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痴  作者:陀思妥耶夫斯基

老实说,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和哥哥在谈话中提到公爵向阿格拉娅·叶潘钦娜求婚的消息时,有点过甚其辞。也许因为她是个有先见之明的女人,所以预先猜到了会在最近的将来发生的事;也许由于她的梦想已成泡影,因而感到伤心(其实她自己也未必相信这个梦想能够实现);她既然是人,就不免要夸大不幸,把更多的毒汁注入哥哥心中,借以取乐,虽然她真心实意地、满怀同情地爱着他。但是无论如何她不可能从她的女友——叶潘钦家小姐们那里得到如此准确的消息;她得到的不过是一些暗示、未尽之言、缄默和哑谜罢了。阿格拉娅的姐姐们也许有意露点口风,以便从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口中打听点什么;最后,也许她们也像所有的女人那样,总是乐于逗逗女友,哪怕是儿时的女友:在这么长的时间里,她们不可能毫未察觉她的用意。

从另一方面来说,公爵竭力使列别杰夫相信,自己没有任何消息可以奉告,他也根本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他这一番话虽然完全属实,但他也可能是弄错了。实际上人人都像发生了十分奇怪的事:一方面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但同时又似乎发生了很多的事。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凭借其可靠的女性本能,也猜到了后一种情况。

叶潘钦家的人全都不约而同地突然一下子认为,阿格拉娅发生了一桩重大事件,她的命运即将决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这倒很难有条有理地交代清楚。但是这个想法刚刚掠过大家的心头,大家立刻一齐都说他们早就看出来了,他们早就清楚地预见到了这一切;从《不幸的骑士》开始,甚至还要早,这一切就已昭然若揭,只不过他们当时还不愿相信如此荒唐的事罢了。姐姐们都一口咬定是这样;当然,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早于大家预见到并获悉了这一切,“她的心病”早就犯了,但是,不管是早是晚,反正她现在一想到公爵,就会突然感到很不自在,因为这种想法已经把她弄糊涂了。这里还有一个问题必须立即解决,但它非但不能得到解决,可怜的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甚至都弄不大清这究竟是个什么问题,不论她是多么着急。事情很难办:“公爵是好还是不好?这一切是好还是不好?要是不好(这毫无疑问),那么究竟什么地方不好?如果兴许是好事(这也有可能),那又究竟好在什么地方?”身为一家之主的伊万·费奥多罗维奇,起初当然感到惊讶,可是后来突然承认,“真的,这一阵子我一直隐隐约约地感到发生了这一类的事情,如今也间或会突然产生这种感觉!”他看到夫人威严的目光,立刻不作声了;上午他虽然不作声了,然而到了晚上,当他单独和夫人相处不能不再说点什么的时候,他忽然像是特别勇敢地说出了一些出人意料的想法:“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呀?……”(沉默。)“这一切只要都是真的,那当然很奇怪,我并不反对,但是……”(又是沉默。)“从另一方面来说,倘若平心而论,那么公爵倒真是一个非常出色的小伙子,而且……而且……噢,末了还有名声,我们这个家族的名声,这一切都会有助于所谓维护家族在上流社会心目中已经江河日下的名声,也就是说从这个观点出发,也就是因为……当然是上流社会;上流社会就是上流社会;然而公爵毕竟不是一个没有财产的人,哪怕财产并不算多……他还有……还有……还有……”(长久的沉默,将军实在说不下去了。)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听了丈夫的话,勃然大怒。

照她看来,这完全是“一桩不可饶恕的、甚至是罪恶的胡闹,是一种愚蠢而荒唐的想入非非!”首先,“这小公爵是一个有病的白痴;其次——是个傻瓜,根本没见过世面,在上流社会又毫无地位:把他拿去给谁看,又把他往哪里搁呢?一个不可容忍的民主派,连官衔都没有,还有……还有……别洛孔斯卡娅会怎么说呢?我们为阿格拉娅所设想和物色的就是这样的、这样的丈夫吗?”最后一个理由当然是最主要的。母亲一想到这里心就直哆嗦,充满了血和泪,虽说与此同时从这颗心里却产生了一种东西,这东西突然对她说:“公爵有哪一点不合您的意呀?”唉,使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最为头痛的就是她本人心里的这种不同意见。

