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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Chapten Nine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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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菲丽这一生中去过很多个等候室,但没有一个和这个相似。地毯正中央长着一棵桉树,小鹦鹉在椅子背上啾啾叫。 偏差行为观察所绝对是一个令人惊讶的地方。 布拉修斯跟她提到这里时,她还以为是一间阴森森的医院。然而,她看到的建筑色彩缤纷,森林是它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宝塔、桥梁、暖房和露台共同构建了一个庞大又分散的整体,以至于观察所独自占据了一整座小悬岛。她不知道在这里接受观察的“偏差行为”具体是什么,但这里的负责人的确资源充裕。 奥菲丽没等很久。她刚在长凳上坐下,一个少女就走了过来。她穿着一身黄丝纱丽,戴着一副深色玻璃的夹鼻眼镜和一副长长的皮手套,肩上蹲着一只机械猴子。如果不是她示意奥菲丽跟着自己,奥菲丽绝对不会把她当成这里的工作人员。 “欢迎您,欧拉丽小姐!病人被带去了接待访客的玻璃天棚,请允许我随您同去。您是第一个来看可怜的美狄安娜小姐的人。”她们离开等候室后,少女轻轻对她说。 “我趁星期天来看看同学。” “可惜,我们给您的时间不能超出五分钟。我敢肯定,见到一个朋友的面孔对她有好处。” 奥菲丽忍住没反驳。 “是塞普蒂玛夫人把她送来的吗?” “她还承担了全部费用,塞普蒂玛夫人是一位圣人!赞美LUX的爵士们!” 说这话时,年轻的巴别塔姑娘带着一种真实的宗教式的热情。她的每个微笑都像在夜色里绽露出的一丝光亮。 奥菲丽跟着她穿过走廊,突然之间很羡慕她,因为自己好像永远都不会笑了。 “我们的合作到此为止。” 她强迫自己不去想托恩的话,不要想,要行动。 “美狄安娜到底怎么了?人们跟我说是脑中风,但不够清楚。” 少女的微笑更明媚了,双目透过夹鼻眼镜的深色玻璃发出光芒。 “抱歉,小姐,我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她这种情况,是你们观察所的特长吗?” “抱歉,小姐,我也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机械猴子突然在少女的肩膀上动了起来,递给她一个记事本。 “瞧瞧,您在我们这里已经有档案了,欧拉丽小姐。” “我的档案?”奥菲丽吃了一惊,“一定是弄错了。” 少女翻着记事本,哈哈笑着。 “我们从不出错,欧拉丽小姐,我们的信息很灵通。在观察所里,我们有自己的预言师。”她用了然的眼光瞥了一眼奥菲丽靴子上的翅膀,“说到您的档案,您在进美家大学时进行过一次体检,测试结果被传给了我们。根据我这里读到的信息,它们……很有意思。您有五分钟。”少女打开一扇玻璃门,提醒她说,“如果您有需要,我就在走廊上。” 奥菲丽一动没动。她入学那天的体检?她唯一记得的事就是做了一些没头没脑的动作,以及跑了十五圈,那十五圈还差点把她结果了。她实在想不明白这会让谁觉得有趣。 进入会客玻璃天棚后,她就不再想这个问题了。巨大的玻璃窗把阳光变成了彩虹色。色彩在瓷砖上跳跃,混入棕榈树的树枝,穿过鱼池的池水。