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由豪华飞行器、出租飞行车和西风族人的贡多拉船组成的交通团队占领了巴别塔的纪念馆。它们停泊在那里，像一只只巨大的杂耍艺人气球，把天空点缀得色彩缤纷。额外的鸟轨火车也被征集调动过来，但这座小悬岛太小了，无法容纳所有火车，它们必须各自遵守在月台的停靠时间，以免造成事故。

奥菲丽和她班上的同学们一起下了车。整个旅程中没人和她说话，原因很简单：预言族的人一直盯着他们的靴子尖。也许是她想多了，但他们看起来都很失望。

他们一起穿过纪念馆入口高高的玻璃门。预言师、公证人、工程师、誊写人、保管员、艺术家，美家大学的全部团队都聚集在宽敞的中庭。队伍十分紧凑，看上去就像制服缝在了一起，共同编织了一块巨大的缀有银色饰品的夜蓝色布料。学员和精英预备生面对讲台，讲台上站着那对巨人双胞胎族灵。海伦戴着光学矫正器，穿着有轮子的大蓬裙，她的样子就是那么的不和谐，而波鲁克斯却是一如既往的漂亮。他慈眉善目地朝那些看向自己的面孔抛了媚眼，却根本不知道谁是谁。

奥菲丽感到眼花缭乱。每一道走廊、每一条超验通道、每一座颠倒客厅、每一块能容纳一双拖鞋的平面上都站满了人。从禁闭室寂静的插曲到眼前这一幕，反差大到令人费解。无论她的眼镜转到哪里，前面的、后面的、正着的、倒着的都是人。仅仅是附近大学的学者们就汇成了一片礼服的海洋。他们的耳语声散开去，让穹顶上所有的玻璃都颤动起来。奥菲丽想知道，那让纪念馆奇迹般骑在虚空之上的建筑平衡会不会因为访客过多而被打破。

奥菲丽不得不留在自己所在的那排位置上。她在族灵身后站了一排的LUX爵士中悄悄地寻找托恩。她没有找到他，却看见塞普蒂玛夫人在反复看机器人雕塑上的时钟，仿佛在等待什么人。

讲台上有一个金色的讲坛，上面的扬声器正在等待演讲人。奥菲丽在波鲁克斯之子的班上碰到了奥克塔维奥的目光。自从一起被召去办公室，这是她第一次见他。他的眉毛和鼻孔处缝着针，但比起他内心的伤口，这些伤口还不算明显。受惊的面孔透露出他内心残酷的斗争。对班里同学们表示支持的言行，他视而不见。这些同学直到最后一刻都在奉承他，期待他在成为爵士的那天还能记起他们。今天，奥克塔维奥毫无疑问会获得精英预备生的头衔，但他似乎不再那么想要它了。

奥菲丽不然，她很想要那个肩章。即使她的机会无限渺茫，她最大的心愿还是在托恩的注视下成为精英预备生。她抬头看了看秘密馆，它像一颗行星一样飘浮在他们上面。他会来吗？

奥菲丽突然觉得有人在观察她。

这不是面对典礼的怯场，而是仿佛有什么黏糊糊的东西粘在她的皮肤上。人群中有一位观众正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到她身上，只关注她一个人。从几天，几周，甚至更久之前开始，就有人在暗中窥探她。她从没见过他，但她越来越敏锐地意识到他的存在。

是谁？

她惊讶地看见了一个动作。在来参加典礼的录忆官中，布拉修斯正用夸张的动作挥手鼓励她。她朝他微笑，接着又咬紧嘴唇，因为他意外地扇了邻座一记耳光。发生了这一切，她终归没能把沃勒夫教授的信息转达给他。

纪念馆的机器人站在工作人员的第一排。尽管典礼还没开始，他们已经在鼓掌了，发出一阵阵的金属声。老清洁工不在它们中间。“那些像你这样被宠坏的孬种宁愿把工作交给机器，也不给‘诚实公民’。”“无畏”绝对不是天使，但奥菲丽还是得认为，和他一起消失的是巴别塔不可或缺的声音。

如果有人因为身在现场而光芒四射，那绝非拉撒路莫属。他坐在专属包厢里，谦逊地朝用化学闪光轰炸他的摄影师们微笑。他身穿白缎西服，戴着粉色眼镜，反射着现场所有的光。奥菲丽希望他不要认出她来。昂布鲁瓦兹没在他身边。

