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痴情女梦迷病榻,失意人夜访半塘

白门柳  作者:刘斯奋

噩梦惊魂

自从被钱谦益撵出东园,冒险回到半塘家中之后,董小宛的病,又加重了几分。

她是在给她娘送葬那天染的风寒,后来一直不大见好。不过前些日子还能勉强挣扎着东躲西藏,这两天她却躺在床上,几乎再没有起来过,一切都由唯一的丫环寿儿给她料理打点。她那丰润漂亮的鹅蛋脸明显地变长了,鲜艳的、小小的嘴唇也失去了光泽。她睁着一双有着长长睫毛的大眼睛,好半天好半天地瞅着屋梁上的燕子巢,不动,也不说话。害得寿儿瞧着瞧着,不由自主就惊慌起来。

在追欢卖笑的风月场中,董小宛是属于那一类为数不多的女子——她自幼沦落风尘,却例外地不曾染上太多的青楼习气。有人曾经挖苦说,这是读书把她读呆了。这话说来也有几分真。她的娘姓陈,本是个贫家女子,卖入青楼当了妓女之后,深感不谙文墨,十分吃亏。任凭你模样儿再俏,对客人再殷勤卖力,终难攀得上第一流名妓的地位。所以,小宛七八岁起,娘就下决心给她延师授课。小宛生性聪慧,记性儿又好,到了十六七岁上,那些四书五经、诗词歌赋、女训女诫、食谱茶经之类,当真给她熟读了不少。更有一桩,她不光是读,对书中那些圣人之言、闺阃之训还深信不疑,以为那便是天地间的至理。她既自伤沦落,命薄如纸,对于那些古哲先贤、名媛淑女就愈加心深向往,倾慕不已,久而久之,言行举止之间,便不知不觉地学起样来。譬如卖笑人家求之不得的是门庭若市,客似云来;她却偏偏喜欢清静闲适。青楼姐妹们为着成名走红,谁都争着往通都大邑里跑;她却偏偏向往隐居山林。至于碰上男男女女挤坐在一块,又弹又唱,又笑又闹,她就更是愁眉苦脸,打心眼里感到厌烦。这股子清高脾气,同她的身份地位本来很不相称,注定她非倒霉碰壁不可。只是世上有的事情却不能以常理测度,秦淮河上偏有那么一批自命风雅的公子名士,每日家在旧院里鬼混流连,征歌逐色,受着那一个个热得像火盆儿、暖袄儿一般的娘们儿的奉承巴结,都腻烦了。一见了这位空谷幽兰般的董大姑娘,都稀罕得不得了。何况,小宛毕竟也是一位色艺双绝的美人儿。所以,她愈是摆出一副清高冷淡的模样,他们愈是一窝蜂地捧她的场。因了这缘故,董小宛的名声反而不胫而走,一天天地叫响起来,在狎客们的口碑当中,成了与顾眉、李十娘这样一些红角儿享有同等身价的尤物。

不过,这种令多少同行姐妹嫉妒艳羡的成功,并未能改变董小宛的心意。不如说,她因此更加讨厌这种卑贱、屈辱的卖笑生涯。至少是为着暂时摆脱它,她终于打点行李,离开了秦淮河,搬到苏州城外的半塘来住。三年前,她又随着她娘,到西湖、黄山、白岳一带去漫游,直到前不久,才回到苏州来。谁知就在归途上,娘忽然染上重病,一连请了几个大夫诊治,却全无起色,好容易挨到半塘家中,就死了。小宛悲痛过度,身子便有些不妥,初时还硬挺着办完丧事,不料随后就碰上田国丈派人来苏州采买女孩儿,并且点着名儿要买她,吓得她拖着有病的身子四处逃难。这两天,外间的风声倒是平静了些,听说田府的人已经回京去了。

现在,董小宛斜靠在她的闺房里的一张雕漆八步床上,刚刚吃过药,正闭着眼睛歇劲儿。这间闺房,位于院子当中的一幢二层小楼上,楼下是用竹篱笆围成的院子,满院的梅树,以及几幢模仿乡间茅屋式样建筑的厅堂馆舍,七里山塘就在门前蜿蜒流过。自从黄山归来之后,董小宛便闭门谢客,加上前一阵子又忙于逃难,这宅子一直不曾认真收拾布置。院子里固然杂草丛生,落叶满径,即便是闺房,也处处显出凌乱和不经意。那架大红绸帐,只放下了一半,另一半还挂在钩子上;床靠的一边,随手搭着脱下来的一条裙子;那些平日安放小摆设的地方,至今还让它空着;两幅字画已经长了霉点,却依旧挂在墙上;窗前的镜台蒙上了一层灰尘,周围还堆满了各式各样的药瓶药罐,有的打开了盖子,却忘记随手扣上。也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在这里嗅不到通常名妓闺房里的那种令人骨酥意荡的幽香,有的只是刺鼻的药饵气味。由于寿儿明显地在设法偷懒,尽管天色已经不早,窗际那一方薄暮晴空正在逐渐黑下去,房间里还迟迟未曾上灯。

不过,这一切,董小宛都没有心思再理会了。经历了十多天的悲伤、疾病和惊吓的折磨,她现在是那样的虚弱,以致周围的一切,在她的感觉之中,都变得那样遥远、隔膜,无关紧要。甚至连身体和四肢,也由于它们的麻木和沉重,仿佛不再属于自己。唯独心还在跳动,肺叶还在呼吸,脑子也仍旧在活动,这些是她还能清晰地感知到的。不过,就连这些部分,似乎也正在衰竭下去……

“哦,莫非我快要死了么?”董小宛冷漠地想,同时有一点惊奇,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十九岁就死,这是什么意思?”她费劲地思索,可是脑子里却一片茫然。她实在太虚弱了,思路无论如何也集中不起来。而且她愈是努力,它们就愈加变得飘忽不定,终于只剩下一些迷离难辨的迹辙,几乎看都看不清了……

现在,董小宛觉得自己正独自一人,沿着一条难以辨认的小路往前走。这条小路仿佛是悬在空中的一根飘摇不定的带子,周围是黑沉沉的无底深渊,只要稍不留神,就会掉下去摔得粉身碎骨。她心里非常害怕,双腿也在簌簌发抖,可是却不能不往前走。因为她听见有一个亲切的、温柔的声音在不停地呼唤她。她走啊,走啊,也记不清走了多久,只是觉得很累,两条腿也越来越沉重。“啊,看来我是走不到那里的了!得歇一歇,回家……”刚动了这样的念头,她就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一堵黑沉沉的墙壁跟前,墙上没有门,却有一个小圆洞。她凑近一瞧,看见里面当中放着一张床,一个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孩子,赤身露体地躺在上面;周围站着一群长得人不像人、野兽不像野兽的东西,正贪婪地盯着那女孩子雪白的身体;一个面目狰狞的、屠夫样的人,把那女孩儿的肉一片一片地割下来,抛给他们。旁边还站着一个中年女人——董小宛认得那是她死去的娘,高高地卷起袖子,手里拿着一把尖刀在等着,把每一个抢到肉的人不人、兽不兽的东西夹脖子揪住,然后用干净利落而又冷酷无情的动作,把他的皮整张地剥下来,剩下那具血淋淋的躯体,就随手往地下一丢,让他们在那儿哀号、狂笑、跳闹、痛哭……董小宛瞧得毛骨悚然,双腿发软,正想离开墙洞,不料给屋子里的人发现了。那群被剥了皮的东西立即一个个从墙缝里钻出来,围着她欢呼大笑,硬要把她拖进屋子里去。董小宛吓坏了,连忙用力一挣,转身就逃。不知怎么一来,就骑上了一匹毛驴。这毛驴长着两道白眉毛,下巴上还拖着一把胡子。它撒开四蹄,跑得风驰电掣一般。董小宛害怕起来,也不知这驴子要把她带到哪里去,只好死死抓住缰绳,闭上眼睛。跑着跑着,突然驴子猛地一掀,把她抛出好远。等她爬起来,驴子不见了,眼前却出现了一座高山。她仔细一看,原来不是高山,而是无数死人堆在一起。那些尸体一具具都断头折臂,血肉模糊,惨不忍睹。一群顶盔贯甲的人还在上面挥舞刀枪,苦苦厮拼,时不时发出一两声疯狂的怒吼和惨厉的呼喊。突然,刀光一闪,一颗脑袋飞上了半空,随即疾速向山下飞来。董小宛正想躲避,谁知那颗脑袋突然变大了无数倍,龇牙咧嘴地向她砸来。董小宛心口一凉,闭着眼睛等死。然而,就在这时,她听见了先前那个召唤她的声音。它变得更加温柔、亲切,而且越来越近,使董小宛觉得无论如何也要瞧一瞧他再死。于是她又睁开了眼睛,却意外地发现,那个可怕的脑袋已经不见了,那座用尸体垒成的高山和在山上恶斗的人也不见了。如今,她已置身于春光明媚、鲜花盛开的原野上,黄莺在耳边娇柔地啼啭,蝴蝶在周遭翩翩飞舞。一个身穿白夹春衫、姿容绝世的美少年正在朝她走过来。“哦,我已找了你很久了!”他用美妙悦耳的声音说,伸出手,把她轻轻地扶起来。“我们现在回家去吧。我要用最华美的屋子安顿你,用最漂亮的衣裳打扮你,用最精致的食物供养你,我再不同你分离,再不让你受苦了!”他娓娓地说,不胜爱怜地瞅着她。董小宛顿时感到心头宁帖了,泪水涌上了眼眶。她想告诉他,她并不需要这些。只要他肯让她跟在身边,做一名卑微的奴仆,她就心满意足了。她还想告诉他,她是那样爱慕他。为了他,她可以去死……可是,她说不出来,因为她的喉头哽咽得厉害。她只是信赖地依偎着他,寸步不离地跟着他走……