不知为什么,阿格拉娅的姐姐们一想到公爵,心里就很高兴;她们甚至认为这并不十分奇怪;总之,她们甚至可能突然完全倒向他的一边。可是她俩决定保持沉默。家中一向都有这么一种情况:当全家都对某件事争论不休时,有时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反驳和反对得越顽强、越坚决,便越表明她在这件事上可能已经同意了大家的意见。但是,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是不会完全沉默的。妈妈早就把她视为自己的顾问,如今不时召她前去征询她的意见,主要是让她回忆一些往事,诸如“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为什么谁也没有察觉?为什么当时没有人说?当时那篇可恶的《不幸的骑士》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她,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命中注定要独自一人为大家操心,要注意并预料到一切,而别的人却全都那么漫不经心?”如此等等,不一而足。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起初倒还谨慎,只说她觉得爸爸的意见很对:选梅什金公爵给叶潘钦家一位小姐做丈夫,在上流社会看来兴许还是一段良缘。但她渐渐兴奋起来,甚至补充道,公爵根本不是“小傻瓜”,而且从来不是这种人,至于地位——天知道几年以后在我们俄国,一个正派人的地位将取决于什么:是跟以前一样必须取决于飞黄腾达呢,还是取决于别的什么?对于这一切,妈妈立刻清清楚楚地说道,亚历山德拉是“一个自由主义者,这一切全是他们那套该死的妇女问题”。过了半小时,妈妈进城去了,又从城里到石岛去找别洛孔斯卡娅,后者当时碰巧正在彼得堡,但不久就要离去。别洛孔斯卡娅是阿格拉娅的教母。

“老太婆”别洛孔斯卡娅听了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的一番狂热而绝望的自白,丝毫没有被这位弄糊涂了的母亲的眼泪所打动,甚至还嘲弄地瞧了她一阵。这个老太婆极其霸道;她和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虽是朋友,甚至还是很老很老的朋友,却不容对方跟自己平起平坐,而是仍和三十五年前一样简直把对方看作自己的被保护人,怎么也不能容忍对方生硬的、独立不羁的性格。她顺便指出:“你们这一家人看来一向都习惯于小题大做,把苍蝇说成大象;不论我怎么仔细倾听,我也不信你们家中当真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倒不如等一等,看看还会出什么事;我认为公爵是一个正派的年轻人,虽然有病,还有点古怪,而且是个无名之辈。最糟的是,他竟公然养了个情妇。”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十分清楚,别洛孔斯卡娅是由于自己介绍的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碰了壁而有点恼火。她回到帕夫洛夫斯克的时候,比离开时更加生气,而且立刻就把气撒在大家身上,主要是因为他们“全都疯了”,还说除了她家的人谁也不会这么干;“何必这么匆忙?出了什么事啦?不论我观察得多么仔细,也根本不能断定当真出了什么事情!等一等,看看还会出什么事!伊万·费奥多罗维奇老是想入非非,莫不是把苍蝇当成了大象?”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这么一来,就只得保持安静,只得从容不迫地观望和等待了。只可惜安静没有保持到十分钟。有关妈妈去石岛期间发生的事的各种消息,使这从容不迫遭到了第一个打击。(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进城的时间,是在公爵半夜十二点多——不是九点多——拜访叶潘钦家的第二天上午。)两个姐姐对于妈妈急不可耐的盘问作了很详细的回答,她们首先说,“您不在家的时候,看来根本就没有出什么事,”公爵来倒是来过,可是阿格拉娅很久都没有出来见他,过了半个钟头这才出来,她一出来,马上就邀公爵下象棋;但是公爵根本不会下象棋,阿格拉娅很快就把他给赢了;她很高兴,由于公爵不会下象棋而把他狠狠地奚落和嘲笑了一番,叫人不禁可怜起公爵来了。后来她又提议打牌,玩“捉傻瓜”。不料出现了截然相反的局面:公爵玩“捉傻瓜”玩得就像……就像教授那么高明;他玩得真巧;阿格拉娅老是作弊,不是偷着换牌,就是当着他的面偷被吃的牌,可他还是每次都让她当了“傻瓜”;一连当了五次。阿格拉娅大发脾气,甚至撒起野来;她对公爵说了许多尖酸刻薄、粗鲁无礼的话,使他都不再笑了。末了她对他说:“往后只要您待在这个房间里,我的脚就再也不会跨入;在发生了一切事情之后,您居然还来找我们,又是在半夜十二点多钟,简直太无耻了。”这时公爵面色煞白。随后她砰的一声把门关上就走了。公爵离开的时候,不论大家怎么安慰他,他那副神气就像刚送完殡回家似的。公爵走后过了一刻钟,阿格拉娅突然急匆匆地从楼上跑到凉台上来,连眼泪都没擦,她的两眼都哭红了;她所以跑下来,是因为科利亚来了,还带来一只刺猬。大家都看起刺猬来了;对于她们提出的种种问题,科利亚解释道,刺猬并不是他的,他方才跟他的朋友科斯佳·列别杰夫在一起,科斯佳也是个中学生,此刻正待在外面,不好意思进来,因为他拿着一把斧子;他们方才碰到一个庄稼汉,从庄稼汉那里买下了刺猬和斧子。那庄稼汉以五十戈比一只的价钱出售刺猬,斧子则是他们主动要求庄稼汉卖给他们的,因为他们碰巧要用它,何况那还是一把很好的斧子。这时阿格拉娅突然死死地缠住科利亚,硬要他马上就把刺猬卖给她。她急不可耐,甚至称科利亚为“亲爱的”。科利亚很久都不答应,但是终于拗不过她,就去把科斯佳·列别杰夫叫来。科斯佳果真拿着一把斧子很腼腆地进来了。不料突然查明,这刺猬根本不是他俩的,而是属于另一个男孩子彼得罗夫的。彼得罗夫曾给了他俩几个钱,让他俩向第四个男孩子买一本施洛塞尔[施洛塞尔(1776—1861),德国资产阶级历史学家,他的《世界史》的俄译本于一八六八年开始出版。]的《世界史》,因为第四个男孩子正需要钱,所以价钱很便宜。他们本来要去买施洛塞尔的《世界史》,但是憋不住买下了刺猬,所以刺猬和斧子都属于第三个男孩子,他们现在就要给他送去,以代替施洛塞尔的《世界史》。但是阿格拉娅却非买刺猬不可,最后他们只得决定把刺猬卖给她。阿格拉娅一买到刺猬,就在科利亚的帮助下立刻把它放进一个藤筐,蒙上一幅餐巾,开始请求科利亚以她的名义立刻把刺猬直接给公爵送去,请公爵把它当作“她表示的一点最深的敬意”予以笑纳。科利亚愉快地答应了,并保证他就送去,可是他很快就开始纠缠不休地问:“用刺猬之类作礼物是什么意思?”阿格拉娅回答他说,这与他无关。他回答说,他相信其中必有用意。阿格拉娅大动肝火,断然对他说,他不过是一个坏小子。科利亚立刻反驳她说,倘若他不尊重作为女性的她,特别是倘若他不尊重自己的信念,那么他很快就会叫她看看,他会怎样回敬这种侮辱。不过末了科利亚还是高高兴兴地把刺猬带走了,科斯佳·列别杰夫也跟他跑了。阿格拉娅看见科利亚把筐子摇晃得太厉害,忍不住从凉台上对他的背影喊道:“科利亚,请您别弄丢了,亲爱的!”就像方才没跟科利亚吵过似的;科利亚站住了,也像没跟她吵过似的非常痛快地喊道:“不会,我不会弄丢的,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请您完全放心!”说罢又拼命地跑了。此后阿格拉娅纵声大笑,非常满意地跑回自己的闺房,后来一整天都很高兴。

