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痴  作者:陀思妥耶夫斯基

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回到家里,就在头一个房间里站住;她再也走不动了,只得精疲力竭地在沙发床上坐下,甚至都忘了请公爵坐下。这是一个很大的大厅,中央放着一张圆桌,有壁炉,窗边的架子上摆着许多花,后墙上还有一扇通往花园的玻璃门。阿杰莱达和亚历山德拉马上走了进来,疑惑而纳闷地瞧着公爵和母亲。

在别墅里,小姐们通常在九时左右起床,只有阿格拉娅一个人近两三天来起身略早,去花园里散步,不过再早也不是在七点,而是在八点,甚至更晚。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由于满腹心事,的确通宵未眠,她在八时左右起床,特意去花园里找阿格拉娅,因为她预料阿格拉娅已经起来了,可是无论在花园中还是在卧室里都不见影踪。这时她就着实惊慌起来,把两个大女儿叫醒了。她从女仆口中知道: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六点多钟就到公园去了。两位姐姐对她们那个古怪妹妹的新花招冷笑了一下,就对妈妈说,倘若妈妈到公园去找阿格拉娅,她也许还会生气的,大概她现在正坐在绿凳上看书,她三天前就提到过那张凳子,为了那张凳子还险些跟Щ公爵吵起来,因为Щ公爵认为那条绿凳附近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看见女儿和公爵在那里会面,又听到女儿说出那一番奇怪的话来,由于很多原因,不禁大为震惊。但是,现在她把公爵带来以后,却又觉得难以启齿:“阿格拉娅究竟为什么不能在公园里跟公爵见面与交谈,即使他们是预先约好的?”

“亲爱的公爵,请不要以为,”她终于鼓起勇气说道,“我把您拉到这里来是要审问您……亲爱的,从昨天晚上起,我本来都不愿再见您了,在很长的时间里不再见您……”

她稍稍停顿了一会儿。

“但是您毕竟很想知道,我今天跟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是怎么会见的吧?”公爵神态自若地替她把话说完。

“我当然想知道!”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立刻生气了。“我不怕有话直说,因为我并没有得罪任何人,也不想得罪任何人……”

“您别这么说!不管得罪不得罪,您自然都想知道。您是做母亲的呀。今晨七时正,我应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昨天的约请,在绿凳那里和她见面。她昨晚给我一纸便笺,说她要见我,还有要事相商。我们见面以后谈了整整一个小时,谈的事都只跟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一人有关;就是这样。”

“当然就是这样,老弟,无疑就是这样。”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庄重地说。

“好极了,公爵!”阿格拉娅突然走进室内说道,“我由衷地感谢您,因为您也认为我在这里不会下贱到撒谎的地步。您问够了吧,妈妈,也许您还想审问?”

“你要知道,到现在为止,我还不曾为了什么事在你面前脸红……虽说你也许喜欢这样。”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用教训的口吻答道。“再见吧,公爵;我打扰了您,请原谅。我希望您会依然相信我对您始终不渝的敬意。”

公爵立刻向双方颔首告辞,默默地走了。亚历山德拉和阿杰莱达笑了笑,互相说了句悄悄话。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严厉地看了她们一眼。

“妈妈,”阿杰莱达笑了起来,“我们只是看到公爵点头行礼的样子那么潇洒,这才笑的;有的时候他呆若木鸡,不料突然之间竟像……像叶夫根尼·帕夫雷奇。”

“优雅和尊严是修身养性的结果,而不是舞蹈教师教的。”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用教训的口吻说,随后便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甚至都没看阿格拉娅一眼。

公爵回到自己那里已九时左右,他在凉台上遇见薇拉·卢基扬诺夫娜和一个女仆。她们正在一起收拾和打扫昨天留下的那个乱摊子。

“谢天谢地,我们总算在您回来以前收拾完了!”薇拉快乐地说。

“您好;我有点头晕。我没睡好;我想睡一觉。”

“就在这凉台上,像昨天一样?好吧。我去告诉大家,让他们别吵醒您。爸爸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

女仆出去了;薇拉本想跟她出去,但又转身回来,忧心忡忡地走到公爵面前。

“公爵,您可怜可怜那个……不幸的人吧;今天别赶他出去。”

“我决不赶他;随他自己的便。”

“他现在什么也不干了……您对他别太苛刻啦。”

“噢,不会的,我干吗要这样呢?”

