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菲丽摘下眼镜，久久地揉着灼热的眼睛。她盯了那些文章太久，字都要印到眼皮底下了。她在椅子上伸了个懒腰，抬头望向天花板，或者说是望向地面。在上面，参观者在图书馆的书架间默默地倒着行走。每次想到她其实在上面，而他们在下面，她都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她合上书，最后一次检查刚刚写好的目录表概述。没有印刷日期，没有出版信息，无名氏作者。鉴定这部专著难上加难，让她不得不在视觉阅读和双手阅读间反复交替。她打开幽灵气动管的舱门，发现没有新书，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再多来一本，她就要崩溃了。

她越过阅读隔间的隔板偷偷看了一眼同学们。在台灯的光晕下，预言族同学们的侧影都俯在书籍上。禅藏在几堆部委档案的后面，只露出细瓷般的额头，上面挂满了汗珠。

只有美狄安娜在她的阅读隔间里无所事事，她正带着一种饶有趣味的好奇心观察奥菲丽，“你完成了配额数量，小姐？我也好了，我们一起去打孔吧。”

奥菲丽收起她的概述文件，美狄安娜说的好像她有得选一样……

她们把已经编目的书籍放在幽灵们的柜台。事实上，幽灵们和那些外化的灵并不相像。他们胖乎乎的，皮肤呈砖红色。他们被称为“幽灵”，是因为他们的家族超能力能让他们把任何固态的物品变成气态，反之亦可。一旦气化，最庞大的文件也能通过气动管道完成运输。因此，只需要一眨眼的工夫，一整套百科全书就能从纪念馆的一头传到另一头。

奥菲丽从天花板走到墙上，又从墙上走到地上，最后上了通往中庭的八条超验通道中的一条。她不用看美狄安娜是否跟着她，因为她能听见身后美狄安娜靴子上的哐当声。这是一种饱含讽刺的声音，它们如影随形，一直追到她的噩梦里。

自从预言族姑娘把手伸到奥菲丽身上，她就不再属于自己了。

奥菲丽走进秘密馆投下的阴影里，透过圆顶倾泻而下的阳光立刻就暗了下去。旧世界的大圆球以失重状态漂浮在大厅里。像在奥菲丽的梦境里一样，它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

不论她在这个球底下经过多少次，她就是找不到它的弱点。只有一个可能的入口：一座天桥从北方的超验通道延伸到一扇门前。这扇门完美地融进了球体的图案中，从地面上根本看不出它的存在。天桥由哨兵护卫，每三小时换一次岗，开启它需要一把特殊的钥匙，而纪念馆里只有少数人有备用钥匙。塞普蒂玛夫人只会把她那把交给她的儿子。在更罕见的情况下，当亨利爵士需要人手时，也会交给美狄安娜和伊丽莎白。

奥菲丽很想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才能得到这个机器人的青睐。它管理阅读小组，从来不离开秘密馆。她还没有见过它，但有那么一两次，当数据库出故障时，她无意中听见它的机械脚步声在秘密馆球体的下面几层回荡。数据库的打孔卡都存在秘密馆里。亨利爵士像饕餮吃甜品一样吞下了各类参考书目。它分配下来的目录编目让人吃不消。他们的总结概述在它看来永远都不够详细。奥菲丽已经数不清有多少次不得不从头做一份工作。它们被退回来，盖着“不完整”的大字红章。

如果拉撒路发明机器人，是为了结束人奴役人的历史，那么奥菲丽有话要对他说道说道。

她眯起眼睛。一朵蛇形的云在空中飞过，画出一道长长的螺旋线，又从地球仪的上方钻进了球体。只有在阳光下，人们才能看见玻璃的气动管道。它们能把文件送进秘密馆。有那么疯狂的一瞬间，奥菲丽在想她进入秘密馆的最好办法是不是从那里钻进去。内部规章正式禁止把人类气化，只有最富经验的幽灵才能把他们自己气化而不冒生命危险。奥菲丽真的绝望了。

“只要我活着，你就永远都上不去。”美狄安娜轻声说。她捏住奥菲丽的下巴，强迫她把目光从球体上移开。“咱们去走一圈吧，我的膀胱一秒钟都忍不了了。”

奥菲丽跟着她穿过柱廊，在洗手间外面等着美狄安娜，宛如一只乖巧的小狗。她从未感到如此羞辱，然而她对美狄安娜的愤怒，相比起她对自己的愤怒简直不值一提。透过洗手间半掩的门，可以看见许多镜子。她和自己的一个镜像交换了一个严厉的眼神。她连累了托恩！

“我就开门见山了，您效率太低。”