昂布鲁瓦兹……

奥菲丽现在十分肯定，他们的轨迹不久后又会有交集，快了。

正当她想不通大家都在等什么时，一阵马达声盖住了窃窃私语。所有的脑袋都像风向标一样在同一时刻转向大门入口。眼前的景象让奥菲丽震惊不已，一架飞机刚刚穿过高大的玻璃门。这是一架双翼飞机，仿佛刚刚从旧世界博物馆里开出来！它绕过秘密馆球体，在中庭上空画了一条长长的曲线。它如此靠近人群，惹得惊呼声四起，人们的头巾也被吹跑了。奥菲丽紧紧抓住眼镜，以便看得更仔细些，两个人毫无顾忌地坐在双翼机的两翼之间。飞机在穹顶巨大的玻璃天棚底下做特技表演。突然，那两个人摔了下来，整座纪念馆一片惊呼。两张降落伞打开了。杂技演员在雷鸣般的掌声中缓缓从一百多米高的空中落了下来。飞机又转了一圈，和来时一样从大门口出去了，迫使中庭的所有学员都蹲了下去。奥菲丽头发蓬乱地站起身来，心想这是她见过的最危险的蠢事。

两个跳伞的人一番动作，相拥落地，正正好好落在了讲台的紫色地毯上。他们激情拥抱，仿佛这里是他们的二人世界，接着他们用华丽的手势解开飞行耳机，纪念馆内瞬间掌声雷动。没人对他们的招摇感到吃惊。奥菲丽离讲台不够近，看得不算清楚，但她还是被他们涂成金色的头发和皮肤闪到了眼睛。

锣声响起，人群安静下来。

这对夫妇手牵手走上讲台楼梯。扩音器里传出他们异口同声的声音：“知识为和平服务。”

“知识为和平服务。”纪念馆里的全体人员齐声高呼。

在这一秒，奥菲丽才明白这两只奇怪的“鸟”就是家谱学家本尊。他们的形象和她想象中相去甚远。仔细看看，他们不算年轻了，但他们的气质和他们的妆容一样华丽。他们自以为是太阳。事实上，他们的光芒让海伦、波鲁克斯以及讲台上的全体爵士都黯然失色，好像他们才是巴别塔真正的族灵。塞普蒂玛夫人用奥菲丽从未在她身上见过的崇拜目光盯着他们。这些人并不只是希望和神平起平坐，他们已经是这样认为的了。

和他们结盟，托恩真是在玩火。

“对我们的大城来说，今天是个伟大的日子！”女人感性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出来，“我们共同庆祝双喜临门——新目录和新精英。”

“我们正在见证过去和未来的融合。”男人接着说。他们衔接得如此完美，仿佛他就是伴侣的自然延伸。“资料检索技术的现代化为我们祖先的遗产提供了技术支持。人类和机器，”他演讲的同时，女家谱学家用饱含深意的手势指了指机器人，“在纪念馆的合作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水平。我们需要把这种模式推广到整座巴别塔！”

“为此，我们需要知识渊博、能力出众的公民，”女人立刻接过话，目光这一次温柔地扫过全体精英团队，“我们需要拉撒路教授这样刚强的公民，对他今天的出席我们深感荣幸，他也曾是你们中的一员。我们需要你们这样的公民，海伦的教子！”她总结道，目光最后停在伊丽莎白身上，“您在数据库上的工作卓越非凡，请上前，精英预备生！来领取您的第三个学位，从此您就是巴别塔的永久精英公民了！”

这份邀请里透着一种贪婪，让奥菲丽有点不安。伊丽莎白走上讲台，脸色异常红润。

奥菲丽发现家谱学家在演讲里对托恩只字未提，而他才是这个项目的主管。他们是为了保护亨利爵士的假身份，还是因为没能从他那里获得那本他们唯一感兴趣的书？

奥菲丽抬起眼镜看向拉撒路的包厢，他正命令机械管家拍下现场情况。如果他们知道她（她）所知道的……

“谢谢，精英预备生！”海伦把银色肩章颁发给伊丽莎白后，家谱学家继续说，“您是巴别塔作为理想城市的明证。在这里，二十一位族灵的后代，还有他们的非后代，都可以为更好的世界而并肩努力工作！为了表达我们的感激，请接受这个卓越奖。来吧，海伦的教女，加入我们！”