然而,渐渐地,远处响起了呜呜的风声。那美少年站住了,抬头望了望天空,笑着说:“这风来得正好,我们可以早些到家了。”话刚说完,原野上已经天昏地暗,飞沙走石,那少年“呼”的一声,被风刮上了天空。董小宛猝不及防,慌乱中用手一抓,扯住了那少年的一根衣带,也被带上了空中。但是,衣带那样柔弱,它显然承受不住董小宛身体的重量,转眼之间,就被拉得又细又长,最后竟成了一根绷得紧紧的细丝。董小宛万分焦急,低头一望,只见下面阴风阵阵,惨雾沉沉,什么花啦,草啦,黄莺啦,蝴蝶啦,全都无影无踪。那些半人半兽、被剥了皮的“东西”,那些在尸山上恶战的甲士,以及那个硕大无朋的脑袋,又重新出现,并且张牙舞爪地向她扑来。董小宛害怕极了,竭力抓紧那根细丝。谁知这么一用劲,细丝“噗”地断了,董小宛立即高速向下堕去。她绝望地悲呼:“冒郎救我!”全力向上一挺,蓦地惊醒过来,原来是做了一个梦。只觉得浑身冷汗淋漓,一件里衣已经湿透了……

说也奇怪,现在董小宛觉得心里清爽了许多,身子虽然像是加倍的疲倦,却不似先前的麻木沉重了。她睁大眼睛望着绸帐的方顶,默默地回想着适才的梦境,一颗心还在扑通扑通地直跳。“啊,那美少年我分明认识,那就是他,是他!他说找了我很久,这是真的吗?三年前,他确实同方公子来访过我几回,却只见到一面。记得那一天我碰上闹酒,正在里间睡着,还是娘把我推起来,扶出去见他的……可是,那以后他再没有来过。后来就传说他同陈圆圆相好得不得了。不过,听说圆圆这一次到底给田皇亲抢去了。那么,他如今又在哪里?他还记得我吗,他会来吗?嗯,会来吗……”

她这样暗暗叨念着。忽然,说也奇怪,她分明听见了,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一种有节奏的“吱扭——吱扭——”的声响,那是一支船橹在摇动。她不能说出这船是什么样子,但是分明感觉到,它是冲自己而来的。现在,她还听见了船上有人在说话,其中一个嗓音就是在梦中呼唤过她的那个亲切、温柔的声音。

“小贱种,你反了天了!竟敢管起大爷的事。看我不打死你!”一声男人的怒骂蓦地从天井里响起。萦绕在董小宛耳边的幻觉一下子被驱散了,而代之以乒乒乓乓的竹棒击地声、追打声、哭叫声。接着,楼梯咚咚一阵乱响,寿儿——一个长着一张猫儿脸的十四岁小丫环,头发披散,跌跌撞撞地冲进闺房来,一下子扑到董小宛的床沿,跪在地上直叫:“娘快救我,老爹要打死我!”

董小宛还未开口,她爹董子将已经手执竹棒,气势汹汹抢了进来。他有五十出头,一个在青楼妓馆混了几十年的老篾片,长得又高又瘦,皱皱巴巴的脸上,透出一种灰不灰、蓝不蓝的所谓“晦气”。他这辈子除了会打一手十番鼓,外加逢迎拍马,再没有别的能耐。相反,游手好闲、吃喝玩乐那一套,却学得精熟。现在,他光着微秃的脑袋,没有戴头巾,正瞪着一双大而混浊的眼睛,狂怒地龇着牙,像是要把寿儿一口吃下去似的。吓得寿儿浑身哆嗦,连滚带爬地藏到床后。

“爹——”董小宛蹙着眉毛,有气无力地叫,声音里透着烦躁。这位亲爹的脾性,她是清楚的。过去,靠着小宛母女俩,他倒不愁没钱花。可是自从陈氏死后,小宛又因病闭门谢客,家中的用度,就渐渐紧张起来。这位董大爷却嗜好难改,仍旧三天两日摊着巴掌向女儿讨钱。给得少了,他就偷着拿家里的东西出去变卖。这事小宛也听寿儿唠叨过许多回,碍着是亲爹,也不好怎么说他。偏偏寿儿这丫头躲懒归躲懒,性子却颇为耿直。她看小宛不管,有时就忍不住当面数落董子将几句,惹得老董大为光火,又跳又骂,这种事也非止一回。适才,想必寿儿又刺中了董子将什么痛处,竟然一路追打进来。

董子将听见小宛的叫声,怔了一下,随后他仍然冲上来,挥棒朝寿儿打去。寿儿慌乱中举手挡架,竹棒“啪”地打在她的手指上。寿儿哀叫一声,护着痛弯下身去,朝床底下一钻,躲在角落里再也不敢出来。董子将还不解恨,他一面用竹棒朝床下乱捅乱戳,一面恶狠狠地喝叫:

“畜生!奴才!你妈妈的出来不出来?赶快出来!出来!”

董小宛被他们闹得头昏眼花,心中又急又气。她用尽全力,一连挣扎了好几次,才坐起了身子。她喘着气,抖抖索索地指着门说:

“你、你们出、出去!都出去!”

说完,她又挣扎着打算站起来,但她的两条腿颤抖得那样厉害,实在站立不稳,只好又坐了回去。不过这一来,总算引起了她爹的注意。董子将斜着眼睛瞅了女儿一会,终于把竹棒扔在地上,气哼哼地转身走出了屋子。

躲在床下的寿儿,一直听着老董下了楼,脚步声消失了,才轻手轻脚地钻出来。她侧着耳朵又听了听,断定董子将已经走远了,才长长吁了一口气,一边拍打着头上、身上的灰尘,一边嘟嘟哝哝地说:“自己为老不尊,不要脸,还不许人家说……”她回过头,蓦地发现董小宛正扶着床靠坐着,一动不动地闭着眼睛,就连忙走近去,讨好地问:

“娘,你怎么啦?你身子不好,这么坐着怎吃得消?快躺下吧!”

