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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百鬼夜行 - 阳 作者:京极夏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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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幼的记忆…… 记忆这东西究竟能回溯到多久以前呢?好像也有人甚至记得呱呱坠地时被放入热水洗涤的事,也听说有人拥有在母亲胎内的记忆,不过她觉得这未免太难以置信了。 不,也不是不信,但她还是不认为那属于一般情形。 听到登和子这么说,伦子笑了。 伦子是新进来的女仆见习生。听说她才十九岁,但个性很稳重,工作也很熟练,是个相处起来很舒服的女孩。 “是吗?” “难道不是吗?” “不,或许真的有这种情形……不过我还是觉得不可能呢。就算记得,应该也不了解情况吧。” “不了解?” “因为胎儿时期……不是在阴暗的地方蜷缩着,眼睛也闭着吗?这种记忆,就连生下来以后也会碰上无数次吧?我认为没办法跟后来的记忆做出区别。” 说得也是。 “唔,就算真的有记忆,应该也不懂。” “说得也是呢。” 登和子问她看了瀑布吗?伦子回答说只看了布引瀑布。 “哎呀,居然从那种地方看起。不是应该去华严瀑布看看吗?” “听说常有人在华严瀑布那里自杀,不是吗?太可怕了。” “又不是天天。我是当地人,但从没见过有人跳瀑布自杀呢。” 也是——伦子笑了。 伦子是个很漂亮的姑娘。 登和子没听说她的来历,但她似乎不是当地人,每回休假,好像就会外出四处逛逛。动机似乎是想要了解一下当地,免得客人问起却答不出来。 登和子觉得很敬佩。 伦子说阿节教了她很多,但她什么都会,几乎不用人教,而且很勤奋。登和子反倒觉得阿节应该向伦子讨教才对。 “唔,顶多三岁左右吧。” 伦子说。 “什么?哦。” 是记忆的话题,登和子先起的头。 “我是山里长大的,还记得出生时的小屋。不过那栋小屋好像在我四岁以前就拆掉了,家人都说我不可能记得。但是我真的都记得,木地板房间和泥地房间的感觉,地炉、伸缩吊钩的形状等。” “这样啊,三岁左右啊。” 登和子的父亲在她六岁时过世了。 登和子对父亲有明确的记忆。虽然容貌模糊,但大致上的印象,还有一些细节她都记得。像是胡楂的分布、喉结的隆起、形状有些特殊的耳朵,以及气味。 还有父亲让她骑在肩上,或是背着她的事。 也就是说,她有四五岁时的记忆吗? 父亲是漆工,听说是为栗山村一带生产的和式餐盘做最后加工。 登和子也记得那漆黑光亮的方盘。还有刷子、瓶子这类工具……她都记得。 “我还记得四五岁左右的事。” 她说。 登和子的父亲不知道是工作不顺利,还是有其他重大的理由,上吊自杀了……据说。 是……自杀的。 虽然是听来的。 登和子怎么都想不起那前后的事。登和子很喜欢父亲,所以这件事让她很伤心,但她想不起来。 葬礼的记忆也很模糊。 一段时间后,母亲再婚,生下了妹妹。那个时候的事,她就完全记得了。第二个父亲是商人,虽然性情温和,但不太会笑,是非常严肃的人。 而继父也生了病,在登和子十二岁时过世了。是战时的事。 登和子记忆中的葬礼,是第二任父亲的葬礼。 用河边的石头敲下棺盖的钉子。母亲手抱牌位,登和子则被吩咐拿着烧香用的桌子。 对于生父的葬礼,她毫无记忆。 “不,可是记忆有深浅之分呢。” 那当然有了——伦子说: “经常想起来的事,是很难忘记的。而印象薄弱的,都是些很难回想起来的事。” “是……这样吗?” 