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怎么说，把肉饼放进烤炉能有多难，又不是让您喝光一大碗汤！”

“亲爱的，仔细看看这双手。您认为，这是平民的手吗？”

“别颐指气使的。我和您一起生活太久了，知道您从上到下、从前到后也不过是个普通人。”

“请您不要在我女儿面前表现得这么粗俗。”

“您的女儿，她饿了。”

“我接受的教育是宫廷淑女式的教育，我备的茶是整座天塞堡最好的茶之一。”

“如果您觉得茶可以满足她的所有需求，那她可不会那么快学会走路。看在这些胡椒瓶的分儿上，伯赫尼尔德！我是您的朋友，不是您的女仆。我自己是撑不起这座宅邸的！”

维多利亚待在高脚婴儿椅里。对她的年龄来说，这把椅子已经过于窄小了。她的眼睛在妈妈和大教母之间来回摇摆。她们正一个接一个地打开窗户，好让烟雾散出去。餐桌上放着一盘烤焦的菜，发出一股非常难闻的气味。

大教母来了以后，房子里就变了。

她表情严肃地切开肉饼烤糊的那层，研究底下的情况如何。

“碳化了！我们的食物储藏室也空了，您得给法鲁克先生写信。”

烟雾让维多利亚很不舒服，她咳嗽了几声。妈妈立刻冲过来，在她的面前扇扇子。

“我每天都给他写信，萝丝琳夫人，但我这么做是为了支持他，而不是求助于他。我永远不会屈尊去乞讨。”

“谁让您去乞食了？”

大教母握拳叉腰。她总是一副生气的样子，但从来都不会真的生气。维多利亚现在一点儿都不怕她了。但是，父亲让她恐惧，尽管她听不太懂这段对话，但她希望她们不是在说让他进到家里来。

父亲不爱她。

“我和您说的是，我们要自己挣食物。”大教母继续说，“出门去，提供我们的服务，把我们胸中的丘壑展示给他们看！”

在扇子的扇动之间，维多利亚看见妈妈嘴角那细瓷一样的皮肤上绽开一个小酒窝。这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微笑。大教母来了之后，这种微笑就一夜之间出现在了妈妈脸上，是一种让维多利亚看了也想笑的微笑。

房子并没有什么改变，变了的是妈妈。

“多么聪明的主意，萝丝琳夫人！我确信为了让您修复他们的小纸张，所有的贵族都愿意重金犒劳您。”

大教母皱了皱眉，正当她松口准备说什么时，门铃响了。

“您有客人要来吗？”

“没有。咱们去看看是谁。”

当妈妈把自己从过窄的儿童座椅上抱起来，维多利亚很高兴。酒窝还挂在妈妈的嘴角，但它有些抖动，和她耳环上的珍珠一样。

她们来到音乐厅，大教母径直朝一个壁柜走去。维多利亚知道这是家门的入口。在假公园的尽头还有另一扇门，但除了教父之外，没人走那里。

“是鞠纳宫德夫人。”大教母的眼睛贴在猫眼上说，“哎呦！她一下子老了很多！”

“她是自己来的吗？”妈妈问。

“就我所见，是的。”

妈妈松了口气，放开双手，妈妈刚刚把维多利亚抱得那样紧，都快让她窒息了。尽管妈妈不常提起，但家外面发生的所有事都让她很担忧。维多利亚多想出去散步啊！现在距离她和教父上次的那次冒险已经很久了。日子开始变得漫长，她那些小“旅行”已经越来越无法满足她了。这里凡是可以探索的，她都探索过了。

“您可以让她进来。”妈妈最后决定。

“真的吗？”大教母很吃惊，“梅勒习奥尔男爵的亲妹妹？我见您推掉了每一位访客，拒收每一件包裹，现在您向一个幻族的族人，而且是被您侄子杀死了哥哥的幻族族人打开大门，这，这会不会太不谨慎了？”