董小宛摇摇头,仍旧一动不动地坐着。过了一会儿,她突然睁开眼睛,一边示意寿儿不要说话,一边支起耳朵,神情显得越来越专注和深沉,像是极力倾听什么声音,又像神游在某一个遥远的地方。

寿儿被弄得莫名其妙,又不敢打扰她,只好呆呆地望着。

终于,董小宛的睫毛颤动了一下,恢复了常态。

“哦,我有点饿了,想吃粥。”她说,疲乏地抓住床靠,把头抵在立柱上。

寿儿的眼睛睁圆了:“娘是说,饿、饿了?啊,娘身子大好啦?”

董小宛点点头,又摇摇头:“我只要半碗,两根水菜……嗯,吃完了,你替我梳梳头,我捉摸,这头有两天没梳了吧?一定难看死啦!”

寿儿又惊又笑:“娘,你今儿个怎么啦?娘,婢子这就给你弄去!”

“还有,这屋子也该收拾一下。”董小宛继续吩咐,闭上了眼睛,“我觉着,今晚,说不定有人要来……”


不速之客

“虽然辜负了一个女子,但父亲总算平安脱离险地。看来,这没有什么可遗憾的!”冒襄默默地想,“我不能为着一个风尘女子而丢开父亲不顾,这是无疑的。即使再从头经历一次,我的选择,也只能是如此!”

这是虎丘大会结束后的当晚,也即是董小宛向寿儿说她感到肚子饿的同一个时刻,冒襄正乘着一只小船,沿七里山塘,缓缓地向桐桥圩的方向摇来。张明弼照例陪在朋友的身边。不过,他们没有交谈,各自默默地坐在船舱里,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了。

晚春的夕阳,完全没入了地平线,周遭的暮色变得越来越浓;沿河两岸,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反映着最后一抹青灰色天光的河水,悄没声息地从船舷下流过。从后梢传来了轻柔而有节奏的橹声……

由于觉悟到存在着那样强有力的“理由”,冒襄在失去陈圆圆后的情绪混乱当中,开始重新找到了立足之点。他逐渐平静下来,甚至似乎有一种解脱般的轻松之感了。

说起来,冒襄还是在去年他到湖南去探望当时还在衡州做官的父亲途中,才同陈圆圆认识的。那时正是早春,夹岸的柳树刚刚有一点绿影儿,梅花却开得正好。他从同船的一位姓许的父执辈口中,头一遭听到陈圆圆的“芳名”,并且被这位父执的热烈推崇所打动,特意在杭州停留了几天,两人一道去寻访陈圆圆。徒劳往返了好几次,最后,才总算把她请来了。冒襄清楚地记得,那天陈圆圆穿了一袭长过膝盖的暗青色茧绸女衣,下衬八幅白地绣青花湘裙。当她从帘子后面款款地走上红氍毹来的时候,笑涡在她的腮边忽闪着,她像是无意,又像是有意地朝冒襄瞟了一眼,随即含羞地旋过脸去,侧转腰肢,回顾了一下拖在身后的裙裾。那美妙优雅的姿态,真像在烟雾缭绕当中一只翩然起舞的青凤。当时,冒襄虽然意识到其他人的在场,脸上依然保持着惯常那骄矜的微笑,可是内心深处,却分明地震颤了一下,被这女子不寻常的魅力所打动,不由自主地用眼睛去追随她那妙曼的姿影。

从这一刻开始,他俩的感情就飞速地交流起来。在陈圆圆出人意料地用当时已经不流行的弋阳腔,演出《红梅记》一剧的时候,冒襄怀着少有的兴趣和热情,自始至终关注着台上的演出;而陈圆圆也把含情脉脉的目光,频频投向他的座上。冒襄还记得,当演出的间歇,陈圆圆擎着玉壶,向座上的客人劝酒,却没有首先走向他时,他心里是多么地失望和不快;而后来,当陈圆圆在他身边明显地停留得最久,同他悄声低语时又挨得那么近,以至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她那蝉翼样的鬓影在轻轻颤动,嗅得着她那小嘴所发出的唇脂的馨香。这时候,他又是多么地得意和愉快——啊,直到现在回想起来,那仍然是令人心荡神飞,如醉如痴的奇妙境界!是冒襄多年来出入风月场所从未经验过的……

事实上,从那时起,冒襄就觉得离不开她了。待到酒阑人散,他立即提出了留宿的邀请。陈圆圆似乎有点为难,但还是应允了。直到天快亮时,她才登舟回去。当时,他是那样的难分难舍。而她反倒有点淡淡的,只告诉他打算到光福山去寻梅赏雪,如果他也去,可以有半月的盘桓。当时他考虑行程紧迫,无法久留,踌躇再三,只好约定到桂子飘香时节,与她在姑苏再见。

冒襄直到现在还记得,在那历时半年的往返旅途中,他对她的思念是怎样的强烈,怎样唯恐不能再见到她。他历历在目地回味着那一个暂短良夜的旖旎风情——那摇曳的灯影、低垂的罗帐、火热的眼神、潮湿的鬓发以及胳臂上疯狂的齿痕……这一切,都在时时刻刻挑动着他的情欲,使他在同别的女人在一起时味如嚼蜡。而且,也许因为这缘故,他还平生第一次不无妒意地想到,他离开期间,其他狎客将会代替自己的位置,而陈圆圆也会照样同他们厮混,一如那天晚上她对待自己一样……

不过,尽管如此,当半年之后,他护送母亲回来,路经苏州,陈圆圆出乎意料地表示她要嫁给他,从此完全、永远属于他的时候,冒襄却感到十分惊讶和突然,觉得这种要求未免过于天真,而且轻率得有点不知自量。因为在他看来,寻欢作乐是一回事,承担家庭义务又是另一回事;而且,就凭着那短短一夜的交情,对方也没有权利提出这种要求。所以他当即拒绝了她。然而,陈圆圆却不是那种容易摆脱的女人。她用不着苦苦哀求,她有的是聪明的手段。到了后半夜,再次领略到她的全部魔力的冒襄,就主动回心转意了。虽然,他提出了一个条件,必须等他把营救父亲的事情办妥之后,才从长计议这件事。

后来,冒襄就全副心神投入到营救父亲的事情当中去了。大半年来,没完没了地奔走、投诉、请托,加上还要不断劝解日夜忧伤的母亲,冒襄简直把陈圆圆完全抛在脑后。此外,他还多少有点儿后悔:不该这么容易就答应了她。所以有时候,他尽管也会忽然想到陈圆圆,想到是否该去看望她,可是出于一种多少感到丢了面子,因而想挽回一下的心理,他终于又打消了这种念头。半年来,他甚至连信都没有给她写过一封。谁知道,由于这一念之差,结果就永远失去了她……

“哎,这样的结果是好,还是不好?好,还是不好呢?”冒襄不由得反复自问。可是越问,心中越乱。他一阵烦躁,猛地站起身子。就在这时,他看见了一片繁密的灯火、一座拱形的石桥,以及桥头耸立的石塔。桐桥圩到了。

“辟疆,你做什么?”被冒襄的突然举动吓了一跳的张明弼问。

冒襄定了定神,清醒过来。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他随手指着岸边一个带小楼的院落说:“哦,那幢小楼临水而筑,亭亭如画,唯是灯火俱无,不知是何人所居?”

张明弼顺着他的手势望去,“噢”了一声,说:“那不就是董小宛的家嘛,你怎么就忘了?前几年,我还陪你来过的!”他仔细看看,又说,“楼上影影绰绰的像是有灯火,嗯,她必定还在。”

听说是董小宛的家,冒襄倒愕住了。他朝那阁楼上依稀的灯火注视了一会儿,忽然回头向后梢叫道:

“船家,靠岸,我们要下船。”

“啊,做什么?”张明弼问。

“上去看看!”

“只是,只是听说小宛刚死了娘,她自己又病得很重,一直闭门谢客。瞧这灯火零落的样子,想必还不曾好,又何苦去打扰她!”