伊丽莎白走上通往金色讲坛的台阶。在金色讲坛上，金灿灿的家谱学家颁给她一个同样金光闪闪的奖杯。她被那对夫妇夹在中间，双手紧紧抓住奖杯。她那扁平瘦长的身子似乎想缩得更窄，失去所有的立体感，以便从成千上万束投向她的目光下逃掉。虽然出人意料，但这不是奥菲丽第一次在伊丽莎白冷漠的面具后看到一丝脆弱。当家谱学家轻轻地、却又坚定地把她推向麦克风时，奥菲丽替她感到难受。

“嗯？喔，我……我们只需要一个管理系统……一种标准化的语言……指令的算法……这类的东西。这从来都不只是一个简单的检索程序，有点像……像一份记忆。我们共同的记忆。最重要的是数据本身。我自己是无法成功的，多亏了阅读小组和亨利爵……”

“再次祝贺您，公民！”家谱学家带着温暖的微笑祝贺她，“您可以回到位置上了。”

“所以，这不是疏忽。”伊丽莎白把身体藏在奖杯后面走下讲坛时，奥菲丽心想，“托恩被故意排挤了。”她又一次在纪念馆的人群中寻找他，依然没有找到。

“现在，我们继续颁发其他年级的学位证。这里有很多精英学员，可惜只有极少的人能够当选。传统要求每个团队里只有一个波鲁克斯之子和一个海伦的教子能够晋升为精英预备生。相信我们，选择并不总是容易的。每份资料都被LUX的爵士们，当然还有海伦夫人和波鲁克斯大人仔细研究过。听到名字的人请上台领取你们的学位证。誊写人团队：科尔内利雅和伊拉莫斯！”

两名学员离开队列，走向讲台。他们容光焕发的脸和其他同学嫉妒的表情极不协调。同学们不情愿地为他们鼓掌。

随着家谱学家依次叫学员的名字，紧张的情绪扩散到奥菲丽的每一块肌肉上。到了，决定性的时刻终于到了。未来的几分钟，要么她变成精英预备生，可以继续公开站在托恩身边，要么她变回无名小卒，巴别塔的所有大门又将对她关闭。

她观察最近几个月朝夕相处、分享隐私的一个个同学。禅是那样焦虑，制服在这个东方娃娃的身体上不断缩小又变大。至于预言族的人，他们继续死气沉沉地盯着靴子。他们已经知道结果了吗？奥菲丽再也不会见到他们了。她突然有些心痛，因为她意识到自己不会想念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她唯一真正想到的人是美狄安娜。她把她留在了那条凳子上，任她蜷缩在偏差行为观察中心的彩色玻璃窗前。尽管这个预言族姑娘有无数缺点，但她今天本该站在他们中间。

“预言师团队，”家谱学家终于叫道，“奥克塔维奥和禅！”

听到这个消息，奥菲丽眼都没眨一下。然而，她觉得她的全部意识都突然退到了身体最里面。她远远地看着自己把头转向强压下一声惊叫的禅。她远远地看着自己和人们一起鼓掌。她远远地看着自己目送禅腼腆地和奥克塔维奥一起走上讲台领取学位证。

禅是一个认真又称职的女人。几个月来，她不断精进自己的家族超能力。她能把脆弱的文件缩小和还原，并且不损坏它们，这对纪念馆提高信息存储量和流通水平一定大有裨益。

她配得上成功。

那么，为什么奥菲丽还是无法接受失败呢？为什么讲台上塞普蒂玛夫人嘴角的微笑让她如此愤怒呢？

因为禅并不是真的预言师，因为她没有真正的好奇心，因为她的动机不是对真相的渴望，重中之重的是因为她不像奥菲丽这样需要这个学位证。

“我又怎么会知道？”她对这些想法震惊不已，立刻问自己，“我们从未真正交谈过，她和我，我几乎不认识她。”

有那么一下子，奥菲丽想象自己站在讲台上禅的位置，仿佛她们是一个人的两个颠倒的镜像。接着，她和周围的预言族同学一起盯着靴子。她不仅为失败而感到羞愧，也为自己任由这种竞争精神污染而感到羞愧。这种竞争让他们所有人都互相憎恨。如果禁闭室让她成长，那绝不是要长成这样的成年人。从某种意义上说，奥菲丽对托恩没有在场看到她这个样子而感到宽慰。

她为禅鼓掌，这一次是真诚的。算了！未来还有无数可能，她可以另选一个。

“祝贺我们的新任精英！”最后的学位发放完毕，家谱学家高呼，“至于其他人，也许你们今后的人生不再穿着显赫的制服，但通过你们的知识和传播，它永远都是你们的一部分。知识为和平服务！”