这消息使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目瞪口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不过看来她心绪不佳。她的担忧已达顶点,这主要是由于那只刺猬。刺猬究竟是什么意思?他们约定了什么?这又暗示着什么?这是什么暗号?什么电报?况且在她盘问时碰巧在场的那个倒霉的伊万·费奥多罗维奇的回答,又把整个事情完全弄糟了。根据他的意见,其中没有任何电报,至于刺猬呢,“不过是刺猬罢了,——无非是表示彼此友好,捐弃前嫌,互相和解,总之,这一切全是淘气,然而无论如何也是无可非议和情有可原的。”

我们要顺便指出:他完全猜中了。公爵从阿格拉娅那里回到家中,由于受到她的奚落又被她撵走,已经无比懊丧而绝望地坐了半个钟头,这时科利亚忽然拿着一只刺猬来了。顿时云开雾散,重见青天。公爵仿佛死而复活,不停地盘问科利亚,对于科利亚的每一句话都仔细推敲,反反复复地问了十几次,一面像孩子般笑着,还不时握握那两个正笑嘻嘻地坦然瞧着他的男孩子的手。这么说来,阿格拉娅已经原谅他了,他今晚又可以去找她了,这对他来说不但重要,甚至就是一切。

“我们还都是多么天真的孩子,科利亚!而且……而且……我们全是孩子,这有多好呀!”他终于兴高采烈地喊道。

“公爵,她只不过是爱上了您罢了,就是这么回事!”科利亚很有权威也很威严地答道。

公爵脸红了,但是这一次他一句话也没说,科利亚只是拍着手哈哈大笑;过了一会儿,公爵也大笑起来,此后他每隔五分钟便看一次表,看看时间过去多少,到晚上还有多久,直到黄昏降临。

但是这种情绪占了上风: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终于忍不住,歇斯底里发作了。尽管她的丈夫和女儿们都反对,她还是立刻派人去把阿格拉娅找来,要向她提出一个决定性的问题,并要她作出最明确的最后回答。“为了一下子了结这一切,今后不再挂念,也不必再提了!”她说,“不然我都活不到晚上啦!”直到这时大家才明白,原来事情已经糟到了这步田地。除了故作惊讶,愤怒,哈哈大笑,对公爵和所有盘问者的嘲讽之外,——从阿格拉娅口中一无所获。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躺在床上,直到喝茶的时候,直到大家恭候公爵前来的时候才出来。她心惊胆战地等候公爵光临,公爵到来时她几乎发作了歇斯底里。

