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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鬼夜行 - 阳  作者:京极夏彦

我的祖先是神社木匠。

据说代代皆是如此,但不知道是从什么时代开始的。

几代以前建过某某处的天满宫、做过神轿、做过寺院伽蓝的雕刻,这些似乎是祖父的骄傲。不,与其说是骄傲,不如该说是夸耀。

祖父已经不是神社木匠了。

据说明治以后,寺院神社建筑的工作大量减少。

所以我想并不是祖父不做神社木匠,而是没有这类委托了。好像从曾祖父那一代开始,所谓一般木匠的工程委托就愈来愈多了。

祖父对此很不满。他认为神社木匠与一般木匠不同。所以他离开曾祖父,自立门户,开始做起工艺品的木工工作。

这些都是我后来听说的。

祖父制作的工艺品美轮美奂。技艺精湛,形状流丽,纤细却强有力,非常美,不论端详几小时都不厌倦。年幼的我完全不知道那是做什么用的东西,但还是爱不释手。我打从心里尊敬能做出这么棒的东西的祖父。我真心期望自己长大后也能成为制作出那种工艺品的师傅。

我到现在都能清楚地回想起祖父的工艺品。

然而……对于祖父本人,我却没什么记忆。

不过毋庸置疑的是,尽管印象模糊,祖父却深深影响了我。

虽然关于祖父的记忆很遥远,但印象最深的是他额头上深深的三条皱纹。我每次想到的都是那个部位,或者说我只记得那个部位。

三条皱纹,还有操作凿子的指尖。

祖父的手指粗壮,骨节突起,却十分灵巧。

送出凿子的动作精准无比。祖父的手指照着祖父的想法活动,依着祖父的想法一点一滴地雕琢出精细无比的成品。

能够随心所欲操纵的身体,太棒了。

我强烈认为人就该那样。

我还记得的……是声音。

沉静又严峻的语气。

我实在不记得他说了什么,但唯有那抑扬及音色明确地刻画在脑中。从不激动,有条有理,平时的祖父声音非常可靠,非常温和。

不过——

我也记得祖父的吼声。

祖父偶尔会责骂人。

他责骂的对象是祖母。

不是弟子、不是父母,也不是我。记忆中,被责骂的一定是祖母。祖父从来没有责骂过祖母以外的人。

祖父是个严格的人。

决定好的事,他无论如何都会遵守,任何事都会严格地去执行,正确且精致地完成。他似乎就是这样一个人。若说他不知变通,或许就是这样了,但对的事就是对的,错的事怎么样都是错的。因此我认为祖父这样的人生态度值得效法,现在也这样认为。

祖母也全心全意服侍着那样的祖父。说服侍听起来像臣子,但那个时代每个人都是如此,妻子就是要服侍丈夫。

从这个意义来说,我认为祖母是个了不起的妻子。

祖父不是会毫无理由责备伴侣的人,而且温顺勤奋、细心内敛的祖母也不是那种会惹来丈夫责骂的人。

除了某一点。

祖母似乎有一项特质,是祖父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的。

天眼通——在家里帮工很久的老师傅说。

我不知道那是怎样的能力。是类似灵术吗?据说祖母是个直觉很敏锐的人,偶尔会做出宛如看透什么的言行举止。

据说……祖母能看到远方的事物、墙壁另一头的东西、箱子里面的物品。她擅长找到失物。

我不知道是否是类似占卜的法术。

不过我记得每个月约有四五次,街坊邻居会来找祖母商量事情。应该是来依靠祖母解决问题的吧,也就是说祖母帮到了他们的忙。如果祖母是个占卜师,表明她十分灵验。

来找祖母帮忙的人会带着蔬菜或糕点,有时会包个红包上我家。然后他们都对祖母十分感激,再三道谢后离去。

小时候我很喜欢这一幕。

因为看起来祖母做了很好的事。

事实上,每个来找祖母的人都很开心,很放心,有时甚至流着眼泪回去。他们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什么坏事。

然而祖父每次看到有人上门,就会摆出臭脸,客人回去后,一定会怒骂祖母。我觉得莫名其妙。祖母做的明明是好事,却挨祖父的骂,这太没道理了。年幼的我觉得这太奇怪了,这样是不对的。

