烦,“你在这里并非因为我们的邀请,而我们也并未请你来对我们的行动方案指手画脚,不过为了让你明白我不是故意找碴儿吵架,我准备用一个小小的比喻来说明一下眼下的情形。想象我们面前有一台巨大而复杂的机器,构成机器的原理和材料我们几乎一无所知。机器非常大,我们连各部件的关联都看不出来,更别想理解其整体的用处。那么,难道你会建议我在全面了解它之前就拿引爆射线去进攻机器上那些精微神秘的移动部件?”

“你想表达的意思我当然是明白的,可你这是变成神秘主义者了。这比喻牵强得很。”

“一点儿也不。那些正电子机器人的建造思路我们至今茫然无知,而它们会照何种思路行事我们也完全蒙在鼓里。我们真正知道的大概只有一件事:机器人被彻底隔离,以便它们能靠自己书写自己的命运。破坏隔离就等于破坏试验。要是我们一股脑儿拥过去,引入新的、不可预见的要素,诱发计划外的反应,一切就都完了。哪怕最微不足道的干扰——”

“胡扯!西奥·里洛已经去过了。”

这下会长再也压不住火气,瞬间大发雷霆:“你以为我不知道?要是那该死的白化病不是一个不学无术的狂热疯子,要是他对心理学不是一窍不通,你以为会发生这种事?只有银河知道那蠢货造成了多大破坏。”

沉默。部长拿指甲敲敲牙齿,面露沉吟之色:“我说不好……我说不好。但我非得弄明白不可,而且我不可能等上好几年。”

他离开了。会长火冒三丈,转头对布兰德说:“现在怎么办?要是他想去机器人世界,我们又拿什么拦着他?”

“要是我们不让他去,我看不出他怎么能去成。科考队可不是由他指挥。”

“噢,是吗?刚才他进来之前我正想跟你说这个。自从我们抵达以来,联盟舰队的飞船已经有十艘降落在铎利斯。”

“什么?!”

“正如我所说。”

“可是为什么?”

“这个嘛,我的孩子,我也不明白。”

“介意我进来坐坐吗?”温——默里客客气气地问道。坐在桌前的西奥·里洛闻声抬头,一下子紧张起来。他的桌子上堆满文件,乱得一塌糊涂。

“进来。我给你腾张椅子。”屋里只有两张椅子,白化病人飞快地搬走其中一张椅子上的杂物,一望便知他慌得心肝乱颤。

默里坐下来,一条长腿架到另一条腿上。“你在这边也被分派了任务吗?”他朝书桌点点头。

西奥摇头,无力地笑笑。他几乎下意识地把桌上的纸张理成一沓,然后翻面朝下放下。

几个月前,他同一百个拥有各色光鲜头衔的心理学家一道返回了铎利斯,自那时起他就感到自己不断被排挤,离核心越来越远。这儿已经没有他的位置了。人家只要他做一件事,就是回答涉及机器人世界现状的问题,因为只有他去过那里,除此之外他参与不了任何工作。而即便是在回答问题的时候,他也觉察到——或者自以为觉察到——其他人愤怒于他竟然去到了机器人世界,而不是某个合格的科学家。

这种事情本该让他愤愤不平,然而也不知为什么,事情从来都是如此。

“抱歉?”他漏听了默里后面的那句话。

部长重新说了一遍:“我说你竟然没有被派到工作,真叫人吃惊。最初发现这一切的人是你,不是吗?”

“是我,”白化病人高兴起来,“不过它脱离了我的掌控。我力所不能及了。”

“但你去过机器人世界。”

“那是个错误,他们告诉我说。我有可能把一切都毁了。”

默里扮了个鬼脸:“据我猜想,他们其实是心里气恼,因为你弄到了大把的第一手材料,而他们却两手空空。可别因为他们有花哨的头衔,你就被唬住了,以为你自己一无是处。有常识的外行人可比瞎眼的专家强。你和我——我也算是外行,你知道——我们必须为我们的权利抗争。喏,来根烟。”

“我不抽——那我就来一根,谢谢。”白化病人逐渐对桌对面那个长手长脚的男人心生好感。他把文件翻回来正面朝上,然后勇敢地点燃了香烟,只是不大确定该怎么抽。

“二十五年。”西奥说话时很仔细,他得绕开急促的咳嗽。

“关于那个世界,你愿意回答几个问题吗?”

