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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百鬼夜行 - 阳 作者:京极夏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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箱子啊——德田说: “那你是……怎么说,被箱子给附身了?” “唔……” 曾是长官的男人亲昵地对我说话,总让我觉得古怪。 “哎,既然你是卖箱子的,那样不是很棒吗?被赌鬼附身、被色鬼附身,世上有太多傻瓜被不好的东西纠缠,然后堕落下去嘛。” “嗯。” 你很认真啊——德田说: “从不抱怨,这一点很了不起。你离开铁工厂,也不是你干不下去,而是家里要你辞掉的吧?” “嗯……” 父亲没有弟子。 父亲本领太差了。有太多师傅的技术比父亲更好,但有那种技术的人没必要来做木箱。父亲说与其雇人,倒不如你来,只是这样罢了。 母亲的身体状况也大不如前。 我开始帮忙家业后不久,母亲就过世了。 后来父亲渐渐地不工作了。他喜欢喝酒,开始耽溺于酒乡。 不知不觉间,我就继承了家业。 你父亲很仰仗你吧——德田说: “唉,老伴过世,心也会变得脆弱啊。我也是,说来丢脸,可是接到老婆过世消息的那晚我也哭了。你父亲一定也变得软弱了吧。而且眼前就是可靠的儿子,当然会想依靠你啦。” 或许吧。 不知不觉间,箱屋变由我经营了。 我做得比父亲更好。做出更好的箱子、更精细的箱子。做出更加更加…… 出色的箱子。 我从没想过父亲的心情。不,我不在乎父亲的感受,我只是沉迷于工作。母亲死后,父亲变得失魂落魄,我对他几乎是视若无睹。 商品的精致度提升,口碑变得更好,订单也增加了。 我相了亲,二十五岁结了婚。 “是因为……没有女眷帮忙。” “不可以这样说。” “嗯。我并不这样想……但一开始的确是因为这样。内人……” 是怎么想的呢? 我们不太交谈。我只是想着既然要抚养的人变多了,就必须更勤奋工作才行。就像父亲为了与祖父诀别,挂上木工行的广告牌那样…… 我也做了与父亲不同的事。 我做了金属箱子。 我无法割舍铁的魅力。我和原本任职的铁工厂商量,进行业务合作,购入最低限度的机械,开始制作金属箱。 市场有需求。特别款式的容器、什器、机械零件等,不到大量生产的小批金属加工品。很少有工房制作这样的东西。 我拼命制作。 木箱的部分交给师傅,我制作铁箱。广告牌还是一样,但我的家已经不是木工行,而是名副其实的箱屋了。我在箱屋里只是工作。 内人……一直在忍耐着吗?——我问。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如果你是个好吃懒做的老公,她也可以埋怨个几句,但你是个埋首工作的拼命三郎,她想抱怨也没得抱怨吧。” “嗯。” 妻子从来没有怨过我。 不过。其实妻子怎么想,我也完全不放在心上。 “孩子出生了。” “你开心吗?” “大概。” 我不太明白,但我不可能不开心吧。我只是不知道“开心”这个词而已。另一方面,父亲欢天喜地。不管是在过去还是往后,我都没有见过如此兴奋开心的父亲了。干得好!干得好!他称赞媳妇。 阿里,大概也笑了。 而我…… 只是继续做箱子。 父亲可能是看到孙子安心了,没多久即过世了。医生说是喝太多的关系。死因是肝硬化。在父亲死前,他看着我,仔细想想应该是他头一次正面看着我,说: 要好好…… 疼老婆啊。别惹她哭…… 绝对不要活得像我…… 要好好地多看看阿里,为阿里着想…… 世上能够彼此了解的就只有夫妻了…… 真的吗?即使是夫妻,毕竟是陌生人,是自己以外的别人啊。