但我什么都没说。

我是个沉默寡言的孩子。别说提意见了,愚笨的我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对我来说,祖父是个无比伟大的人。我实在没有胆子去顶撞伟人。

况且我还小。

而且我崇拜祖父、尊敬祖父。

对于被伟大的祖父责骂的祖母,我只是单纯觉得可怜。女人就是会毫无道理地受到呵责的可怜生物——年幼的我如此理解。

母亲也是如此。

母亲没有被吼骂过,但她只是默默地工作,为了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的事物牺牲奉献,奉献出一切,然后死了。

她没有祖母那种异于常人的能力,所以也不曾受到许多人感谢。母亲彻底平庸,她的人生彻底平平淡淡,而这也一样令我觉得没道理。

母亲过世时,父亲大哭。

祖母过世时,祖父过世时,父亲也哭了。

我总是看着哭泣的父亲。

我并不是在忍耐。我还是很沉默。因为我想不到该说什么。

感情这东西。

我觉得有等于没有。

确实,肚子里、胸膛里、脑袋中心,那些地方有一种朦朦胧胧的,像是感情的东西。它本来就有,但那并不是感情。

我认为感情必须要有形容它的语言,然后才会变成感情。

在说出口之前,悲伤、痛苦、难过其实没有什么差别。或许完全没有区别。选择“悲伤”这个词,套在不定形的某物上头,说出口来,它就成了悲伤这个感情。

感情由一个人知道的词语数量限定。

词汇量少的人,感情的种类也很贫乏。

而词汇不使用就不会增加。

沉默寡言的我,连自己是悲伤还是难过都不太清楚。只是一片茫然。

虽然连自己的心情都暧昧不明,但我这么想:

与其人死了再来哭,为什么不趁还活着的时候哭?

我深深觉得母亲死得不值。

明明连自己伤不伤心都不明白,我却为母亲感到悲哀。

该说不幸吗?

父亲这个人对我而言——或者该说对我的人生而言?——总之是个异物。父亲擅长交际,性格开朗,是个话匣子,与祖父截然不同。

没错,截然不同。

作为一个工匠,父亲是三流的。

他不会做工艺品,只能勉强刨出一片笔直平坦的木板,很笨拙。据说祖父很早就看透了父亲的资质低劣,要他只学刨木头。祖父应该是打算让他做能做的事吧。父亲成天就是刨木头。祖父的其他弟子挥舞凿子操作小刀时,父亲只是在刨木头。

这个样子……

实在不可能继承祖父。

祖父过世,工艺品的工作减少了。虽然有几名优秀的弟子,但弟子终归是弟子,而只会制作笔直的木板的父亲……

开始做起箱子来了。

就是四方形的箱子。用来装陶器、人偶、日本刀、美术品这类东西的木箱。是组合笔直的木板就能做出来的箱子。是直角交叉,全以直线构成的单纯六面体的……箱子。

一开始订单很少。师傅们也觉得那是手脚笨拙的继承人消遣玩玩,随他这么去做。但是工艺品的订单不断减少,而箱子的订单持续增加。应该是有需求吧。

我十七岁时,父亲在工房挂上木工制作所的广告牌。

从神社木匠变成工艺品师傅,然后成了木工制作所。我无从判断,这是符合时代潮流的正确变迁,还是单纯的堕落。无论如何,师承神社木匠的工艺品师傅的工房——我的家变成了普通的木工行。不过……

我们家甚至不被称为木工行。

世人都称我居住的建筑物为箱屋。

一回神时,大家都称呼我为“箱屋的儿子”。我没有觉得反感,但也不开心。我长大后,依然是个寡言、钝笨的傻子。

那时,我在铁工厂工作。

不是木工师傅。父亲什么都没有教我,祖父的技术也没有传给我。不过父亲也没有才能继承祖父的技术。

父亲也从没开口要求我继承家业。我不受强制,也不被期望。或者应该说,我是在不继承木工行的前提下被抚养长大的。

回想起当时,我在成长过程中没有被要求学习任何木工技术,这件事本身就十分奇异。在那个时代,卖鱼的小孩长大就要卖鱼,木匠的小孩长大就是木匠,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不这样是很奇怪的。因为世袭,所以才会有家业这种说法。