公爵本人也是怯生生地、几乎是偷偷摸摸地走了进来,他奇怪地微笑着,观察着大家的眼色,仿佛在对大家提问似的,由于阿格拉娅又不在室内,这使他立刻害怕起来。这天晚上没有一个外人,都是家里的人。Щ公爵还在彼得堡替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的伯伯料理后事。“要是他在这里,并且说点什么话,那该有多好。”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很想念他。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忧心忡忡地坐在那里。两位姐姐也板着脸,仿佛故意闹别扭似的默不作声。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不知谈话该从哪里开始。末了她忽然破口大骂铁路,断然用挑衅的神态瞧了瞧公爵。

唉!阿格拉娅一直不出来,公爵束手无策了。他几乎是含糊不清地、惘然若失地发表意见,说修路是非常有益的,但是阿杰莱达突然笑了起来,于是公爵又败下阵来了。就在这一刹那,阿格拉娅安详而庄重地走了进来,彬彬有礼地向公爵鞠了一躬,郑重其事地在圆桌旁占据了一个最显眼的位置。她探询地看了公爵一眼。大家都明白,解决一切疑虑的时刻到了。

“您收到了我的刺猬吗?”她坚定地、几乎是生气地问。

“收到了。”公爵答道,他面红耳赤地愣住了。

“请您尽快解释一下,您对这件事有什么想法?这对妈妈和我们全家的安宁都是必要的。”

“你听着,阿格拉娅……”将军突然不安起来。

“这,这简直太过分了!”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蓦地不知害怕什么。

“这一点也不过分呀,妈妈!”小女儿立刻厉声答道,“我今天派人给公爵送去一只刺猬,我想知道他的意见,怎么样,公爵?”

“您指的是什么意见,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

“关于刺猬的。”

“这就是说……我认为,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您是想知道,我怎样接受……那只刺猬……或者不如说我对这个捎来的东西……刺猬……有什么看法……既然如此,我认为……总之……”

他喘不上气来,便沉默了。

“喂,您说得并不多呀,”阿格拉娅等候了大约五秒钟,“好吧,我同意撇开刺猬不谈;但是我很高兴,因为我终于能够打消日积月累的一切疑虑了。最后,请允许我当面问您:您是不是在向我求婚?”

“唉,主啊!”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脱口而出。

公爵打了个寒噤,急忙闪开身子。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呆若木鸡;姐姐们皱起眉头。

“别撒谎,公爵,要说实话。为了您,人们都奇怪地盘问我;这种盘问究竟有什么根据呢?说吧!”

“我没向您求过婚,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公爵说道,突然活跃起来了,“但是……您自己也知道,我是多么爱您并信任您……甚至现在……”

“我是问您:您是不是在向我求婚?”

“我是在求婚。”公爵呆呆地答道。

随即出现一阵普遍而强烈的骚动。

“这一切都不对头,亲爱的朋友,”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十分激动地说道,“要是这样的话,这……这几乎是不可能的,格拉莎[格拉莎,阿格拉娅的小名。]……对不起,公爵,对不起,我亲爱的!……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他向夫人求援,“应该……弄清……”

“我拒绝,我拒绝!”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直摇手。

“请允许我也说说,妈妈,因为我在这件事里是举足轻重的:现在是决定我命运的紧要关头(阿格拉娅就是这么说的),我自己也愿意知道,此外还乐于当着大家的面……请问您,公爵,既然您‘有这种心愿’,那么您打算用什么来保障我的幸福呢?”

“我不知道,真的,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您;这……这叫我怎么回答呢?而且……有必要吗?”

“看来您不好意思,都喘不过气来了。您稍稍休息一下,振作一下精神;喝一杯水吧;不过马上就会给您送茶来。”

“我爱您,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我很爱您,我只爱您一个人……请您别开玩笑,我很爱您。”

“不过这可是重大事件;我们不是孩子,要三思而后行……现在请您费心说明一下,您的财产状况怎么样?”

“喂喂,阿格拉娅,你是怎么啦!这不对头,不对头……”伊万·费奥多罗维奇惊恐地喃喃道。

“真可耻!”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大声说。

“她疯了!”亚历山德拉也大声说。

“财产……不就是钱吗?”公爵感到诧异。

“就是呀。”

“我有……我现在有十三万五千卢布。”公爵面红耳赤地喃喃道。

“只有这么一点?”阿格拉娅公然大声地表示惊讶,而且一点也不脸红,“不过没关系;尤其是若能省吃俭用……您打算供职吗?”