这里的宁静几乎让人忘记了户外的狂风。狂风吹着玻璃板,让它们颠簸震动。 美狄安娜坐在一张凳子上。她的身子蜷缩着,双目圆睁。奥菲丽走过去,在她身旁坐下。听见她熟悉的预言师的翅膀声,美狄安娜没有一点反应。 “早上好。” 美狄安娜没有回答。一开始,奥菲丽还以为她在凝视凳子对面的玻璃花窗,但她的眼珠僵在眼眶里,她所看的东西在她的内心。在她那过于宽大的睡衣下面,她面目全非。她的肌肉没了,瘦的只剩下皮包骨头。她的力量去哪里了?她的优雅和美貌去哪里了?光线透过玻璃花窗照在嵌在她脸部皮肤里的宝石,让它们熠熠生辉。这么多色彩出现在这具没有灵魂的躯壳上,这太不合时宜了。 奥菲丽很不自在,她寻找合适的话语。 “你一定想知道我为什么来这里。你离开美家大学太突然了……留下了太多的疑问。” 美狄安娜还是没有回答。她用胳膊抱住双腿,像石像一样继续盯着虚无。 “你知道吗?直到现在你还在给我带来很多麻烦。”奥菲丽小声说,“你的表兄弟们让我的日子很不好过。你喜欢说他们讨厌你,但相信我,因为我取代了你的位置,他们让我付出了高昂的代价。” 还是没有回答。 奥菲丽从凳子上转过身看了看,玻璃天棚里除了她们空无一人,但她总觉得有人在后背盯着她。 “纪念馆的洗手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小声问,“谁干的?” 又是一阵沉默。 “我一定要知道,”奥菲丽坚持说,“有一本书,你是不是发现了里面的什么东西?也许,是一本欧·沈的书?”面对美狄安娜的无动于衷,她提示道,“《奇迹时代》?” 依然一无所获。奥菲丽有了个灵感,她只有一张牌可以出了。 “‘播种风者,必会收获风暴。’‘无畏’让我向你转达这条消息,是他把你弄成这样的吗?” 她久久盯着美狄安娜,期待这个名字至少可以产生一丁点小小的效果,但美狄安娜眼都没眨一下。一只苍蝇停在她的下嘴唇上,仿佛她不过是一具尸体。在被她敲诈和操纵之后,奥菲丽曾对自己保证绝不可怜她,然而看见她这样还是很难受。 “那么,就这样了?”她低声骂道,“你打算整个余生都穿着睡衣坐在凳子上吗?你梦想成为预言师,你想知道一切。我认识的美狄安娜已经起来寻找新秘密了。” “欧拉丽小姐?” 玻璃天棚另一头,少女打开门,微笑着示意她离开。 “抱歉,小姐,五分钟的访客时间已过。” 奥菲丽不情愿地站起身,至少,她本来是想站起来的。美狄安娜的手抓住她的制服,不让她离开。她的态度没有改变,眼睛依然朝虚空大睁着,还是那具半瘫的身体,但她的嘴唇冒出三个字: “另一个。” “什么?” 奥菲丽俯下身,想和美狄安娜产生眼神交流,但她唯一看见的是一种至深的恐惧,以至于她自己的肠胃都打了结。 “另一个……还有一个。” “一个什么?” 美狄安娜唯一的回答就是松开奥菲丽,再次陷入沉默。 “欧拉丽小姐!”少女欢快地叫道,“探访结束了!” 奥菲丽来偏差行为观察所是为了寻找答案,离开时却多了一个问题:这个新的‘另一个’是什么?在走下通往鸟轨火车车站的大理石台阶时,她发现有一件事是显而易见的。美狄安娜、安静小姐和沃勒夫教授现在有了一个共同点——恐惧。 因为靠近虚空,月台处的风比别处尤为猛烈。风掀起一阵阵高密度的尘土旋涡,让人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也听不见。偏差行为观察所的交通并不方便,每次换乘鸟轨火车都需要非常耐心。奥菲丽觉得自己的耐心已经被磨没了。只要停下做事,她就会胡思乱想。 “我们的合作到此为止。” 托恩用话语和爪子推开了她。灰尘让她眼睛生疼,但奥菲丽觉得自己比灰尘还要干涩。她想他。她从未停止想他,即使在他身边时也是如此。