“她和我一直以来都很团结。对幻族来说，时代已经变得艰难了。幻象不再流行，轻浮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自从她破产以后，鞠纳宫德夫人就不知在何处独自生活，不过，这些话您一个字都不要在她面前提起，维持外表的体面是她仅剩的东西了。开门吧，萝丝琳夫人。”

大教母转动壁柜的钥匙。珠宝的玎玲声和比烤焦的肉饼味道还要强烈的香水味瞬间就占据了音乐厅。

“晚上好，女士们。”

维多利亚的心脏激动得怦怦直跳。金子女士！每次她来，家里都像是开了一次真正的宴会。她叫维多利亚“我的小鸽子”，总是给她准备很多惊喜：樱桃流星雨、耍杂技的小熊、跳舞的娃娃，还有其他无数幻象。

这次，金子女士一眼都没看她，维多利亚非常失望。她光顾盯着大教母看了，大嘴巴向两侧咧开了。

“您在这里！谣言原来是真的？”

“什么谣言？”大教母嘟囔。

“关于我们的小物灵阅读者离开，或者应该说是回归的谣言！”

金子女士转向各个方向，面纱上的小金坠子叮当作响，她似乎正在房间里找什么人。维多利亚还以为她在找自己，心里希望她能在妈妈的怀里看见自己，叫自己“我的小鸽子”，再朝自己的头发里吹一些彩色纸片。

“别找奥菲丽了，亲爱的朋友。”妈妈叹了口气，“谣言是假的，我自己都不知道她在哪里。”

“多可惜啊！”

金子女士微微一笑，但维多利亚似乎看见她长长的红指甲收回去了。

“我能给您端杯茶吗？”妈妈用她最温柔的声音说，“拿来换您愿意与我们分享的宫廷消息。”

“我不久留了。”金子女士说，“事实上，我希望能在我家，但最好是您家碰见我们的前大使。”

维多利亚感觉到妈妈的胳膊软了下去，便抬头看向她。她看起来也很失望。

“事情是，您看，阿尔奇巴德和奥菲丽一样，也不在我这里。”

“您为什么要找他？”大教母问。

“他自找，又或者说，他从我这里定了一个幻象，却一直没来取。至少您能告诉我该去哪里找他。他行踪不定！”

金子女士一直都有些奇怪，但她今天比以往更加奇怪，这让维多利亚非常好奇。也许是因为嘴巴出了问题，她的每句话都说得犹犹豫豫，仿佛她用了太多妈妈所说的那种“给大人们的幻象”。

“我很抱歉，亲爱的鞠纳宫德，您看，我和您一样消息不灵通。”妈妈说，“阿尔奇巴德一定在不知哪个罗盘玫瑰里闲逛呢！他会回来的，他总会回来的。”

“既然如此，我以后再来。”

说着，金子女士就从壁柜走了，正如她来时那样。

维多利亚想都没想就跟金子女士走了。她没有等到期待已久的惊喜，那就自己去找。她把那沉重蠢笨的身体留在妈妈怀里，自己跑到了外面，像脑子里的想法一样轻盈。

她跟在金子女士身后蹦蹦跳跳。金子女士在石头路上扭了脚踝，根本想不到有人正跟着她。维多利亚以前也上过几次街，但从没有这样像“旅行”一样出去。她的感受是完全不同的：金子女士的鞋跟和金坠子的声响变得模糊，路灯杆也起伏不定，好似变成了橡胶，灯光在黑暗中像是一个大白点。维多利亚看见一辆出租马车经过，几秒钟后同一辆车又经过了一次。她旅行时，有时会听见或看见重复的东西，因此她并不感到惊讶。

这里的天空并不比家里的天空更真实。妈妈曾对她说过，得走很多路，爬很多台阶才能看见真正的天空，但那里是那样冷，她的手指瞬间就会冻成冰。

“旅行”时，维多利亚既感觉不到冷，也感觉不到热。改天她一定会去看看真正的天空。在街道尽头，金子女士刚刚钻进一部电梯，维多利亚赶紧快走几步跟上去。维多利亚靠在电梯的角落观察她，越来越好奇。金子女士不笑了，但她站立的姿势很搞笑：有时她的头夸张地歪向一边，有时她会把手从后背伸过去挠腰。