“我想去应考,当家庭教师……”

“很合适;这当然会增加我们的收入,您想当宫中的低级侍从吗?”

“宫中的低级侍从?我可从未想到过这一点,但是……”

不料这当儿两个姐姐都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阿杰莱达早就发现有一丝止不住的笑意从阿格拉娅抽搐着的脸上迅速掠过,不过阿格拉娅一直在竭力避免笑出声来。阿格拉娅向两个笑了起来的姐姐狠狠地瞪了一眼,然而转眼之间她自己也忍不住了,接着就爆发了一阵极其疯狂的、几乎是歇斯底里的哈哈大笑;末了她跳起来就跑到室外去了。

“我早就知道,这不过是开开玩笑,如此而已!”阿杰莱达喊道,“从一开头,从送那只刺猬起,就是开玩笑。”

“不,我可不准这样,不准这样!”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勃然大怒,急忙出去追阿格拉娅。两个姐姐也立刻跟着她跑去。室内只留下公爵和一家之主。

“这个,这个……你能想象到会有这种事吗,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将军厉声喊道,显然自己也不明白究竟想说什么,“不,要认真地,认真地说?”

“我看,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是在取笑我。”公爵伤心地答道。

“等一等,老弟;我先去一趟,你等一等……因为……你最好对我解释一下,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最好对我解释一下: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这一切,这么说吧,总的说来,究竟是什么意思?老弟,你自己也会同意,——我是父亲;我毕竟还是父亲呀,可我一点也不明白;你最好对我解释一下!”

“我爱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她知道这一点,而且……好像早就知道了。”

将军猛然耸了耸肩。

“奇怪,奇怪……你很爱她吗?”

“很爱。”

“奇怪,我觉得这一切都奇怪。也就是说,这么一件想不到的事和打击……你瞧,亲爱的,我不是指财产而言(虽然我原先估计你的财产会多一些),但是……我女儿的幸福……到底,你能不能,这么说吧,保障这种……幸福呢?而且……而且……这是怎么回事:她那一方是开玩笑还是真有其事?我不是指你这一方,而是指她那一方?”

从门外传来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的声音:她在唤爸爸。

“等一等,老弟,等一等!等一等,再想一想看;我马上就来……”他匆忙中说道,几乎是惊慌失措地向亚历山德拉唤他的地方奔去。

他看到夫人和小女儿正泪流满面地拥抱在一起。这是幸福之泪,感动之泪,和解之泪。阿格拉娅吻着母亲的双手、面颊和嘴唇;两人热烈地紧偎在一起。

“喂,你瞧她,伊万·费奥多雷奇,现在她才完全是我的女儿!”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说。

阿格拉娅把她幸福的、泪痕斑斑的小脸蛋从妈妈的怀里扭开,看了看爸爸,就大声笑了起来,她跳到他跟前,紧紧地拥抱他,吻了他好几次。接着她又扑到妈妈跟前,把脸完全藏在妈妈的怀里,不让任何人看见,而且立刻又哭了。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用自己披肩的一端把她盖上。

“唉,你这个狠心的姑娘,今后你究竟要把我们怎么样啊?这就是我要问的!”母亲说道,但是她已经高兴起来,仿佛她突然感到呼吸变得轻快了。

“狠心的!不错,我是狠心的!”阿格拉娅突然应声说道,“我是个坏透了的、惯坏了的姑娘!您告诉爸爸吧。嘿,他在这儿呢。爸爸,您在这儿吧?您听见啦!”她破涕为笑了。

“亲爱的,你是我的宝贝!”将军幸福得眉开眼笑地吻着她的手。(阿格拉娅并不抽回自己的手。)“这么说来,你爱这个……年轻人?”

“不,不,不!我受不了……我受不了您那个年轻人!”阿格拉娅蓦地大发雷霆,并抬起头来,“要是您,爸爸,胆敢再次……我认真地对您说;您听着:我是认真地对您说的!”

她的确是认真地说的:甚至满面通红,目光炯炯。爸爸愣住了,惊慌失措了,但是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从阿格拉娅背后对他示意,他明白她的意思是:“别刨根问底啦。”

“既然如此,我的天使,那就随你的便吧,随你的便吧,他正独自在那里等候;是不是委婉地暗示他一下,请他离开?”

将军也向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眨了眨眼。

“不,不,这是多此一举;尤其是不必‘委婉地’。您先去陪他;我随后就来。我想对这个……年轻人道歉,因为我得罪了他。”

“大大地得罪了。”伊万·费奥多罗维奇严肃地证实道。

“哦,既然如此……不如你们大家留在这里,我独自先去,你们立刻跟着我去,你们可得马上就来;这样好些。”

她已走到门口,突然又回来了。

“我会笑出声的!我会笑死的!”她忧愁地说。

不料就在这一瞬间,她转身向公爵跑去了。

“喂,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看呀?”伊万·费奥多罗维奇急忙问道。

“我可不敢说,”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也急忙答道,“不过据我看,这很明显。”

“据我看也很明显。像大白天一样明显。她爱他。”

“不但爱上了,简直是迷上他了!”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附和道,“不过迷上的是个什么人呀?”