可是冒襄不理会张明弼的劝阻,他紧盯着越来越近的河岸,显出迫不及待的样子。船家一放下跳板,他就抢先一步跨上去,很快地上了岸。等无可奈何的张明弼从后面跟上来时,他已经站在竹篱笆前,开始打门了。

冒襄先轻轻地敲了几下,见里面全无应声,下手就重起来。可是敲了一阵,仍然毫无动静。张明弼说:

“辟疆,敢情他们都睡死了。算啦,我们还是回船吧!”

可是冒襄十分固执,他一声不响,捏起拳头,在门上咚咚咚地猛擂起来。

终于,门内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接着响起了一个女孩儿清亮的嗓音:

“门公,是谁在打门呢?”

“莫理他!反正姐儿不见客,让他敲不应,自己去了算!”一个苍老的声音瓮声瓮气地回答,听来很近,就在门房内。

“那也得瞧瞧是谁啊!刚才老爹又出去了,若是他回来,叫门不应,又该骂人了。”

“不是,老爹他会喊我。只怕是东家的张小四,要不就是隔壁的王婆,又来借钱借米的。准没好事儿,不用理他!”

冒襄在外面听见,又好笑又好气。他又打了两下门,高声说:“我们是如皋冒襄、金沙张明弼,特来拜望宛娘,快快开门!”这一次总算有了反应,只听那女孩儿在门里“嗳”了一声,但是又不来开门,却埋怨门公说:“瞧你,估错了吧,是客人哩!快起来开门!”

冒襄同张明弼对瞧了一下,嘴上不说,心中都想:这鬼丫头也真够促狭,你自己来开一下不就完了,偏要支使门公!

门房里的床“吱扭吱扭”地响了一阵,大约是门公爬起来,只听他不满地咕哝了一句什么,估计是说那丫头不替他开门。果然,那丫头立即唱歌似的反驳说:

“这是你的事情,编排是该你干!我又没吃你的一份粮,凭啥要替你动手?”

……

终于,门“咿呀”一声打开了,露出了门公年老的、骨骼粗大的脸和矮小结实的身躯。

冒襄早就一百个不耐烦,见门一开,立即径直往里走。那门公想拦阻,但又不敢,只好求援地望着寿儿。

寿儿却不慌不忙。她迎着客人先道了个万福,仍旧用唱歌一般的嗓门说:“两位姐夫,远来辛苦了,请到堂上奉茶。待婢子通报去来。”

冒襄摇摇头:“我们不吃茶,到楼上看看你娘就走。”

“多谢两位姐夫美意。”寿儿说,忽然露出戚然的样子,“只是我家阿娘病重,只怕、只怕不能见客。”

“啊,宛娘病得很重么?”张明弼问。

“嗯,重!重得简直不能再重。连人,她都快认不得了。”寿儿的声音甚至有点呜咽。

张明弼默默地点着头,望了一眼冒襄,意思是:怎么样?还要上去么?

冒襄没有作声,但显然也有点动摇了。他抬起头,犹豫不决地望着阁楼上昏暗的灯光。

寿儿闪动着一双黑眼珠子,在他俩身上溜了几下,忽然抿着嘴儿问:

“这位姐夫,可是如皋冒公子?”

“啊,正是小生。”

“若是如皋冒公子,我家阿娘倒必定是认得的。”

“……?”

“适才阿娘吩咐说,若是等闲俗客,一概不见。若是冒公子,你可得千万好好儿请上来。”

“啊!她怎么知道我要来?”

“这个么,婢子可就不知道啦!”寿儿狡狯地说,不待冒襄再问,她就转过身去,当先引路。冒襄同张明弼交换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眼色,满腹狐疑地跟在后面。


倾诉悲喜

由于吃了半碗粥,许多天来,董小宛第一次感到多少有了点精神。她让寿儿替她梳了头,把乱糟糟的屋子收拾了一下。出于一种奇怪的预感,她还吩咐寿儿:要是如皋冒相公来访,马上告诉她。不过,随后她就意识到这种念头是多么可笑可怜了。哎,世上哪有这样好的事?你想着一个人,他就会立刻来到你的身边?何况人家是家财万贯的翩翩公子。纵然没有陈圆圆,也会有别的女人。就凭三年前那匆匆一面,能指望人家记得住你?怕早就把你忘个一干二净啦!再说,梦里不是已经把这事指点得明明白白了么?就别再费这份心思啦!这样一想,董小宛又觉得自己完全没有指望了。从今以后,她就像那荒原旷野上随风飘转的一株蓬草,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终于,她把脑袋深深地埋在被窝里,压抑地、凄苦地哭起来。

渐渐地,她听见有人走上楼来了。不是一个人,是好几个。陌生的、粗重的男人脚步声从过道里一路响过来,在门外停了一下,然后跨进屋来。

“谁?”董小宛问,竭力止住抽泣。

“哦,三年前,在此楼下曲栏杆畔,曾有幸与小娘子醉中一晤的那个人,今日特来拜候,不知小娘子可记得否?”一个优雅清亮的声音说。

有片刻工夫,董小宛弄不明白,为什么一听到这声音,自己的心像是突然停止了跳动,仿佛凝住了似的。“啊,他说什么?他说什么呀?这是什么意思?”她艰难地思索。蓦地,她的心狂跳起来,血液一下子冲上脑门和双颊:啊,是他,是他,是他来了!她在心里大叫,感到一阵晕眩。但是,她没有立刻转过身子。她不敢,也没有力量那样做。谁知道呢?也许稍一动弹,一切便都化为乌有了!

“小生是如皋冒襄。这位是金沙张公亮。”大概是听不见董小宛答应,冒襄只好自我介绍了。

董小宛仍旧小心翼翼地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但是泪水已经涌上了眼眶。

“奴家……不敢忘记公子……”她颤着声儿回答,觉得冒襄已经走近床头。她不由得缩紧了身子,仿佛怕触着什么容易破碎的东西似的,一边哽咽地说:“……三年前,有劳公子几番临顾,仅得匆匆一晤,但阿娘背后说起公子,总是称赞不绝于口,说她见的人不少,从未有像公子这般人品的。娘还因奴家未能与公子多盘桓些日子,深为惋惜……如今阿娘死了,看见公子,奴家就想起阿娘。她的话,就像昨天对奴家说的一样……”

董小宛说到伤心动情之处,终于转过身子,撩开罗帐。于是,她看见了冒襄的脸。

这确实是一张俊美得令人惊叹的脸。如果说,早在三年前,它就给董小宛留下了鲜明美好的印象的话,那么,经过岁月的冲刷,它的许多细节部分在记忆中已经变得模糊之后,董小宛此刻重新面对它,却不禁怅然若失。因为她发现,自己三年来对于这张脸的一切想象和补充,竟然是如此蹩脚、平庸、俗气。而它其实是那样的空灵微妙,出人意料,而又完美无缺。它的美,绝不是用“弯曲秀长的眉毛、顾盼含情的眼睛、笔直高耸的鼻梁,以及线条优美的口辅”这样一些似是而非的描写所能表达的。它的非凡之处,首先在于那种天生的高贵气质,那种被传统的道德文化高度地充实和细致琢磨过的内在情感,以及充分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和力量的雍容气派。当这一切,同俊美的外貌充分地糅合在一起,并且在一颦一笑当中自然而然地显露出来的时候,确实具有一种勾魂摄魄般的魅力。董小宛觉得自己的心跳得那样厉害,简直快要从胸膛里蹦出来似的,她赶紧垂下头去,不敢再看。

冒襄也在注视董小宛。三年不见,他发现记忆当中的那个娇痴懒慢、醉态可掬的女孩子,已经成熟为一个清丽绝俗的少女。也许因为正在生病的缘故,她看上去瘦了一些,却比当年更美了。她的肤色变得更白净,相形之下,头发和眉毛显得更黑。配上梦幻似的妩媚而忧郁的眼睛,小巧玲珑的鼻子和嘴唇,使她足以置身于秦淮河畔最顶尖儿的一批名妓当中,而毫不逊色。但这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在这张脸上显示出一种与她的绝大多数同行姐妹不同的驯良神情,一种过于端庄娴静的气息。冒襄此刻还说不上对这种气息喜欢还是不喜欢。只是不知什么缘故,他忽然想到了陈圆圆,想起了她那恶作剧的眼神,那令人哭笑不得的任性,以及层出不穷的花样,并不由自主地为这突然闪现的记忆而微笑了……

