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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白痴 作者:陀思妥耶夫斯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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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厅里突然异常喧哗,拥挤不堪。客厅里的人觉得已经有几个人走进屋来,还有几个人正在往里走。同时有好几个人在说话和吵嚷。楼梯上也有人在说话和吵嚷,听得出来,前厅的那扇通向楼梯的门没有关。这次访问非常奇怪,大家都面面相觑。加尼亚跑进大厅,但是大厅里也已经走进了好几个人。 “噢,他在这儿,这个犹大!”有一个公爵听来耳熟的声音喊道,“你好呀,加尼卡,你这个坏蛋!” “就是他,就是他!”另一个声音附和道。 公爵毫不怀疑:一个声音是罗戈任的,另一个声音是列别杰夫的。 加尼亚像傻了似的站在客厅门口,默默地瞧着十一二个人跟着帕尔芬·罗戈任鱼贯地走进大厅,也没有上前阻拦。这是一群乌合之众,不但成员很杂,而且不成体统。有几个人就像在室外似的,连大衣和皮袄也不脱就走了进来。他们之中虽然没有酩酊大醉之徒,可是人人都醉意甚浓。大家都似乎需要互相鼓励才敢进来。谁也没有足够的勇气独自闯入,大家都像是在互相推搡,就连为首的罗戈任也小心翼翼地迈着步子。但是他心怀鬼胎,显得闷闷不乐、烦躁不安。其余的人只不过是一个合唱团,或者不如说是拉拉队。除了列别杰夫以外,卷发的扎廖热夫也来了。他把自己的皮袄扔到前厅里,大模大样、潇洒自如地走了进来。此外还有和他类似的两三个人,显然都是商人。有一个人穿着半军装式大衣。有一个人身材矮小,胖得出奇,一直笑个不停。有一个身高二俄尺十二俄寸的彪形大汉,也长得特别胖,他脸色特别阴沉,而且沉默寡言,总想显显自己一双铁拳的威风。有一个医学院的大学生,还有一个总爱跟在这一伙人后头的小个子波兰人。有两位女士从楼梯上朝前厅里张望,却不敢进来。科利亚就在她们面前砰的一声关上门,挂上了门钩。 “你好呀,加尼卡,你这个坏蛋!你没料到帕尔芬·罗戈任会来吧?”罗戈任走到客厅门口,在加尼亚面前站住,又说了一遍。但是这当儿他忽然看见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正面对自己坐在客厅里。他显然根本就没有料到会在这里遇见她,因为她的模样竟使他大吃一惊。他脸色苍白,连嘴唇都发青了。“如此说来,那是真的啦!”他自言自语一般小声说道,完全不知所措了。“完了!……我现在可就要对不起你啦!”他突然气愤若狂地看着加尼亚,咬牙切齿地说,“哼……唉!……” 他甚至上气不接下气,连说话都困难了。他不由自主地走进客厅。但是他跨过门槛的时候,蓦地看见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和瓦里娅,便有点不好意思地站住了,尽管当时他很激动。跟罗戈任形影不离的列别杰夫随后走了进来,他已经醉得很厉害了。接着进来的是那个大学生,那位长着一对铁拳的先生,向左右两侧频频鞠躬的扎廖热夫,最后挤进来的是那个矮胖子。有几位女士在场,使他们多少还有点顾忌,而且显然大大地妨碍了他们的行动,当然啰,这种局面只能维持到开始动手的时候,维持到他们找到了一个能使他们大喊一声并开始动手的借口……到了那时,任何女人也妨碍不了他们了。 “怎么?你也在这里,公爵?”罗戈任漫不经心地说,他遇到公爵不免有点惊讶,“嘿,还穿着那副鞋罩!”他叹了一口气就忘掉了公爵,又把目光移到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身上,她像磁石一般吸引着他朝她走去。 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也是不安而又好奇地瞧着这伙客人。 加尼亚终于清醒过来了。 “但是请问,这究竟是什么意思?”他严厉地打量着走进来的人们大声说道,主要是说给罗戈任听的,“先生们,这里不是马厩,我的母亲和妹妹在此……” “我们看见了你的母亲和妹妹在此。”罗戈任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来。 “母亲和妹妹在此,这是明摆着的。”列别杰夫为了壮壮声势便附和道。 长着一双铁拳的先生大概以为时机已到,便开始埋怨。 “岂有此理!”加尼亚蓦地像炸了锅似的用提得太高的嗓门说,“第一,请你们大家离开此地到大厅去,第二,请问……” “你瞧,他还装不知道呢!”罗戈任站在原地恶狠狠地龇着牙说,“你不认识罗戈任吗?” “就算我和您在什么地方见过面,但是……” “还说在什么地方见过呢!就在三个月前,我把父亲的二百卢布输给了你,老头子还没查明这笔钱的下落就一命呜呼了。你硬拉我入伙,克尼夫暗中作弊。你不认识我啦?普季岑可以作证!只要我现在从衣袋里掏出三个卢布,你就会为它爬到瓦西里岛去,——你就是这路货色!你就是这副心肝!我现在就是来用钱把你完全买下来。你别看我穿着这样的皮靴进来,我的钱多得很,老兄,可以把你整个都买下来,连你家的活人都一起买下来……只要我愿意,我就把你们全买下来!”