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Chapten Three
机器人

巴别塔的记忆  作者:克丽丝黛尔·达博丝

奥菲丽步子僵硬地走在舷梯上。她希望制服底下的绷带能防止血浸染出来,至少在她做完眼下的事情之前。每个动作都撕扯着伤口。这些伤口不算深,但稍有不慎就会再次裂开。

事实是,她感受不到任何疼痛。在这一刻,她只知道一件事:在她面前,秘密馆的球体随着她的靠近不断地增大,就连延伸到她脚下的虚空对她而言都变得抽象了。

她就要见到托恩了。

当她终于来到球体的装甲门前时,奥菲丽微转肩膀,匆匆朝后瞥了一眼,看向舷梯那头的超验通道。在那里,塞普蒂玛夫人刚刚用她的钥匙为她打开了通道。

她就要再次见到托恩了。

奥菲丽进入秘密馆。和第一次时一样,进入微缩版纪念馆带给她一种奇特的感受。一模一样的中庭、如出一辙的穹顶、毫无二致的走廊,连那个漂浮在空中、处在失重状态下的地球,也和包裹了它的另一个球不爽毫厘。就算知道这个球只是装饰性的,她还是忍不住想象里面还有一个球,而这个球又包裹了另外一个球,诸如此类,直到无限小。

她走在灯泡射出的冷光里。用于阅览脆弱文献的冷藏室在她的正前方。她应该直接去那里研究手稿吗?在没有和托恩展开一次真正的对话前,她是无法集中精神做任何事的。

她环顾了一下层层围绕中庭的环状走廊。在东半球,古董藏品的橱窗间闪闪发光。西半球则奏响了“咔嚓”“轰隆”的音乐会:数据库成千上万个卷筒沿轴旋转,不断地查看书目记录的打孔卡。

她正找着托恩,突然听见他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吓了一跳。

“审核室,左侧走廊后面。”

指令是从一根声学管道里传出的。

奥菲丽走上一条超验通道的垂直墙体。每走一步,她靴子上的翅膀就像马刺一样叮当作响。如果她不想被班里的同学报复,她就该向亨利爵士提出辞职,并把这对翅膀还给他,但此时此刻,这是她所有忧虑中最微不足道的。

她要再次见到托恩了,这次千真万确。

虽然她很清楚这里的气温被严格控制在十八度,但奥菲丽还是觉得要比实际气温高出十五度。她一辈子疏于打扮,然而此刻,她却紧张地用手理了理头发。她理出了几块玻璃碎片,赶紧处理掉了。

上到顶楼,她沿着一排排高大的卷筒走。机械的轰鸣声震坏了她的耳朵。终于,她看到了一扇门。门上的防水密封螺栓和垫条让它看起来像是潜水艇的舱门入口。内舱实际上是一间宽敞的办公室。办公室的最里面有一个后背。

托恩的后背。

他坐在一张旋转凳上,面对一个满是洞孔的操作台,耳朵上挂着收音机耳机。这是一台审核机,是世上唯一一台能够查询数据库的机器。托恩不断地连接又断开一些错综复杂的电缆。他按下一个开关,又提上另一个,像一位音乐家正在演奏这世上最为复杂晦涩的乐谱。

奥菲丽敲了敲门,宣告她的到来,但托恩好像没听到。她害怕打扰他。她害怕,一旦他们可以自由地表达真情实感,这里将会发生什么事?是的,她很怕,但她不想去这里之外的任何地方。

奥菲丽把注意力转向四周,她发现审核室只比秘密馆的工业走廊要人性化一丁点儿。机器前的凳子是唯一的座位。除了装满了文件、打孔纸张和一系列钟表表盘的架子以外,这里没有任何吸引人的东西。这种朴素和条理的完美融合,确实让人联想到了极地的总管府。

托恩突然转动凳子,查看一条数据处理机刚刚打完孔的黄带子,然后按下麦克风的按钮。

“所需资料是‘第8174条批注,公共工程资料库,1S067’。交给您了。”

一个微小的声音在他的耳机里给出回复。这时,他注意到奥菲丽,并指了一下密封门。她立刻去锁上门。曲柄每转一圈,外面数据库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听起来就远了一点,直到完全没了声音。屋里很快就一片死寂。

“精英学员刚到。”托恩宣布,“我要给她一些指示,结束后再继续处理书目申请。完毕。”

他关掉麦克风,摘下耳机,然后才终于从凳子上转了过来。他突然不动了,这种静止是那样突兀而绵长,奥菲丽自问他是否在等待她有所表示。接着,她意识到他正在从头到脚仔细审视自己。他的目光停在了她制服的条纹和别在靴子上的翅膀上。这锐利的目光让奥菲丽觉得自己的满身伤口正随着他的检查,一个个在绷带底下绽开。

“您为什么在巴别塔?”