她没能保住她同盟的位置,她不明白他到底对她有什么期待,而她在期待着他不再能给她的东西。即使是现在,她死死抓住调查不放,搜索巴别塔的每个角落和缝隙,然而在内心深处,她寻找的一直都是托恩。 突然,奥菲丽僵住了。透过打在她眼镜上的沙尘,她分辨出月台上的一个人影。也许只是个普通的旅行者,但他似乎在死死盯着自己看。人影忽然步履匆匆地朝她冲来,奥菲丽猛然意识到虚空近在咫尺,瞬间想到了所有那些她想要揭开秘密的人所遭到的厄运。美狄安娜的恐惧、安静小姐的恐惧和沃勒夫教授的恐惧都变成了她自己的恐惧。 “你在这里做什么?” 在嘈杂的风声中,奥菲丽认出了这个充满不信任的声音,这个站在她面前的人是奥克塔维奥。他把外套拉到头上挡风,这让他看起来比实际上高大。他显微眼的天赋让他认出了奥菲丽,尽管站台上的能见度很低。 “你跟踪我?”他坚持问,“你想要什么?” “淡定。我来这里探望美狄安娜,你呢?” 紧张的沉默持续了很久。 “别告诉我母亲你在这里见过我。” 他的话听起来像是命令,但他的声音从敌意变成了担忧。 “你,你是让我说谎?我还以为诚实是巴别塔的公民义务呢。” 奥菲丽说话没有咳嗽多。她每吸一口气都会吃下一嘴灰。听见鸟轨火车在站台的铁轨上落地,轮子发出刺啦啦的声响,她吓了一跳。栖息在车顶的巨鸟不畏风暴,英勇顺服地站立着。 奥菲丽和奥克塔维奥钻进车厢。他们各自打卡,在一张长凳上坐下,又花了几分钟掸掉衣服上的灰尘。这期间他们没有交谈,也没有交换眼神。这节车厢里还有一个乘客。他睡得很香,头巾掉在了脚下。 “说谎是一种罪。”鸟轨火车起飞后,奥克塔维奥说,“所以,我向请求观察所工作人员那样请求你。如果我母亲问起,告诉她真相。如若不然,我会感激你的低调。” 她偷偷瞥了他一眼。他惯常用来隐藏自己的黑色刘海乱糟糟的,脸上不再气定神闲。他坚定地看向窗外,连眼睛里的光芒都不那么骄傲了。奥克塔维奥在大腿上攥紧拳头,仿佛他突然感到身处劣势,被羞辱了一般。 奥菲丽一直认为他是塞普蒂玛夫人的完美复制品。如今发现他能够不服从身为LUX爵士的母亲,这让他一下子不那么令人讨厌了。不过,她也不会因此就立刻信任他。 “如果我得帮你隐瞒一些事,我至少要知道那是什么事。你和我同时出现在偏差行为观察所里,你来做什么?” “是你同时和我来到这里。”奥克塔维奥用傲慢的语气说,“我每个星期天都会来。”他咬紧嘴唇,似乎在犹豫是否要透露更多信息,“我来看我妹妹。” 奥菲丽已经准备好听到各种真相,但绝对没想到是这样。 “你有一个妹妹?” “她叫秒秒。她有点儿……不一样。她一直如此。” 奥克塔维奥突然转过身来,直视奥菲丽,用挑衅的目光看着她,等待被她取笑。 她一点儿都不想这样做。 “我也是,我也有一个与众不同的妹妹。她几乎从不说话,但她总是能让别人明白她,这没什么可羞愧的。” 在说出这段知心话的时候,她意识到这是奥菲丽在说话,而不是欧拉丽。她的真诚至少有一点好处,奥克塔维奥放松下来,大腿上攥紧的拳头也松开了。 “那你父亲呢?”她小心翼翼地问,“他也不许你去看妹妹吗?” “事实上,我已经很多年没和他说过话了。秒秒出生后没多久,他就离开了我母亲。在我父母的观念中,生出一个不完美的孩子等于羞辱了波鲁克斯的全体后代。我母亲最后认为最合适秒秒的地方就是观察所,在那里他们可以研究她的案例,这样我妹妹就能以自己的方式为大城服务了。” “你却不赞同。” 奥菲丽只是说出她观察到的,但这些话就像打了奥克塔维奥一个耳光一样。他盯着她,眼神又恢复了原先的不信任,金链子在眉毛处摇摆。 “我既不用批准也不用反对,我母亲一直在为家族利益服务。” 奥菲丽在制服袖子上擦了擦眼镜,这袖子和眼镜一样满是灰尘。奥克塔维奥在多大程度上真正了解隐藏在这种“家族利益”背后的力量呢?