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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百鬼夜行 - 阳 作者:京极夏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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肯定是鱼眼吧——关口说。 关口是礼二郎求学时代认识的朋友。准确地说,是小他一届的学弟,不过成人以后,就没有学长学弟可言了。 “既然叫鱼眼,那不就是鱼眼吗?你白痴吗?” 不是啦——关口用含糊不清的声音咕哝说: “是像这样,可以看到全方位的鱼眼。而影像不是会扭曲吗?” “我说你啊,那是镜头吧?” “我就是在说镜头啊。” “你是真傻了吗?我说的是鱼,鱼的眼睛。” 我知道啦——关口说,却被中禅寺一句“你才不知道”给盖了过去。 中禅寺也是老朋友。中禅寺与关口同年级,所以年纪应该比礼二郎小,但从学生时期开始,礼二郎就不觉得他是个晚辈。 关口把那张有气无力的脸转向好辩的朋友说: “为什么?就是模仿鱼的眼球构造制作的,所以才叫鱼眼镜头,不是吗?” “不是。” “不是吗?” “不是啦。那只是人们猜测人类像鱼那样从水中仰望水面上的景色时,大概会是那样,所以把它命名为鱼眼镜头而已。那种扭曲完全是水的折射率问题,跟鱼没什么关系。” 果然是以人为基准啊——礼二郎说。中禅寺冷淡地应道: “因为是人在用的东西啊。要说的话,一切都是以人为基准。倒是关口,你知道什么是原色吗?” “当然知道啊,红黄蓝,对吧?是纯粹无杂质的颜色。” 真是个差不多先生——中禅寺露出嫌恶的表情说。 “亏你还曾立志要念美术,居然做出这种回答。的确,相减混色的情况,是magenta、yellow和cyan,翻译过来,或许是接近红黄蓝没错……不过日文翻译不太固定。真要说的话,是紫红色、柠檬黄、水绿色比较正确吧。相加混色的情况,则是红绿黄。” “什么相加相减啊?” “也就是说,以相同的分量混合就会变暗、变成纯黑色的,就是相减混色。像颜料就是。反过来说,混合在一起会变亮、变成纯白色的,就是相加混色。把相同强度的红黄绿光重叠在一起,就会变成白光。所谓原色,是只要混合在一起,就可以调出所有的颜色,但其本身是无法被调制出来的。magenta和cyan混合在一起可以调出紫色,但凭这两个颜色的组合,绝对无法调出yellow。就是指这种色。” “这又怎么了?” “所以啦,人的眼睛只能识别出三原色的组合,但其他动物并非如此。也有些动物无法识别出颜色。而鱼的话,似乎是四原色。” “是这样吗?原色不是天然自然之理吗?不是固定的吗?” “只是人类看得到的原色有三种罢了。” 所以才说一切都是以人为基准啊——中禅寺说。 无聊。 礼二郎说,中禅寺应道: “因为我们是人嘛。唔,人类是靠角膜进行焦点调节,但鱼的角膜折射率似乎几乎和水相同。鱼身在水中,所以无法任意调节,因此似乎是靠着前后移动水晶体进行调节的。可能因为这样,鱼的水晶体形状接近球状。” 是圆的呢,礼二郎说。是圆的,中禅寺复述一遍。 “鱼好像也不会移动虹膜来调节光量。大部分的鱼,瞳孔是完全扩大的。我们常用死鱼的眼睛来做比喻,但或许活鱼的眼睛与死人的眼睛很相似。” “这样比喻鱼太可怜了!” 同情鱼的人也真罕见,关口说。你一只猴子懂什么?礼二郎应道,在榻榻米躺下。 这间客厅睡起来很舒服。 躺下来看庭院。视线会降低,人类不会进入视野。 心理上……会舒服许多。 礼二郎没有在榻榻米上生活的经验。他喜欢蔺草的香味,坐垫的柔软度也恰到好处。 所以礼二郎常来中禅寺家。复员之后,他一星期会来一次。 猫慢吞吞地经过前方。 礼二郎伸手捞它的尾巴,它倏地溜走了。 这个家的猫几乎都在睡觉。个性很温顺,却不知为何,只跟礼二郎不亲。 他责问主人是怎么管教的,主人说你就爱抓它尾巴,所以被讨厌了。 “你自己不是有时候也会踢它吗?” “是它挡路,把它挪开而已。” “书太多啦。碍事的是书吧?” “这可是我做生意的商品。我说过很多次了,我家是书店,我是开旧书店的。” 从开店以前就全是书了好吗?!——礼二郎说。 中禅寺从学生时代就成天看书,家中也堆满了书。战后他似乎当了一阵子老师,但礼二郎不清楚详情。约半年前,他好像把自家——这个家改建,开了旧书店,但不管怎么看,他都觉得没什么变化。好像有木匠来敲敲打打过一阵,门口也挂上了类似招牌的东西,但礼二郎看不出是在做生意。如果是生意人,才不会大白天就跟老同学喝茶闲聊吧。 不过礼二郎即使来访,也总是从主屋的玄关径自来到这间客厅,然后就只是躺着睡觉。他从没去过店面那里,因此也没确认过。再说,即使中禅寺真的在开旧书店,他觉得那也只是兴趣的延长。