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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Chapten Thirtee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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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奥菲丽没有见过禁闭室,却对它早有耳闻。那是整座学院里最可怕的地方,给那些最不听话的学生。据说在里面待上一小时就像一整天那么漫长,待的时间过长会让人发疯。以前奥菲丽对它的存在半信半疑,现在她再也不能质疑它了。伊丽莎白领她去往花园的最深处。在这里,丛林仅剩下乱成一团的藤蔓。她们来到一尊雕塑面前,雕塑是一个有着巨大头颅、盘腿而坐的女人。它是那样宏伟,树木甚至栖身在了它的坑洼处,蜿蜒的根茎从石头上如瀑布般倾泻而下。伊丽莎白爬上基座的台阶,用靴子头清除掉荆棘,地上露出了一个圆形盖子。 “打开,欧拉丽学员。这是传统。” 奥菲丽转了几圈把手。这应该是由炼金术师的不锈钢合金锻造而成的,虽然明显很老旧,却能被轻易打开。不过,掀起盖子并不容易,它的厚度和奥菲丽的身体差不多!当她发现底下是一口深入基座地下几米的暗井时,她的眼镜变白了。 “我真的要下去。” 这更像是一个陈述句,而不是疑问句。奥菲丽知道自己别无选择,质疑族灵的判决等于犯法。 伊丽莎白漫不经心地把她带来的一篮水果干扔了下去。柳条篮子在井底发出了奇怪的声响。 “下面有充足的光线和水,至少他们是这么跟我说的。我从来没被关过禁闭。周末我会回来找你,带你去典礼。注意食物的配给,不会有人给你送饭。” 奥菲丽以为伊丽莎白要补一句她一成不变的“我开玩笑的”,但这一次,她的话里没有一丝幽默的成分。想到要独自在井底待上几天几夜,奥菲丽突然有了严重的幽闭恐惧症。 “您……您能把情况解释给亨利爵士吗?” “不要为他担心,学员。他会换掉你,正如在你之前他换掉了美狄安娜。” 奥菲丽试图不表现出她听到这些话的痛苦。 “您认为我还有机会成为像您这样的精英预备生吗?” “不,我不这么认为。” 奥菲丽已经习惯了她那铁面无私的中立态度,但今天她还是希望能看到她把它放置一旁。她爬下井梯时,伊丽莎白朝她弯下腰,把贴在她脸上的头发捋到耳后。 “但我相信海伦夫人,你也应该这样做。” 说完这条建议,伊丽莎白关上了井盖。她的雀斑成了外面世界在奥菲丽眼中的最后一个画面,她的声音也成了奥菲丽听到的最后一个声音,虫鸣、鸟叫、猴子的啼声让位给一片沉重的寂静。焦虑猛地占了上风,奥菲丽感到喉咙直跳。 她不想一个人在这里。 她很想砸井盖,乞求伊丽莎白放她出去。她和这股冲动作斗争。她慢慢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不太好闻,但还能忍受。她的手指松开井梯,一只脚接一只脚地下到了地面。 几只赫利奥波利斯灯泡冷冷地照亮井底。禁闭室配有最基本的设施:马桶、没有隔板的淋浴、洗手池、药箱、床垫和镜子,很多很多镜子。每一面墙都是镜子,天花板是镜子,甚至连地板都是镜子。奥菲丽拾起伊丽莎白扔进井底的水果干篮子,她的动作被复制了无数倍。她既能看见自己的正脸,也能看见后背,她的镜像在循环重复中逐渐缩小。