“还有……别取笑他;这是最主要的。”

“噢,决不会这样!”

“我很蠢,不该对您这样的人说这种事,”薇拉的脸涨红了,“您虽然很累,”她笑了,半转过身子想走,“可是这会儿您的眼睛却那么可爱……招人喜欢。”

“难道会招人喜欢?”公爵兴奋地问道,开心地笑了起来。

薇拉本是一个天真烂漫、像男孩子一样随便的姑娘,但不知为什么,她忽然害起臊来,脸也越发红得厉害,她照旧笑着,匆匆走到室外去了。

“多么……可爱的姑娘……”公爵想道,但是立刻就把她忘了。他向凉台的角落走去。那里放着一张沙发床,沙发床前面有一张茶几。他坐下后用双手捂住脸,坐了十来分钟。突然他心慌意乱地急忙把一只手伸进一侧的口袋,掏出三封信来。

然而门又开了,科利亚走了进来,公爵只得把信放回口袋过一会儿再看,不过这倒似乎使他感到高兴。

“嘿,真是新闻!”科利亚说着便在沙发床上坐下。他像和他类似的所有男孩子一样,总是单刀直入。“现在您对伊波利特怎么看?毫无敬意吧?”

“为什么……但是,科利亚,我累了……何况旧事重提也未免太可悲了……不过,他怎么啦?”

“睡着了,还能睡两个钟头。我明白。您没在家里睡觉,去公园走走……当然,心中不安……那还用说!”

“您怎么会知道我去公园走走,没在家里睡觉?”

“方才薇拉说的。她劝我不要进来;我忍不住还是进来了,只坐一会儿。我在他的床前守了两小时;现在让科斯佳·列别杰夫替我。布尔多夫斯基走了。公爵,您躺下吧:祝您晚……不,祝您日安!不过您知道,我吃了一惊!”

“当然……所有这一切……”

“不,公爵,不是的;是那篇自白使我吃惊。主要的是他说到上帝和来世生活的那一段。那里面有一个伟——大——的思想!”

公爵温存地看了看科利亚。科利亚之所以进来,当然就是为了尽快谈谈这个伟大的思想。

“但是主要的,主要的不只是思想,而是整个环境!倘若写这篇东西的是伏尔泰、卢梭、蒲鲁东,那我也会读下去,把它记住,但不会吃惊到这种程度。但是,一个人明知他只能再活十分钟,却说出这样的话来,——这是多么高傲!要知道,这是傲然物外,目空一切,这简直是无法无天……不,这是巨大的精神力量!在这以后还一口咬定他故意没放火帽,——这是卑劣的,不自然的!您知道,他昨天耍了个花招,欺骗了我们:我从来没有和他一起收拾过旅行袋,也从来没见过手枪;都是他自己收拾的,因此,他突然把我弄糊涂了。薇拉说,您答应把他留在这里;我可以发誓,不会有危险,何况我们大家都不离开他。”

“你们当中谁去守的夜?”

“我,科斯佳·列别杰夫,布尔多夫斯基;凯勒待了一会儿,后来就到列别杰夫那儿睡觉去了,因为我们那儿无处可睡。费尔德先科也睡在列别杰夫那儿,七点钟走的。将军一向住在列别杰夫家里,现在也走了……列别杰夫也许马上会到您这里来;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他一直在找您,问了我两次。既然您想睡觉,那么还让不让他进来?我也要去睡觉。啊,是的,我要告诉您一件事。方才将军使我吃了一惊:布尔多夫斯基在六点多的时候,也许就在六点钟的时候,把我叫醒,叫我去值班。我出去了一会儿,忽然遇见将军,他还醉醺醺的,没有认出我来,只是呆呆地站在我面前。他刚醒过酒来就跑去问我:‘病人怎么样啦?我是来打听病人的情况的……’我如此这般地向他作了报告。他说:‘这一切都很好,但是,我所以起床到这里来,主要是为了警告你;我有根据认为,在费尔德先科先生面前不能什么都说……要有所保留,’您明白吗,公爵?”