“我想可以吧。反正他们也只问我那个。不过你去问他们不是更好吗?他们现在多半已经把什么都想明白了。”他吐出一口烟,尽量把它吹离自己。

默里道:“咱们实话实说,他们连头都还没开呢,再说我想要未经心理学译解的原始信息,免得被人家搞糊涂。首先,那些机器人是哪种人——或者说是哪种东西?你手头不会正好有某个机器人的影像照片吧?”

“嗯,没有。我当时不乐意留存它们的影像。不过它们不是物品。它们是人!”

“不是物品?它们看起来像——像人?”

“对——大致上。反正至少外表是像的。我当时弄到一些细胞,对细胞结构做了微观研究。研究报告在会长手里。它们内在跟我们不同,你知道,经过了极大简化。但光看外表你绝对看不出来。它们很有趣——而且很和善。”

“它们比行星上的其他生命更简单吗?”

“哦,不是的。那颗行星非常原始。而且……而且,”西奥一阵咳嗽,被痉挛打断了话头,他尽量不动声色地捻灭了香烟,一颗火星也没剩,“它们拥有原生质,你明白,我觉得它们压根儿不知道自己是机器人。”

“是。我猜它们是不会想到的。它们的科学如何?”

“不知道。我一直没机会一探究竟。而且一切都那么不同。我猜得要专家才能看懂吧。”

“它们有机械吗?”

白化病人似乎吃了一惊:“啊,当然。有很多机械,各式各样都有。”

“也有大城市?”

“是的!”

部长的眼神变得幽远:“而且你喜欢它们。为什么?”

西奥·里洛一下子被他打断了思绪:“我不知道。它们就是讨人喜欢。我们相处融洽。它们不怎么惹我心烦。具体的我也说不出所以然。也许是因为我在老家跟人相处太困难,而它们不像真人那么难相处。”

“它们更友好?”

“呃,不是的。不能这么说。它们一直没有完全接纳我。我是外人,起先也不懂它们的语言——所有这些原因。可是,”他抬起头,好像突然福至心灵,“比起真人我更理解它们。我更明白它们在想什么。我——可是我不懂这是为什么。”

“嗯。好吧——再来支烟?不?我得去跟枕头打架了。时间不早了。明天我俩结伴去打高尔夫如何?我弄到一条小球道。够咱们打了。出来活动活动。运动会让你长出胸毛的。”

他咧嘴笑笑,起身离开。

他还自顾自地咕哝了一句:“看着倒像是死刑判决。”随后他便往自己的住处走,边走边若有所思似的吹起了口哨。

第二天见到会长时,他又自顾自地把那句话重说了一遍。这次他腰上系着代表其职位的腰带,而且没有落座。

“又来了?”会长好生疲惫。

“又来了!”部长肯定道,“但这回是真有正事。我或许有必要接管你的科考队。”

“什么?!不可能,先生!这样的提议我绝不听从。”

“我有授权。”温·默里拿出一个类金属材质的圆柱体,大拇指一拨就啪的一声打开了,“相关一切事宜由我全权处理。正如你所见,这是由联盟议会主席签署的。”

“那又——可是为什么?”会长好容易稳住呼吸,“假如不是武断的专制,还有什么理由吗?”

“有一个很好的理由,会长先生。从一开始我们看待这次科考的视角就不一样。科技部并不把机器人世界看成某种科学上的奇珍异宝,而是从它是否干扰联盟和平的角度去看问题。依我看,对于这个机器人世界内在固有的危险,你恐怕从来没有停下来思考过吧。”

“我看不出有什么危险。它被彻底隔绝,也完全无害。”

“你怎么知道?”

“就凭试验本身的性质,”会长怒不可遏地吼道,“最初的计划希望尽可能建立一个完全封闭的系统,因此机器人才在那里,尽可能远离一切贸易线路,孤悬于太空中一个少有人居住的区域。整个理念就是要让机器人摆脱外在干扰自行发展。”

默里微微一笑:“在这一点上我不同意你的看法。你瞧,你的全部问题就在于你是理论家。你看到的是事情应该如何,而我呢,我是一个讲究实际的人,我看到的是事情究竟如何。设计一项试验,然后任其在自身力量下无休止地运行,这绝对不可能。有一个不言自明的前提,就是存在至少一个观察者,由他来观察,并根据情况所需进行修正。”

“所以呢?”会长不为所动。

“所以呢,这项试验的观察者,也就是铎利斯原来的心理学家,已经随着第一联邦烟消云散,而试验则在一万五千年里自行发展。这期间各种小错误不断累积成大错,同时还引入了外来因素,并诱发了其他错误。这是一个几何级数的递增,而且一直没有人叫停。”

“纯粹是假说。”

“也许吧。但你只对机器人世界感兴趣,而我必须替整个联盟着想。”

“可机器人世界究竟能对联盟构成什么威胁呢?大角星在上,我真不知道你到底想说什么,伙计。”

默里叹口气:“我就简要说说吧,不过如果听起来太过耸人听闻可别怨我。联盟内部已经好几个世纪没有经历过战争。如果我们与这些机器人发生接触又会怎样?”