“哦,张老爷、冒公子,二位请坐……”董小宛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冒襄蓦地惊醒过来,他回顾了一下,发现张明弼已经在靠墙的一张椅子坐下,也就走过去,在旁边坐了下来。

这当儿,寿儿已经端上茶来,并且换过了两盏明亮的斗色晶灯。于是三个人便一边喝着茶,一边交谈。冒襄和张明弼详细地询问了小宛母亲陈氏的死,着实咨嗟感叹了一番;接着又问到董小宛的病,对她已见好转感到宽慰;随后,冒襄又约略地谈了一下别后的情形,谈到大半年来,怎样为着父亲的事四方奔走,现在有了结果。但是,他连一个字也没有提到陈圆圆。这并不是怕给董小宛知道,会引起猜疑和嫉妒。事实上,他对董小宛毫无别的想法。他今晚到这儿来,无非是满心的苦闷无聊打发不掉,想借此散散心而已。但是,他却不想提起陈圆圆,因为那毕竟是一件不痛快的、有损脸面的事……

不过,冒襄的这种心理,连他的好友张明弼也暂时捉摸不透。在这一阵子交谈中,张明弼很少开口。他一直在观察冒襄的言语、举动,猜测他的朋友如此坚执地要来拜访董小宛,到底有什么目的。当发现董小宛对冒襄流露出明显的、异乎寻常的依恋之情,而冒襄对于同陈圆圆的那段关系又讳莫如深时,张明弼就认定,冒襄已经把物色如夫人的目标,转移到董小宛身上来。他本来就一直为好朋友的痛苦忧郁而担心,同时,还为自己没能及时找到冒襄报信,致使陈圆圆被田弘遇抢去,多少感到有点内疚,但又苦于无法补救。现在发现了冒襄的这种“意向”,他不禁大为欣慰,于是决心要尽力促成它。因此,当谈话告一段落,张明弼就趁机站起来,拱着手说:

“我差点儿忘了,适才下船的时候,原不曾说清要不要船家等着。只怕他等得不耐烦,自己回去了。辟疆、宛娘,你们先谈着,我去吩咐一声就来!”

说完,也不等冒襄答应,他就叫寿儿提灯引路,匆匆出门,下楼去了。


“冒郎,你到这边来坐,这边暖和些。”当张明弼的脚步声在楼下消失了之后,董小宛忽然伸手拍了拍床沿,这样招呼说。正在为老朋友突然走开而感到疑惑的冒襄,怔了一下,茫然地回过头来。

“哎,来呀,把灯也拿过来,奴家有话要对你说哩!”董小宛娇嗔地催促着。

冒襄这一下听明白了。他目光灼灼地瞅了董小宛一会儿,微微一笑,站起来,先去桌上擎起一盏晶灯,把它放到董小宛床头一张方凳上。然后,侧身在床沿上坐下来,就势抓起董小宛的一只小手,把它放在嘴唇边轻吻着。

“唔,记得么?周清真的妙句:‘弄粉调朱柔素手,问何时重握’……”

董小宛把手抽回来,“啊,不,奴家的手脏!”她急急地说。

可是冒襄又一次捉住了它,“管它呢,嗯,管它呢,只要我喜欢!”他任性地说,挨个儿吻着那细嫩圆润的指尖;随即伸出胳臂,把董小宛揽进怀里,用腮帮在那娇养的脸蛋上轻轻挨擦起来。他微眯着眼睛,陶醉于这种愉快的、令人意荡魂销的接触当中。

“可是,可是奴家真的有话要问你……”董小宛无可奈何地说,脸红了。

“你问嘛……”

“那你说,圆圆她当真被抢走了么?”

像冷不防被人刺了一下似的,冒襄的表情变了。他放开董小宛,愠恼地盯着她,一会儿,才把眼光移开。

“哼,不错,抢走啦!”他冷冷地说,“你问这做什么?”

董小宛似乎没有注意冒襄情绪的变化,她点点头,露出悲戚的神情:“奴家也听说了,还有点不信。那么这是真的了——唉,陈家姐姐又漂亮,又能干,那份聪明伶俐更是万中无一。平日里姐妹行中理论到谁个将来最有出息,大家第一个就推她,却不道竟是这般命苦!”董小宛说着,声音哽咽了,泪水沿着脸颊流了下来。

冒襄没有作声。因为董小宛此时此刻突然提起这件事使他颇为恼火,而且他还有点怀疑她这样做的用意。哼,别看她假惺惺地故作悲态,说不定心中正幸灾乐祸,在变着法儿挖苦陈圆圆,以发泄她的妒火哩!风月场中,这样的娘们儿他见得多了。

渐渐,董小宛停止了流泪。她怔怔地望着床头的灯焰,半晌,低声地说:

“要是陈家姐姐不曾被抢,她同公子可是天生地设的一对。真的。只是,唉……”

冒襄忽然笑了。这嘴角上的笑容表示着他对这样的“表演”是多么熟悉,而且已经不想再“欣赏”下去了。他站起来,居高临下地望了望董小宛,说:

“你正病着,我本不该来打扰,又劳你陪了我这许久,实在过意不去。你歇着吧,回头我叫人封五十两银子过来,给你将养身子。过些日子我再来看你。”

“……公、公子要走……”董小宛颤着声儿问。由于惊愕和着急,脸孔一下子变得煞白。

“嗯,时候不早了。”

董小宛忽然露出惨然的神色,她拼命咬住嘴唇,垂下头去。

“请公子不要送银子过来。”她哑着嗓子说。

“啊!怎么?”

董小宛张了张嘴,只说出“奴家……”两个字,就哽咽住了。她拼命地摇一摇头,立刻用袖子使劲堵住嘴巴,眼泪却“吧嗒吧嗒”地掉下来。

看见她这个样子,冒襄倒奇怪起来。他犹疑了一下,重新坐下,稍稍缓和了口气,说:“不是我不肯多留,实在是派到襄阳去向家大人报告喜讯的人,明朝一早就要出发,我得赶回下处向他交代许多事。今日,我是偶然路过这里,听说你病着,就进来看望一下。现在见你好了点,就放心了。这点银子,无非是我们相识一场,聊表心意,你就收下吧!”

也许这温言解释发生了作用,董小宛很快地平静下来。她低着头,拭着泪,驯顺地听完冒襄的话,然后说道:

“适才奴家出语不逊,请公子休怪。不是奴家不晓事,要苦留公子。实在是奴家自从娘死之后,十有八日,寝食俱废,一天到晚昏昏沉沉,净做些颠三倒四的噩梦。有时梦见自己已经死了,每一次都是公子忽然来到,才救了我。今天公子真的来了,奴家一见,便觉得心情宁帖,精神爽旺。如此看来,公子实在是奴家的救命恩人。所以,银子奴家是决计不能收的。便是公子强要奴家收下,奴家也会一生一世不得安心的。公子若是可怜奴家,就请再稍坐片刻,待奴家举酒,为公子恭祝福寿双全。能这样,奴家明儿就是死了,也于心无憾了!”

冒襄当初看见董小宛眼泪汪汪的样子,满以为她必然照例要撒娇撒痴,又哭又闹。刚才他之所以缓和了态度,无非是以退为进;他说那一番话,也多半是随口敷衍。他已经准备着,倘若对方还要纠缠不休,他便抽身就走,毫不客气了。可是,没想到董小宛竟是一哄便听,温驯老实得出奇。接着,又听她说出那样一篇情真意切的话,更是大出冒襄的意料,反而使他不知如何应付才是了。

“只是、只是张兄正在船上等着我,去迟了怕不好……”冒襄犹犹豫豫地说。

“这个么,公子倒不必挂心!”寿儿那唱歌似的嗓音忽然在门帘外接口说,“张老爷临出门时曾吩咐婢子,说今儿是初三,星朗风清,他要沿河闲步,观赏夜景,半时一刻不会回船,他请公子在这楼上多坐些时,不必急着就走!”

