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Chapten Four
守门人

巴别塔的记忆  作者:克丽丝黛尔·达博丝

倾盆大雨让位给了尘土飞扬。巴别塔的夏季就要结束了,但空气几乎还是那样灼热。

奥菲丽没有注意到季节的变化。要注意到这点,至少得有抬起眼镜看看天空的时间。她在黎明前就会起床做早间劳动,接着去体育场跑操,然后从阶梯教室跑去实验室,间或在桌子的一角边复习边狼吞虎咽吃下一碗米饭。并且,晚间劳动结束前,她不能睡觉。一点点迟到都会影响整个星期的日程。在这一切之上,塞普蒂玛夫人还把阅读小组在纪念馆的工作时长增加了两倍。她引入了一种基于个人绩效的无情的排名系统:学员的位置越靠前,成为精英预备生的几率就越大。

毕业典礼迫在眉睫。

在这种地狱般的节奏中,他们必须分秒必争。这一点,预言族的人很清楚。既然奥菲丽拒绝退出竞争,他们便在她在学院里最珍贵的时间上做文章。他们在她床脚的水瓶里加安眠药,在她打扫卫生间期间故意堵塞马桶,将她的两条裤腿缝在一起,卡住她的机械床……所有能让她浪费时间的伎俩都用上了。

开始几天,奥菲丽注意到她的排名暴跌。替换美狄安娜是一份有毒的礼物,不仅仅因为这招来了同学们的怨恨。在一张已经爆满的日程表里,还要塞进她在冷藏室里额外花费的时间。

实话实说,她为托恩鉴定那份手稿困难重重。

那是一份厚厚的门房记录,时期为破裂前的最后十年。它用巴别塔一种古老的地区方言写成,那是一些几百年没人使用过的字母。在奥菲丽眼里,无异于鸟语。美狄安娜开始翻译的部分只是些货物记录、设备库存盘点、房屋内部设施清点记录、安全和卫生说明,没什么真正有价值的。

奥菲丽找出了那些托恩推荐给她的书,但它们是那样艰深晦涩,她没法真正利用它们。

她只能依靠自己的手。

可惜,登记簿各页的边角都在漫长的岁月中磨掉了,而这些是手指最经常触碰的区域。换言之,她被剥夺了最适合“阅读”的区域。更有甚之,她还必须遵守塞普蒂玛夫人强加给她的实验规程。这些方法比她在自己的小博物馆里实践的还要严格:从一页翻到另一页耗时极长。奥菲丽仔细检查了每毫米的纸张,每次脑子里有了图像,她就急忙把它记录进报告。

渐渐地,她描绘出作者的情况草图。守门人是男性,患有严重的神经紊乱,但却不乏冷静。尽管登记簿上浸满了他的不信任,他还是愿意尽职工作。极度严谨,高纪律性,创伤后遗症:一名退伍军人。每次碰到他的指印,奥菲丽都会感到极度不适。守门人很可能在战争中留下了严重伤残。

写下这一切需要极为小心。索引禁止使用“士兵”和“战争”这两个词。奥菲丽不得不使用无休无止的迂回说法,像是“在致力于维护国家的大型单位服务过的个人”或是“在国家间的冲突中使用高危害设备的局势”。

奥菲丽既憧憬又害怕向托恩递交报告的那一刻。正如他所预见的,他们再也没找到一个可以面对面的机会,因为塞普蒂玛夫人每次都会参加面谈,为了亲自审核她学生的表现。伊丽莎白也经常在场,她在阅读隔间和秘密馆之间来来去去,盘点编码或不断地改进审核机。

因此,奥菲丽不得不一直立正站好,垂下眼睛,称托恩为爵士。

知道他近在眼前却远在天边,这让她每天都很痛苦。奥菲丽觉得自己并没有真的找到他。她害怕辜负他的期望,因此非常认真地对待他交代的任务,她也害怕加大他们之间的距离,所以严格地保持了他所要求的低调。每次她快速瞥他一眼时,都会被他身上那股冷酷的决心所震撼。在托恩试图阅读法鲁克书的时期,他就已经定下了要对抗神的目标,但他从一开始就接受了失败的可能性。当初奥菲丽眼见他一点点自我煎熬,后背越来越驼,被一个对他来说过重的负担压垮了。

如今不再是这样了。

他的不知疲倦是那种决心必胜的人才有的。又或者说,是机器人才有的。托恩从不急躁,从不做出满意的姿态,也没有情绪的波动,仿佛人类情感都是妨碍工作效率的障碍。奥菲丽在鉴定中发现的所有新细节,无论多么微不足道,他都会有条不紊地加以利用。就这样,她眼见整个审核间里的文件逐渐堆积如山。这不禁让人好奇,算上他在数据库的工作,他哪儿来的精力阅读这些!奥菲丽更明白为什么他从来都不离开秘密馆了。

与此同时,几个星期过去了,她还是不知道他到底要在这本门房登记簿里找些什么以及他和家谱学家的联盟到底是什么。

“您从没见过他们吗?”奥菲丽向布拉修斯问起家谱学家时,他惊讶极了,“他们可是巴别塔的大名人。他们每次公开露面都备受关注。”

他正攀在梯子上整理纪念馆的一个书架。在他下面两米处,奥菲丽假装在查阅词典。她借口要找一个词,才被许可暂时离开阅读隔间。他们交谈的声音很低,几乎不动嘴唇,也不看向彼此,给人一种各自专注做事的错觉。

“我出去的机会不多。”她翻了一页词典说,“他们和传说中的一样有权势吗,这些家谱学家?”

