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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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舌剑唇枪 虎丘大会之后的第三天,即农历三月三十日夜里很晚的时候,钱谦益和柳如是乘船回到了常熟。随他们一道回来的还有陈在竹等三位族人,以及一群男女仆役。当由灯笼、伞盖、大轿、小轿和各式箱笼行李组成的这支队伍浩浩荡荡进入半野堂时,钱府上下都从睡梦中惊醒,忙碌起来。从大门、二门、大堂、二堂一直到内宅偏院,灯光接二连三地亮了。几个执事头儿几乎是同时出现在门厅里,神色惊惶的仆人来回奔跑,两顶专供宅内行走的肩舆已经抬出轿厅来准备着。一个睡眼惺忪的年轻门班糊里糊涂地走错了方向,被班头夹脖子揪住,用力一搡,跌跌撞撞奔回队列里。 钱谦益在轿厅下了四人抬大轿。他显得憔悴而疲惫,黝黑的脸明显变瘦了,头发胡子也似乎白了不少。在等候其余几个人下轿的当儿,他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站着。几名执事头儿的殷勤问候,也没能使他打起精神。直到陈在竹等人默默地走过来,征询地望着他时,钱谦益才勉强睁开眼睛,摆摆手:“嗯,你们都回去吧!”说完,他就转过身,同柳如是各自上了一顶肩舆,由两名小厮提着灯笼在前头照路,慢慢地向内宅行去。 今夜没有月亮,几颗闪烁的星星,只眨了眨眼,就隐没在薄翳中了。宅院里一片幽暗,远近疏落的灯火在夜气中颤动着,更鲜明地凸现出来;肩舆两旁,廊柱、栏杆,以及栏杆外花树的影子不断闪过;大门那边的人声渐远渐小,听不见了,耳畔只剩下训练有素的轿夫们又轻又匀的脚步声…… 也许是回到了家的缘故,钱谦益觉得紧张的心情开始松弛下来。虽然肢体加倍的倦怠,但这些天来拼命撕扯着他的神经的那只利爪,终于松开了。他仰靠在椅上,默默地瞅着长廊外的那一道黑糊糊的、城垛似的高大院墙,忽然感到:天地固然很大,但是一个人只需要有一角之地,就完全可以躲开扰攘的人世,自得其乐地生活下去。而自己的这个家是安全的、可靠的。在这坚固高大的院墙之内,绝对不会有自己的地位和权威遭到蔑视那种情形发生。这就够了,至于院墙外面的风风雨雨,大可置之不理。“哼,让他们爱怎样拨弄就怎样拨弄好了!所谓名声,所谓威望,无非是博取高位的一种本钱。如果做不到这一点,还有什么用!”他冷淡地想,开始觉得近两三天来,自己为此而惊慌失措,寝食不安,实在没有必要。接着,他又想到,这一次无疑十分倒霉而且扫兴,但同天启元年主试浙江,被人告发纳贿舞弊,以及前几年本乡奸民张汉儒上京诬告自己那两桩事比较起来,毕竟幸运得多。那两次都被弄得锒铛入狱,几乎性命不保;这一次大不了复官不成,白赔几千两银子,外加被人指责非议一阵子,如此而已。“哎,‘唾面自干,韬晦待时’,古人尚且难免,又何况我钱谦益!”这样暗暗说了一句之后,他似乎终于找到一条自我解脱的退路,不再像原先那样烦恼。本来,他还打算广派人员,四出打探士林当中对于这件事的反应,如今也觉得派不派都无所谓了…… 第二天早上,钱谦益在我闻室里一直睡到辰时。 在外面的起居室里,柳如是踮着脚走来走去,显得心神不定。她早就起来了,梳洗之后,到毗邻供奉观音大士的龛堂里上过香,又袖着手儿瞧了一会红情、绿意两个丫环浇花。她本想等钱谦益起来一起用早点,后来等不及,只得先用了。用完早点,钱谦益仍旧酣睡不醒,她便研墨展纸,临了几行宋徽宗的《女史帖》,终于觉得全无兴致,又丢下了。 “莫非这件事就这样完了?”她想,“这么快,这么容易!……老头儿其实也太胆小了,被人一吓唬就慌了神!