卷舌音咬得像冰一样,辅音像石头一样,托恩又找回了他的北方口音。他问问题的时候,咬字缓慢而又有条不紊。

当奥菲丽确定这个问题不是问欧拉丽,而是问她时,她一下子慌了。

“我受不了一直待在我父母家。”

要说愚蠢,这个回答可真是名副其实。托恩在凳子上像块大理石,他仍在观望。奥菲丽的心脏好像跳到了嗓子眼,怦怦作响。她觉得自己就是个漏斗。无论之前让身体沸腾的情绪是多么翻江倒海,一到需要表达的那一刻,就只剩下可怜的一滴滴了。

“看到替换美狄安娜学员的人是您,我吃了一惊。”托恩接着说,“还不止这样。”

奥菲丽很难相信他的话,他绷紧的脸上可什么都没有流露出来。

“如果是这样,那也算我一个。如果我早知道您就是那位著名的亨利爵士,我就……”

“您可能是神。”托恩打断她。

这句话让她措手不及。她僵硬的手一下子松开了,美狄安娜的笔记从手中滑脱,像雪片一样撒在她的脚下。

“您认为我……我是……”

“您有可能是,我也有可能是。神认识我们的脸。”

奥菲丽为自己之前没想过这种最基本的可能性而感到羞愧。

“您说的对,幸运的是,神是个糟糕的模仿者,如果您用微笑来迎接我,我敢说我一定会产生怀疑。”

托恩没有发表任何评论。奥菲丽本想用俏皮话来缓解气氛,却彻底失败了。这次的重聚彻头彻尾地失败了。本来不应该是这样的,她一定要说一些更聪明的话。找到合适的词语,就是现在!

滴答滴答!

是怀表。奥菲丽想把它从口袋里掏出来,它却夹了她的手指头。

“这个证物超越一切质疑,应该可以让您相信我不是神。”

奥菲丽为自己颤抖的声音感到羞愧。从她进到这个房间之后,她就表现得像个受了惊吓的小女孩。当初她还不认识托恩并且有着充足的理由害怕他时,她的恐惧连现在的一半都不到。这个男人在她身上切开了一道口子,让她变得难以忍受的脆弱。

而且,他也没有做任何能让她感到自在的事。

他站起身,展开他那长到没有尽头的脊椎骨,腿发出一声钢铁的嘎吱声。奥菲丽更希望他是坐着的,现在这样她已经够害怕了,真的不需要再从身高上碾压她。

托恩没有朝她迈近一步,而是从远处用指尖收回了怀表。

“它不准了。”奥菲丽道歉说,“它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找您上。我不是钟表心理学的专家,但现在找到您了,它一定会恢复理智的。”

怀表开合着表盖,一次又一次。托恩用怀疑的目光看着它,好像怀疑自己曾拥有过这样一件吵闹的物品。

如果奥菲丽想用它打动他,那她失败了。

“我姑母还好吗?”

“哦……事实上,自从长老们把我遣返回阿尼玛,我就再也没见过伯赫尼尔德,但我有一些消息。您可以信赖她,她能应付得过来,并且等待您的回归。”补充这句话的时候,她本以为一个笨拙的微笑是合适的。

奥菲丽绝口不提罗盘玫瑰的那一节,否则她就得提到阿尔奇巴德,而她最不想做的就是让托恩心情变坏。目前为止,他还不能说是兴致盎然。

“我的回归?”他重复了一遍。

“极地的情况变了,法鲁克变了。我相信总有一天,您可以昂首挺胸地回去,证明您的清白。”

奥菲丽带着坚定的信念说出这句话,希望至少可以打动托恩的内心,但他只是合上拳头,终止了没完没了的“滴答滴答”声。

“您是独自一人来巴别塔的吗?”

“呃……是的。”

这一刻,奥菲丽努力让自己别去想围巾。

“存在长老发现您在这里的风险吗?”

“我想没有。”

“‘欧拉丽学员’的身份牢靠吗?”