“真的?不过这……对我们来说到无所谓。”

“是的,无疑是无所谓的,我们又不是共济会[共济会,当时欧洲各国的一种秘密会社。]会员!所以将军专为此事夜里跑来叫醒我,就不免使我惊奇了。”

“您说,费尔德先科走啦?”

“七点钟走的;还顺便去看了看我,当时我正在值班!他说要去维尔金那里睡个够,——这里有一个醉鬼叫维尔金。好吧,我走啦!啊,卢基扬·季莫费伊奇也来了……公爵想睡觉,卢基扬·季莫费伊奇;请回吧!”

“只待一分钟,敬爱的公爵,为了一件在我看来至关紧要的事,”列别杰夫走了进来,用一种虚张声势的口吻紧张地低声说道,还郑重其事地鞠了一躬。他刚回来,还没来得及进自己的家门,因此手里还拿着帽子。他的脸上愁云密布,还有一种特别的、异乎寻常的庄重神态。公爵请他坐下。

“您打听过我两次吗?您也许还在为昨天的事感到不安……”

“您以为是关于昨天那个孩子的事吗,公爵?哦,不是的,先生。昨天我的思想很乱……可是今天我已经不打算对您的任何主张提出异议了。”

“提出……您说什么?”

“我说:提出异议;这是个法文词,就像俄文中其他许多外来语一样;可是我特别不赞成这个词儿。”

“列别杰夫,您今天怎么这样一本正经,彬彬有礼,说起话来还慢条斯理的呢?”公爵笑了笑。

“尼古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列别杰夫几乎用一种深受感动的声音对科利亚说,“我有一件事要告诉公爵,此事只涉及……”

“噢,那当然,那当然,这与我无关!再见,公爵!”科利亚立刻离去。

“我喜欢这孩子,因为他聪明,”列别杰夫目送着他说道,“这孩子很机灵,虽说太爱缠人。我倒了大霉,敬爱的公爵,那是在昨天晚上,也可能是今天凌晨……准确的时间我还不能肯定。”

“什么事?”

“从一侧的口袋里遗失了四百卢布,敬爱的公爵。那时已给您祝完了寿!”列别杰夫苦笑着补充道。

“您遗失了四百卢布?真可惜。”

“对于一个依靠自己的劳动过着清白生活的穷人来说,尤其如此。”

“那当然,那当然;怎么弄丢的?”

“还不是由于喝酒,先生。我就像恳求上帝似的前来找您,敬爱的公爵。我昨天下午五点钟从一个债户那里得到这笔四百银卢布的款子,就坐火车回到这里。皮夹放在口袋里。当我脱下制服换上常礼服的时候,就把钱改放进常礼服的口袋,打算带在身边,以便晚上借给另一个债户……等候代理人光临。”

“顺便问问,卢基扬·季莫费伊奇,据说您在报上登过发放贷款的广告,不过债户得用金银器皿作抵押,这可是真的?”

“由代理人出面;我自己的名字是不公布的,甚至也不公布住址。我只有一点薄本,由于家中人口增多,您也会同意,我放债的利息是公平合理的……”

“是啊,是啊;我只不过是打听一下,请原谅我打断了您的话。”

“代理人没有来。就在那当儿,他们把那个倒霉家伙弄来了。我吃罢午饭就觉得头重脚轻。后来那些客人来了,喝完……茶,于是……我就倒霉透顶地高兴起来。到了晚上,那个凯勒走了进来,宣布庆祝您的生日,还吩咐开香槟酒,亲爱的、敬爱的公爵,我有一颗心(您大概也看出了这一点,因为我当之无愧),我有一颗心,这颗心虽然说不上是悲天悯人的,可起码是知恩图报的,我也以此自豪,——我为了更为隆重地筹备这次聚会并亲自向您祝贺,突然想去换下我那件旧衣,仍旧穿上我回来时脱下的那件制服,于是我就这么办了,公爵,您大概也看见了我整个晚上都穿着那件制服。我换衣时忘记了常礼服里还有一只皮夹……上帝想惩罚一个人的时候,必先使他忘乎所以:这话一点不假。直到今天早上七点半,我醒来后就像疯子似的跳了起来,首先就一把抓住了那件常礼服,——口袋里已空空如也!皮夹不翼而飞了。”

“唉,这可伤脑筋!”