“难道你害怕孤零零的一个世界?”

“有可能。它们的科学怎么说?机器人做事有时是能出人意料的。”

“它们能有什么了不起的科学?它们可不是用电和金属制造出来的超人。它们是不堪一击的原生质造物,是对现实人性的拙劣模仿,围绕正电子脑建造,根据一套简化的人类心理学法则进行调整。如果‘机器人’这个词叫你害怕——”

“不,不是这个,可是我跟西奥——里洛谈过了。他是唯一一个见过它们的人,你知道。”

会长极流利地在心里咒骂了一通:最后还是让一个脑子不清楚的怪胎绊了脚,让一个门外汉信口雌黄坏了事。

他说:“我们手头有里洛的完整描述,而且由胜任的科学家对其进行了充分的评估。我向你保证,机器人不构成危险。试验完全是学术性质的,要不是试验的视野实在广大,我连两天时间都不会花在这上头。据我们目前了解的情况看,整个理念就是建造一种正电子脑,其中包含一到两个对心理学基本公设的改动。具体细节我们尚未探明,但这部分必定不会很重要,因为这是有史以来头一个这种性质的试验,谁都得循序渐进,哪怕是那个时期那些神乎其神的伟大心理学家。那些机器人,我跟你说,既不是超人,也不是猛兽。我跟你保证——以心理学家的身份跟你保证。”

“抱歉!我本人也是心理学家。只不过我恐怕更加注重实际经验。仅此而已。可就算只是微小的改动又如何?!就以一般意义上的好斗精神为例——这自然不是科学术语,不过我没有耐心抠字眼,反正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我们人类曾经是好斗的,但后来就通过一代代繁育将它剔除了,因为稳定的政治和经济体系不鼓励在战斗中浪费能量,战斗不是生存的要素。但假设那些机器人是好斗的,假设在它们无人监管的多少个千年里发生了一次错误的转折,它们变得好斗了,远远超出最初制造者的意图。我们跟这样的东西共处是不会舒服的。”

“再假设银河系里所有的恒星同时变成了新星。这下咱们来好好操操心吧。”

“另外还有一点,”默里权当没听见会长的冷嘲热讽,“西奥·里洛喜欢那些机器人。他喜欢机器人多过真正的人。他觉得自己适应那里,而我们都知道,在他自己的世界他一直是严重适应不良的。”

“而这,”会长问,“又有什么深意?”

“你看不出来?”温·默里眉毛上挑,“很显然,西奥·里洛喜欢那些机器人,是因为他跟它们相像。我现在就敢跟你担保,如果我们对西奥——里洛做一个全面的心理分析,将会发现多个基本公设有所改动,正好跟那些机器人的改动一样。”

“而且,”部长一口气说下去,“为了证明自己的观点,西奥·里洛坚持了四分之一个世纪,而假如被人知道他在做什么,整个科学界都会笑话死他的。这里头有种狂热,有很大的实实在在的非人的毅力。那些机器人很可能也是如此!”

“你的说法毫无逻辑。你论证时活像疯子,像发狂的傻瓜。”

“我不需要严格的数学证据,合理的怀疑已经够了。我必须保护联盟。听着,这确实是合理的,你知道。铎利斯的心理学家没那么神通广大。你自己刚才也说过,他们必须循序渐进。他们制造的仿真人——我们就不把它们叫机器人吧——它们只不过是对人类的模仿,而且不可能模仿得很好。人类拥有某些非常、非常复杂的反应系统——诸如社会意识,以及建立道德体系的倾向;还有一些更为普遍的东西,像是骑士精神、慷慨、公平竞争等,这些东西根本就没法复制。我不觉得那些仿真人拥有这些。但假如我对西奥——里洛的看法成立,则它们必然拥有毅力,而毅力实际上就暗示着固执与好斗。好吧,只要它们的科学有任何进展,那我就不愿意看见它们在银河系里没人管,哪怕我们的数量比它们多出一千倍或者一百万倍。而我也不打算允许它们如此!”