塞普蒂玛夫人的声音穿过各个拱门传了过来。奥菲丽立刻立正站好。匆忙中，她把概述卡片撒了一地。不向老师敬礼，尤其她还是LUX的阁下，会立刻受到制裁！这一课，是她通过无数次劳动课和课后留班学会的。

然而，塞普蒂玛夫人说话的对象并不是她，而是纪念馆的老清洁工。他正有条不紊地清洁每一块地板砖。

“是LUX慷慨的捐款维护了这栋建筑。我们的录忆官把费用都投在机器人订单上了。理智点儿，他们的效率是您的百倍。”

奥菲丽一边捡掉在地上的概述卡片，一边皱起了眉毛。塞普蒂玛夫人在清洁工的鼻子底下晃动着一个文件夹。她身材矮小却肌肉发达，而他身材高大却瘦弱不堪。

“我们感谢您忠诚而忠实的服务，老头儿，但现在是时候把位置让给未来了，签了这份文件。”

塞普蒂玛夫人是权威的化身，她金色的身体让她像太阳一样耀眼，然而，清洁工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奥菲丽瞬间不由自主地对他心生好感，在她的制服口袋里，托恩的怀表在一声声响亮的啪嗒声中开开合合。

不合时宜的声音让塞普蒂玛调转鞋跟。

“欧拉丽学员，您没有工作要做吗？”

如果奥菲丽的双手不是正忙着捡起地上的概述卡片，那么她一定会攥紧怀表，阻止它犯病。近来它越来越活跃，莫名其妙地开合表壳。对于一个有毛病的可怜的机械装置来说，它可是不乏活力。

“有，夫人。”

“看上去可不像。您试用期结束时，我很高兴在您身上看到了一些微小的进步。从那以后，您就可悲地放任自我了。不要止步于您的翅膀，它们随时都能被收回去。”

奥菲丽透过深色的长方形镜片，迎上塞普蒂玛夫人凌厉的目光。如果她的家族超能力真的赋予了这个女人超级观察力，那她早就应该察觉到海伦预言师班里发生的事了。

也许她知道。

“我会确保亨利爵士提高您所在的阅读小组的工作份额。”塞普蒂玛夫人迈着军人的步伐走开，同时决定，“您的同学们会很感激您的，欧拉丽学员。”

集体制裁！奥菲丽真的很需要这个，然而，她还是忍不住朝清洁工偷偷一笑。清洁工并没有停下他那一丝不苟的清洁工作，但他的大胡子却隐隐地转向了她。

“最终我大概相信您喜欢被惩罚了，小姐。”

奥菲丽全身的肌肉都僵住了。美狄安娜刚从洗手间里出来，就把整个身体压在奥菲丽的背上，让她跪在满地的概述卡片中动弹不得。奥菲丽看不见她的微笑，但从她声音里那种猫科动物的咕噜声中，她也猜得到。

“当心。”美狄安娜对奥菲丽耳语，“零点方向有扫把星。”

奥菲丽抬起眼睛，羞愧难当。布拉修斯把推车丢在中庭的正中央，径直朝她走来。他走近时，美狄安娜退到了后面。办事员的坏运气人尽皆知，无论他在哪里，做什么，他所到之处总会有书架倒塌或是台灯爆炸。

布拉修斯蹲下来帮奥菲丽捡卡片。匆忙之中，他的额头撞上了奥菲丽的额头。

“欧拉丽小姐。”他跟她打招呼，脸上挂着忧郁的微笑，“我试了很多次……您一直都……无论如何，很高兴终于能跟您说话了。”

确实，自从鸟轨火车里的那次交谈之后，这是他们第一次说话。原因很简单，奥菲丽一直小心翼翼地避免和他在纪念馆相遇。当她听见他羞怯的脚步声靠近自己的阅读隔间时，她会专注在目录表上。当她在走廊的拐角撞上他的书籍整理车时，她会转身走开。这个人人都避之不及的人，看起来是那样渴望和她交谈。每一次的逃避，都让她更加鄙视自己。

“很抱歉。”她不敢正视他，小声说，“学业占用了我所有的时间。”

她在内心默默恳求他不要再坚持，就到此为止。怎么才能让他明白，他现在不能再向她倾诉了？她从眼镜的一角观察到美狄安娜正带着狂喜的好奇心盯着他们二人，这实在让人忍无可忍。

布拉修斯的身子俯得更低了，他那刺猬般湿漉漉的眼睛固执地寻找奥菲丽的目光。

“欧拉丽小姐，如果您肯给我哪怕只有一小会儿……”

奥菲丽猛地从他手中抽走了卡片。这动作极为唐突，就算她从他的胸口扯出心脏，也不能让他更震惊了。

“对不起。”她又说了一次。

她不能更真诚了。

他抬起毛茸茸的眉毛，目瞪口呆。接着，他的眼里闪过一道“我懂了”的光芒，一种痛苦的懂得。

“不。”他缓缓地朝后退，说，“是我对不起。”