“我的老爷们,是的。他们经营着一家享有盛名的俱乐部,便于收集悬岛上每位居民的个人信息。‘为了公众利益’,他们是这么说的。他们几乎知道每个人的任何事。您迟早会有机会在纪念馆见到他们。你要避免引起他们的注意,小姐。”布拉修斯低声说,同时把他的大鼻子转向四面八方,“他们……并不像看起来的那样无私。”

他声音里传出的焦虑让她心里一热。看到布拉修斯没有追究他们那次的地底灾祸,她如释重负。他们没有再公开提及此事,这个秘密也成了他们默契的核心。奥菲丽很少有时间和办事员说话,但他们在走廊转角交换的每个微笑都赋予了她勇气。

然而这一次,布拉修斯不笑了。他从梯子上下来,眼睛因为恐惧而圆睁。

“小姐,我能给您一条朋友的建议吗?我知道像您这样的预言师天生就在追踪信息,但是……也许您能稍稍抑制一下好奇心。您同学发生了那种事……好吧……我不希望看到您去她那里。”

奥菲丽把词典放回书架时,手指被卡住了。

“那里?您知道他们把美狄安娜带去哪里了?”

布拉修斯的一只手尴尬地掠过他那刺猬般蓬乱的头发,仿佛他后悔说得太多了。这是奥菲丽看见的最后一个画面。夜幕突然降临在她身上,同时伴有水花飞溅的声响。她花了几秒钟才明白自己身上盖满了墨水。浓厚的黑色液体顺着她的头发流下,流到脸上,流到脖子上。

“该死!”布拉修斯一声惊呼,“太不好意思了,我的坏运气又来了!”

她摘下沾满污渍的眼镜,抬起眼睛。在她的正上方,一些模糊的身影正低着头溜走。这可不是什么坏运气。这是一只正中目标的水球,而且投掷的力量足够大,球才逃过了天花板的重力。

“别碰我。”她建议道,办事员正匆忙递给她一块手帕,“这可能会弄脏您。请确认书都完好,我会清洁自己的。”

巴别塔的记忆

奥菲丽在纪念馆的洗手间里待了很久。她不得不洗了几遍脸、眼镜和头发,然后把外套泡在洗手池里。这群预言族的家伙开始让她非常恼火了。申请一件新制服意味着额外的劳动,她真的不需要这个。墨水从布料里流出的时候,奥菲丽凝视着镜中的自己。她的短头发贴在脸颊上,呈黑色的螺旋状。在美家大学,她没有机会看见自己,那里没有镜子。

她变了。

在眼睛深处,在嘴唇的缝隙中,甚至在汗衫底下身体的颤抖中,她都能看到这一点:一种以前没有过的紊乱。

“我是欧拉丽。”她喃喃道。

“我是奥菲丽。”她想。

但对托恩来说,她到底是谁?

她偷偷瞥了一眼镜子,确认洗手间里除了她没有别人。她深吸一口气,让自己镇静下来,然后把手掌放在了自己的映像上。过了一会儿,镜子表面终于变软了,手伸了过去,又从隔壁洗手池的镜子中伸了出来。接着,奥菲丽用一个缓慢的反向动作收回了手。

她在发抖。

镜子的质地变得好似泥浆,仿佛它试着抵抗入侵。奥菲丽在巴别塔的双重生活最终会让她失去自己的超能力吗?又或者说,这是一次更深层次的身份危机?

听见门“吱”的一声以及脚步回荡在瓷砖上的声音,她的思绪又回到了现实。

“欧拉丽学员,我母亲在找你。”

奥菲丽认出了奥克塔维奥的声音。她在镜子中直视他的目光,他透过黑色留海观察了她许久,她也回应了他许久。自从阅读小组的工作量加大后,两个班就开始一起工作了。这没什么帮助,奥克塔维奥不信任她,她同样也不信任奥克塔维奥。

“她认为你的词汇搜索时间有点长了。”他补充说,语气里带着一丝讽刺。

奥菲丽很想赶他出去,但他有权待在这里。巴别塔的所有集体场所都是不分性别的,包括卫生间。她拔掉洗手池的塞子,水在一阵汩汩声中排走,同时她拧干外套。幸好布料是夜蓝色的,看不太出墨水的痕迹。

“和我单独在一起,你不怕吗?”她揶揄道,“美狄安娜可是在这里休克的。”

奥克塔维奥那宛如箭头的眉毛抬高了。这个轻微的提升动作沿着连接眉棱和鼻孔的金链子扩散开去。

“我从不认为是你攻击了她。”

“是啊,只是我忙着去抢了她的位置。”

“你很少这样尖刻。”

她选择不反驳。在她身后,奥克塔维奥像一尊人面狮身像一样不露声色,带着一种科学研究的兴趣观察她。

“你的制服发生什么了?你的手臂呢?”