她觉得自己并不在一个有限的空间里,而是在一条居住着成千上万个奥菲丽的多向通道中,而她一个都躲不开。 这里没有电话,也没有潜望镜,更没什么能转移注意力的东西,没东西可读,没东西可写,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填补空白和沉默。这里只有她,无穷无尽的她。 “思考的最佳地点。” 奥菲丽坐在禁闭室的一角,蜷起双腿,把脸托在胳膊上。时间像胶水一样在她身上流淌,她却没有一点概念(禁闭室也没有钟),她越是消沉就越感到麻木。连续两个不眠之夜,她其实很需要睡眠,但她做不到。每次快要睡着时,身体就会释放出一股电流,让她惊醒。被自己那无数镜像中的目光所纠缠,她不敢离开房间的这个角落。这里很不舒服,但床垫的臭气足够让她远离了。 伊丽莎白是什么时候关上井盖的?今天?昨天?上面是夜晚吗?如果奥菲丽至少能听见锣声……这里仅有的声响都是器质性的,不是来自自来水管道就是来自她的肚子。 她咬着手套的一根根缝线,开始胡思乱想:神、另一位、欧·沈、LUX、破裂、那个在她所到之处散布恐怖的神秘陌生人。 奥菲丽试着理清她的想法,但禁闭室的镜子总是分散她的注意力。她是一个穿镜人,在这里本该如鱼得水,但焦虑捆绑了她。上一次她尝试使用这种超能力,结果令人痛心。她不敢再面对自己的镜像,她也知道仅仅是因为感到害怕,她就穿不过去。 因为奥克塔维奥说的对,她变成了一个太混乱的人。 再说,她能去哪里呢?据她所知,美家大学所在的悬岛上没有一面镜子。她最近照过的镜子在纪念馆的洗手间里,而她无法跨越这样的距离。 奥菲丽缩得更紧了。真正的问题不是“去哪儿”,而是“为什么要去”。托恩不再等她了。他终止了他们的合作。她曾自负地认为自己可以把他要找的书装在托盘里呈上,但尽管发生了这么多事,尽管她掌握了这么多信息,她其实并没有更多进展。相反,她搞砸了自己成为精英预备生的机会。 又一次,她没能帮上托恩。 奥菲丽感到精疲力尽,瘫倒在地。她躺在这面冰冷的巨大镜面上,望着天花板上众多宛如奇怪天体的镜像。接着,她就什么都看不见了。她的思考被冲淡了,困意吞噬了她,她感到自己在下沉。 奥菲丽醒来时,发现自己飘在薄雾中。她看到的图像支离破碎,颜色变化不定,听到的声音也变了形,仿佛她漂在湖面上。她没有害怕,也没有惊讶。事实上,她很少感到如此平静。她觉得自己在时间和空间的弹力线上滑动。她认识这个地方,既狭小又无限广阔。虽然路过这里成百上千次了,她却从未停留过。她在睡眠中被禁闭室的地面吞了进去,没有再出来。她不在任何地方,同时她又无处不在。 她在镜子和镜子间的缝隙处。 “您为什么在巴别塔?” 托恩的声音振动在奥菲丽身上,仿佛振动在音叉上。他的物质形体并不在这里,但他的问题却是非常真实的存在,这是他们团聚的那天晚上,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过去的回声现在又回来了,像钟摆回摆一样命中注定。 为什么托恩会问她为什么?他是这个问题的唯一答案,难道不是吗? 这个想法一形成,奥菲丽就明白她为什么来到缝隙里了。这个空间是她内心的镜像,既不是孩子也不是成人,既不是女孩也不是女人,她困在了人生的交界处。她在托恩那里期待的那些行动和语言,她从来都没有给过他。她从来都没用过“我们”这个词,从未朝他迈出一步,也没有展露过自己。 真相,唯一的真相就是她太懦弱了。 这次觉醒像是在她身上敲开了一个裂口,让她生命的面貌像鸡蛋壳一样四分五裂。她很疼,但她知道这是一种必要的疼痛。