他驼着背，推着车子走了，走时还不小心压了一个路人的脚背。这人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错误的地点。这一刻，奥菲丽真想找回她以前的长发。短发的缺点是，她无法藏在里面。

“哦，哦，在你数不胜数的秘密中，我错过了一段恋情吗？”美狄安娜靠在她的肩膀上低语，“你那可怜的丈夫，如果他知道……”

奥菲丽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厌恶了。面对十几个攻击者，她的爪子没什么效果，但它毫不费力地推开了美狄安娜。假小子转了个圈，大笑起来，仿佛她刚刚在某次求爱中碰了钉子。

“啊，对了，我忘了。我们的阿尼玛姑娘还有一点点龙族的内在。”

“再多说一个字，”奥菲丽咬牙切齿地说，“我会亲自了结这场勒索。”

美狄安娜的微笑变成了撇嘴，里面有着真诚的同情。她一直都是这样，一会儿厚颜无耻，一会儿阴柔且温和，仿佛轮流佩戴两张嘉年华的面具。

“我想现在是时候讨论一下了，你和我，我们去打孔吧。”

在录忆官的行话里，“打孔”意味着把手写的概述变成提交给亨利爵士数据库的卡片。打孔机的噪声比打字机的还要大，因此地下层专门设了一间隔音室，以免干扰读者的平静。

远离隔墙之耳的最佳地点。

“让我们先检查一下你的工作。”

刚一转上压缩空气门的阀门，又确认打孔室没有别人后，美狄安娜就说了这句话。

她站在凳子上，一张张审核奥菲丽的卡片。

“你进步了。”她吹了一声欣赏的口哨，说，“你的背景化工作越来越精确了，真棒！”她拧开一支钢笔的笔帽，在奥菲丽花了几个小时编目的卡片上乱划一气。“这大概会让你的工作不那么令人满意。”

“亨利爵士会让我从头来的。”

美狄安娜的眼睛开始发光，和她皮肤上的宝石一样光彩夺目。奥菲丽的眼镜变得异常黯淡，而美狄安娜的脸变得异常明亮。

“这太有趣了。你说起他，就好像你担心会让他生气一样。”

“我知道机器人不会生气。”奥菲丽用细小的声音反驳道，“对我来说，情况却并非如此。只有最优秀的学员才能进入秘密馆：你阻止我出类拔萃，等于在浪费我的时间。我来巴别塔不是为了给你的小性子当奴隶的。”

“是的，我能感觉到你对现状很不满意。”美狄安娜叹了口气，“因此我决定告诉你，我为什么坚持要成为预言师。”

她把概述卡还给奥菲丽，然后把自己的卡片放在打孔器的台面上。这台机器配有漂亮的象牙键盘和旋转圆凳，宛如一架货真价实的钢琴。不过，它敲出的声音可不怎么动听。

“因为预言师知道每个人的一切。”美狄安娜欢快的声音高过打孔的轰鸣声，“而我对秘密已经上瘾了！”

坐在自己的机器前，奥菲丽禁不住佩服美狄安娜的灵巧，她的手指在键盘上飞舞，没有丝毫犹豫。就她自己而言，她还远没有掌握伊丽莎白发明的代码。她的笨拙更是各种添乱，她常常不得不因为敲错一个键而重新开始。

“你很少有不擅长的领域。”奥菲丽不情愿地承认，“你已经比我们强太多了，为什么还要破坏我们的工作呢？”

美狄安娜又往她的打孔机里塞了一张卡片，露出一个满是怜悯的微笑。

“说实话，你真的以为我走到这一步，靠的只是我的天赋吗？我的家族超能力不但让我可以吸收我触碰过的人的记忆，还有他们的学识。你知道我为什么能成功进入秘密馆吗？因为古代语言的翻译对亨利爵士和塞普蒂玛夫人来说必不可少。你知道我是怎么突然变成古代语言专家的吗？因为我把手放在了很多很多专家身上。作为回报，我也同意他们把手放在我身上。”

美狄安娜用如此轻松的语调说出了最后一句话，同时用同样轻松的手势在键盘上弹奏，奥菲丽从未看走眼：为了满足求知欲，这个漂亮的假小子做出了比她外表上看起来要大得多的牺牲。

“这值得吗？”

“所有的秘密都是值得的。如果我可以做主，我愿意终生留在秘密馆的走廊里，解开里面的每个谜团。你已经听说过‘终极真相’了，对吧？有一天，我一定会找出它是什么。话虽如此，你的秘密也不错，小姐。”

