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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拾捌夜】雨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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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女—— 传唐土巫山神女 朝云暮雨 雨女 亦此类之物也 ——今昔百鬼拾遗/中之卷·雾 鸟山石燕(安永十年) 总是下雨天。 赤木心想。 总是……这真是个暧昧到可怕的字眼。它的意思应该是经常、平素,但这种情况,却隐含了一定、永远的意思。不,后者的比例较大吧。不过话又说回来,经常一定是雨天、平素永远是雨天,不必说这种说法很奇怪。 也是有晴天或阴天的,也会下雪。 赤木没傻到连这都弄不清楚。 这也是当然的,又不是刚出世的小婴儿。 ——这点事我还是知道的。 赤木这样想。 不,所以这个经常、平素是有条件的吧。 某些时候一定、某些情况一定,是有这样的意思的。 ——怎样的情况? 赤木自问。 蒙眬中,身为主体的赤木与身为客体的赤木轮流出现。赤木自己也不明白哪边才是真的赤木。 不,两边都是赤木。 都是我。 ——什么雨天? “谢谢你。” 忽然间,稚嫩甜美的声音在脑中响起,然后赤木慢吞吞地醒了。 不洁的、暂时落脚之处的床铺。 海潮的香味。离海边很近。潮湿的垫被。 赤木睁开眼,首先察看自己的双掌,脏脏的。翻过来,手背也十分粗糙,指甲缝里塞了黑垢。 好脏。 现在的自己好脏。 现在的自己的人生肮脏透了。 一股不知是后悔还是死心、难以承受的情绪涌了上来。不是自我嫌恶。他并不讨厌自己,只是他喜欢的自己这么窝囊没用,这个现实令他难过。 他是个渺小的男人。 赤木撑起上半身。 窗外的天空一片阴暗。 下雨了吗?雨天。下雨了。 ——总是下雨天。 赤木回想起来。是什么,究竟是什么呢?是什么总是下雨天?毫无疑问这是他的想法,但是什么时候这样想的? ——梦中吗? 唔,应该吧。赤木刚醒来,而且他可以确定那不是别人说的话。 事实上,外头无疑是一片阴雨。天空若非一片晴朗,就令他沮丧。虽然万里无云,有时也会让他觉得难以忍受。 ——下雨啊。 他把身子撑得更直。 松树进入视野,再过去是大海。 他觉得雨天的大海也很讨厌。与其说是令人寂寞,不如说让人悲伤、忧郁。 荡漾着水,全是水,以无量的水形成的大海上,无数的水滴、细微虚渺的水滴毫不停歇地倾注。 再也没有比这更无为的事了。 雨珠绝对地卑微。 海无与伦比地宏大。 赤木再也无法忍耐了,他不喜欢雨天。 他别开视线,想要睡得久一点。昨晚的酒还有吗?太阳穴深处在作痛,身体也很疲倦,但他觉得睡不着,也无法别开视线。没有遮蔽物。窗上没有窗帘。 ——明明不想看。 却会看到那棵松树。 那是赤木无能的证据。 ——我太无能了。 仿佛嘲笑他的无能般,雨水倾洒在松树上。 不管怎么下,都只会渗入沙滩。 ——不是的。 赤木整个人总算清醒过来了。他好像没更衣就睡了。非常不舒服。肚子应该也饿了,但他没食欲。因为灌了一堆廉价酒的关系吧。 如果可以,他想一直醉下去。 一切都不顺利。全失败了。明明没有可抛弃或失去的事物,但他还是害怕。他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明明已经沦落到什么都无所谓的境地了。 ——差劲透顶、狗屎般的人生。 没能做出半点像样的成就。 赤木不是笨。他出身低贱,家境贫穷,学历也低,但他认为他具有比别人更优秀的思考能力。考试成绩也总是名列前茅。他记性很好,做事很得要领,也十分机灵。 然而—— 是运气不好吗? 是胆识不够吗? 是不善钻营吗? 想法愈来愈晦暗,心情郁闷,都是雨天害的。 赤木爬出被窝,心想总之先换个衣服。床铺和人生都脏了,但赤木仍是个爱干净的人。他对不规则的怠惰生活已经习以为常,但他生性一丝不苟,喜欢照规矩来。 他觉得这样过日子比较容易。 所以赤木才会过得这么艰难。 精疲力竭。本该是规规矩矩的人生,却精疲力竭地不断崩毁。 是不可抗力,也是怠惰吧。是能力不足,也是误判吧。但是扣错的纽扣,会愈扣愈错,除非回到源头重新来过,否则绝对无法恢复原状。 不管怎么擦拭,都无法去除人生的污点。只能浑身泥泞、脏污地活下去。只能这样了啊。 真不舒服。 最起码想要清理干净身体表面,想要把汗擦掉。 脱下潮湿的衬衫,都是汗臭。他最讨厌这种臭味了。内衣也湿闷,受不了。 想要洗澡。 但没有力气烧水。外面下雨,他不想去屋外。柴薪也都湿了吧。 澡堂还没开。 抓起手巾擦拭身体,连内裤等全身的衣物都更换过后,赤木走出房间。 这栋建筑物格局很奇怪。据说原本是盖来当作企业招待所的,但现在只是一栋无人使用的空屋。四间和室的正中央,是附厨房的西式大客厅。他从没见过格局这么古怪的房子,住起来非常不舒适。 所以说是招待所,应该是真的。 他在厨房洗了脸。洗一次不够,洗了好几次。然后漱漱口,咕噜咕噜大口喝水。 对面房间的同居客人还在睡吧。 很安静,但不能疏忽。 万一他起来就麻烦了,应付他很累人。 说是同居人,但赤木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他们的关系仅是碰巧住在面对面的房间而已。那是个说话牛头不对马嘴、智力有问题的人。据说他是背了女友欠下的债款,被讨债的追赶而逃到这里来的,但这番说辞不知道有几分真实性。既然说是为了女人,感觉应该是个热情的好心人,但他不谙世事,话也说不通,不管怎么看,都只是个既迟钝又胆小的废物。 甚至不是个坏人。 赤木懒得应付他,所以尽量避着他。 所以明明就睡在对面房间,但很多日子甚至不会碰面。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总有法子相处。只要有心,人可以没有任何牵扯,一个人活下去。 打招呼也很累,所以赤木擦完脸就匆匆回自己房间了。 房间温温的,弥漫着霉臭味。光线也不足。榻榻米的纹路变得稀疏,角落积着灰尘,感觉十分不洁。 外头在下雨。 那棵—— 松树前,少女就死在那里。 明明答应要保护她的。 却失去了她。 难以忍受。 但他也觉得这是没办法的事。赤木的人生向来如此。所有的一切,不管怎么诚心诚意地努力,都适得其反。没有一件如赤木的愿。 但是……辩解或怪罪别人实在不合他的性子。所以赤木大多时候是默默地接受现实。 也因为这样,他常吃亏。 也曾因此背上莫须有的罪名。 但赤木都把它当成自作自受,全部承受下来。 就这样,赤木的人生又慢慢分崩离析了。他描绘的应该是爽朗的明天,却成了截然不同的扭曲异形。 咽下去,喝酒发牢骚,忍下来。 如此不断重复。 他觉得这次不能再这样了。 他曾逃避过一次,但还是忍受不下去。毕竟有人死了,不是赤木咽下去,全部承受下来就能没事的。 所以…… 千丝万缕的雨中,站着一个女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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