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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Chapten Twenty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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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难道……对这种事很习惯吗?” 回到地面后,布拉修斯成功说出了第一句话。他靠在古代浴场一根石柱的遗迹上,在水果摊贩们皱着眉的目光下深吸一口气。他的裤子已经完全被汗水浸湿,一点都不鼓了。 奥菲丽走到最近的水池,为他接了一杯饮用水。大市场那灼热的氛围,人群和昆虫的乌乌泱泱,和地下墓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很抱歉。”她把杯子递给布拉修斯说,“真的很抱歉。” 这是她唯一可以一遍遍重复的话。她在极地经历的那些——月光堡的地底监牢、骑士和他的哈士奇、法鲁克的异想天开、数不清的暗杀企图以及她和神的相遇——历练了她对恐吓的经验,但这个,这是她生活的一部分,而不是欧拉丽的。 布拉修斯瞪大眼睛望向她。 “再喝一口,我就要吐了。我的老爷们!是他,对吧?是他杀了安静小姐?” “我不知道。” 奥菲丽有些气恼。如果是在其他境况下遇见“无畏”,他一定能教她很多东西。 “没事吧?”她担心地问。 布拉修斯点点头,但只是这么简单地一点头,他喝下去的水就都吐了出来。 “您……您一定认为我很情绪化,欧拉丽小姐。”他擦了一下嘴,动作里饱含羞辱,“事实是,我对猫有恐惧症,这一只还……特别大。” “我真的,真的很抱歉。”大集市的锣声响起,奥菲丽小声说,“我的离校许可马上就要结束了。我必须回美家大学去,转达信息,然后……然后……” “然后要求报酬。”她在脑中补上了这句话。尽管她很想留在布拉修斯身边,但她现在有个超越一切的迫切需求——她要知道美狄安娜能给她什么有关托恩的信息。 “我们得再来一次。”她勉强开起了玩笑,“不带剑齿虎。” 她把已经散的像一团毛线的头巾还给他,布拉修斯拧出一个鬼脸,这很可能是个微笑。 “好吧,也许下一次?” “再次抱歉。” 奥菲丽本想加几句更聪明的话,但话又一次从她嘴边溜走了。她匆匆忙忙穿过大集市,被地毯绊得跌跌撞撞,又推搡了路上凑热闹的人。她坚信和布拉修斯的这次约会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了。她也坚信这样反而更好。 既然如此,为什么她会觉得这个想法让她难以承受呢? 每走一步,愤怒都在她的血液中燃烧一点。美狄安娜故意让她身陷险境。为了满足好奇心,美狄安娜毫不犹豫地利用了她最私密的秘密,玩弄她最脆弱的希望。现在,奥菲丽已经完成了约定的任务,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播种风者,必会收获风暴。” “如果美狄安娜骗了我,”她咬紧牙关想,“如果有关托恩的事是她编的,我自己就会变成风暴。” 仿佛是要反映她的内心状态一样,天空变得越来越阴沉。乌云在巴别塔的上空翻滚,但这是一场没有闪电、没有狂风也没有雨水的风暴。奥菲丽气喘吁吁地爬上两旁种了石松的坡道。坡道通往月台。体育场的日常跑圈还没有把她变成运动员。 当发现自己刚好及时赶到时,她松了一口气。由吐火怪物强有力的振翅牵引,鸟轨火车的车厢刚刚在车站的铁轨上着陆。一阵人流立刻从里面涌了出来。奥菲丽上了车,把卡片塞进打票机中打卡,然后寻找座位。这可不是件易事,各大学的学生都进城过周末,他们总是等最后一班车才回校。 奥菲丽刚坐下来,就听见玻璃窗的另一边响起一阵机械的咔嗒声。