“的确伤脑筋;您的确是恰如其分地马上就找到了适当的字眼。”列别杰夫不无诡谲地补充道。

“可不是嘛,不过……”公爵想着想着便不安起来,“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的确不是闹着玩的,公爵,您又找到了一句话来形容……”

“唉,得了吧,卢基扬·季莫费伊奇,这有什么可找的?要紧的不是词句……您是不是认为,皮夹可能是您喝醉以后从口袋里丢掉的?”

“可能是的。喝醉以后什么事都可能发生,正像您坦率指出的那样,敬爱的公爵!但是请您想一想,先生:如果我在换衣服的时候把皮夹从口袋里抖落出来,那抖落出来的东西就该掉在地板上。可是这东西上哪儿去了呢?”

“您没有放进桌子的抽屉里吗?”

“都找过了,到处都翻遍了,何况我根本就没有把它藏在任何地方,也不曾打开任何一个抽屉,我记得很清楚。”

“小柜子里看过没有?”

“首先我就去看小柜子,先生,今天已经看过好几次啦……我怎么会把它放进小柜里呢,可敬的公爵?”

“说实在的,列别杰夫,这使我感到不安。这么说来是什么人从地板上拾去了吧?”

“或者是从口袋里偷走的!二者必居其一,先生。”

“这使我十分不安,因为究竟是谁……问题就在这里!”

“毫无疑问,主要问题就在这儿;您无比精确地找到了恰当的词汇和想法来说明当时的情况,无比尊贵的公爵。”

“喂,卢基扬·季莫费伊奇,您别挖苦人,在这种情况下……”

“挖苦!”列别杰夫喊道,并举起双手一拍。

“好啦,好啦,我并不生气,这完全是另一码事……我是替别人担心。您怀疑是谁干的?”

“这是个最困难……最复杂的问题!我不能怀疑女仆:她当时待在厨房里。我也不能怀疑自己的子女……”

“那还用说。”

“这么说来,就是来宾中的什么人了,先生。”

“不过这可能吗?”

“完全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但是肯定就是这么回事。不过我同意,甚至还相信,倘若这是一桩盗窃案,那也不是发生在晚间大家聚会的时候,而是发生在夜里,甚至是在清晨,作案的是在这里过夜的那些人当中的一个。”

“哎哟,我的主啊!”

“当然,我可以把布尔多夫斯基和尼古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排除在外;他们根本就没去过我的房间,先生。”

“那还用说,就算去过也是一样!在您那里过夜的都是谁呀?”

“连我在内,共有四人在那里过夜,住在两个毗连的房间里:我,将军,凯勒和费尔德先科先生。这么说来,就是我们四人当中的一个啦,先生!”

“也就是三个人当中的一个;不过究竟是谁呢?”

“为了公平合理起见,我把自己也算在内了;但是您得承认,公爵,我可不会自己偷自己的东西,虽然世上也常有这样的事……”

“唉,列别杰夫,这真烦人!”公爵不耐烦地嚷道,“快说本题吧,您何必东拉西扯!……”

“这么说来,还剩下三个人,先生,第一个是凯勒先生,他是个反复无常的人,一个酒鬼,在某些场合还是个自由主义者,这是就他对别人口袋的态度而言,先生。但是在别的方面,与其说他是个自由派,倒不如说他是古代的骑士。他起初在这里过夜,睡在病人的房间里,直到半夜,才以睡在光地板上太硬为借口,搬到我们那里去。”

“您怀疑他?”