伴随着她旧身份的粉碎,痛苦炸开了。 她觉得自己死了,她终于能活下去了。 奥菲丽小时候有一次在花园里倒着跑,看着世界从反方向飞速前进的样子。后来她踩到了一个球,仰面摔倒,分不清上面和下面。 这正是她离开缝隙时的感受。 带着一种极不真实的感觉,她朝后倒下,重重地摔在地上。猛烈的撞击清空了她肺里的空气,让她很久不能呼吸。她被撞懵了,呆呆地透过眼镜盯着上方闪闪发光、纵横交错的蜘蛛网。一抹微光从拱形天花板中央的小孔射了进来,像月光一样苍白。 也许奥菲丽已经离开了缝隙,但她没有回到禁闭室。 她站起身来,全身黏满了蜘蛛网。这个地方沐浴在灰蒙蒙的半明半暗中。除了天花板的小孔,没有明显的门窗,然而室内的一面老镜子映照出一个粗略的镜像。它的表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灰尘,除了奥菲丽的身体刚刚穿过的地方,灰尘现在仍然沿着她跌落的轨迹在空中飞舞。 她在哪儿?她是怎么穿越一面她从没照过的镜子的?这违反了物灵物理学的全部定律。 奥菲丽很快就发现这不是这面镜子唯一奇怪的地方。它悬在空中,但不是巴别塔到处可见的那种物体的悬浮。她走近细看,从把手穿过去时那种如穿无物的方式判断,它的周围有一堵透明的墙壁。这堵墙支撑着镜子,如今只剩下一个幽灵。 奥菲丽环视一周,又看了看射进一缕光线的天花板,她突然知道自己在哪儿了。这是纪念馆的心脏部位,她正以失重状态飘浮在秘密馆空中的第二个球体内部。她面前的这面镜子以前位于原建筑的顶层,正正好好位于破裂发生时另一半建筑坍塌的位置。出于某种原因,它没有和其他一切一起掉入虚空,就这么荒诞地在空气里扎根。有人围绕这个反常事物建了一个地球仪,好把它藏在里面。这是神的作品吗?如今有多少人知道这面悬空镜子的存在? “保险库,”她突然明白了,“终极真相。” 奥菲丽戴着手套擦了一把镜子上的灰尘。如果这个物品和她想的一样已经有几百年的高龄,那它不可能还保存着镀锡层。她本不该在上面看见自己的镜像的。 事实上,映出的形象也的确不是她。 对面的女人和她一样矮小,有着同样的棕色头发,戴着一样的眼镜,但那不是她。 她们的嘴唇同时动了起来: “我是奥菲丽。”奥菲丽说。 “我是欧拉丽。”镜像说。 奥菲丽合上眼皮又睁开,她的镜像又变成了自己的。她脱下手套放进口袋,搓了搓汗涔涔的手。她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有一件事她确信无疑。 她应该“读”这面镜子。 像吹熄无数烛光一样,她一条一条熄灭自己的想法。当她准备好之后,她把双手按在镜像的手上,她看见的第一个图景是她自己从镜子里跌出去的情形,这很合理。 接下去发生的事却让她始料不及。 奥菲丽觉得自己被镜像吸了进去。记忆像手套一样裹住她,来自另一个时代的非常古老的记忆从她的意识深处冲出来。记忆的猛然重现把奥菲丽撕成两半,正如这栋建筑曾经历过的一样,一半的自己突然变得陌生了。 这一半和她刚才在镜子里看见的那个小女人一模一样,那本该是她自己的镜像。那个小女人正在敲打字机,对面是那面大镜子。那个时候,镜子还挂在墙上。奥菲丽像剧院观众一样透过这个小女人目视前方。她乱糟糟的深色头发很久都没洗了,贴在脑门上。她不停地流鼻涕,只能一只手用纸巾不断擦,另一只手打字。 “快了,”她对着镜子喃喃道,“但不是今天。” 借助横在她们二人之间的镜子,奥菲丽透过这个女人的眼睛观察她所处的地方,至少,她在尝试。这个女人的视力似乎和她一样差,而且还没戴眼镜。屋子里没有别人,满地都是纸团。 