他有着非凡的观察力,但只要一涉及塞普蒂玛夫人,他就立刻变得盲目。 “无论如何,我没有征求你的意见。”他在长凳上僵硬地坐直身子,“事实就是我母亲认为我和秒秒分开生活比较好。我唯一要求你的就是不要跟她提及我来访的事,除非她直接问你这个问题。” “我什么都不会对她说的,”奥菲丽保证,“即使她问我。” 他们都不再说话。在这阵令人尴尬的沉默中,唯有鸟拍打翅膀的声音、沙尘击打窗户的声音和第三名乘客的鼾声。奥菲丽摆脱不掉一种很难受的感觉,后背似乎有什么东西,但不管她怎么转身,就是看不见人。 “学院里的学生都把他们的最后一天假期用在了学业冲刺上。”奥克塔维奥突然说,“你却来看美狄安娜。我没觉得你和她关系这么好。” 奥菲丽耸了耸肩。 “我认为复习没什么用处,成为精英预备生又不需要考试。海伦夫人和波鲁克斯大人是对我们的整个学程进行评估。” “听说美狄安娜已经没法跟人交流了。你想从她那里得到什么?” 奥菲丽能感知到奥克塔维奥紧紧地盯着她,她没法轻易摆脱他。 “我想了解是谁把她弄成这样的以及为什么。我推测你也和你母亲一样,想对我说没什么需要理解的。” “你推测错了。我认为我们都身处险境,包括我母亲。” 奥菲丽不再擦眼镜,而是把它架到鼻子上,眼镜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脏。奥克塔维奥的眉毛从拱起的三角尖变成了朝下的斜线。他看起来很严肃。 “沃勒夫教授,”她想起来了,“你知道他被人威胁,你警告过我,这事也可能发生在我身上。” “我不知道,但我推测是如此,在安静小姐和美狄安娜身上发生的事恰恰证明了我的推测。某人非常乐意去对付那些过于经常出入纪念馆的人。” “无畏并几乎无可指摘?” “当然了,还能是谁?这个挑事者用他的挑衅嘲讽我们最神圣的法律。他把LUX爵士们数十年来努力清除的东西灌输给别人:那些有害的、好斗的、可耻的思想。这个人才应该去偏差行为观察所。” 奥克塔维奥说话时极为平静,但奥菲丽没有看错,他的眼睛发出红光,仿佛正透过车厢壁和数十公里的云层追踪“无畏”本人。他的内心燃烧着一场随时都会喷薄而出的大火。 奥菲丽不知道他自己是否意识到了这点,但她脱口而出的问题和这点没有一点关系:“你读过欧·沈的书吗?” 鲁莽行事后她才后悔。她的好奇心导致她常常把正确的问题问向错误的人。 “那些老儿童故事书?”奥克塔维奥吃了一惊,“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匆匆看过,纪念馆里有一整套。” 要么他是个杰出的演员,要么他不知道安静小姐赐予这些书的命运。 “你觉得《奇迹时代》这本书怎么样?” “它不是这套书里最好的作品。故事描绘了新世界的开始。欧·沈是一个没有多少原创性的作家。你为什么对这些书感兴趣?总不是亨利爵士让你鉴定的吧,嗯?” 一谈到托恩,奥菲丽便感到她的肋骨之间突然裂开了一条缝。她把注意力集中到鸟轨火车发出的金属吱呀声上,好让这股痛楚过去。 “我们去拜访沃勒夫教授如何?”她突然提议,“问问他恐吓他的人到底是不是‘无畏’。” “我们一起?” 奥克塔维奥看起来完全措手不及,奥菲丽自己也是。在这之前,她从未想过和一名LUX爵士的儿子合作,但思量一下,这个想法也没那么荒谬。奥克塔维奥比她更有影响力,她敲不开的门,他也许可以,从沃勒夫教授家的大门算起。 “是的,一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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