“我有身份文件。”

她的回答被一声可怕的钢铁嘎吱声盖住了。托恩本想换个姿势,但支持他残腿骨骼的机械装置在运动当中卡住了。千钧一发之际,他勉强抓住电脑控制台才没有失去平衡。

“我自己可以。”看见奥菲丽准备有所动作,他说。

他的语气不容置疑。他俯身从膝盖后面拆下这个装置,奥菲丽趁机更仔细地观察了一下他。她突然注意到一堆细节。若不是之前她被自己的紧张蒙蔽了双眼,她本该早些看到的。托恩也变了。他眉间的褶子更深了,头发也脱了好些,让他本就宽大的额头更宽了。他的脸是如此苍白,几乎辨别不出伤疤了。还有,他身上发出一股浓烈的药用酒精的味道,仿佛他会仔仔细细清洁消毒每一寸皮肤、衣服和金属。

然而,他的整个身体像是通了一股强大的能量流,一种强度极大的决心。这几乎是显而易见的。

又在一声可怕的嘎吱声中,托恩解开了绑腿的装置,然后站直了身子。

“轮到您了,如果您有问题的话,最好和我的腿无关。”

奥菲丽的身子一紧。她当然有问题了!她的问题是那样多,她都不知道该从哪里问起。她还是没忍住看向别在托恩衬衣上的太阳标志。

“我利用LUX,LUX也利用我。”他先她一步说,“从外部攻击神,我一败涂地,我相应地调整了策略。”

“您自己成为爵士?他们都是神的同伙?”

“正如如今阿尼玛的长老们和曾经极地我母亲的氏族,事实上LUX比这还要多一些,他们有着惊人的财富和影响力。这些爵士是出色的守护人。他们牢牢地控制着他们的族灵,把巴别塔大城变成了一个神想在每座悬岛上树立的楷模。”

奥菲丽咽了口唾沫。一个不断被监视言行的地方,不是为她这种笨拙的人准备的。

“加入他们的行列一定困难重重。”她喃喃道,“事实上,正如您越狱之后的一切。”

托恩看了一眼怀表,发现所有的指针都指向自己后,他看向房间里的无数钟表,似乎他想为他们的对话时间计时。

“这是个很长的故事,您只要知道这些:我是根据您在监狱里留给我的线索找来巴别塔的,而我成为亨利爵士则多亏了家谱学家。”

“家谱学家?”奥菲丽吃了一惊,“您上次和塞普蒂玛夫人谈论过,您看起来并不是很想跟他们打交道。”

托恩的脸颊抖了一下。从他们交谈以来,这是他第一次流露出一丝情绪。这个迹象,奥菲丽知道如何解读。过去她常常在无意中撞见它,每次托恩努力保护她不受他的秘密伤害时,他就会这样。又一次看见这个,她松了一口气。这个男人会变成那只她认识的粗暴的熊。他会命令她回阿尼玛,再也不要掺和他的事,让他独自面对危险。

而她则会意志坚定地反对。

“托恩,无论您愿不愿意,我都会留在巴别塔。无论塞普蒂玛夫人怎么说,这里正发生着一些事……一些令人不安的事。我现在还无法理解您在谋划什么,但在您对我的决定提出反对之前,要知道我……”

“我不反对。”

回答如此干脆,奥菲丽呛住了,她动人的演讲化成一串咳嗽。

“我同意您。”托恩更直接,“这里发生着一些事,而我需要一个秘密馆外面的眼线。而您,您需要里面的眼线。我们的这次合作将是共赢的,这样可以吗?”

奥菲丽僵硬地点点头。她本该感到高兴,但托恩的冷淡,他在这次谈话中摒除一切温情的方式让她感到越来越空虚。

审核机的操作台上,无线电耳机里传来一声低语,显示有人正在试着重建通信。那是塞普蒂玛夫人的声音。

“麦克风关了。”看见奥菲丽朝后退,他对她说,“她听不见我们。”

“她知道您究竟是谁吗?”

“除了家谱学家,没人知道。我不知道塞普蒂玛夫人是否知道神的存在,但她坚信自己正在为一项美丽而崇高的事业服务。只有家谱学家才了解整个真相。他们是LUX里面最有权势的爵士。事实是,他们如此强大,已经无法忍受必须向神交差这个地位。这也是我和他们唯一的共同点。”他补充了这句,脸上写着无法掩饰的厌恶,“但这一点也帮助我渗透到了他们的队伍中。他们从无到有给我造了一个新身份,让我成为巴别塔的一位可敬公民,然后让我掌管秘密馆。当然,神不知道我在这里。您和我,我们必须极端谨慎,决不能在别人面前泄露我们的过去,包括家谱学家。他们跟我合作,仅仅是因为我对他们有用。他们不会欢迎您卷入他们的好事。”

“那他们为什么把秘密馆交给您了?”奥菲丽坚持问,“目录数据库和阅读小组跟他们的‘好事’有什么关系?”