我连自己的心情都不了解。 我这么想。 但是,想到一辈子不幸的母亲的人生,还有在责备中过世的祖母的人生,父亲的话稍稍打动了我的心。同时,我…… “觉得更要卖力工作不可。” “唔,孩子出世,花费也变多了。也不是不能理解你那种心情,不过你是拼过头了吗?” “唔……” 是吗? 做出更精密的箱子。做出更精美的箱子。 要好上加好。 不过,阿里的事也令我担忧。但是一分神,手艺就会变得迟钝,精密度会降低。这么一来,订单也会减少。没有订单,就不能做箱子。我不想那样。 我分裂了。原本就笨拙的我,没办法灵活区别对家人的脸和工作时的脸。我不可能像父亲那样对世上的一切热情以待,也没办法像祖父那样一辈子严格待人。我只是手足无措。 有时我会弄错严格的工匠面孔与温柔的父亲面孔,然后我比任何人都要混乱。 根本没有余力去体谅阿里的心情。 家庭和工作都不顺利……我净是焦急。必须更认真一点,必须更用心一点,更严格,要更严格。 严于律己。 不知为何,我没有发现这样的态度,也等于是在强迫别人同样地严格。 我想是我太愚昧了。 我甚至对相当于恩师的师傅更为挑三拣四。 箱子做得更精美了,订单也增加了。 但是妻子崩溃了。 “她不再照顾孩子了。” “这是……怎么说,不再为孩子洗澡、换尿片了?” “也不喂奶了。” “那样孩子会饿死啊。” 没错,差点死了。 如果我没发现,儿子应该早就死了。 “我忍不住责备了她。” “这是当然的吧……” 没有回应。 阿里的眼睛已经不再注视着现实了。 “我以为她是被什么坏东西给附身了,但我不认为那种迷信是真的,所以我认为只要好好跟她谈,她就会了解,然而完全说不通。” 她完全听不进去。我以为是我口才太差了。过去一直轻视说话的我,再也没有比那个时候更痛恨自己的笨口拙舌了。 但是……纵然费尽千言万语,阿里也不可能懂我的心情,而我也不可能理解不肯说话的阿里的心情。 我应该是第一次,仔细看了儿子的脸。 那是个好小好小的生物,孱弱而虚幻的生命。 这么脆弱的东西,不能置之不理。无论如何都要保护他不可。我……强烈地这么想。 “然后你怎么做?” “我背着儿子工作。” 事业好不容易上了轨道,不能随便丢下。 不……我一定只是想做箱子而已。只有我一个人会做金属箱,木箱也不能变得粗制滥造。我认为一旦达到巅峰,就绝不能退后。 日复一日,我背着柔软脆弱的婴儿,制作坚硬正确的箱子…… 太辛苦了——德田说: “因为你家不是卖菜或是开澡堂的吧?我是不懂焊接什么的,不过不是会四处喷火花吗?” “是的。” 我觉得我太残忍了。 但是我无可奈何。 街坊邻居看不下去,轮流来替我照看儿子,但我想我连个谢字都没好好说。背上一轻松下来,我就抓紧机会…… 做箱子。 做箱子。 做箱子。只要做箱子,只要顺着欲望制作精密的箱子,就能带来经济上的宽裕。只要赚到钱,一定…… 阿里一定也会开心。 我这么以为。 我错了。完全搞错了。那只是诡辩,是为了将自己的行为正当化。什么经济上的宽裕能带来心灵上的从容,这是幻想。我以为贫困会切实威胁到生活,很快地也会腐蚀心灵,然而实际上富贵却不一定能满足人心。 我只是想要做箱子而已。 一定是的。 阿里变得形同废人。 她勉强还会进食。身边琐事也是,虽然只是最低限度,但会自己处理。不过她不说话了。有时候她会抓狂,想要寻死,只有想死的时候阿里会出声。 原本就笨口拙舌的我,甚至停止对阿里说话了。 与其说是嫌麻烦,倒不如说我什么都做不到。 父亲叫我待阿里好一点,要多关心她、体贴她,而我正想这么做,却遭到了拒绝。遭到拒绝的我,利用她的拒绝—— 只是埋首做箱子。 孩子也是。 我并非抚养他。 也不是保护他。 只是没有杀了他而已。 “我觉得他好小好脆弱,可是……” 孩子很坚强。尽管缺乏爱情滋润地被养大,尽管没有感受过母亲的温暖,在父亲的背上看着焊接的火花,然而我的儿子却没有死,也没有生大病,就长大了。 