“既然她命该如此,就让上帝赐福于她吧!”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虔诚地在自己身上画了个十字。

“确是命该如此,”将军赞同道,“谁也逃不脱命运的摆布!”

大家都走进了客厅,那儿又有一件意料不到的事在等待他们。

阿格拉娅走到公爵面前的时候,不但没有像她所担心的那样哈哈大笑,反而几乎是怯生生地对他说:

“请您原谅一个愚蠢的、粗野的、惯坏了的姑娘(她抓住他一只手),而且请您相信,我们大家都无限尊敬您。要是我竟敢把您美好而……善良的朴实当作笑柄,那就请您把我当作一个孩子,原谅我的淘气吧;请原谅我方才任性的胡闹,那种胡闹当然不会有任何作用……”

阿格拉娅用特别着重的口吻说出了最后两句话。

父母和姐姐们走进客厅的时候,正好看见并听见了这一切,她所说的“那种胡闹当然不会有任何作用”这句话,尤其是阿格拉娅谈到那胡闹时所流露的那种严肃神情,使大家大吃一惊。大家都探询地面面相觑;然而公爵似乎并没有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正沉浸在无比幸福之中。

“您干吗这么说呢,”他喃喃道,“您干吗要……请求……原谅……”

他甚至想说,他是不配让别人向他道歉的。谁知道呢,兴许他已经明白了“那种胡闹当然不会有任何作用”这句话的意义,但是作为一个怪人,说不定他甚至还喜欢这句话哩。毫无疑问,只要还能让他通行无阻地去找阿格拉娅,允许他跟她说话、和她坐在一起、跟她同去散步,这对他来说就已是无上的幸福。谁知道呢,只要能够这样,他也许一辈子就心满意足了!(看来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暗自害怕的就是这种心满意足;她理解他;有许多事都叫她暗自害怕,可她自己却不会用言词表达出来。)

很难形容公爵当天晚上有多么活跃与兴奋。他是那么高兴,别人只要看着他也会高兴起来,——阿格拉娅的两位姐姐事后曾这么说。他谈笑风生,自从半年前他初次结识叶潘钦一家的那个上午以来,还不曾有过这种情况。他回到彼得堡以后,很明显地故意保持沉默,最近他还当着大家的面对Щ公爵说,他应该约束自己并保持沉默,因为他无权因自己阐述不当而贬低一种思想。当天整个晚上几乎只有他一个人滔滔不绝地说话;他明确、愉快而详细地回答一切问题。可是他的话却一点也不像喁喁情话。他说的都是一些十分严肃、有时甚至还很深奥的思想。公爵甚至阐明了自己的若干观点、自己内心的一些看法。听众事后一致公认,他这番话的确“说得头头是道”,不然的话,这一切也许简直就很可笑了。将军虽然爱听严肃的话题,然而不论是他,还是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都暗暗觉得,公爵未免讲得太深奥了,因此在快到夜深时分,他们简直有点闷闷不乐了。不过末了公爵竟讲了一些非常可笑的趣事,他讲着讲着,自己先笑了起来,逗得别人也跟着笑了,不过与其说他们是听了那些趣事而笑,倒不如说他们是看到公爵的欢笑才笑的。至于阿格拉娅,她几乎整个晚上都没有说话:但她不断倾听列夫·尼古拉耶维奇说话,甚至主要并不是听他说话,而是瞧着他。

“她目不转睛地瞧着他,不放过他的每一句话;简直是全神贯注,简直是如醉如痴!”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事后对丈夫说,“然而你要是对她说她爱上了他,那你可就得留神喽!”

“这有什么办法——命该如此啊!”将军耸了耸肩,后来还把他这句心爱的口头禅翻来复去地说了好久。我们还要补充一点:由于他是个务实的人,所以当前这种局面也有许多使他不快之处,主要是因为情况不明;不过眼下他也决定暂时保持沉默,看……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的眼色行事。

家中的愉快气氛并没有持续多久。翌日阿格拉娅又和公爵吵了一架,往后的几天也天天如此。她往往一连几个钟头取笑公爵,几乎把他当成一个小丑。诚然,他们有时也在家中小花园的凉亭里坐上一两个钟头,但是人们发现,在这种时候公爵几乎总是给阿格拉娅读报或读什么书。

“您要知道,”有一次阿格拉娅打断了读报对他说,“我发现您简直太无知了。要是有人问您,某人是个什么样的人?某件事发生在哪一年?根据哪一项条约?您总是答不好。您太可怜了。”