她不认为自己常回想起继父的葬礼,也不觉得有什么印象特别深刻的事。 毕竟都第二次了。 “会不会就和刚才说的一样,是第一次与第二次的记忆混淆在一起了?” “哦……” 有这个可能。 第二次葬礼的记忆,可能覆盖了第一次葬礼的记忆。 你是不是很喜欢父亲?——伦子说。 “咦?” “登和子姐是不是爹爹带大的?” “是吗?” “听说不愿意回想起来的事,也会被忘记哦。” “不愿意回想起来的事?” “会不会是因为太伤心了?” 是吗? 太伤心太伤心、伤心到无以复加…… 所以忘记了吗? 第二任父亲过世时,登和子不怎么难过。 她并不讨厌继父,反倒是喜欢他的,所以也并非不伤心,但她不记得自己哭了。她记得母亲低垂着头,祖母在一旁百感交集地说,“你也太没男人运了。”但登和子没有哭。 妹妹才两岁左右,而弟弟更是刚出生,因此她觉得两人都不明白出了什么事。她觉得弟弟连父亲是什么都不知道。 如果继父还活着,应该已经被征兵了,那么一来,有可能葬身异乡,所以可以死在本土自家的榻榻米上,值得庆幸了——战争结束后,街坊邻居都这样说。 ——或许吧。 但登和子不觉得哪里值得庆幸。没有人死了还值得庆幸这种事。 这么一想,她觉得第二任父亲——樱田裕一这个人实在可怜。 她应该更为他哀伤一些的。 事到如今已经迟了,都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 两任丈夫都比自己早死的母亲,做着绸缎纺织的工作,辛苦养育登和子与弟妹。 祖母和登和子也帮忙操作织布机。这块土地的女人全都会纺织。不过纺织毕竟是副业,没办法全靠它维持生计。没多久母亲开始去餐馆工作。她拼命工作,不眠不休,今年过年的时候过世了。 医生说是过劳。 那时,登和子或许也不觉得伤心。 不,她很伤心,却没有流泪。她觉得很可怜。辛苦妈了,辛苦妈了,登和子一次又一次地说着慰劳的话,但她不知道死人能不能听见。 母亲的脸现在也变得和生父的脸一样模糊了。 明明连一年都还没有过去。 “记忆真是暧昧呢。” 登和子说,伦子答腔说对。 “很容易就会扭曲了。会被掉包、替换,人的脑袋真的很马虎。” “是这样的吗……?” 这么说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穿和服的?她隐约记得小时候都是穿浴衣睡觉的。被父亲背在身后时…… ——是用带子绑起来的吗? 或许吧。 这部分已经模糊了。 祖母现在还是穿和服。母亲也是,到死都是穿和服。 弟妹现在是穿洋装,但一直都穿洋装的,是不是只有登和子?弟妹以前也是穿和服的。 她记得好几次拒绝帮妹妹穿和服。 登和子很疼小妹妹,所以不管什么事她都无微不至地照料,但就是不愿意帮她绑和服腰带。她也记得曾哭叫着说不要,搞得祖母哭笑不得。所以至少妹妹…… ——不。 妹妹小时候穿的是登和子穿过的旧和服。 也就是说,登和子以前也是穿过和服的。 只是她后来不穿了。 ——什么时候开始不穿的? 想不起来。 登和子什么时候厌恶起和服——正确地说是腰带和系绳,开始只穿洋装了?如果就像阿节说的,有什么理由,那么一定是那时候碰上什么契机吧。因为只穿洋装的那个时候,她已经…… 害怕起蛇来了。 “忘掉的事……没办法再想起来吗?” “没那回事吧?人常会因为一些原因,忽然想起无关紧要的事情呀。是一些没必要记住,甚至没有意识到的小事情,却会忽然想起来。也就是说,其实并没有忘记。” “没有忘记?” “应该不是消失不见了吧。” “是……这样吗?” “就跟家中的失物一样,记忆一定都收在某处,只是不知道收到哪里去了。我觉得并不是丢掉了,被小偷偷走了,或是掉在哪里了。” “记忆……” 收在某处吗? “不愿意想起来的事,一定是被收得很严密吧。