这让她一个激灵。一个深皮肤的白衣少年开动轮椅,跟在刚刚下车的旅客人流离开站台。奥菲丽冲到最近的门处,身子从踏板上探出去。 “昂布鲁瓦兹?” 他听见她了。奥菲丽只是看他听见自己的名字时肩膀抖动的样子就知道了。他听见她了,但他头也不回地继续朝前走。 奥菲丽从不喊叫。然而,她抑制不住那声从肺部冲出来的恳求的呼唤: “昂布鲁瓦兹!” 她看见那双长反了的手攥紧了轮椅的操作杆,好像它们正在斗争。双手努力不让轮椅停下,但停下的渴望不可抑制。奥菲丽很想冲到他面前,看着他的眼睛,问他自己到底做了什么让他生气的事,求他别再让自己独自面对她不得不继续面对的。 这一秒钟的犹豫让她错过了机会。车长关上车门,接着打量了一下奥菲丽的外袍和凉鞋,地下墓场的灰尘让它们失去了所有的白度。 “别在公共场合招惹眼球,无能者。要是再招来关注,我就给您一张违规单。” 鸟轨火车在铁轨上朝前冲,沉重地起飞,奥菲丽坐回自己的座位。她懈怠地摘下眼镜,额头抵住窗户,望向在虚空中盘旋的模糊云彩。 她的情绪低落极了。 她那不祥的预感成真了。美狄安娜什么都不会告诉她。布拉修斯再也不想和她打交道了。他将收回他的友谊,正如昂布鲁瓦兹先他一步所做的那样。她进不去秘密馆,永远都不会知道神的过去,也找不到托恩。她将永远是个被勒索的奴隶,并且余生都会在卡片上打小洞。 车长的声音从鸟轨电车的音箱里传来,把奥菲丽从麻木中唤醒: “预言师团队二班学员,精英预备生欧拉丽,请到车头来。” 奥菲丽戴上眼镜,在学生们好奇的目光中站起身。她和他们一样吃惊。她挤挤撞撞穿过车厢,来到控制室。车长正在喇叭里重复那条通知,见她来了,中断了播报。 “您想要什么,无能者?” “您叫我了,我是欧拉丽。” “您是精英预备生?您是精英预备生。”看到奥菲丽递给她的盖有美家大学印章的卡,她又说了一遍,这次是以观察的语气,“我想象中,您更像……不那么……总之,终于找到您了,欧拉丽小姐,真是个好消息。我已经连续播报这条通知两个小时了。” “两个小时?为什么?发生了什么事?” 车长脱下帽子,用一条手帕擦了擦她椭圆形的粉色光头。剃光头是圆眼族的传统。车内的空气比车外还要令人窒息。 “我接到的唯一指示是送您去纪念馆。塞普蒂玛夫人,荣耀归于LUX!紧急召唤您。我不知道您做了什么,但情况似乎很严重。” 奥菲丽的双腿在颤抖,事实显而易见。美狄安娜派她去咖啡剧院不是为了利用她,而是为了摆脱她。她去塞普蒂玛夫人那儿告密了,事情就是这样! 奥菲丽可能会被开除,或者比这还糟,坐牢。 她把体内升起的惊恐和愤怒强压下去,全神贯注地思考。如果塞普蒂玛夫人想在纪念馆见她,而不是学院,那一定是为了避开海伦。直接去跟院长陈述情况,奥菲丽或许还有一线希望。 “我得先从美家大学下车。”她拿出仅剩的镇定说道,“我穿着便服。没有规定的制服,我不能去见塞普蒂玛夫人。” 车长看起来认真考虑了这个问题,接着,她一把抓起喇叭:“请注意,特殊情况,这辆车直达纪念馆。请大家耐心等待,回程时我们会在每一所大学停留。鸟轨火车公司将为所有有需要的旅客提供迟到证明。您,欧拉丽小姐,您老实待在这里。”挂上对讲喇叭后,车长命令她,“如果您像所有诚实的公民一样良心清白,您就没什么可担心的。” 奥菲丽坐在车长安排给她的加座上,阱已经关牢了。她把双手交叉放在大腿上,以掩饰它们的颤抖。 她心里明知找不到,却还是四下寻找可以脱身的地方。火车的门都通向虚空。车上也没有镜子,哪怕有,她还能穿过镜子吗?自从来到巴别塔,她就没有一天不在向人谎报身份和意图。这个骗局比她以往演过的所有戏都走得更远。这不再是一次伪装,像迷姆的号服一样,而是一层皮,日复一日,越来越成了她的第二个本性。扮演了太久的欧拉丽,她还是奥菲丽吗? 去往纪念馆的路程既极端漫长,又可恶的短暂。看见一队巡逻保安正在月台等候她,奥菲丽终于相信自己最大的担心就要成真了。他们没有带武器(这个词本身就可以判罪了),但他们也不需要武器,他们都是巫师族的。巫师族的族人是气温大师,一眼就可以冻住一切。