本来应该破釜沉舟试一试的,他却不敢。结果功败垂成,多少心思全白费了……今后怎么办?莫非当真要老娘陪他这样过一辈子不成?莫非这一辈子再没有出头露脸之日了?哼,不行,当初老娘嫁他可不是为的这个!……但是,那又怎么样呢?有什么办法?有什么——哎,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死老儿怎么还不爬起来?” 柳如是转过身,犹豫了一下,正要朝寝室走去。这时,红情的声音在院子里响起来: “啊,老夫人来了!婢子给老夫人请安!给少爷请安!老夫人请屋里坐,老爷这会儿还睡着未醒呢!” 柳如是怔了一下,站住了。只见门帘掀起,钱谦益的元配夫人陈氏,在一群丫环仆妇的簇拥下,走进起居室来。 陈氏是一位面目慈和的老妇人,头发已经微微见白,圆圆的、平扁的脸上,嵌着一对杏核眼,眼皮像是老睡不醒似的耷拉着,再加上扁扁的小鼻子和两片厚嘴唇,使人觉得这张脸即使在年轻的时候也不漂亮。但出身名门,自幼深受诗书礼教的熏陶却使她的眼神举止之间,自有一种大家闺秀的雍容气派。这一点,恰恰无论是朱姨娘还是柳如是都无法仿效的。她今天穿了一身茶褐色绣蓝花茧绸女衣,梳着一个老式的圆髻,髻上插着几支珠翠。由于满脸细碎的皱纹已无法掩盖,她干脆只薄薄地涂了一层脂粉。陈夫人高大肥胖,与柳如是的矮小灵活恰好是鲜明的对照。 同陈夫人一道进来的,还有少爷钱孙爱、大丫环月容和两个有身份的老妈子。 “姐姐来啦,姐姐请坐!”当柳如是看见已经躲不开时,她只好迎上前去,行着礼说。本来,按照规矩,当姨太太的应当每天早上到上房去给太太请安。可是柳如是嫁进来时,是坐的八人抬的花轿,举行过大吹大擂的婚娶典礼,加上钱谦益又吩咐家人称她作柳夫人。论身份地位,她都不能算姨太太。算什么,谁也说不清。不过以柳如是的性子,她就认为,第一,按年岁大小,称陈夫人一声“姐姐”就足够了,没有必要像其他姬妾婢仆那样,称之为“老夫人”;第二,那些每日请安、逢节磕头之类的玩意儿,自己就更加无须沾边。为了这个缘故,不少亲友以至婢仆私下里都为陈夫人愤愤不平。倒是陈夫人逆来顺受,安之若素,从未提出过抗议。所以大半年来,彼此还能相安无事。 “那么,老爷还没起来么?”陈夫人由月容扶着,在起居室正当中的一张椅子坐下之后,抬起眼睛,安详地望着柳如是,问。 “哦,还没哩!”柳如是细眯着眼睛,迎着对方的目光,用同样不慌不忙的口吻回答。以往,她同陈夫人相对时,不知为什么,总是不由自主地有点紧张和慌乱,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这使她事后回想起来,十分气恼。现在她决心改变这种状况。 “哎,你也坐啊!”陈夫人温和地说,又朝站在身旁的钱孙爱点点头,“孙爱,你也坐下。” 钱孙爱很快就坐下了。他还是那样苍白、瘦弱。从一进门起,他就目不转睛地瞅着柳如是,眼里闪出狂喜的光,时时露出要同她说话的样子。 柳如是却没有坐。按照钱府的家规,在正室夫人面前,姨太太只能坐凳子,而不能坐椅子。凳子比椅子要矮一截,这无非是维护上下尊卑传统之意。如今柳如是自然用不着去坐凳子,但是陈夫人招呼她坐下时,只是以“你”相称,却撩起了柳如是心中的愤慨。她早就发现,尽管自己口口声声称陈夫人作“姐姐”,对方也不曾就此提出过异议,可是这个老太婆却始终不肯回称自己一声“妹妹”。这常常使柳如是尖锐地、屈辱地想到:对方实际上仍然不肯承认彼此的平等地位,哪怕她嘴巴上并不这样说…… “咦,怎么不坐?坐啊!”陈夫人催促说,她对于柳如是的踌躇显然有点奇怪。 “是呀!柳太太,太太让你坐哩!”钱孙爱也热心地帮腔。 “哼,再不坐,她就会当我不敢呢!”柳如是想,只好憋着一口气,在陈夫人右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来。 