会长脸上的肌肉变得僵硬:“你眼下是什么打算?”

“尚未最终决定。但我在考虑组织一支小规模的队伍登陆那个星球。”

“我说,等等。”老心理学家站起身,绕过书桌,抓住部长的胳膊肘,“你当真确定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如此大规模的试验,其潜在的可能性如何,你我谁都无法预估。你不可能知道自己将会毁掉什么。”

“我明白。你以为我乐意这样吗?这不是英雄干的活儿。我自己也是合格的心理学家,我也对试验感到好奇,但派我来是为了保护联盟,而我准备为此竭尽所能——这确实是脏活儿,可我也没办法。”

“你肯定没有通盘考虑过。你怎么可能预料到试验能带给我们怎样的洞见?对心理学基本理念的洞见,相当于两个星系的融合,它能将我们送到无与伦比的高度,我们会由此获得多少知识多少力量啊。哪怕那些机器人真的是用电和金属制造的超人,我们能得到的益处也远超它们可能造成的伤害,超出一百万倍。”

部长耸耸肩:“现在换你拿微小的可能性做文章了。”

“听着,我跟你做笔交易。封锁它们。用你的飞船隔离它们。派人监控。但是别碰它们。再给我们一点儿时间。给我们一个机会。你非得这样不可!”

“这我也考虑过。但我得先取得议会的同意。花销会很大呢,你知道。”

会长心急火燎,一屁股坐进椅子里:“你说的花销是哪一种?如果成功,我们会获得什么性质的回报,你意识到了吗?”

默里想了想,然后半笑着说:“要是它们发展出星际旅行的手段呢?”

会长迅速回答:“那么我会撤回我的反对意见。”

部长站起身:“我会向议会说明的。”

布兰德·戈拉望着会长弓起的脊背,小心翼翼地抹去了脸上的表情。刚才会长对有空的科考队员做了一番动员讲话,态度欢欣鼓舞,然而缺少实质内容,布兰德听得很不耐烦。

他问:“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会长的肩膀抽搐一下,但他并未转身:“我叫西奥——里洛赶紧回来。那傻子上周去了东大陆——”

“去干吗?”

年长的男人被打断,立刻火冒三丈。“那个怪胎做的事我怎么知道?你难道看不出来默里说得没错?他是心理上的畸形。我们本来就该派人监视他。要是我早想到要多看他一眼,绝不会放着他不管。不过他就快回来了,而且今后他要一直留在这儿。”会长的声音低下去,嘴里咕哝道,“两小时前就该到了。”

布兰德直言不讳:“这种情形是不可能的,先生。”

“哦?”

“那个——你难道觉得议会能支持在机器人世界外围无限期巡逻吗?这得花很多钱,而普通的银河系联盟公民不会觉得值得为此纳税。心理学公式退化成了常识的公理。说实话,默里竟然答应跟议会提这件事,我简直不明白是为什么。”

“你不明白?”会长终于转身面对晚辈。“好吧,那个傻子自诩为心理学家,银河保佑我们,这就是他的弱点。他自我陶醉,觉得自己内心深处是不愿意摧毁机器人世界的,只不过为了联盟的利益被迫如此。任何合理的妥协他都会欣然接受。议会不会同意无限期巡逻,这不必你来跟我挑明。”会长说话的声音很安静,很有耐心,“但我会要求十年、两年、六个月——能要到多长时间就要多长时间。我总能要到一点儿时间的。在这期间,我们会对那个世界有新的了解。我们会想出办法来增强我们的说服力,等协议的时间到了就把它续下去。我们能拯救这项计划。”

短暂的沉默,然后会长用苦涩的语气慢吞吞地添上一句:“而这就是西奥·里洛要发挥关键作用的地方了。”

布兰德·戈拉默默望向会长,等他继续说。会长道:“在这一点上,默里看到了我们忽略的东西。里洛是心理上的残疾人,也是整件事真正的线索。如果研究他,我们就能得到机器人的粗略画像,自然这画像是扭曲的,因为他生活在充满敌意、不友好的环境里。不过我们可以把这一点纳入考量,在评估他天性的时候使用一种——啊,我对这整个题目都厌烦透了。”

信号盒一闪,会长叹道:“嗯,他来了。好了,戈拉,坐下。你叫我紧张。咱们来看看他。”

西奥·里洛像流星一样撞进门里,最后喘着粗气停在屋子正中央。他用虚弱的眼睛把屋里的两个人挨个瞅了瞅。

“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一切什么?”会长冷冷地说,“坐下。我有些问题要问你。”

“不。你先回答我。”

“坐下!”