“我对您说过,我是没有多大学问。”公爵答道。

“既然如此,您还有什么能耐呢?既然如此,我还怎能尊敬您呢?您往下读吧;要不就算了,您就别读啦。”

就在那天晚上,从她的身上又流露出一种使大家都捉摸不透的东西。Щ公爵回来了。阿格拉娅对他十分亲切,问了许多有关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的情况。(当时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公爵还没有来。)不知为什么,Щ公爵突然认为不妨暗示一下,“家中不久将有新的变化”,从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透露的几句话来看,阿杰莱达的婚礼也许不得不再次延期,以便两个婚礼同时举行。简直想象不到,阿格拉娅对“所有这些愚蠢的推测”竟会发那么大的脾气;顺便说说,她还脱口而出地说:“我还不想去顶替任何人的情妇。”

这话使大家,特别是她的双亲吃了一惊。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和丈夫秘密商议时,坚决主张去跟公爵把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的事彻底谈清楚。

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发誓说,这一切不过是一种“乖常行为”,它出于阿格拉娅的“怕羞”;倘若Щ公爵不提结婚的事,就不会出现这种“乖常行为”,因为阿格拉娅自己也知道,而且确实知道,这一切只不过是居心不良之辈的造谣中伤,而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要嫁的是罗戈任;公爵非但不曾和她同居,而且跟此事毫不相干;要是说句不折不扣的大实话,那么他甚至从来就跟此事毫不相干。

公爵却丝毫也没有感到不安,依然那么怡然自得。噢,当然,他有时也发现阿格拉娅的眼神里仿佛有一种忧郁的、不耐烦的神情;但是他更加相信另一件事,所以这种阴影也就自行消失了。他一旦相信了什么事情,就不会有任何动摇。他也许太镇静了;至少某一天在公园里和公爵偶然相遇的伊波利特有这样的感觉。

“喂,我当时就对您说,您堕入了情网,不是说对了吗?”伊波利特主动走到公爵面前挡住公爵的去路,开始说道。公爵向他伸出一只手,祝贺他“气色见好”。病人看上去也确实精神很好,这是肺病患者特有的症状。

他走到公爵面前,本想就公爵的满面春风说几句挖苦话,但他立刻离开原来的话题,说起自己的事来了。他开始抱怨,牢骚满腹地抱怨了很久,而且说得语无伦次。

“您不会相信,”他最后说道,“他们所有的人脾气都那么暴躁,他们是那么小气、自私、虚荣而又庸俗,您要相信,他们收留我只有一个条件,就是我得赶快死去,可现在我不但没有死,病情反而有好转,这就使大家都发疯了。真是一出喜剧!我可以打赌,您不相信我!”

公爵并不想反驳他。

“我有时甚至想再次搬到您那里去住,”伊波利特很随便地补充道,“那么您并不认为,他们收留一个人就是为了非让他去死,而且死得越快越好?”

“我认为,他们请您去住是有别的什么打算。”

“嗬!您可不像别人所说的那么简单!现在不是时候,否则我可以把这个加涅奇卡的情况和他的种种希望向您透露一点。公爵,有人在您背后暗中使坏,毫不留情地暗中使坏……可您这么镇静,真叫人可怜。可惜的是您就只能是这样!”

“您倒可怜起我来了!”公爵笑了起来,“怎么,难道您认为我越是不安就越是幸福?”

“宁肯做一个不幸者却知道真相,也不做一个幸福者却像……傻瓜一般活着。您好像一点也不相信,那一方……也有人和您竞争吗?”

“您这番关于竞争的话说得有点下流,伊波利特;我很抱歉,我无权回答您。至于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既然您多少知道一点他的情况,那么您自己也会同意,他在失去了一切之后,还会那么泰然吗?我觉得最好是从这个观点去看。他还来得及洗心革面,他来日方长,前途无量……不过……不过……”公爵蓦地感到惆怅,“关于有人使坏嘛……我甚至都不明白您说的是什么,我们还是别谈这个为好,伊波利特。”

“暂时就不谈吧;再说您也不能没有君子之风。是啊,公爵,您得亲自用手去摸摸,然后再说不相信,哈哈!您现在很看不起我,您看是不是?”

“为什么?为了您过去和现在比我们受的苦都多吗?”