奥菲丽匆忙套上了仍然全湿的外套。她的大部分伤口都已经恢复了,但还有几处留下了痕迹,让人很容易猜想到它们是新近留下的(特别是对显微眼来说)。

“发生了我在学院里没有母亲保护。”

奥克塔维奥的眼睛睁大了,火焰一下子燃烧起来。她触碰了他的敏感区。和他想让别人以为的那样不同,这个年轻人并不是一座死火山。激怒他可能不是个好主意。

“我回隔间去。”奥菲丽宣布,“我不想让塞普蒂玛夫人再多等了。”

正当她准备出去时,奥克塔维奥抓住了她的手腕。

“告诉你,我没有得到母亲的任何优待。我的好成绩都是自己得来的。我只是想确保每一位未来的精英都是如此,也包括你。”

说着,他松开奥菲丽,同时把脸转向一边,好像他突然为自己的动作感到羞愧。在巴别塔,男女关系和其他东西一样,有着一整套规定。未经上级批准,男女之间不能有亲密接触。在美家大学里,这甚至是被完全禁止的。

第一次,奥克塔维奥的眼睛避开了她。

“我是个好人。”他轻轻说,“我会证明给你看的。”

当奥菲丽重新路过墨水球炸开的书架时,布拉修斯已经不在了。然而,那里多了一个机器人做最后的清洁,它不停地嘟囔“礼尚往来,友谊长存”。

她凝神思考,想知道奥克塔维奥到底想告诉她什么。

这天晚上,在秘密馆的冷藏室里,奥菲丽就是没法把精神集中到手稿上。她的眼皮火辣辣的。她每个日间都不得喘息,和十五个满是敌意的男人零距离生活也无助于她睡个好觉。她的手指徒劳地滑过老登记簿里那些纸张还算完好的地方,守门人不再跟她说话了。她不能容忍自己一无所获地去见托恩,但一切都无济于事,这些文字根本无法彼此衔接,而美狄安娜也不能完成她的翻译了。

坚持了很久以后,奥菲丽的双手垂到了身体两侧。她站在阅览书桌前,就那么睡着了。这只持续了一秒钟,在短暂的一瞬间,她看见自己失重地飘浮在旧世界的上空。她飘得那样高,可以看见地平线呈现出行星的弧度。

又过了一眨眼的工夫,她读到了这些:

“该死的雨季又快到了,该死的圆屋顶又要到处漏水了,这该死的丛林又会蔓延进每间卧室,这些该死的娃娃还没回来。把他们送进那该死的城市有什么用?他们能学到什么,除了我们这该死的世界烂透了?虽说他们有那些该死的超能力,要是在那边被群殴怎么办?妈的,没有他们,这该死的学校也太空了!”

目前为止,奥菲丽一点儿都不感到惊讶。沉浸在另一种意识中,她突然发现理解登记簿上写着的内容十分自然。她开始朝一个方向翻页,然后又反过来,她不再遵循程序要求,完全依据本能行事。除了盘点记录,在账目表旁边,还有守门人的评论。它们才是手稿的真正内核。

“L三更半夜用他那些该死的光来惹我。宵禁就是宵禁!”

“这些该死的娃娃争吵了一整天。比起他们留给我的烂摊子,战争就是鸡毛蒜皮。和平学校,嗯?愿他们的子孙后代万事如意!”

“他妈的,J失踪了,这次是玩真的。有他那种该死的超能力,早晚会出事,他妈的。”

“警报解除,他们在另一座岛上找到了J,身心健康。这些该死的娃娃坚不可摧。”

“小A今天来跟我聊天了。她说的话我该死的一个字都没听懂。她画了一幅画。我想她是想要一台望远镜。我也不知道这些孩子是否有一天会成为这世界的王,但学习咱们这里的语言算是个该死的好开端。”

“他妈的,J又失踪了。”

奥菲丽翻着页,根本停不下来。她被附体了。她仿佛能够听见守门人的声音在她耳边低声发牢骚,她也能感觉到,这些粗话背后是无限的柔情。他爱过这些“该死的娃娃”,真诚地爱他们。

登记簿在最后一条评论后戛然而止。

“他在窥探我。他盯着我的该死的样子让我毛骨悚然,好像我入侵了他们这所该死的学校。这一个,他和那些该死的娃娃不一样。我得去跟领导谈谈。”

奥菲丽在眼镜后面睁大眼睛,这一次是彻底清醒了。文本立刻变得晦涩难懂,又成了一连串没头没尾的字符,一种她完全陌生的语言。

“欧拉丽学员,您的工作时间已结束。”塞普蒂玛夫人的声音从声学管道里传来。

奥菲丽转向放在桌子一角、仍旧空白的报告单。她没有一丝犹豫。

她得想办法和托恩单独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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