由于寿儿这样说,冒襄也就无法再推托。他只好听凭董小宛吩咐寿儿置酒备肴,暂时留下来不走了。


苦留后约

直到三更以后,冒襄才从董小宛的闺房告辞出来。酒席之上,他被董小宛不断地殷勤相劝,着实喝了不少。不过,他还能保持头脑的清醒,没有忘记张明弼还在船上等他,也没有忘记明天一早要办的事。所以,尽管董小宛一再挽留他住下,他都坚决谢绝了。董小宛不敢过分勉强,只好起身送他下楼。当董小宛奇迹般地不用别人搀扶就站立起来,并且步履如常地走出闺房时,冒襄还没怎样在意,站在旁边瞧着的寿儿,却惊奇得瞪大了眼睛。

灿烂的银河已经移到中天,朦胧的银辉洒满了整个院子。湿润的、微冷的风,从七里山塘上吹来。在房顶的茅草上、在花树的梢头和草丛里,露珠儿在闪烁。四邻早已灯火全无,一片沉寂。偶尔,从远处的深巷里,传来一两声狗儿低沉的吠叫……

董小宛到了楼下,在屋檐前站了一站,等寿儿赶上来,把披风披在她的身上,她就陪着冒襄,缓缓地向大门走去。

“公子此去,不知何时才能再来?”不声不响地走了十来步之后,董小宛终于打破了沉默。

冒襄有点醉了。他乜斜着眼睛,微笑说:“人生何处不相逢。要来也容易,只要我想得起,就……来了;若是……我想不起,也不打紧……你托人来——说,提醒我……哈哈,不就来了?”

“只怕,只怕奴家托人去说,公子也不肯来呢!”董小宛的声音透着幽怨。

“不……不会的。只要你,托人来说……要不,你,到如皋,来找我,呃,也行!”

“到如皋?那——老爷、老太太不会骂你?还有少奶奶……”

“啊哈,这个,你就不知道了。爹妈最宠我,从、从来不拂我的意。少奶奶么,最是贤惠不过了,她还劝、劝我讨、讨小哩!”

“啊,公子这话当真?”

“谁、谁骗你!骗你,我、我就不是冒襄!”

这话刚说出口,门楼下的阴影里忽然有人拍着手笑道:“好呀,辟疆已经有约,宛娘还不赶快道谢!”

随着话音,两个人走到星光下来,却是张明弼和冒成。冒襄一见就站住了,指着张明弼大声大气地问:

“好你个张公亮,刚才躲到哪、哪儿去了?这会子却又钻、钻出来!”

“唉呀,辟疆,你还说哩。你赖在宛娘房里老是不出来,害我等得好苦。三番两次差冒成来打听,好容易才打听到这会儿散席了,我才巴巴地赶来接你。你一声儿不谢倒还罢了,反来埋怨我,这真是从何说起哟!”张明弼摆出一副委屈的样子,随即自己又笑起来。他转向董小宛说:

“宛娘,你身子瞧着像是大好了,恭喜恭喜!辟疆我们接走就行了。夜寒露重,你就不要远送了!”他瞧了瞧冒襄,又走上前来,向董小宛咬耳朵说:“你放心,明儿,我一定让他再来!”

董小宛本来打算把冒襄一直送到河边上。听张明弼这样说,她就没有再坚持。不过,她仍旧一手扶着寿儿的肩膀,站在门前,默默地目送着张明弼和冒成一边一个,搀扶着醉态可掬的冒襄,由门公提着灯笼引路,朝岸边泊着的小船走去。直到人影都看不清了,小船也离开了河岸,舱里的灯火颤动着,消失在迷茫的夜色深处,这才慢慢地走回院子来。

董小宛刚走进堂屋,她爹董子将就像从地里冒出来似的,出现在她的面前。

“阿囡,你可大好了?真叫爹高兴呀!”董子将笑嘻嘻地迎上来说,瘦刮刮的脸上现出多时不见的兴奋神情。

“爹还没睡?是的,孩儿觉着这会儿好多啦,有劳爹爹挂心。”董小宛疲乏地微笑着,行了一个礼,走向楼梯。

“呃,爹一心记挂着你的身子,哪儿睡得着哇!”董子将讨好地说,跟了过来,“呃,这么说,冒公子走啦?”

“嗯!”董小宛漫声应答着。强自支撑了大半宿,这会儿,她实在已经筋疲力尽,要不是寿儿搀扶着,她也许就爬不上楼梯了。可是,她的精神仍然很兴奋。忽然,她停住脚步,回头问:

“爹,你说,冒郎他怎么样?”

“啊,啊,好,很好,好呀!如皋首屈一指的大富翁,有财有势,花起银子来像撒灰似的,从来不皱眉头!你不见他前时在南京,偌大一所桃叶河房,他一个人就全包下来,在那里天天摆酒宴客,哪一顿不招待个一百几十人的!唉,说起他家的银子来,真是拔根汗毛也比我们的大腿粗——海着咧!”

“爹!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人!”

“人?嘿,人也好!小白脸,美男子,风流倜傥,人称‘东海秀影’。听说多少女儿家都为他神魂颠倒,说是‘宁为冒郎妾,不做富家妇’!嘿,阿囡,不是爹夸你,今晚他竟肯亲自来访,可见你福缘不浅哩!”

听爹这样一说,董小宛的心里也自甜滋滋的。她一转身,也不用寿儿搀扶,噔噔噔地独自上了楼。董子将一见,连忙紧赶几步,把寿儿搡到一边,抢先跟进闺房去,气得寿儿冲着他背后直做鬼脸。

董子将踏入闺房,看见董小宛已经坐在梳妆台前,正对着镜子怔怔地瞧。她一只手搭在腮边,轻轻地抚摸着,嘴角荡漾着微笑。董子将蹑手蹑脚地走近去,在离女儿三尺远近的地方站住,轻轻地叫唤:

“阿囡,阿囡!”

见女儿没有反应,董子将只好干咳一声,提高声音叫:“阿囡!”

董小宛愣了一下神,蓦地回头,脸上闪过一丝惊讶的神色,然后,立即就绽开笑脸。

“爹!”她做出撒娇的样子,欢快地叫,站起来,扯着董子将的袖子,把他拉到椅子旁边,“爹,你坐嘛,坐呀!”等董子将坐下之后,她也紧挨着他坐下来,用手指替他拈去粘在袖子上的一丝蛛网,说:“爹,女儿病了这许多天,劳你们操心不少,如今大好了,你可高兴?”

董子将神气起来。他皱着眉,正儿八经地点着头:“嗯,阿囡,你这些天可把爹吓坏了!也怪,怎么不迟不早,姓冒的那小子一到,你就好了?哼,倒像害的是相思病似的!”

董小宛脸一红,娇嗔地背过身子不依说:“爹,瞧你胡说些什么呀!”

“哦哦,胡说,是胡说,不说了,不说了!”董子将连忙改口,随即凑过来,压低声音问,“那么,你莫骗爹,他到底给了多少?”

“什么给了多少?”

“咦,你别装糊涂呀,当然是……”董子将把拇指和食指圈起来,做了个表示银子的手势。

“没有。”董小宛摇摇头。

“阿囡,你莫骗爹。爹知道你今儿个赚了不少,你这是拼着命儿挣的,多了爹也不要你的。这十两八两的零头,就算给爹买盅酒喝吧!”

“爹——真的没有嘛!”

“笑话!有道是‘窑门半爿开,有×无钱莫进来!’他不带个百儿八十的,敢进我董家门?阿囡,快给我!”

董小宛摇摇头。

“哎,阿囡,我知你要攒体己。实话说吧,若不是爹近来手气背,一连两天输得摸大门弗着,也不会巴巴地赶着屁股来向你讨。晌午我到半塘寺去求了根签,说我今夜准定翻本,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好,十两不行,那就五两怎么样?五两!”