维多利亚垂下目光，突然看见了金子女士的影子，或者说，她的影子们。金子女士看起来有很多影子。它们挤在她的脚下蠢蠢欲动，像一些活着的生命。这是一种惊喜幻象吗？这些影子，刚才维多利亚在另一个身体里时没有看见。

她随金子女士下了电梯，又跟在她的身后走了一会儿，才和她一起进到了一座小小的房子里。幸好，“旅行”时维多利亚不会感到疲倦。这个地方和妈妈每天独自绣两小时花的小工作室有点儿像。这里有一些半身的人体模特、一块涂满了粉笔记号的大黑板和一个比维多利亚高两倍的柜台。

但是，在哪儿都找不到幻象。

金子女士关上身后的门，然后从柜台上拿起电话听筒。维多利亚希望很快会有一些更有趣的事情发生，她开始感到无聊了。

“计划有变。”金子女士对着话筒说，“我们的小逃犯也不在这里，但我会‘赠带带’，再等等。不，我的孩子，我更想低调行事。这位鞠纳宫德夫人让我很不舒服，但是她能帮我打开比我们想象中更多的门。告诉我所有亲爱的孩子保持警醒，每一天都很重要。”

金子女士的话，维多利亚完全没听懂。她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从水里传过来的。现在，维多利亚已经有点儿不自在了，金子女士说话不再犹豫。维多利亚跟着她来到这里，本以为会是一场极为有趣的冒险，但她现在并不觉得多么有趣。从另一个维多利亚的耳朵里，她模模糊糊听见妈妈满是担忧的细小的声音：“小宝贝迷失在白日梦里的次数越来越多了。”她也能感觉到轻轻一拂，是妈妈温柔的手在抚摸她的头发。

她要回去，紧紧贴住妈妈那温暖的皮肤。这时，金子女士推开柜台后面的门帘，进到了后屋。

维多利亚太好奇了，没忍住跟上了她。这一次，“旅行”的召唤又赢了。

当她看见金子女士靠在第二位金子女士身上时，她僵住了。和街上的出租马车不同，这不是重影。第二位金子女士躺在一块白色的大地毯上，双目圆睁，嘴唇上的微笑显示着纯粹的喜悦，她的坠子面纱摊在她身边，像一小片美丽的金色水洼。

一股红色的水从她的鼻子和耳朵里流出来。

金子女士盯着那些和水烟筒的烟雾一样透明、一半是男人一半是女人的全裸身体，却好像并没有真的看见他们。这些身体在她的唇边低语，说一些只有她才能听见的话。

对眼前发生的事，维多利亚一点儿都不明白。

第一位金子女士做了个手势，那些飘在第二位金子女士周围的全裸身体就一下子全消失了。

“对你来说，这个幻象也许太强了。”她对她说，“你们，我可怜的孩子，是些如此脆弱的造物！”她用极长的红指甲合上了第二位金子女士带有文身的眼皮，“安息吧，我的女儿，你没有白死。多亏你的脸，我也许能成功地直接‘升就’，拯救世界。”

说着，第一位金子女士慢慢朝维多利亚抬起头。她似乎看不见她，但她眯起眼睛，死死盯住她所在的角落，好像感觉得到她的存在。她所有的影子立刻各种扭曲，在她的脚下匍匐爬动，像是要冲到维多利亚身上。

“那你呢，我的孩子？你也想帮我拯救世界吗？”

下一刻，一切都消失了——两位金子女士、白地毯和后屋。维多利亚又回到了家里的维多利亚身上。她被再次塞进过窄的婴儿椅里。妈妈微笑着递给她一勺果酱。

维多利亚张开嘴想要尖叫，却没有发出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