关于这一点,我不知道祖父怎么想,但父亲什么也没说。我对祖父和他的技术怀有强烈的崇拜,所以现在觉得如果父亲当时让我学艺就好了……但这些都是事后诸葛。

因为我是个什么都不会说的孩子。

是个连自己的心情都不了解的迟钝鬼。

所以我一直觉得就是这样的。

如今回想,这样的成长过程是父亲对我的独特关怀吧。

因为父亲……讨厌木工。

或许手艺不灵巧的父亲,为了继承不可能超越的祖父事业,一直因压力而痛苦。虽然这只是我的想象。

不,肯定是这样的。

祖父的技艺是一流的。

父亲做的箱子,明明只是普通的箱子,却很粗糙。

父亲刻意选择了不必求精细的工作当职业。不,父亲只做得到这样。

刻意挂出木工行的广告牌,是父亲对祖父的回答吧。过度的交际应酬、社交的举止态度,或许全是对祖父的反抗。是在主张:我跟父亲是不一样的。

明明不必这么做,每个人本来就不同。

即使是父子,也不可能一样。只是总会希望能够一样罢了。

父亲和我也截然不同。父亲肯定是因为自己和祖父不同,才会认为我也是吧。确实,我和父亲不同,但父亲应该没想到不同的方式也是形形色色。

家里甚至供我上中学。

仔细想想,是过于奢侈了。当然不是我要求的,而是父亲决定的。我只是唯唯诺诺地听从父亲的决定。

父亲笑着说,往后的时代,至少也得有中学学历才行。这应该也是出于想要为孩子的将来增加选项的父母心吧,令人感激。

至于我,别说将来了,我完全没考虑过自己的事。

我没有足以思考的词汇量。

学校生活并不愉快,也不难熬。照着规定去做规定的事,对我而言一点都不痛苦,但这样的状况也不令我开心,我认为做不到而挨骂是理所当然,做到了被称赞也并不特别开心。

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

我只是这么想。

我只是呆呆地在规定的期间,照着规定度过,无可无不可、平凡地从中学毕业,然后我成了车床工。虽然是家小工厂,但我没有任何疑问,埋首工作。

我确实学到车床工的技术,后来工厂每况愈下,因此我靠着老板介绍,进了另一家较大的铁工厂,在那里从事焊接工作。

铁这个材料颇适合我。

又硬又冷。

但是加热就会融化。

可以自由自在地加工。

冷却之后又会再次变硬。可以按照正确的数值制造出符合计算的零件,与木工的精致不同。

金属没有生命。

没有任何烦杂之处。

杂质只要燃烧就能剔除。

冷却的金属十分坚硬、无机,我很喜欢。

我每天熔铁焊铁,日复一日。

但是——

就在我快二十岁的时候。

我突然得回到木工制作所工作了,不是回去继承家业,只是单纯的人手不足。

因为箱屋的生意上了轨道。

那个时候我也没想什么。

也不觉得排斥。

我从老师傅——祖父的弟子那里学到了木工的基础。

成年以后,我才学到了自幼崇拜的祖父的技艺——虽然是第二手传授。

木头和铁不一样。

木头有生命的残渣。

那绝对不是几何学式的素材。木头会膨胀缩水、弯曲仰折、呼吸破裂。会流汗,有树节,也会弯曲。木头是植物。在被砍伐以前,都还是活着的。

而木匠硬是去刨它。

将它切割成自然界绝不存在的直线,复制成自然界绝不存在的相同形状,加工成人工物。

而且木头刨过之后,就无法恢复原状。不能重来。完全没办法。虽然会做接合或贴合,但基本上只能切割一次。

木头尽管不断变化,却是一旦加工,就再也无法恢复原状的素材。

我和木头格斗了一阵子,觉得愈来愈有意思。

以素材来说,我觉得金属应该更合我的性子,但以磨炼技术的层面来说,木工充满吸引力。

笔直的。

平滑的。

先从这里开始。我认为除非先超越父亲,否则不可能到达祖父的水平。所以我刨削切磨,精进手艺。

箱子。制造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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