他们也是优秀的冰柜制造商。 他们一言不发地护送奥菲丽。路过无头士兵雕塑时,她觉得自己就像是被送去军事法庭的罪犯。穿过纪念馆的玻璃大门,她被里面笼罩着的寂静震慑到了。这不是夹杂着读者惯常耳语的那种安静,而是完全隔绝了一切声音的寂静。各层的圆形大走廊都空了,赋予了纪念馆一种废弃寺庙的气质。压在圆形建筑物上的乌云在各个角落里投下阴影。秘密馆悬在空中的大球,往常上面的金属总是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现在更让人联想到一颗死去的星球。 巫师族保安让奥菲丽走上北方超验通道。奥菲丽僵住了,在这条巨大的垂直走廊中间,她看见了一个眼睛闪着红光的矮小身影。当她走近时,她惊讶地发现这人不是她所以为的塞普蒂玛夫人,而是她的儿子,奥克塔维奥。他透过长长的黑刘海和眉链观察她,身上透出一种极致的不信任,这让奥菲丽觉得自己在受到审判前就已经被判了罪。 “你让大家好等,欧拉丽学员。” 她没有回答。她知道从现在起,她说的每句话都可能成为罪证。在不知道自己被指控了什么之前,她绝不会开口。 她以为奥克塔维奥会把她带去纪念馆最高层,那里是塞普蒂玛夫人和LUX爵士们处理事务的私人客厅,但没有,他从制服里掏出了一把钥匙,然后把钥匙插进一个控制箱。一座金属舷梯伸展开来,一直通到秘密馆,奥菲丽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镜。 这片桃花源,她在做模范学生时被禁止踏入,如今她犯了错,却被召进去?可真是让人难以置信的讽刺。 她跟着奥克塔维奥上了螺旋楼梯,它能够让人平稳地从水平的超验通道走到垂直的舷梯上。奥菲丽走上舷梯,双手立刻抓紧了扶手。虽然她不容易头晕,但他们现在离地三十余米。走在一架只需简单的一转钥匙就能收回的临时舷梯上更是让她没法安心。她匆匆看了一眼身后的巫师族保安。他们留在了超验通道上,和他俩站成了直角。 奥菲丽越靠近失重的球,就越能意识到它体积的巨大。玫瑰金的地壳覆盖层在大洋的位置凹陷下去,勾勒出各大洲的立体轮廓。奥克塔维奥打开的装甲门在南冰洋的位置,尺寸相当可观。然而,它相对于整个球体不过就是个小小的钥匙孔。 奥菲丽进到了球里。 她对这个触不可及的圣地的所有幻想都立即破灭了。秘密馆的内部是纪念馆内部的完整拷贝。由超验通道连接的走廊层层环绕着一个自然光的天井。甚至在中庭和圆顶之间也悬着一个地球,完美地复制了包裹了它的球体。建筑师们把这个地方设计成了套娃! 右边的走廊上,无数玻璃门展示柜绵延开去,里面的数千件古董在赫利奥波利斯的冷灯泡的照射下闪闪发光。左边的走廊上,成排的滚筒沿轴滚动,轰隆声不绝于耳。奥菲丽知道,每个滚筒上都贴了一张打孔卡,而每张打孔卡都描述了一份文档。这一切构成了齿轮和齿轮的互动机制,就像是手摇风琴的内脏。 “的确,你是第一次来这里。”奥克塔维奥观察着她的每一个反应,评论说,“和纪念馆一样,秘密馆也分成了两个对称的部分:稀有藏品存放在东半球,数据库位于西半球。” “那这个呢?”她指着飘在他们上方的球问,“第二个秘密馆?” 奥菲丽没忍住,打破了她决心保持的沉默。 “一个简单的装饰球。”奥克塔维奥回答,“啊,是你们班的负责人。” 看见伊丽莎白真的穿过中庭,朝他们走来,奥菲丽突然燃起了希望。她看起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庄严。每走一步,她黄褐色的头发都像斗篷一样飘起,她的脸比以往任何时候还要更加没有表现力。 “有消息吗?” 伊丽莎白的问题只是对奥克塔维奥的。 “没有。没人进入或离开纪念馆,除了欧拉丽学员。” “很好,我们走吧。” 奥菲丽跟着他们,忍住眩晕。也许是圆顶外面那些厚重的云彩造成的眩晕,她开始感到缺氧。她们这次召她来,不是为了她下到地下墓穴的事,还有别的事,更严重的事。 被她的紧张所感染,托恩的怀表在她长袍的口袋里开开合合。