像是柜子深处、天花板里,那种平常绝对不会看到、难以发现的地方。” 啊啊。 她大概懂了。 “甚至连收起来这件事都忘了。不过大扫除时,或是整理东西时,有时会冒出意想不到的东西来……就类似那样。” 这么一想。 就稍微放心了。不会消失不见。不怎么为他伤心就过世的继父、一辈子吃苦而过世的母亲,应该也都收藏在某处。 但是—— 她虽感到放心,却也觉得这很可怕。因为这表示记忆不可能消除。 乘着风…… 闻到一股芳香。是伦子的香味。登和子说,“好香哦。”伦子说,“是这个吗?”拿出一只香袋。 瞬间…… 登和子想起了什么。 ——是什么呢? 这是什么?这既怀念又可怕的不可思议的记忆。是这气味吗?是气味的记忆吗?毛骨悚然。脊背阵阵哆嗦,不是因为寒冷。 蛇…… 她想起了蛇。 “怎么了?” 伦子看她,香袋散发出更浓烈的香气。 “好像想起了什么……” “是蛇吗?” “不,不太清楚,可是……” 你流了好多汗,伦子说,掏出手帕,为她擦拭额头。香味也渗透在手帕中。 “这香味……” “这个……听说是龙脑。有点像樟脑,不过比樟脑低调,却又很香,是送给我的人说的。” “这样啊。” 听她这么一说,确实也像是樟脑的香味。 你想起什么了吗?——伦子问。 “我也不太清楚……” “会不会是衣柜?衣柜里不是都会放樟脑除虫?” “衣柜?” 衣柜怎么了? 衣柜里不是都会存放和服吗?——伦子说,登和子恍然大悟。 “会不会是联想到了?联想到腰带和系绳。” “或许吧,可是……” 是这样吗? 我觉得——伦子担心地接着说: “我听阿节姐提起过。” “提起什么?” “登和子姐对阿节姐说蛇是冰凉粗糙的。” 登和子确实说过。 “因为阿节说蛇湿湿滑滑的,她把蛇跟鳗鱼那一类的搞混了。” “登和子姐怎么会知道?” “咦?” 你是不是摸过蛇?——伦子问。 “我?摸过蛇?” 光想就毛骨悚然。 “怎么可能!我连腰带都不敢碰了……” “那你怎么会知道蛇的触感?” “咦?” 怎么会……知道呢? “我是在山里长大的,所以经常看到蛇,也常用棒子赶蛇,或是用树枝戳弄,确定是死是……” 但也从来没有直接摸过——伦子说: “就连褪下来的蛇皮都不敢摸呢。就算没有登和子姐那么害怕,但我还是讨厌蛇,所以坦白说,我不知道蛇摸起来是不是冰凉粗糙。” “说得……也是呢。” 我怎么会知道呢? 不是想象,登和子是知道的。那对登和子来说,是理所当然的事。 “如果,”伦子接着说,“如果不小心握到了蛇,一定会吓死。如果年纪还小,应该会造成很大的惊吓吧。” “是……啊。” “会不会是因为这样导致登和子姐从此怕蛇呢?” 这双。 登和子看着自己的双手。 这双手握过蛇? 这双…… “啊。” 是腰带。被子,被子上有腰带。腰带摊放着,一路延伸到榻榻米上来,而登和子抓住,它。 抓住,用力握住,拉扯。 拉扯腰带。 那是她几岁时的事? 好像记得,又好像不记得,是那样的时期。那么是父亲过世前后的事吗?是五六岁左右的事吗? 年幼的登和子。 用力握紧腰带。 手中的腰带。 以为是腰带的东西。 冰冰凉凉。 粗粗硬硬。 不是腰带。 是蛇。 是蛇。 “啊……啊啊……” 是蛇是蛇是蛇。是蛇。原来是蛇。那是蛇。 “那是、那是蛇啊。” “登和子姐,振作一点,你的脸都白了,而且流了好多汗。去那边的店里坐着休息一下吧。” 登和子姐、登和子姐。 伦子的声音远去了。 我,我把蛇—— “我想起来了。我以为是腰带抓起来,结果是蛇。是恶心的、邪恶的蛇。我抓到蛇了。” 脑袋中心似乎隐隐作痛。 龙脑的香气渗透进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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