罗戈任激动起来,醉意似乎越来越浓了,“唉!”他喊道,“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您别赶我出去,请您说一句话:您是不是要跟他结婚?” 罗戈任就像一个心慌意乱的人那样向一位神灵提出了这个问题,但是他充满了一个因被判处了死刑而已无所顾忌的人的那种勇气。他忍受着死一般的痛苦静候回答。 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用嘲笑而傲慢的眼神把他打量了一番,又瞧了瞧瓦里娅和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还看了看加尼亚,突然换了一种口气。 “根本没有这么回事。您这是怎么啦?您何必煞费苦心地问这种事呢?”她严肃地低声答道,仿佛有点惊讶似的。 “没有吗?没有!!”罗戈任喜极欲狂地喊道,“那么说来,不是这么回事喽?!但是他们对我说……唉!你瞧!……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他们说您和加尼卡订婚了!和他订婚?这怎么可能呢?(我对他们都这么说!)我可以花一百卢布把他整个买下来,要是我给他一千卢布,好吧,三千卢布,让他放弃这门亲事,他会在婚礼的前夜逃走,把他的未婚妻完全留给我。就是这样,加尼卡,你这个坏蛋!你一定会收下三千卢布!钱就在这里,就在这里!我现在跑来,就是要叫你具结。我说我要买下来,我就会买下来的!” “你滚出去,你喝醉了!”加尼亚喊道,他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 他喊过以后,突然有几个人一齐喊叫起来。罗戈任的全班人马早就在等候动手的信号。列别杰夫非常殷勤地在罗戈任耳边说了些什么。 “对呀,你这个官员!”罗戈任答道,“对呀,你这个醉鬼!好,也只得这么办啦!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他像疯子似的瞧着她喊道。起初他还有点胆怯,后来忽然胆大包天,无所顾忌了。“这里是一万八千卢布!”他把用细绳交叉捆好的一个白纸包扔到她面前的小桌上,“这就是!往后……往后还有呢!” 他没敢全部说出他想说的话。 “不行,绝对不行!”列别杰夫惊恐万状地又对他耳语道。猜得出来,他怕的是数目太大,所以建议罗戈任先用小得多的数目试试。 “不行,老兄,你办这种事是个傻瓜,不知道该怎么办……看来我和你都是傻瓜啊!”罗戈任看到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炯炯的目光,蓦地醒悟过来,还打了一个寒噤,“唉,我听了你的话,把事情弄糟啦。”他后悔莫及地补充道。 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把罗戈任的沮丧的面孔端详了一阵,蓦地笑了起来。 “给我一万八?乡下佬的面目现在暴露啦!”她突然放肆地补充道,并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仿佛打算离去。加尼亚揪心地观察着整个场面。 “那么我出四万,四万,不是一万八,”罗戈任喊道,“万卡[万卡,伊万的昵称。]·普季岑和比斯库普答应在七点钟以前送四万卢布来。四万!即期付款!” 这场戏已经不堪入目了,可是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依然笑着不走,仿佛存心要把这场戏拉长似的。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和瓦里娅也站了起来,她们惊慌地、默默地等待着事态的发展。瓦里娅目光炯炯,然而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对这一切却感到痛苦。她哆嗦着,仿佛立刻就要昏倒似的。 “既然如此,就给十万吧!我今天就送上十万卢布!普季岑,你帮我一把,就会发一笔大财!” “你疯了!”普季岑忽然小声说,他急忙走到罗戈任面前,拉住他一只手,“你喝醉了。人家会去叫警察的。你也不看看你待在什么地方?” “他喝醉了酒在说胡话。”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说,仿佛在揶揄他似的。 “我不是说胡话,钱会有的!到晚上就有了。普季岑,你帮我一把,你这个放高利贷的家伙!利息多高都行,晚上就给我送十万卢布来。我要证明,我是不吝惜的!”罗戈任突然喜极欲狂。 “但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阿尔达利翁·亚历山德罗维奇怒气冲冲地朝罗戈任走去,突然厉声喊道。迄今一言未发的老头子突然出此一举,给这场戏增添了不少滑稽色彩。一阵哄笑。 “这又是从哪里钻出来的?”罗戈任笑了,“咱们走吧,老头儿,准把你灌醉!” “太下流了!”科利亚喊道,羞愧和懊恼使他放声大哭起来。 “难道你们当中就没有一个人能把这个死不要脸的女人拉出去吗?”瓦里娅气得浑身发抖,蓦地喊道。 “竟管我叫死不要脸的女人!”