问题已经不是美狄安娜是否背叛了她,而是在多大程度上背叛了她。 他们在一扇空气压缩门前停住了。 “我们被允许和你一起进去。”伊丽莎白打开门,对她解释说,“里面发生的一切都是高度保密的。祝你好运!” “运气是不存在的。”奥克塔维奥用冷冷的语气插话,“我们是命运的唯一主宰。这一点,”他降低音量说,“欧拉丽学员已经知道了。” 奥菲丽什么都不知道,这才是问题所在。她脚步迟疑地走进一间朴素的房间。这里显然是用于查阅文献的。里面唯一的家具是一张由珍贵木材制成的斜面大书桌。 塞普蒂玛夫人正靠在上面。 “门。”她命令道。 奥菲丽不停转动圆盘手柄,直到听见了锁门的咔嚓声。里面是那样冷,她觉得自己被关进了冷藏室。一阵针扎似的疼痛掠过她穿着凉鞋的光脚丫。 “过来。” 塞普蒂玛夫人不带感情地下了这道命令,既平静又冷淡,和她平时一样。她的眼睛慢慢转向奥菲丽。在这间昏暗的房间里,这双眼睛像两座灯塔一样光芒四射。 “您喜欢拼图吗?” 奥菲丽眨眨眼睛。这不是她准备面对的审讯。她小心翼翼地走近斜面书桌,塞普蒂玛夫人把一份手稿指给她。手稿的破损程度表明它非常古老。黯淡的字符贯穿页面。在仅剩的几处还算清晰的位置,可以看出这些字符来自一种未知的语言。不过,真正吸引她注意的是放在书桌另一侧的笔记。 “美狄安娜的翻译。”她意识到,“您为什么问我,而不是问她呢?” 塞普蒂玛夫人没有回答。奥菲丽全身上下的肌肉从鸟轨火车旅途开始就不断地收缩。在这一刻,它们全都放松下来,差点让她没站稳。她对美狄安娜积累的愤怒瞬间消失了。 “她怎么了?” 塞普蒂玛夫人咧嘴苦笑了一下,接着就克制住了,扫清了脸上所有个人情感的痕迹。 “一个班的人几乎全由预言族组成,就没有一个能看到他们表姐妹的未来。他们让全体预言师蒙羞。总之,”她控制住情绪,抬起下巴,“亨利爵士要求我们立刻提供一名替补人员。尽管我对您有极多的保留意见,但我不得不承认您是这项工作最有资格的人选,至少是最不无能的。欧拉丽学员,您必须让自己配得上LUX赐予您的荣誉。我会通知亨利爵士您来了。”她迈着军人的步伐走开,同时补充了一句,“您可以观察手稿,但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要碰它。触碰这种价值的文档需要遵守一整套程式,而您目前还没有掌握。” 塞普蒂玛夫人进到房间最里面的一部电梯里。她启动操作杆,电梯在一阵齿轮声中升上去了。 剩她独自一人了。奥菲丽用双手按住书桌,久久凝视着手稿,眼中却空无一物。她内心有太多矛盾的情感浪潮在汹涌澎湃了,这让她的眼镜变出各种各样的颜色。 放松、怀疑、狂喜、悲伤。 悲伤? 在美狄安娜让她经历了这一切后,奥菲丽真的担心自己的命运吗?她变成预言师不就是为了站在现在这个地方吗?她真正的调查终于可以开始了。她本该感到高兴,可为什么她这么害怕呢? 把她从翻滚的思绪中拉回现实的,是外袍里一阵急切的“咔嗒”声。奥菲丽拽起表链想检查一下。表盖不停地开开合合,痛苦得好像癫痫发作。咔嗒!咔嗒!咔嗒! “好吧!冷静一下。”奥菲丽小声说,既是对怀表说,也是对自己说。 她用拇指按住表壳,但指针立即接班,在疯狂的华尔兹中飞速旋转。每隔固定的一段时间,各指针都会同时停下,一次次地指向同一个钟点。 六点三十分三十秒。 电梯的齿轮又开始转动,奥菲丽转过身去。就算亨利爵士是机器人,在他面前和一块有毛病的怀表打架总是不妥。 她皱了皱眉。指针突然换了时间,现在全都顽固地指向正午。 不。 指针并不是在指示时间。 它们指示的是方向。 托恩的怀表从来都没有,现在也依然没有毛病,它只是变成了指南针。 此时此刻,三根指针全都指向即将到来的电梯。 电梯门在塞普蒂玛夫人和亨利爵士的面前打开了。 只是亨利爵士不是机器人。 亨利爵士是托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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