观众们把一只拳头握在胸前，展开歌喉齐声高唱巴别塔岛歌。之后，被淘汰的学员们开始缓慢行进，他们现在要把徽章还到海伦和波鲁克斯的脚下。奥菲丽被队伍推着前进。她像她前面的许多人一样走上讲台的台阶，来到海伦巨大的裙子前面。她跪了下来，取下脚踝处的银翅膀。

“谢谢。”奥菲丽对她说。

在她迄今为止遇到的所有族灵中，没有人比这个有着噩梦般相貌的怪物更让她尊敬的了。她原本希望海伦再看她一眼，哪怕是透过一台过分精雕细刻的光学仪器也没有关系，但当奥菲丽的翅膀在一堆徽章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时，海伦仍然像大理石一般岿然不动。

塞普蒂玛夫人也假装没有看见她，然而她眼皮间的火花还是出卖了她，让她纯粹的狂喜一览无余。奥菲丽没有感谢她。

讲坛上，家谱学家夫妇已经不再关注讲台上发生的事了。他们关了麦克风，在彼此的耳边窃窃私语。他们的嘴唇贴得那样近，好似在接吻。他们的长发和手指紧密交织在一起。从他们涂成金色的身体里辐射出的激情让他们成熟的面孔容光焕发。奥菲丽不禁觉得他们很迷人，无论他们是否和神平起平坐，他们的身上已经有了不朽的迹象。

“欧拉丽学员？”

奥菲丽转向奥克塔维奥。他正在台阶下等她。没完没了的巴别塔家族岛歌的第十四节差点让她没听见他的声音。

“精英预备生奥克塔维奥，我不是学员了。”

“对不起，习惯了。”

他看起来非常不自在，奥菲丽反而想笑。她指了指他袖子上新添的银杠。他不住地揉搓它，仿佛那里让他痒得难受。

“恭喜，你实至名归！”

“他们一直这么告诉我。”奥克塔维奥转开眼睛轻轻说，“如今这话出自你的口中，我几乎想要相信了。你能跟我来一下吗？”

他没给她留回应的时间，而是分开学员人群，径直穿过中庭。奥菲丽徒劳地用胳膊肘推来攘去，还是差点就跟丢了。她很想为托恩留在明显的地方，但他在找她吗？她觉得奥克塔维奥正相反，他想避开母亲在讲台上的超强目光。

看见他上了北方超验通道，奥菲丽皱了皱眉。他无视所有那些伸向他、意在恭维的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她立刻就认出了这把钥匙。

奥克塔维奥启动控制箱装置，秘密馆的舷梯立刻便展开了。

“抓紧时间，”他咬着牙说，“亨利爵士想单独见你。今天人太多了，我不希望有访客无意中闯进来。”

奥菲丽没有听完他的话。她的脑子停留在“亨利爵士想单独见你”上了。她不得不集中精神，跟紧走在舷梯前面的奥克塔维奥的声音。

“我母亲对一切都充耳不闻，固执己见。对她而言，发生在安静小姐、美狄安娜和‘无畏’身上的事不过是一系列事故罢了。沃勒夫教授的证词？胡言乱语。她居心不良，我几乎相信她……这样说很可怕……她对我隐瞒了东西，但我认为最糟糕的是她真的相信这些话。她对我们大城的完美那样痴迷，以至于她无法想象一个不一样的现实，就像我妹妹一样。”奥克塔维奥一口气总结道，“因此我决定把一切都告诉亨利爵士。我相信他至少把我当回事了。他给了我他的钥匙，让我在典礼结束后给你打开秘密馆的门。我想他也想听听你的陈诉。”

奥菲丽打开地球仪的装甲门。所以，托恩都知道了。他知道一切，除了最核心的。

“祝你好运。”她对奥克塔维奥说，“我坚信你会比你想象的还能利用好你的翅膀。”

一阵僵硬的迟疑后，他握住了奥菲丽伸出的手。

“你也是，你配得上你的饰带，欧拉丽。我不会跟你道别，我有理由相信我们还会再次见面。”

在一声急促的叮当声中，他转过身，步履匆忙地走了，脚步声扩散到整座舷梯上。奥菲丽的掌心现在有了秘密馆的钥匙，还有了一张折了两折的小纸条。

纸上非常潦草地写了一行字：

“不时来看我，您和您的手，海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