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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百鬼夜行 - 阳 作者:京极夏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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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记得的是泥泞。 每回挖掘古老的记忆,几乎都会碰到泥泞。那记忆伴随着湿泥的气味。与其说是土味,不如该说是泥泞。 倒映在泥泞水洼上的是女人的脸。那是母亲的脸吗?一定是的。虽然他也不清楚。 那是什么时候的记忆呢? 赤木的老家是生产葫芦干的农家。 赤木在父亲的厄年出生。 依据村中习俗,厄年出生的孩子必须被抛弃一次,由捡到的父母抚养之后再送回家。连续死产的人家出生的孩子,以及天生体弱多病的孩子,也会这么做。是把天生的家运连同孩子一起丢掉,然后再让运气好的人捡到,让人生重新来过的意思吧。 赤木也背负着父亲的厄运出生,因此被丢在村中十字路口。父母似乎拜托村中的区长——他出生的村子这么称呼——把他捡回去。 当然,这是仪式性的——或者说完全就是仪式,因此并不是真的把他丢掉。 只是放在十字路口中间而已。放下,很快就会被捡起来。 然而,赤木一被丢到地上—— 天色骤变,下起倾盆大雨来……据说。父亲惊慌失措,在应该要捡起他的区长伸手之前,又把婴儿给捡回来了。 这是没办法重来的。 后来好像又举行了仪式,但仪式原本就不是能够重来的。如果说这是无关紧要的迷信,那么从一开始就别这么做。但既然已经做了,就会被它囚禁,仪式就是这样的吧。 赤木动辄被这么说—— 你是没被捡成的孩子。 是没丢干净的孩子。 厄运纠缠着你。 实际上,赤木自己也觉得厄运缠身。 在赤木出生的村子,捡孩子的人家叫老大,送出孩子被捡的人家叫小弟,两家之间会缔结亲子关系。可以借此机会,与村中的权贵沾亲带故,然而这下子连这缘分也不了了之了。 都是你害的——赤木被说过许多次。 因为是刚出生的事,赤木当然什么都不记得。虽然不记得,但那并不是赤木害的,而是…… 是雨天害的。 ——是巧合。 用不着想,就是巧合吧。 世上有所谓的雨男雨女。 意思是会招雨的人。 对于跑江湖摆摊的赤木而言,天候不顺是会左右生计的重大问题。有时候视天气,活动会延期或中止。远征前往的祭典碰上雨天的话,连饭都不必吃了。 所以不管是雨男还是雨女,都一样惹人厌。 赤木没被人说过是雨男,不过他知道有个卖糖的,每回下雨都会被骂是雨男。 他是被冤枉的。 肯定是被冤枉的。虽说确实只要有那个卖糖的在,活动常会因为下雨而泡汤。 但赤木觉得并非屡试不爽。不,不可能屡试不爽。就连梅雨季节,也有放晴的日子。凡事都有顺与不顺。但就像事情不可能从头顺到尾,也不可能从头倒霉到最后。 没这个道理。 活动不是卖糖的一个人办的,而参加的摊贩总是那几个老面孔。卖糖的也是在做生意,因此应该也不是每回都碰上雨天。站在他的角度来看,他觉得其他人才是雨男。 虽然不知道原因,但那个卖糖的应该是惹人厌吧。 渐渐地那个卖糖的不见了。 不知不觉间消失了。 每次想起那个卖糖的,赤木就觉得难过。不,他一直很难过。 他不愿为了并非自己的原因被骂得那么难听。 懂事以前,赤木就一直遭到那种不合理的对待。等到他长得够大了,才明白那是不合理的对待。 世上哪有孩子是扛着父母的厄运而生的? 每回下雨,赤木就遭到埋怨。 赤木家很穷。 葫芦干是当地特产,所以也有许多生产葫芦干的大型农家。赤木的老家靠着家中五人包办一切,也就是说,产量可想而知。母亲和祖母总是像柳枝一样低垂着头,指头扣着刨子,边转边削葫芦。他们穷得连买手摇式削皮机都买不起。 父亲认真工作,却很笨拙,是个冷漠的男人。 母亲很勤奋,却是个满嘴牢骚的女人。 祖母与母亲的婆媳关系非常差,但祖母并不与媳妇直接冲突,总是只骂父亲一个人。 大概是赤木上普通小学[明治维新至第二次世界大战之间的日本初等教育机关,修业年限为四年。]时的事吧。 雨仍下个不停。 有个女孩跌倒在哭。赤木觉得不是因为痛,而是因为跌得满身泥泞才会哭。赤木记得自己一直看着她。说看着一个跌倒的女孩也很怪,但在赤木的记忆里就是这样。 