“我怀疑过,先生。我在早晨七点多钟像疯子似的跳了起来,用一只手狠狠地打着自己的前额,立刻把正做美梦的将军唤醒。我们俩想到费尔德先科奇怪的失踪,就已产生了疑心,因此立刻决定搜查像……像……几乎像一枚钉子似的躺在那儿的凯勒,先生。我们搜查得很彻底:他腰无分文,甚至都找不到一只没破的口袋。一块蓝色的、带方格的棉布手帕已经脏得有伤大雅了,先生。还有一个侍女写给他的一封情书,写信人向他要钱,还写了些恐吓的话,此外就是写在几张纸上的那篇您已经知道的小品文,先生。将军断定不是他偷的。为了获得最充分的情报,我们使劲推他,硬把他弄醒了;他好不容易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张着嘴,一副喝醉了的模样,脸上的表情是古怪而天真的,甚至是愚蠢的,——决不是他,先生!”

“噢,我多么高兴!”公爵愉快地松了口气,“我方才可真替他担心!”

“您担心吗?这么说来您已经有怀疑他的根据啦?”列别杰夫眯起眼睛说。

“噢,不,我只是随便说说,”公爵说不下去了,“我说我担心,这话说得太蠢了。劳您的驾,列别杰夫,别把这话告诉任何人……”

“公爵,公爵!我把您的话珍藏在心里……藏进我的心灵深处!我一定守口如瓶,先生!……”列别杰夫把帽子捂在心口上,兴高采烈地说。

“好啦,好啦!……这么说来是费尔德先科啦?我是想说,您怀疑费尔德先科吧?”

“还能怀疑谁呢?”列别杰夫凝视着公爵轻声说。

“那当然……还能怀疑谁呢……可是我还要问一句:有什么罪证呢?”

“罪证是有的,先生。第一,在早晨七点钟,甚至在七点以前,他就不知去向了。”

“我知道,科利亚告诉过我,说他到科利亚那里去过,还说他要去找……我忘记是找什么人了,反正是要到他的朋友家去睡个够。”

“去找维尔金,先生。这么说来,尼古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已经对您说过啦?”

“他根本没提偷钱的事。”

“他不知道,因为我对这件事暂时保密。这么说来,他是去找维尔金了;一个酒鬼去找另一个跟他一样的酒鬼,哪怕是在天刚发亮的时候,而且又是无缘无故的,看上去这又有什么奇怪呢,先生?不过这里就露出了马脚:他离开的时候留下了地址……现在请您注意,公爵,这里有个问题:他为什么要留下地址呢?……他为什么故意走弯路到尼古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那里去一趟,告诉他‘我要到维尔金那里去睡个够’呢?谁会去注意他要离开这里去找维尔金呢?何必郑重宣布呢?不,这里面有花招,先生,小偷的花招!这就是说:‘我故意不隐瞒我的去向,那么我又怎么会是小偷呢?难道小偷会郑重宣布自己的去向?’他多此一举是为了避嫌,也可以说是为了抹去自己留在沙地上的足迹……您明白我的意思吗,敬爱的公爵?”

“明白,很明白,不过罪证还不够充分吧?”

“第二个罪证:他的行踪原来是假的,他留下的地址也不准确。一小时后,也就是在八点钟的时候,我已经去敲维尔金家的门;他就住在这里的五号街上,先生,我还认识他呢,先生。费尔德先科根本不在那里。虽然我从一个完全是聋子的女仆那里打听到,一小时前的确有人敲过门,甚至敲得很凶,把门铃都敲掉了。但是女仆没开门,因为她不愿吵醒维尔金先生,但也许是她自己不愿起床。这是常有的事,先生。”

“这就是您掌握的全部罪证?这还不够。”

“公爵,但是还能怀疑谁呢,您想想看?”列别杰夫末了非常动人地说,他的笑容里流露出一种狡黠的神气。

“您应该在室内和抽屉里再好好地找找!”公爵沉思片刻,忧心忡忡地说。

“找过了,先生!”列别杰夫更为动人地叹了口气。

“哼!……您为什么、为什么要换掉那件常礼服呢?”公爵懊恼地敲了敲桌子喊道。

“这是一出古代喜剧里的问题,先生。但是,大慈大悲的公爵!您太为我的不幸操心了!我不配让您这么操心。也就是说:只有我一个人不配;可是你也在为罪犯……为那个一钱不值的费尔德先科先生难过吧?”