里洛坐下了。他泪水盈眶:“他们打算摧毁机器人世界。”

“别担心这个。”

“可是你说了,如果机器人发展出星际飞行,他们就有可能这么干。你说的。你这个笨蛋。难道你看不出来——”他哽咽起来。

会长有些不安,他皱起眉头道:“拜托你冷静冷静,把话说明白,好吗?”

白化病人咬牙切齿道:“可是过不了多久它们就会有星际飞行了。”

两个心理学家同时朝小个子男人嚷道:“什么?!”

“那个……那个,要不然你们以为呢?”里洛因绝望而暴跳如雷,他一跃而起,“你们以为我是降落在沙漠或者大海中央,然后一个人出发去探索一个世界的?你们以为生活是故事书吗?我一降落就被抓住,被带去了一座大城市。至少我觉得那应该是大城市。它跟我们的城市不一样。它有——但是我不告诉你们。”

“别管什么城市了,”会长厉声喊道,“你被抓住了,接着说。”

“它们研究我。它们研究了我的飞行器。然后,有一天夜里,我离开了,回来告诉联盟。它们不知道我走了。它们不想让我走。”他破了音,“而我本来也愿意留下的,可是联盟需要知情。”

“关于你的飞船,你告诉它们什么没有?”

“怎么告诉?我又不是机械师。我不懂飞船的理论和建造。不过我给它们演示过怎样操控飞船,还让它们看了引擎。就这么多。”

布兰德·戈拉说话了,几乎是自言自语:“那么它们是永远也弄不明白的。这点儿信息远远不够。”

白化病人猛地抬高了声音,他志得意满地尖叫道:“哦,会的,它们会弄明白的。我了解它们。它们是机器,你知道。它们会钻研那个问题。它们会不断地钻研,不断地钻研,而且永远不会放弃。最终它们会弄明白的。它们从我这里了解到的东西足够了。我打赌足够了。”

会长看了他半晌,然后转开眼睛——他疲态尽显:“为什么你先前没有告诉我们呢?”

“因为你们抢走了我的世界。是我发现它的——靠我自己——全靠我自己。结果等我完成了所有真正的工作,邀请你们进来,你们就把我赶出去了。你们对着我就只会抱怨,说我登陆了那个星球,说或许因为我的干扰一切都毁了。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们?既然你们那么睿智,又满不在乎地把我踢来踢去,你们倒是自己去找答案啊。”

会长满心苦涩,他暗想:“适应不良!自卑情结!迫害妄想!妙极了!现在我们终于肯把目光从地平线上收回来,看一看一直以来就在眼皮底下的东西,一切都对上了。而且现在一切都毁了。”

他说:“好吧,里洛,咱们都输了。你走吧。”

布兰德·戈拉声音紧绷:“全完了?真的全完了?”

会长回答道:“真的全完了。最初的试验,像这样符合最初设想的试验,已经结束了。里洛前往那个世界以后,造成的扭曲很可能已经足够大了,我们在这里研究的方案无异于已经死去的语言。再说了——默里说得没错,假如它们掌握了星际飞行,它们就会对我们构成威胁。”

里洛在嘶吼:“但是你们不能毁灭它们。你们不能毁灭它们。它们从未伤害过任何人。”

没有人回答。他继续怒喊:“我这就回去。我要提醒它们。它们会做好准备的。我会提醒它们。”

他边说边往门口退,他稀疏的白头发根根立起,眼睛从红色的眼眶里往外鼓。

他冲出门外,会长一动不动,没有阻拦他。

“随他去。这是他的人生。我已经无所谓了。”

西奥·里洛横冲直撞地飞向机器人世界,加速度几乎令他窒息。

就在前方的某处有一粒微尘,那是一个孤立的世界,人造的仿真人仍然挣扎在那个世界上,尽管它们的试验早已消亡了。它们挣扎着奔向一个新的目标:星际飞行,而这将成为它们的死刑判决。

他朝着那个世界飞去,奔向他第一次被它们“研究”时所在的那座城市。他清楚地记得它。它的名字是它们的语言里他学会的第一个词。

纽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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