“……”

“妈的,这样的女儿!那就三两,总行了吧?”

“……”

“啊,二两……”

“一两也没有。”董小宛终于说道,口气很平静,“冒公子是要给我些钱将息身子,可孩儿没有要他的。”

董子将迷惑地瞅着女儿,仿佛不明白她说什么。到后来,他眨眨眼睛,嘻嘻地笑起来:“阿囡,你别吓唬爹。爹胆子很小,不禁吓,一吓就吓坏了!”

“孩儿不是吓爹,这是真的。”

董子将的脸色忽然变成死灰,他斜着眼睛,丧魂失魄地在原地转了一个圈子。当目光重新落在女儿身上时,他的脸就由于失望和怨恨而变得狠巴巴的了。

“混账!”他咆哮起来,随手抓起一把茶壶,“啪”地摔碎在地上,“你、你鬼迷心窍!连自己是什么货色,都忘得一干二净了!你以为你是太太小姐,闲得发慌,找个小白脸来偷情吗?我们是做现钱买卖。一文钱,一文货!你这是卖的哪门子的春风人情!给钱也不要,不要钱你喝西北风去!”

董子将越骂越上劲,又拿起桌上还没来得及收拾的酒杯、汤匙,一只一只地往地上狠摔。顿时碎瓷片和残酒、汁水溅满了一地。寿儿在门外看见,又急又气,但是不敢走过来,只好拼命地朝董小宛使眼色。

董小宛一动不动地站着,紧抿着嘴唇,根本没有留意寿儿的招呼。她的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忧郁地望着暴跳如雷的爹,脸上流露出一种绝望的、坚决的神情。等董子将把两个酒杯、两只汤匙全摔完了,又拿起饭碗要摔的时候,她忽然冷冷地说:

“你摔吧,全摔完了也没什么。反正,我明儿也要走了!”

“什么?你要干什么?”董子将的手一下子停在半空,瞪着眼睛问。

“明儿冒公子来时,我要跟他去,再不回来了!”

“啊,胡说,不行!”董子将大叫一声,一下子蹦到女儿跟前,气急败坏地挥舞着手中的碗,“我不准你走,不准!听见没有?你是我养大的!我是你的爹!你得养我、侍奉我,给我挣钱、挣钱!谁都休想把你带走!休想……”

可是,任凭他怎么叫骂、蹦跳、哀求,董小宛却再也不开口了。


矢志相从

虽然董小宛拿定主意要跟冒襄走,可是冒襄却丝毫没有这种意思。夜来的一段邂逅,在他来说,无非是一时无聊,逢场作戏,绝没想到要承担什么责任。次日醒来,他已经把昨夜醉中的那一番戏言忘个干净。等赴襄阳向父亲报信的家人一走,他也收拾行装,准备返回如皋。只是挡不住张明弼再三提醒督促,冒成也在一旁帮腔,他才勉强命船家把船绕到半塘来,向董小宛辞行。

船刚靠岸,董小宛就匆匆迎出门来。显然,她早就在妆楼上守候着了。她今天特意打扮了一番,乌云般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到顶上用金环束住,向后挽成一个坠马髻。鬓边插了一组经过精心选择的珠翠首饰。病后苍白的脸色,被敷得很匀净的脂粉巧妙地补救过来了;淡淡地描出的眉毛,则相得益彰地衬托出她那双妩媚的眼睛。她穿了一袭桃红色薄绒女衣,紫色衬里,下面是八幅白地紫花滚边湘裙。在等待船上放下跳板的时候,她略带不安地站在岸边,紧闭着嘴唇,没有望冒襄,神情显得有点严肃。寿儿拎着一小捆行李跟在她的身后。

“唔,她的确是别具风致,非寻常女子可比!只是,她为什么要带行李来?这是什么意思?”冒襄疑惑地想,一边走到船旁,伸出手去,把董小宛搀上船来。

“二位相公真是信人!深蒙一再垂顾,教奴家不知如何答谢才好!”董小宛在船头站定之后,就敛着衣襟,侧着身子,深深地行着礼说。

“岂敢,岂敢!只为小生在姑苏的事情已经办毕,要返回如皋去了,特来向小娘子辞行。”冒襄随口回答,一边仍旧怀疑地打量着对方。

“啊,公子就要回去了?”

“正是。”

“不知何时启程?”

“即刻便要启程。”

“张老爷也一起去么?”

“科考之期将届,小生尚要赴海陵就试。张兄意欲偕小生到如皋盘桓数天,便回金坛去了。”

“如此,奴家有一事相恳,不知公子能俯允否?”

“啊,请讲不妨!”

一直到说这句话的时候,冒襄的脸上始终带着和蔼的微笑,但是,心里却越来越警惕。以他多年来出入风月场所的经验,他十分清楚同这一类“名妓”交往,要提防些什么。别看她们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却都不是寻常之辈。她们都有相当的身价,有很广的社会联系,有她们的崇拜者和捧场者。同她们打交道时必须小心,既不可过于古板迂执、傲慢无礼,也不可轻易地允诺什么。这两方面如果有哪一方面处置失当,传扬开去,都会为名士圈子里的同人笑话,有损名声。现在冒襄凭着董小宛今天的打扮,还带着行李,已经估计到她是有准备而来。联系昨天晚上她对自己苦苦相留的态度,他就多少猜测到对方的用意了,“哼,莫非你指望我就这样把你带走?可没那么容易!”他冷冷地想,同时考虑着她一旦提出这样的要求,将如何拒绝。

“二位相公屡顾之恩,奴家愧无以报。如不嫌弃,宁愿随船相送一程!”董小宛说,又一次恭恭敬敬地行下礼去。

如果董小宛一开口就提出要委身相嫁,那么冒襄自然很容易加以拒绝,可是她现在只要求“随船相送一程”;如果她提出是专门为了送冒襄,那么冒襄也还可以设法推却,可是她一开口就点明是送的“二位相公”,这就把张明弼也包了进来;而刚才冒襄又亲口说过,张明弼打算同自己一道回如皋去,这就更加使冒襄不便自作主张了。

“嗯,公亮兄,你看……”当冒襄终于发觉这个请求无法立即加以回绝之后,他只好回过头去,先征求张明弼的意见了。

“啊,便是冒兄与小生也以来去匆匆,未能与宛娘多盘桓些时日为憾。如此甚妙,只是偏劳宛娘,却是不当!”张明弼兴冲冲地说。

冒襄本来指望张明弼能帮他一把,所以事先不住使眼色。谁知这位把兄一心想当撮合山,却装作看不见。他不但自己表示同意,还把冒襄也说成早有此心。冒襄不好立即否认,唯有苦笑。

“这么说,冒公子也不见弃了?”董小宛问,目不转睛地望着冒襄。

冒襄迟疑了一下,终于说:“多蒙宛娘错爱,小生不胜感激。不过此事尚须从长计议。这儿风大,请——”说着,他就彬彬有礼地侧过身子,伸出手去,把董小宛搀进前舱的小厅里。

冒襄乘坐的这条船,是三吴地区常见的那种“浪船”。这种船不论大小,都装配有厅、房、门、窗,布置得颇为雅洁。船桅上虽然挂着风帆,却只是巴掌大的一块小席,全不管用。它航行时主要靠船尾的一支大橹,由两三个精壮汉子合力摇动,或者靠人上岸拉纤前进。更有一样,乘船时人和物都必须保持两边平衡,不能有超过一石的偏重,否则船身就会倾斜,所以又叫“天平船”。这种船一般只在方圆七百里的水道内航行,偶尔也冒险过次把长江,至于沿江而行,那就得改乘大江船了。

当冒襄把张明弼和董小宛让进前舱的小厅里坐定之后,有好一会儿,他望着窗外的景色,没有立即开口。他并非傻子,自然不至于看不出董小宛所说的“相送一程”,无非是一种借口,一旦让她随船之后,下一步,她就会提出更高的要求,例如要他娶她之类。而这是绝不可能的。不要说现在他正急于回家去安慰母亲,还要应付迫在眉睫的科考,还有八月的乡试,根本没有心思来考虑处理这种事。而且,即使他真的要纳妾,董小宛也不是他心目中的理想人选。这个风尘女子身上所表现出来的过于温驯端庄的气质,那种一心向慕做一个贤妻良母的古怪念头,都使冒襄不喜欢。虽然未至于讨厌她,但他认为,那样的角色,有他的妻子来充当就足够了。他心目中的如夫人,除了美貌和技艺之外,还应当会撒娇撒痴,会使小性儿,会嫉妒、恶作剧,会把人捉弄得啼笑皆非、心痒难熬——总而言之,应当有那么一点“坏”,才够味儿,就像陈圆圆那样……

一想到陈圆圆,冒襄的心又隐隐作痛起来:“哦,她是出类拔萃的、罕有的、宝贵的!这样的女子,一辈子最多只能遇到一个!她已经几乎永远属于我,却让我把她丢失了!但毫无疑问,她是无法代替的!”