这之后,为着保持一种起码的家庭气氛,她们开始谈起天气、柳如是这次随钱谦益到苏州去的见闻、车舟的劳顿,以及家中的一些琐事等等。陈夫人的脸上始终挂着蔼然的微笑,她耐心地听着,从不打断柳如是的述说。柳如是则显得过分的兴奋和快活,她用苛刻的、批评的口吻谈到她所见到的一切,不断地在谈话中引进各种各样深奥的典故和古人的名言,她还常常无缘无故地发笑,随后就突然停下来。 “昨天晚上老爷很晚才睡么?”陈夫人不动声色地问,回头瞧了瞧寝室的门。 柳如是斜了陈夫人一眼。“她为什么总是摆出这副样子?好像这府第里唯有她才是名正言顺的主子似的!”柳如是愤愤地想。为了表示对这种可恨的“尊严”的鄙视,她故意歇了一会儿,才慢条斯理地回答:“昨天么,老爷一回府就睡下了。嗯,他呀,就是这么个怪脾气,要么不睡,要么一睡就睡个没完!我劝过他多少回,这样不好,会伤身子的哟!当时,他还真听了。可过得十天半月,又忘啦!”她顿了顿,瞟着陈夫人,“老爷这脾气,姐姐还能不知道?” “是这样的么?我当真还不知道哩!”陈夫人老实地回答。 “啊哟,姐姐这话可是在骂我了!”柳如是大惊小怪地嚷起来,“姐姐怎会不知道?若是姐姐说不知道,就是骂我随口喷蛆了!” 陈夫人怔了一下,随即微微一笑:“怎么会?这些年,都是你们服侍老爷。他的脾性儿怎样,自然该是你们比我知道多些。” 柳如是不作声了。她眨眨眼睛,感到有点失望:“哦,她为什么不生气?我明明在挖苦她,难道她听不出来?不,她是打心底里瞧不起我!对啦,她是大家小姐,我不过是下贱的娼妇。她想必觉着,连同我生气也有失她的金贵身份!”这样一想,柳如是仿佛给人兜头浇了一瓢冷水似的,呆住了。她茫然若失地瞅着陈夫人,渐渐现出一种绝望的、怨毒的神情。 “老爷暂且不醒也好,有一桩事,我原要先与你商量的。”陈夫人说,仿佛没有留意柳如是的神情。 “……” “是这么回事,三姨太她有过错,得罪了你,我已经教训过她了。闻得老爷也很生气,要将她赶出去,让她到城东老屋去住。这原也应该。只是乃念她服侍老爷十几年,又有生养孙爱这份功劳。常言道,不看僧面看佛面。我想向你讨个情,饶恕了她这一次,下次再犯,加倍责罚,我也决不维护于她。你瞧,这样成不成?” 陈夫人垂下眼睛,缓缓地说着。以她的身份,用这样的口吻向柳如是说话,在旁人看来实在是低声下气得过分。站在旁边的大丫环月容和两个老妈子惊异地瞧着她,又望望柳如是,脸上都现出愤愤不平的神色。 柳如是自然不会看不见这一点。本来,这件事她已经答应钱谦益暂且作罢,不过怕朱姨太知道后,愈加神气起来,才一直故意拖着,不给她说清楚。至于陈夫人,她从娘家回来时,钱谦益同柳如是已经上了苏州,自然也不知道。如今她显然是听了朱姨太的投诉,出面来说情的。不过,老太婆的这种态度和口气,却使柳如是十分恼火。“哼,你这是故意让我难堪、出丑、下不来台!我可不是傻瓜!”她想。于是冷笑一声,说:“姐姐这话,我可是万万不敢承当!我是什么人?怎敢如此大胆,起意要把三姨太撵出府去?纵然这大半年,我在老爷身边的时候多些,但老爷的事情,我是一星半点也不敢过问。三姨太骂我、咒我,背地里阴损我,我心里不痛快,辩驳几句也是有的。可是大婆小婆拌嘴斗气的事,哪户人家少得了?吵过就算了,我可没往心里去。我也不知老爷要把三姨太赶出府去是何用意,眼见老爷火气大了,吓得想问也没敢问。如今姐姐不知受了哪些个黑心瞎眼的丫头妈子撺掇,突然来向我讨情,真叫我吃惊不小!瞧这样子,我岂非成了那轻贱狂妄、没教没养的人了?姐姐你心里有气,骂我、打我都行,可千万别提这讨情的事!” 这一番话带枪夹棒,既尖酸又决绝,听得陈夫人面上红一阵、白一阵,怔在那里,没有了主意。就连站在她身后的两个老妈子也面面相觑,倒抽一口凉气。