“是啊,是啊,你们的确叫我放心不下,”公爵心不在焉而又不满地打断了他的话,“既然您确信是费尔德先科干的……那么您打算怎么办呢?”

“公爵,敬爱的公爵,此外还能是谁呢,先生?”列别杰夫越来越令人感动地曲意奉承道,“既然没有别人可以怀疑,也可以说除了费尔德先科先生之外,根本不可能再怀疑别人,那么这就可能说是不利于费尔德先科先生的又一个罪证,这已经是第三个罪证啦!因为还是那个老问题,此外还能是谁呢?我总不能怀疑布尔多夫斯基先生吧?哈哈哈!”

“简直是胡扯!”

“最后,总不能怀疑将军吧?哈哈哈!”

“简直胡说八道!”公爵几乎是气愤地说,不耐烦地在座位上转过身去。

“当然是胡说八道啦!哈哈哈!那一位,就是将军,真叫我觉得可笑,先生!我方才不失时机地和他一起追到维尔金家中,先生……您要注意,我在发现失窃以后首先把他叫醒,当时他比我还吃惊,甚至脸色都变了,红一阵,白一阵,末了突然义愤填膺,怒不可遏,简直出乎我的意料,先生。他真是一位无比高尚的人!他虽然撒谎成性,但他具有最崇高的感情,虽说不大精明,却能以他的天真赢得别人的绝对信任。我已对您说过,敬爱的公爵,我不但喜欢他,甚至还爱他,先生。他蓦地在街心站住,敞开常礼服,露出胸脯,说:‘你搜我吧。你搜过凯勒,为什么不搜搜我呢?只有这样才公道!’他的手脚直抖,脸色煞白,样子那么可怕。我笑了起来,说:‘你听我说,将军,倘若是另一个人对我说你会干这种事,我马上会亲手把我的脑袋取下来放在一个大盘子里,亲自端给一切怀疑您的人,说:“你们瞧这个脑袋,我可以用自己的这颗脑袋替他担保,不但用脑袋,就是跳火海也成!”’我说:‘我打算这样替你担保!’他立刻拥抱了我,就在大街上老泪纵横地哆嗦起来,把我紧紧地搂在胸前,使我都快要咳嗽了。他说:‘你是我患难中的唯一知己!’真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先生!噢,不消说,一路上他又借此机会讲了一段故事。他说,他年轻时也有一次被怀疑偷了五十万卢布,但是第二天他就跑进一幢失火的房子,从火中救出了怀疑他的那位伯爵和当时还是姑娘的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伯爵拥抱了他,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还因此嫁给了他。在失火的第二天,就在火灾留下的废墟里发现了那只装着遗失的金钱的小匣;那是一只英国造的铁匣,装有暗锁,不知怎么掉到地板底下去了,所以谁也没有发现,火灾之后才被找到。这完全是谎话,先生。可是他提到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的时候竟嘤嘤啜泣起来。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是一位无比高尚的女人,虽然她生我的气。”

“你们不认识?”

“几乎不认识,先生,但是我非常愿意认识她,哪怕只是为了在她面前替自己辩解一番也好。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对我不满,说我现在老是让她的丈夫酗酒,使他堕落。然而我非但没有教他堕落,反倒劝他学好;我也许还在使他摆脱那帮极为有害的伙伴。再说,他还是我的朋友,先生;老实告诉您,我现在决不离开他,先生,也就是说:他走到哪里,我也跟到那里,因为对他只能动之以情。如今他根本不再去找他那位大尉夫人了,虽说他心里仍不能忘情于她,有时想起她甚至还唉声叹气的,尤其是在每天早上起身后穿皮靴的当儿,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非在这个时候叹气。他没有钱,这就坏啦,因为没有钱就休想去找她,先生。他没有向您借过钱吧,敬爱的公爵?”

“不,没借过。”

“他不好意思借。他本来还是想借的;他甚至曾对我承认,他想来打扰您,可又不好意思,先生,因为您前不久刚帮过他的忙,此外他还认为您不会借钱给他。他是把我当作朋友对我这么说的。”

“您没有借钱给他?”