女孩应该是在他面前跌倒的。 而赤木撑着一把破伞。不是黑色塑料伞,而是传统纸伞,不仅难拿,而且很重。 竹柄很滑,光是要握紧,手掌就用力到发痛。这种细节真的记得很清楚。 他没有救女孩。 只是看着。没错。 跟女人说话,就会变弱…… 摸到女人,手就会烂掉…… 世上应该没那种可笑的事,但当时——当时的孩子都是这么说的。不管相不相信,大家都这么说,而且每个人也都竞相仿效这样的风潮。 所以赤木才没有救她吧。 他觉得女孩很可怜。他并不是看着女孩寻开心,也许是愣住了吧。他呆呆地看着,结果没办法继续看下去,也不敢走开,便垂下头了。 脚下一片泥泞。 水洼里一样倒映着女人的脸。 那是—— 那不是母亲的脸吧。不对,绝对不是。 周围没有人影。在场的只有在泥水中挣扎的女孩,还有赤木而已。这一点错不了。 若问为什么…… 因为赤木当时东张西望,确认了周围没有人。 因为他向女孩伸出手去。 他先好好确认过了。 因为没有人,所以赤木才会救女孩。如果有人,他就不敢这么做吧。因为摸到女人—— 手会烂掉吗? 但是。 他会伸手的理由。 没错。 其实是因为他受不了倒映在水中的女人脸上那污蔑的眼神。水面上的女人无言地责备着赤木。你太软弱了。懦夫。不肯帮助弱者,是你比弱者更没用的证据。废物。没用。说穿了你就是个身负灾厄的…… 没人要的孩子。 那双眼睛这么说着。 赤木没有听到声音。 是眼睛在责备赤木。浮现在泥水表面,只有脸的女人的眼睛这么对赤木诉说。才不是,我也可以救她的,我才不是没人要的孩子——所以赤木才会下定决心伸出援手。但他无论如何就是介意旁人的目光,所以才会东张西望。 放眼望去,不见任何人影。 那么泥水上的是谁? ——不是母亲吗? 不是吧。水洼上的女人的脸……那不是母亲。不可能是母亲。绝对不是。那是不可能的事。 赤木从来没怀疑过,也从没认真想过,所以一直不放在心上。 但他从小就见过好几次。 一次又一次…… ——每当下雨。 这时,赤木第二次醒来了。 他以为醒了,但似乎仍在被窝中。衣服也没换,脸也没洗。他只是以为做了这些事。原来全是梦吗? 一定是太不舒服了吧。 他想换衣服,想洗脸,而得换衣服,至少得洗把脸的强烈愿望让他在醒来的那一瞬间做了梦吧。 这回赤木真的起身了。 好倦怠。 脖子好痛。 胃部涌出苦涩的感觉。 醒得非常不舒服,但也异于宿醉,就连懒腰都懒得伸。 ——是下雨的关系吗? 应该吧。 就是下雨的关系。没有干净衣物可换的不快、醉得难受的不快,再加上雨声的不快……这些让赤木在半梦半醒间,挖掘出平常完全不会意识到的古老记忆。 ——雨女吗? 他记得。的确,赤木一清二楚地记得倒映在水洼表面的女人的脸。他从小就见过好几次。 总是同一张脸。 虽然他从来不觉得有什么。 赤木没站起来,而是四肢着地爬到窗边。在下雨。肮脏的玻璃另一头,许多水滴汇聚成线滑落,然后不停地从屋檐滴下来。 丝线般的雨。 前方是海。 ——好奇怪。 仔细想想,那记忆实在诡异。赤木总算发现了。 脸怎么会倒映在水洼上呢?虽然应该需要角度、光线等各种条件,但不管是泥水还是浊水,只要是水面,有时的确是会凝结出清楚的影像。 但是,如果下雨的话—— 雨滴应该毫不停歇地打在水洼上,这样水面不是会不断被激出涟漪吗? 那样的话,即便倒映出什么,也不可能看得清楚才对。除非像镜子般平静,否则不可能呈现那么清晰的倒影。 赤木探出身体,把脸凑近窗户。 总觉得。 想实际看看水洼确定一下。 那太理所当然了,根本不必确定。应该是的,但赤木无法不去确定。 烟雨蒙蒙,而且被窗框遮挡,几乎看不到地面。 ——都是这样的吧。 雨停之后姑且不论,但正在下雨时,水面不会倒映出任何东西吧。即便有,影像也会扭曲,无法成形。 那么水面上的那张脸是什么? 怎么会那样一清二楚呢?难道女人是在水中吗?就算是,看起来也不会是那个样子。那并不是倒映着的。 ——还用说吗? 一开始不就知道了吗? 因为根本没有人。 明明只可能倒映出自己丑陋的脸。 赤木忽然感到一阵阴寒。 在这闷热、汗湿不洁的房间角落,赤木大辅宛如淋了盆冷水,哆嗦了一两下。 那是…… 那个雨女是什么? 是幻觉吗?如果不是,我是着魔了吗? 抬头一看。 千丝万缕的雨中,站着一个女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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