长成了一个不发一语的孩子。 他长成了只是静静坐在工厂角落,不哭不笑不闹,直盯着闪闪喷发的火星和四散的木屑的,一个孩子。 这孩子真好养。 每个人都说。 不是乖巧、安静、听话这种程度。我也曾是个沉默寡言的孩子,但儿子真的一句话也不说。显然不寻常。但是—— 这,对我来说刚刚好。 铁的焦臭味、木头的香味,寡默的师傅们紧凑的动作。如机器般工作个不停的父亲,如废人般一动也不动的母亲。没有语言交谈的生活。即使要求,也不被接纳的日子。 这是没办法的事吧。 好孩子。 真是个好孩子啊。 不知内情的人异口同声地说。 但是。 阿里不一样。 孩子约五岁的时候…… 阿里的眼睛忽然有了神采。不,该说是恢复了神采吗?阿里毫无前兆地恢复正常。就像撕掉一层薄膜似的康复,过了约半年左右,她恢复了理性和感情。 这应该是值得欣喜的事。 原本……是值得欣喜的事。不,这不折不扣就是件喜事。 病好了,不可能是坏事。 然而,那个时候的我,坦白地说,我肯定是觉得恢复后的妻子很烦人。 不说话的孩子,不说话的妻子,这样不是很好吗? 因为我本来就是个不擅长与人交往的人。 都撑过来了。工作也持续下来了。就算不会动、不会说话,妻子儿子不也都活得好好的?然后我也可以好好地做箱子,不是吗?这样哪里不好了? 啊,烦死了。 我觉得我是这么感觉的。 阿里一开始向我道歉。说她失常了,不对劲,向我道歉。她不停地道歉,然后—— 不……阿里一定也是拼命想要找回自己的安宁吧。虽然我无法想象她是怎样的心情,但她应该也尽了力。妻子有妻子的日常,那与我的日常应该是大相径庭的。 但是。 阿里无法得到日常。 结果妻子害怕起孩子来。她害怕、厌恶不说话的亲骨肉。 我没法照顾这种孩子,这孩子话说不通,这孩子太奇怪了,这孩子好恐怖,这孩子、这孩子。 不是人。 事到如今这是什么话? 这女人搞什么——我心想,感到愤怒。 为什么? 为什么她要破坏我平静的生活?总是你都是你…… 这不都是你害的吗?阿里说。我生病的时候把他养成这样的就是你,你是怎么养的,才把孩子养成这副德行……? 我没有养,我什么都没有做。可是这一切全都是你,都是你这个母亲…… 道理根本讲不通。 是你把孩子搞成这样的,是你把我的孩子搞成怪物的,是你。 是你不好。 没错。 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可是—— 你说我该怎么办? 我能怎么办? 这…… “唉,这也太难了。但也不是你害的吧。原因是出在你太太身上吧?” “不是的。” 是我害的。阿里的病并没有好。阿里变得比痴呆的时候更可怕,眼神是疯狂的。是你害的是你害的是你害的是你害的。没错,是我害的。所以…… “我遭到天谴了。” “天谴?” 箱子的订单数量剧减了。 “这……” “对,是战争的关系吧,但这是天谴。因为这下子我就没办法做箱子了。战况恶化,铁料也没了。因为没有铁料可以供民间去做什么无用的箱子了。” 没办法做箱子没办法做箱子。 都是你害的都是你害的。 这种孩子我没办法养。太恐怖了,恐怖得要命。你给我想想法子啊! 妻子这么指责。 我脑袋都快爆炸了。没办法做箱子,家人又疯了,连我都疯了。 怒叫责骂的妻子,默默望着这一幕而面无表情的儿子,满脑子只想着没办法做箱子的我。 我也想过干脆杀了妻子、儿子,自己也一死了之。 我想要消失不见。但我觉得我下不了手杀孩子。这是绝不能做的事。我梦想着妻子总有一天会恢复原样,借由梦想来撑过每一天。 然后我收到召集令。 我丢下那样的妻儿……出征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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