“不,是为了我不配受这种苦。”

“谁受的苦多,谁就配多受些苦。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读过您的自白以后想见见您,但是……”

“她在拖延……她不能这样,我明白,我明白……”伊波利特打断他的话,仿佛要尽快避开这个话题。“哦,据说您亲自把那篇废话全部朗诵给她听了;真的,那篇东西是在谵妄中写成的……那些事也是在谵妄中干的。我不明白,一个人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我姑且不说他残忍(这对于我来说是有失体面的),但我要说他怎么会有那么幼稚的虚荣心和报复心,竟用这篇自白来责备我,把它当作武器来反对我!您别担心,我这不是说您……”

“然而我感到遗憾的是,您否定了这叠手稿,伊波利特,但它是很真诚的,您可知道,哪怕是其中最可笑之处也被苦难给抵消了,——可笑之处是很多(伊波利特使劲皱了皱眉头),——因为承认这一切也是一种苦难……也许还是一种很大的勇气。那种激励您的思想,不论看上去如何,肯定有其高尚的根据。时间越久,这一点我就看得越清楚,我可以对您起誓。我现在并不是在评论您,我这么说是为了表示自己的意见,我感到惋惜的是我当时竟保持沉默……”

伊波利特勃然大怒。他突然想到,公爵是在装腔作势,在欺骗他;但他谛视了一下公爵的脸,就不能不相信公爵是诚恳的;他的面色开朗了。

“反正快要死了!”他说这话时几乎还想在前头加上“像我这样的人!”几个字,“您想想看,您的加涅奇卡真叫我受不了;他假惺惺地反驳说,在当时听过我念手稿的人们之中,也许会有三四个人比我先死!怎么样?他还以为这是安慰我呢,哈哈!首先,他们还没有死;就算那些人都死绝了,我又能得到什么安慰呢,这您自己也会同意的吧!他是以己度人;不过不仅如此,他现在干脆破口大骂,说是在这种情况下,一个正派人会默默地死去,而我干的这一切只不过是出于利己主义!怎么样?不,他的所作所为才是出于利己主义!他们的利己主义有多么雅致,或者不如说同时又像犍牛那么粗陋,可他们还是怎么也看不出自己有这种利己主义!……公爵,您读过十八世纪一个叫斯捷潘·格列博夫[格列博夫(约1672—1718),彼得一世的第一个妻子叶夫多基娅·洛普欣娜的情夫,一七一八年受严刑拷打后被处死。]的人被处死的故事吗?我昨天偶然读到……”

“哪一个斯捷潘·格列博夫?”

“彼得大帝时代被钉在木橛子上的那个。”

“哎呀,我的天哪,我知道!他在木橛子上待了十五个钟头,在风雪严寒中穿着皮袄,非常壮烈地死去了;我读过……怎么了?”

“上帝让一些人这样去死,却不让我们这样去死!您也许认为,我不会像格列博夫那样慷慨就义吧?”

“哦,完全不是,”公爵不好意思了,“我只是想说,您……您不见得就不像格列博夫,但是……您……您倒更像那个时代的……”

“我猜到了:更像奥斯特曼[奥斯特曼(1686—1747),俄国国务活动家和外交家。],而不是像格列博夫,——您是不是想这么说?”

“哪一个奥斯特曼?”公爵感到惊讶。

“奥斯特曼,外交家奥斯特曼,彼得大帝时代的奥斯特曼。”伊波利特突然有点迷惘地喃喃道。接着双方都有点窘。

“噢,不,不!我并不是想说这个,”公爵沉默了片刻,蓦地曼声说道,“我觉得,您……永远不会成为奥斯特曼……”

伊波利特皱起眉头。

“不过我之所以这么说,”公爵突然赶紧说下去,显然想改正自己的错误,“是因为当时的人们(我对您发誓,这一点向来使我惊讶),似乎跟咱们现在的人截然不同,不是我们现在这个世纪的种族,简直是另一种人……当时人们不知怎么都只有一个心眼,而现在的人都比较暴躁,比较精明,比较敏感,不知怎么同时有两三个心眼……现在的人眼界比较开阔,——我可以发誓,这也就妨碍他们像古人那样单纯……我……我只是要说明这个意思,并不是……”

“我明白,您曾天真地不赞成我的意见,现在却由于这种天真而一个劲地安慰我,哈哈!您完全是一个孩子,公爵。但是,我注意到,你们大家都看不起我,把我当作……当作一个瓷杯……没关系,没关系,我并不生气。反正我们作了一次十分可笑的谈话;您有时完全是一个孩子,公爵。不过您要知道,我兴许想做一个比奥斯特曼要好一点的人;为了做奥斯特曼可不值得死而复活……不过我看出我应该尽快死去,否则我自己……您别管我啦。再见!哦,好啦,哦,您告诉我,哦,您看我最好怎么个死法?……是不是要尽可能地……合乎道德?喂,您说吧!”

“您就从我们身边走过去,原谅我们还幸福地活着!”公爵轻声说道。

“哈哈哈!果然不出我之所料!我已料到您肯定会说这一类的话!可是您……可是您……好啦,好啦!真是些能说会道的家伙!再见!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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