美狄安娜暂停打孔，朝奥菲丽投来了一道极其严肃的目光。

“老实说，你的一些记忆很难理解，比如关于那个可以变脸的家伙，我就没明白，但我至少知道一件事：你和你丈夫，你们把巴别塔置于一个微妙的位置。大城和所有悬岛都签有商业条约，包括阿尼玛和极地。它不是你们这种逃犯和落跑女孩的避风港。如果LUX知道你是谁以及你在找什么，你就有大麻烦了。不过跟你丈夫被抓相比，这还不算什么。巴别塔提倡‘非暴力’，但是相信我，你们根本不想知道他们的教养中心里正在发生什么。”

奥菲丽的手指在键盘上打了滑。丢掉打了一半孔的卡片，再换一张新的，她压根儿无所谓。

“所以呢？”她说，“你想举报我？”

“不，小姐，但我希望你明白你没有资格抱怨。我的胁迫让你不高兴？但你只能接受。”

“如果我没有你的允许就‘读’你的个人物品呢？如果我用你的秘密来威胁你呢？”

“你可以试试，你绝对找不出一个比你的秘密更令人尴尬的了。”美狄安娜带着仁慈的微笑说，“认真说，你和我，塞普蒂玛夫人会更信谁？”

奥菲丽望着桌上被钢笔乱划过的概述，不停地深呼吸，以便驱散那层像烟雾一样罩住她的眼镜、几乎让她失明的灰暗。她觉得自己被困在了陷阱里。她注定要一个星期接一个星期地给这些不完整的卡片打孔吗？为了保护托恩，她应该放弃寻找他吗？

美狄安娜继续打孔，姿态像一位音乐演奏家一样优美。

“你讨厌我。你们所有人都讨厌我。最让我难过的是，你们并不是因为我在你们身上发现的事而讨厌我。你们讨厌我，是因为你们心里明白，我是这世上最理解你们的人。我只翻阅了你近期的记忆，小姐，但是如果我一直追溯到你出生的时候，我会比你自己还要了解你。”

“你不了解我。”

奥菲丽说出这句话，声音里不禁有一种警告的意味。美狄安娜肆无忌惮，牢牢控制着她的人生，这让她的每根神经都备受考验。

“我很了解你。”美狄安娜温柔地坚持说，“那个你日思夜想的缺席者，我知道你多么害怕永远都找不到他。我还知道，”在一阵雄辩的沉默后，她补充道，“你又是多么害怕找到他。你讨厌被人当作孩子对待，但面对这个男人时，你就是个毫无经验的小不点儿。”

奥菲丽的手指开始剧烈地颤抖，她不得不抓紧膝盖。突然，美狄安娜眼前闪过一个异象，她正在自己的舌头上打孔。剩下的编码工作在绝对的沉默中进行，她们都聚精会神在自己的键盘上。

美狄安娜很快就完成了她的工作，而奥菲丽还没有，她被刚才的对话弄得心神不宁。

“礼物。”

望着美狄安娜放在她桌上的两张咖啡剧院的门票，她一点儿也不明白。

“我没有你想象的那样残忍。你知道，当我跟你说我希望有一天你能成为我的助理时，我是真诚的。照顾你对我有好处，你现在就要火冒三丈了。明天是星期天。用你的自习时间进城去吧，去这里。”

可以躲开美狄安娜几小时，这的确很诱人，但奥菲丽真的不喜欢她这种一定要控制自己日程安排的癖好。

“没门儿。”她生硬地拒绝。

“这不是一个建议。你不知道我勒索了多少人，才拿到这个地址。你要去，仅此而已。”

“为什么？”

美狄安娜把她的打孔卡放进货运升降机里。她的表情在镶嵌着宝石的彩绘皮肤下变得神秘。在这一刻，她看起来比以往都更像戴了狂欢节的面具。

“简单来说，这不是一个体面的地方。至今为止，我的记录都毫无瑕疵，你明白吗？我不想出现在那里，但据说那里会发生一些事，一些有害的事。去的时候别穿制服，最好有人陪着，这样不会引人注意。帮我收集情报，我不会忘恩负义的。”

“你会放我自由？”

“不，但我们可以交换一些信息。”

“你能有什么信息给我？”

当美狄安娜缓缓地、非常性感地靠过来时，奥菲丽整个人都僵住了，这让她险些在凳子上失去平衡。

“那个娶你为妻的，中了邪的大高个，”美狄安娜对奥菲丽耳语道，“我已经见过他了，在这里，在纪念馆里。”

美狄安娜用一个性感的姿势从桌上拿起那两张票，拍了拍奥菲丽的眼镜。眼镜黯淡下去，变得透明。

“替我去那里走一趟，小姐，我才会告诉你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