有人敲了几下门。奥菲丽立刻停止敲打机器,一把拉上厚厚的窗帘,彻底遮住了镜子。 “怎么了?”她问。 房门打开,隐约能看见一个模糊的影子。影子一走近,奥菲丽立刻就认出了他。是守门人,她以前鉴定过他的登记簿。正如她梦见的那样,他戴着一副铁质小圆眼镜,头巾上的薄纱试着遮住他在战争中毁容的下巴。看见地上盖满了废纸和纸巾,他忍不住皱眉。他的僵硬里还有一丝军人的余风。 “没有反光材料。”奥菲丽认真地擤了擤鼻子,对他说。 守门人中规中矩她摘下眼镜,他那双苍老的手不住地颤抖。 “我们有个该死的问题。” 他含混不清说出的方言奥菲丽从没听过,但她理解起来却毫无困难。出于礼貌,她也用他的语言回答:“哎,他又做了什么? “他弄死了我们所有的小麻雀,就是他做的。我不想让他进鸟舍,他却没忍住。我发誓有一天他会杀了我。” 守门人朝身后的门投去紧张的一瞥,似乎他担心有人在门后。 “耐心点。”奥菲丽叹了口气,“他会和其他人一样学习控制自己。” “他和其他那些该死的娃娃不一样。” 守门人消失在她的视线里。她疲倦地揉了揉眼睛。不戴眼镜敲了打字机太久,她的眼睛像是着火了,慢性鼻窦炎更是火上浇油。 “他的角色不一样,”她说,“他会保护学校。” “我也在保护这所该死的学校。”守门人扭曲变形的嘴唇说,“如果那些该死的士兵到了我们这座该死的岛,我会把他们全都丢回那些该死的军舰上。” 奥菲丽把纸巾揉成一团,丢到地上,让它加入之前的垃圾,守门人忍不住发出一声恼火的抗议。 “你只是个男人,”她轻轻对他说,“而我只是个女人。你和我,我们是有限的,但他不是。新人类降临前,他会保护我们所有人,请相信他。” “请相信他。” 这四个字在她体内回荡,同时老守门人、纸张、纸巾、打字机和整个房间都变形了,变成了水里的一个个涟漪。她稳稳地回到了当下,躺在禁闭室的中央,身上既冰冷又滚烫,宛如一个遭遇了海难、又被海浪丢上岸的人。 她在完全的无意识中离开了纪念馆的第二个球,从缝隙里原路退了回来。 她久久凝视着地上的影子,脸上淌下的汗滴在地上蒙了一层雾气。她的家族超能力仍然让她的皮肤颤动。 她从没感觉自己变得如此不同,她也从没感觉自己如此是自己。 她什么都知道,她知道那本让人可以和神平起平坐的书在哪里,她知道谁在保护它以及为什么。又或者说,她知道她知道。她能感知到所有答案都在她的血管里流动,只是目前还没法得到。 奥菲丽脱掉衣服冲了个澡,又吃了些水果。她所有的感官都空前敏锐。她没有再戴上手套,这一次,她想触碰世界,不再设立界限。周围那些无处不在的镜像也不再困扰她了。 她充分休息后又坐到镜子中间,紧紧交叉双手。这一次,她必须学会“阅读”自己的身体。 她仔细聆听呼吸的起伏,认真倾听每一个想法,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她专注在禁闭室的寂静上,这寂静渐渐成为她自己的寂静。时间变得模糊。 她忘记自我,为了更好地记起。 大束阳光灌入禁闭室,像汹涌的河水一样猛烈,在镜子上弹了又弹,带来了一波波丛林的声音和气味。 上面的门开了。 “还活着?”伊丽莎白冷漠的声音喊道。 奥菲丽慢慢站起来,被白日的明亮晃到了眼睛。一个包裹立刻落进怀里,这是一套干净的制服。 “准备一下,学员,典礼就要开始了。” 奥菲丽点了点头,她很清楚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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