“它们息息相关。家谱学家委托我找一份非常特殊的文件。”

“美狄安娜翻译的手稿?”

“这个,这该由您来告诉我。我不会再多说了,以免干扰了您的判断。我需要一个全新的眼光。”

塞普蒂玛夫人的声音在耳机中更响亮了,一次次坚持喊“喂!”带着一些机械的僵硬,托恩又坐回到凳子上,但他没有立刻开启麦克风。他打开一个抽屉,展来一卷打孔纸卷。纸卷一直滚到了地上。

“别耽误更多时间了。”他把纸卷交给奥菲丽,动作中蕴含的力量十足,“这是一张参考书目清单,请您尽快阅读里面的全部书目。它们对您的专业技能很有用处。”

然后托恩便无视奥菲丽扭曲的脸,开始着手整理审核机上错综复杂的电线。他有着过分的条理感,他的腿让他很不自在,但他的手则像箭一样精确。

“您应该去冷藏室,不要再耽搁了。”他建议说,“手稿在等您。您还没有开始工作,这是塞普蒂玛夫人不能接受的。做好准备,她会一直盯着您。等她放松警惕时,我们再考虑单独会面。届时,也仅仅是在那时,我会为您提供更多信息。”

托恩像打字机一样说出这些话,根本没注意到它们在奥菲丽身上产生的影响,尤其是对她眼镜的影响。它彻底变黄了。

“那什么……我想离开美家大学。”

托恩慢慢地把凳子转向她。他的脸上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不赞成,但奥菲丽突然感到寒冷刺骨。

“这样我辅助您更容易。”她揉搓着打孔带,保证说,“学院有太多束缚了,我几乎没有行动自由。上学主要是为了进入秘密馆,既然您在这里,您可以……偷偷把我带进来,对吧?”

托恩的目光像老鹰一样凌厉又专注,让奥菲丽彻底失态了。

“不。您留在预言师学员团队里会更有裨益,等您成为精英预备生,就更是如此了。”

奥菲丽惊呆了!他这样说,仿佛这只是个简单的手续问题。有那么一会儿,她很想告诉他那些威胁、勒索和玻璃碎片,但她还是忍住了。面对托恩,她不想示弱。为着某种她还没明白的原因,他们中间的鸿沟更深了。她不许它进一步扩大。

“理解了。”她把纸卷放进制服口袋,“我会继续在学院学习,也会鉴定这份手稿。”

让她恼火的是,托恩没有流露出满意的神情。

“您的进度要写成书面报告拿给我,和美狄安娜学员在你之前所做的一样。离开前别忘了把这些捡起来。”

他指着那些七零八落撒在地板上的翻译笔记,接着又开始不断连接、断开各种电线,好像谈话已经结束了。

“就这样?”奥菲丽轻声说,“您没有别的话对我说吗?”

“有。”托恩低声咕哝,却没有停止手上接线的操作,“在我们找出在安静小姐和美狄安娜学员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之前,您要避免独行,要一直和同学待在一起:他们的随行将是您最好的保护。”

奥菲丽忍住了一声紧张的笑声。她跪下来,尽可能无视每个动作在绷带底下重新激起的疼痛。当她终于捡起了所有纸张时,她发现托恩不动了。他窝在凳子上,手上拿着无线电耳机,却没有戴上它。他的金属长手套在审核机的灯泡下发出微光。

“您呢?”他终于问道,“您没有别的话要对我说吗?”

想对他说的,奥菲丽有千言万语,但没有一句越过了嘴唇。

背对他说话比面对他说话还要难。

既然她没有回答,他戴上了耳机。

“离开时关上门。”

走出审核室,奥菲丽在卷筒的喧嚣声中一动不动。她拼命地咬着手套,忍住就要爆发的抽泣。

“顺便说一句,我爱您。”

它们去哪里了?在从她生命里消失前,托恩笨拙地对她耳语的这几个词去哪里了?仅仅是因为久别,它们就像粉笔一样被抹去了吗?

奥菲丽果断地擦了擦眼泪。不!最重要的事是找到他。剩下的就只是时间问题了,对他和对自己都一样。

“干活!”她朝冷藏室走去,喃喃自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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