冒襄猛一抬头,发现有两双眼睛正关切地期待地望住自己——那是董小宛和张明弼。他一下子清醒过来,定了定神,垂下眼睛说道:

“宛娘,你的一番盛意,小生已是心领。只是你病体初愈,第一要紧的是将身子养好,这车舟劳顿,却是不宜。往后日子正长,相见机会还很多,何必拘执于眼前?依小生之见,这相送一程,不如就免了吧!”

“可是,可是,奴家自己觉着精神健旺,已是大好了!”董小宛急急地说。

“今日是大好了,可是路上一劳累,又安知不会反复?还是以静养为宜。”

“啊,奴家卧病十有八日,药石无灵;得公子昨夜枉顾,顿觉身心俱泰,霍然而愈。此皆公子洪福相庇之故。奴家、奴家只恐一旦离了公子,‘二竖’[二竖,指病魔,出自《左传·成公十年》。]重来,那时,便是想再求公子相救,已是不能了。还望公子怜奴危病之苦,准许随船盘桓几时,奴家毕生铭感公子大德大恩!”

冒襄听她这样说,呵呵地笑起来:“宛娘也太言重了。哪里就有如此神妙之理!你无非是就医多时,药力到了,你自己虽然未觉,其实病已见愈。却撞着我来访,便把医师之功错算到小生身上。昨夜即便小生不来,你也一样会好的。”停了停,他又接着说,“不瞒小娘子说,非是小生执意不允,皆因眼下科考之期已届,小生此去,是日夜兼程,一天也耽搁不得。万一小娘子的贵恙在船上反复起来,到那时停船料理又不是,不停船料理又不是,却怎生区处?”

“啊,若是果真如此,奴家必当自行离船,决不敢耽搁公子们一日行程!”董小宛回答得很坚决。

冒襄漫不经心地摇摇头:“这话现时好说,到时我们又岂能……”他忽然看见董小宛神色惨然,眼圈红红的,嘴唇也在可怜地抖动着,马上就要哭出来的样子,就顿住不说了。

“辟疆!”坐在旁边许久没有说话的张明弼终于开口了,“宛娘既是一片至诚,你又何苦执意相拒?我瞧她今日身子确是大好了,陆路奔波怕还不行,船是尽可坐得的。倘若你还不放心,那么到时有什么事,都包在愚兄身上便是!”

冒襄对于这位把兄不同他商量,就自作主张一个劲儿地煽风牵线,本来就十分不满。适才张明弼又不理会他的暗示,一口答允让董小宛随船送行,更使冒襄恼火。这两口气还未出,现在听他又来讨好卖乖,便把脸一沉,回过头,紧盯着张明弼问:“这么说,公亮兄是不打算随弟回如皋去啰?”

这次他们结伴去如皋,本是张明弼的主意,其中包含着他作为冒襄的盟兄,专诚前往拜谒冒母,向她表示敬意和慰问这样一种用意。现在冒襄忽然提出这样的问题来,张明弼就知道冒襄生气了。他历来有点怕这位才貌出众的兄弟,总是顺着他,不敢违拗他的意思。见他发了怒,张明弼只好讪讪地住了嘴。

一度重新燃烧起希望的董小宛,现在似乎完全绝望了。她不再说话,眼圈又开始发红。她垂下头去,久久地盯着自己的裙裾,可是到底没有哭出来。

看见她这个样子,冒襄倒也有点不忍。他站起来,走近董小宛的身边,柔声地劝解说:“非是小生薄情,其实行程紧迫,这也是为小娘子着想,没有办法的事。你好好儿回去吧,可别想不开。秋后我说不定还要来,到时一定多盘桓些时日,好不好?”

在冒襄说话的当儿,董小宛似乎也拿定了主意。她仰起脸,严肃地瞧着冒襄,眼睛里现出果决的神情。等他说完之后,她也站起来,说:

“既然公子实在为难,奴家也不敢相强。只是奴家已决意离开此地,不再回来。如今既有此便船,奴家这就向船家说,情愿租借那烟篷底下一席之地,附搭而行。奴家既不敢相送公子,路上奴家是死是活,公子亦一概不必理会。”

董小宛说完,朝冒襄和张明弼深深行了一个礼,就转过身,朝舱外走去。

这一着大出冒襄的意料,他没想到董小宛的意志竟如此坚决。自然,他可以吩咐船家,不准她附搭,但那样做不但显得太绝情,而且同一个风尘弱女这样相斗,也未免过于小气,有失自己的身份。那么听凭董小宛住到烟篷底下呢?更加不行。因为她并非一名普通的妓女,在江南的名士圈子中,她早就艳名远播,无人不晓。若是传扬开去,董小宛在冒襄的船上竟然遭受如此虐待,势必引起舆论哗然,自己也难免为人们所笑骂……

这样一想,冒襄反而着忙起来。他张嘴想喊,又觉得不太妥当,于是只好朝正在一旁紧盯着他的张明弼做了个手势,意思是请他快点把董小宛招呼回来。

不一会儿,董小宛跟着张明弼重新走了进来。她低着头站在冒襄跟前,默不作声。冒襄板着脸把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阵,终于无可奈何地问:

“嗯,你是说只要随船送我们一程?”

董小宛点了点头。

“就送一程,没有别的了?”

董小宛犹豫了一下,想说什么,但终于仍旧点点头。

“好吧,那么你就留下。到下一站,你可一定得回来!”

冒襄说完,就朝舱外叫:“冒成!”

冒成应声出现在舱口。

“你去——把这位小娘子的行李搬进来。然后吩咐船家马上开船!”

“是!”冒成答应着,但是身子却没有动弹。

“去呀!呆着做什么?”

“是——呃,启禀大爷,刚才外面来了个人,他说他是小娘子的爹……”冒成垂着手说。

“唔?”冒襄的目光顿时闪动起来。他怀疑地瞧了董小宛一眼,问冒成,“他来做什么?”

“他说、呃、他说……”

“快说啊!”

“是!他说,这位小娘子是他一手养大的,大爷不能就这样把她带走了,他求大爷念他年老孤贫,好歹赏他几个钱。”

这要求来得如此突然、意外,有半晌工夫,舱里变得一片静默:冒襄双眉紧皱,一言不发;张明弼微低着头,在慢慢地捋他的胡子;董小宛则显出一副又急又气的样子。她大睁着一双惊惶的眼睛,瞧瞧这个,又瞧瞧那个,当发现似乎谁都不打算听她的解释时,她的表情就由情急变成绝望了。

终于,冒襄慢慢地抬起了头,冰冷的目光笔直地射向冒成,后者哆嗦一下,赶紧低下头去。

“胡说!”冒襄蓦地吼叫起来,“宛娘不过是跟船送我们一程,一两日内就要回来。什么‘把她带走了’?他说这话想敲诈谁!以为本公子会吃这一套?笑话!告诉他,钱,有!可就是不给他,半个子儿也不给!让他赶快走,别耽误了开船!”

说完,冒襄就转过身,狠狠地盯了董小宛一眼,快步走进与小厅相连的卧室里,“砰”地关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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