“公爵!敬爱的公爵!不但是钱,为了这个人,我甚至可以说不惜性命……不,我不想夸大其辞,——不是不惜性命,但是这么说吧,不惜为他得一场寒热病,长个什么脓疮,甚至咳嗽不止,——只要确有必要,我的确愿意这样;因为我认为他是一个伟大的、然而已经堕落的人!就是这样,先生;不仅仅是钱,先生!”

“这么说来,您借给他钱了?”

“没有:我不曾借钱给他,先生,他自己也知道,我不会借给他的,先生。但是,这不过是为了限制他,使他改过自新。方才他缠着我,要和我一起去彼得堡。我去彼得堡是为了不失时机地尽快找到费尔德先科,因为我确切地知道,他已经到彼得堡去了,先生。我的将军简直是急不可耐,先生;可是我怀疑他到了彼得堡就会从我身边溜走,去找大尉夫人。老实说,我甚至会故意让他离开我,我们已经约好,到彼得堡后马上分头寻访,以便更容易找到费尔德先科先生。我把他放走以后,再突然到大尉夫人家里去堵住他,就像给他当头浇一桶雪水,——说实在的,这是为了让他明白,作为一个有家室的人,甚至作为一个一般的男人,他都应该感到害臊。”

“您可别惹出乱子,列别杰夫,看在上帝的分上可别惹出乱子。”公爵极为不安地低声说。

“不会的,只不过是让他感到惭愧,让他看看他自己的那副丑态,因为单凭一个人的面部表情就可以得出许多结论,敬爱的公爵,尤其是这种人!啊,公爵!我自己虽然倒了大霉,然而即便是如今我也不能不想到他,不能不考虑怎样改变他的为人。我对您有一个特别的请求,敬爱的公爵,老实说,我就是为此而来的,先生:您已经认识了他的家庭,甚至还在他家里住过,先生。假如您,大慈大悲的公爵,肯在这方面帮我的忙,哪怕仅仅为了将军一个人,为了他的幸福……”

列别杰夫甚至像祈祷那样合起双手。

“究竟是什么事?怎么帮忙?请您相信,我非常愿意彻底了解您的意思,列别杰夫。”

“我正是由于有这样的信心,这才来找您的!可以通过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起点作用;经常从这位将军的家庭内部去观察他,也可以说是监视他。可惜我不认识他们,先生……何况那儿还有尼古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他崇拜您,对您可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也许他会帮忙……”

“不……让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过问这件事……千万不能这样!也不能让科利亚……不过我也许还没有理解您的意思,列别杰夫。”

“根本就没有什么需要理解的!”列别杰夫简直是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只有,只有同情和温存才是医治我们这位病人的良药。公爵,您可允许我把他当作病人?”

“这简直显示出了您的细致和聪明。”

“我就举一个实际的例子向您说明这一点吧。您瞧,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先生:他现在完全迷上了那位大尉夫人,可是他没有钱就休想登她家的门,为了他的幸福,我今天就想在她家里当场捉住他,先生。但是假定他不光只是迷上了大尉夫人,而且还确实犯了罪,或者干了一件极为可耻的勾当(虽然他根本不会这样),那么我告诉您,这么说吧,只要用一种高尚的柔情就可以摆布他,因为他是一个极易动感情的人,先生!请您相信,他憋不了五天就会不打自招,哭哭啼啼地彻底坦白,——尤其是倘若有人能通过他的家庭和您对他的一举一动的监视而巧妙地、光明正大地行事……啊,大慈大悲的公爵!”列别杰夫简直就像心血来潮似的跳了起来,“我并不是说他肯定……我现在可说是打算为他流尽满腔热血,虽然您应该承认,放荡、酗酒和大尉夫人,这三者加在一起,会使他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碰到这种事,我当然总是乐于帮忙的,”公爵站起身来的时候说道,“不过我老实告诉您,列别杰夫,我感到非常不安;请问,您是不是还在……总之,您自己说您怀疑的是费尔德先科先生。”