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以愉快的口吻轻蔑地回敬道,“我还像个傻瓜似的跑来请他们到我家去出席晚会呢!您瞧,令妹就是这样对待我的,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 加尼亚在妹妹发作的时候像遭到电击一般站了半晌。但是他看见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这次果真要走,便气急败坏地冲到瓦里娅面前,发狂般地拉住她一只手。 “你干的好事!”他瞪着她喊道,仿佛想把她就地烧成灰烬似的。他完全失去理智,脑子已不管用了。 “我干了什么啦?你把我拉到哪儿去?你这个贱货,是不是因为她跑来侮辱了你的母亲,丢尽了全家的脸面,却要我去向她赔罪呢?”瓦里娅又喊叫起来,洋洋得意地用挑衅的神态瞧着哥哥。 他们就这样面对面地站了片刻。加尼亚仍拉着她一只手不放。瓦里娅竭尽全力挣扎了两次,终于忍不住了,突然忘乎所以地朝哥哥的脸上啐了一口唾沫。 “这姑娘真行!”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喊道,“好样的,普季岑,我向您祝贺。” 加尼亚两眼发黑,他什么都不顾了,挥起拳头便朝妹妹死命打去。这一拳本来准会打到她的脸上。不料另一只手突然在空中把加尼亚的手拦住了。 公爵站在加尼亚和他妹妹中间。 “算啦,够了!”他坚定地说,但他浑身也在颤抖,仿佛受到极为强烈的震撼似的。 “你是要永远挡住我的路吧!”加尼亚咆哮着把瓦里娅的手甩开,接着就用那只腾出来的手,极其疯狂地狠狠一抡,打了公爵一个耳光。 “哎呀!”科利亚举起双手一拍,“哎呀,我的天哪!” 喊声四起。公爵面色苍白。他用奇怪的责备目光瞪了加尼亚一眼;他的嘴唇哆嗦着,竭力想说点什么;他奇怪地、完全不合时宜地微笑了一下,把嘴唇都扭歪了。 “来吧,我随你打……反正我不能让她……挨打……”末了他轻声说道;但是他忽然忍不住了,就撇开加尼亚,双手捂面,向屋角走去,面对墙壁断断续续地说: “啊,您会为这种举动羞愧得无地自容的!” 加尼亚果真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科利亚跑上去拥抱并且亲吻公爵。罗戈任,瓦里娅,普季岑,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甚至老头子阿尔达利翁·亚历山德罗维奇,全都跟着他朝公爵跟前挤去。 “没关系,没关系!”公爵对周围的人喃喃道,依然面带那种不合时宜的微笑。 “他会后悔的!”罗戈任喊道,“加尼卡,你侮辱了这样的……绵羊(他找不到别的词儿了),会感到羞愧的!公爵,我亲爱的,别理睬他们,你啐他们一口,咱们就一起走吧!你会知道罗戈任有多么爱你!” 对于加尼亚的举动和公爵的回答,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也感到很吃惊。她的脸通常是苍白的、若有所思的,跟她方才那种仿佛是故意做出来的笑总是不大协调,然而现在这张脸却显然为一种新的感情所激动了。不过她仿佛仍不愿意流露出这种感情,仿佛在竭力保持脸上那种嘲弄的神态。 “我的确曾在哪儿看见过他的脸!”她蓦地又想起自己方才提出的问题,突然一本正经地说。 “您也不害臊!难道您真是您现在扮演的这样一个女人吗?这怎么可能呢!”公爵忽然以发自肺腑的责备口吻喊道。 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吃了一惊,微笑了一下,但是她的笑里仿佛隐藏着什么。她有点窘,看了加尼亚一眼,就从客厅里出去了。她还没有走到前厅,突然又回过头来,快步走到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面前,拉住她一只手举到自己唇边。 “他猜对了,我的确并不是这样的女人。”她迅速地、热烈地低语道,一阵冲动使她蓦地满面通红。她转过身去又走了,这次走得非常之快,叫任何人都来不及推测她方才为什么回来。大家只看见她对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低声说了点什么,似乎还吻了吻她的手。但是瓦里娅却看见并听见了一切,惊讶地目送她离去。 加尼亚清醒过来,急忙去送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但她已经走了。他在楼梯上追上了她。 “您别送啦!”她对他喊道,“再见,晚上见!一定要来呀,您听见了吧!” 他难为情地、若有所思地回去了;一个沉重的疑团压在他的心头,比以前还要沉重。他仿佛看见了公爵……他神思恍惚,几乎都没有看见罗戈任那一帮人马从他身旁走过,他们甚至还在门口推开他,跟着罗戈任匆匆走出他家。那群人正高声议论着什么。罗戈任和普季岑一起走着,固执地在强调一件重要的、显然还是刻不容缓的事。 “加尼卡,你输了!”罗戈任在走过加尼亚身旁的时候喊道。 加尼亚忐忑不安地瞧了瞧他们的背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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