中禅寺坚称是店铺,但礼二郎觉得只是书多得溢出来,所以增建房子来放书罢了。中禅寺也是傻瓜一个。 ——没错,是傻瓜。 中禅寺……是唯一看穿了礼二郎眼睛秘密的人。 你看到的是别人的记忆…… 初次见面时,中禅寺就这么说。 是吗?礼二郎想。 中禅寺怎么能看穿礼二郎看到的不存在于世上的景象,这一点不清楚。虽然不清楚,但无关紧要。中禅寺说的是真是假,也无关紧要。不过真的思考后,许多矛盾也随之焕然冰释了。 不是自己的回忆…… 原来看到的是别人的回忆。礼二郎会毫无印象是当然的。大眼瞪小眼时,会看到自己的脸,是因为对方一直在看自己的脸。 话虽如此,也不是一句“哦,这样啊”就能接受的事。即使真是如此,这仍然是一个难以解释的现象,而且也不是值得拿来宣传的事。情况也不会因此有什么改变吧。 再说,与中禅寺认识时,礼二郎已经放弃去想这件事了。此外,当时相较于孩提时代,看到的也减少了许多。 初次见面之后,中禅寺便绝口不提这件事。 他们认识已经超过十五年了,却不曾讨论过这件事。 所以后来才认识的关口什么都不知道。 姑且不论事实为何,但这应该是超乎常理的事;而且如果中禅寺如此确信,应该也是可以拿来大肆喧嚷的。即使不四处宣扬,至少告诉跟双方都熟稔的关口也好吧?但是中禅寺什么也没说。 不,就连揭穿连礼二郎都无从得知的礼二郎的秘密时,这位友人都不动如山,语气也是一派淡然。这个人用一种告知对方肩头沾到灰尘般的态度,道出脱离常识的破天荒事实。 当时礼二郎作何反应?是不是只是一脸古怪?当时中禅寺扬起一边眉毛,说: “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不可思议的事啊,学长……” 然后他接着说,要论不可思议,一切都不可思议吧。 也就是说,无论有多么不同,都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只要本人不感到困扰,那都是小问题吧。 ——就跟父亲一样。 平时总是一张臭脸的中禅寺,虽然与云淡风清的父亲截然不同,面对事物的态度却有几分相似。原来并非漠不关心,而是因为不管碰上什么事,都视为理所当然,所以也不感到惊讶吧。简而言之…… ——这家伙也是傻瓜一个。 一旦得知对方是个傻瓜,礼二郎顿时与他交心,变得亲密。 学生时代,他们一起干了许多荒唐事。战时相隔两地,音信杳然,但幸而两人都活着回来了。生还以后,他们便频繁见面。 “可是——” 那鱼看到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关口说: “鱼的眼睛长在身体两边,对吧?我一直以为那就像鱼眼镜头一样是广角,可以同时涵盖前后呢。” “应该是吧。” 中禅寺冷淡地回答。 被矮桌挡住,看不到他的表情,但肯定是一张臭脸。 “鱼会前进,也可以察觉来自后方的敌人。不过没人知道鱼看到的景象是什么样子的。鱼的视力应该不好,但似乎具有十分卓越的动态视力。不过这也是从鱼的反应得到的推测而已。鱼在水中看到的世界是什么模样,永远不会有人知道吧。” “不会知道吗?” “不会吧。我连你眼中的世界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我没办法窥视你大脑里面啊——中禅寺说。 唔,说得也是吧。 “倒是怎么会突然提起鱼的眼珠?”中禅寺讶异地问,“虽然我们聊起天来没头没脑,也不是这一两天的事了。” “因为我想起来了。”礼二郎应道。 “观鱼室,是吗?对了,观鱼室不是令尊自创的词,恩赐上野动物园也有同名的设施。也有人说它是日本第一座水族馆,不过我也没见过,不知道规模如何。我去过箱崎的水族馆……” 比那里漂亮——礼二郎回答: “玻璃是透明的。我也去过好几次浅草公园水族馆,那里太糟糕了。” “以前是演艺场的地方,对吧?那里在很久以前……战前就闭馆了吧?” “闭馆前我去过好几次。浅草水族馆的二楼是演艺场,但隔壁的木马馆二楼以前好像有昆虫馆。昆虫馆在昭和初期好像就倒了,所以我没见过,但我爸喜欢虫子,所以觉得扼腕。” 儿子则喜欢鱼呢——关口说: “你是被那个有钱人家水槽里的鱼给迷住了吗?” “才不是被迷住。” 鱼根本没在看礼二郎。如果鱼在看…… 看得到他吗?他们那么近地眼对着眼…… 不,鱼什么都没在看。它们一定只看得到对自己来说必要的东西。所以鱼根本没看到礼二郎,只有礼二郎在看鱼。不管怎么看,都看不到多余的东西。 所以他才喜欢。 喜欢……鱼的眼睛。 “对了,你又……” 开始看见了呢——中禅寺声音低沉地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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