“除了他,还能怀疑谁呢?此外还能怀疑谁呢,无比诚实的公爵?”列别杰夫又令人感动地合上双手,深受感动地微笑着。

公爵皱起眉头从座位上站起来。

“您瞧,卢基扬·季莫费伊奇,要是弄错了,那可不得了。这个费尔德先科……我本来不想说他的坏话……可是这个费尔德先科……谁知道,也许就是他干的!……我是想说,他也许的确比……比别人更有可能干这种事。”

列别杰夫瞪大眼睛,竖起耳朵。

“您瞧,”公爵心慌意乱,眉头皱得越来越紧,他在室内走来走去,竭力不去看列别杰夫,“有人告诉我……有人对我说,除去别的一切之外,费尔德先科先生还是这么一种人,在他面前可得小心谨慎,不能说……一句多余的话,——您明白吗?我觉得他也许的确比别人更有可能干这种事……可是不能弄错,——这是主要的一点,您明白吗?”

“是谁在谈到费尔德先科先生时告诉您这一点的?”列别杰夫跳了起来。

“噢,有人附耳告诉我的;不过我自己并不相信这一点……我很遗憾,我不能不把这一点告诉您,但是请您相信,我自己的确不相信这一点……这不过是胡说八道……唉,我干得多蠢哪!”

“您瞧,公爵,”列别杰夫简直浑身都发抖了,“这很重要,现在这太重要了,我这不是指费尔德先科先生而言,而是指这个消息怎么会传到您的耳中这件事而言。(列别杰夫说着就跟在公爵后面跑来跑去,竭力和他步调一致。)是这么一回事,公爵,我现在可以告诉您:方才我和将军一起去找那个维尔金,他给我讲完了那一段失火的故事以后,不消说,接着突然气势汹汹地开始对我就费尔德先科先生的情况作了同样的暗示,可他说得那么颠三倒四、语无伦次,使我不禁向他提出了几个问题,于是我完全相信,这个情况只不过是将军大人一时心血来潮编出来的……其实可以说不过是由于他心好而诌出来的,因为他撒谎往往只是由于不能控制自己深受感动的心情。现在就请您瞧瞧,先生:如果他说了谎(我相信这一点),那么您是怎么听到这个情况的呢?公爵,您要明白,那不过是他一时心血来潮,——那么究竟是谁告诉您的呢?这很重要,先生,而且……可以说……”

“这是方才科利亚告诉我的,他是不久以前听他父亲说的。他在六点钟,在六点多钟,为了什么事外出,在前厅里遇见了他的父亲。”

公爵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

“嘿,这就对了,先生,这就是、这就是所谓的线索,先生!”列别杰夫搓着手,不出声地笑着说道,“我就是这么想的,先生!这就是说,将军大人在五点多钟的时候故意中止了自己天真无邪的美梦去叫醒他心爱的儿子,并告诉儿子,跟费尔德先科先生打交道是极其危险的!既然如此,费尔德先科先生还算得上什么危险人物,将军大人慈父的不安又算怎么回事呢!哈哈哈!”

“您听着,列别杰夫,”公爵一筹莫展了,“您听着,这件事要悄悄地办!可别惹出乱子!我请求您,列别杰夫,我恳求您……在这种情况下我可以发誓,我一定帮您的忙,可是别让任何人知道;别让任何人知道!”

“请您相信,大慈大悲的、无比诚实的、极其高尚的公爵,”列别杰夫兴高采烈地喊道,“请您相信,我把这一切都埋葬在我这颗无比高贵的心里!我们一起悄悄地干,先生!我们一起悄悄地干,先生!我甚至可以付出我的满腔热血……无比尊贵的公爵,我在心灵上和精神上都是卑贱的,可您随便问什么人都成,不但可以问卑贱的小人,甚至也可以问任何一个无赖:他更喜欢跟什么人打交道?是跟像他那样的无赖,还是跟您,无比诚实的公爵,跟您这样最最高尚的人打交道?他会回答道:他愿意跟最最高尚的人打交道,这就是美德的胜利!再见,敬爱的公爵!我们要一同……悄悄地干……悄悄地干,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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