最后,还是大丫环月容乖觉些,她悄悄扯了扯孙爱的衣袖,又努努嘴,意思是要他出面去说。 钱孙爱自从见了柳如是,就时时想同她说话,只是插不上嘴。被月容提醒,他就忙不迭地跳起来,走到柳如是跟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说:“孩儿给柳太太请安。许久不见柳太太,柳太太可好?” 柳如是瞥了他一眼,淡淡地问:“嗯,少爷有什么事吗?” 钱孙爱兴冲冲地说:“哦,没……没什么,孩儿只是许久不见柳太太,心中想念得很。前些日子听说柳太太身子欠安,孩儿一直担心着,如今见柳太太好好儿的,孩儿就放心了!” 钱孙爱这话说来谦卑有礼,一片真诚,倒使柳如是有点意外。她凝视着他,忽然微微一笑:“嗯,你口口声声喊我做太太,就不怕你三娘打烂你的小屁股?” “怕什么!”孙爱脸红了一下,随即理直气壮地说,“这是爹吩咐的,你是太太,我自然该这样叫,没错!” 柳如是点点头,笑得更加柔和:“你不是再不进我这门了么?怎么今天又来啦?” “不,那是三娘不许我来,其实孩儿很想来的。今天是太太带我来,她、她就拦不住啦!” “嗯,要是没人带,你就不敢来了?” 钱孙爱犹豫了一下,他显然还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但是,当看见柳如是微眯的眼睛现出轻蔑的神情时,他就情急起来:“不,我敢,谁说不敢?只要我喜欢,哼,谁也管不着我!” “这样说,你是喜欢我啰?” “是……孩儿、孩儿,喜欢……”兴奋得满脸通红的钱孙爱结结巴巴地说。 “那么,”柳如是歪着头,高高地挺起胸脯,并且风骚地摇摆着腰肢,“你说说,喜欢我哪儿?唔?” “这个……孩儿,不,不知道……孩儿只是觉得……喜欢……”钱孙爱羞涩地瞧了柳如是一眼,低下头去。可是,他立刻又抬起头来,狂热地盯着柳如是看。 在同孙爱说话的当儿,柳如是一直暗暗注视着陈夫人的反应。当她发现这位自命高贵、循规蹈矩的可恶的老太婆,被自己的行为吓得目瞪口呆,不由自主地浑身发抖时,她尝到了一种报复的、恶意的快感。 “那么,好吧。难得你有这份孝心。我回头要好好打赏你!”柳如是终于结束道。她已经把陈夫人狠狠地捉弄了一番,并且亲眼看见了对方的恐怖和慌乱,也就不想再理会钱孙爱了。 钱孙爱却不明白这一点,而且他又一次受到月容的催促。 “娘,不要,孩儿不……什么打赏,不要!孩儿只要你……一件事,答应我。”他语无伦次地说。 “哎,什么事?” “孩儿……呃,你若是真疼孩儿的话,求你向爹说,别把三娘赶出去。” 柳如是怔了一下,顿时沉下了脸:“你这孩子真不懂事,刚才我不是说了吗,这不关我的事!” “哦,关的,关的,我知道关的!我要你答应我!”钱孙爱一把揪住柳如是的衣袖,扭着身子,撒起娇来。 柳如是有点恼火了。她心想:“亏你这涎脸的孱头刚才嘴巴子比糖还甜,老娘还当你真的向着我。原来你们都串通好了,来做戏给我看。哼,老娘岂是受人耍的角色。你便求到塌天,也休想我松口!”拿定主意,她就用力把袖子一挣,说:“你歪缠什么!看把衣裳弄皱了,快快松手!” “不嘛,我要你答应我!”钱孙爱一边说,一边把袖子攥得更紧。 柳如是当真生气了,她瞪起眼睛,喝道:“混账东西,你松手不松手?” 钱孙爱犹疑了一下,但是柳如是先前的亲昵态度显然给他造成了错觉。他不但不松手,反而大胆地把柳如是的胳膊抱住。 “我不嘛,我……” 然而,怒不可遏的柳如是不等他说下去,便扬起右手,“啪”地扇了他一记耳光。 这一下,钱孙爱立即松了手。他后退两步,呆呆地望着柳如是,脸上现出茫然、惊诧的神情,渐渐这神情变成恐怖。蓦地,他尖叫一声,转过身去,发疯似的推开赶过来保护他的月容以及另外两个老妈子,飞奔出了门。两个老妈子连声叫唤着,也慌里慌张地奔了出去。 这当儿,陈夫人早已站了起来。她气得浑身直打哆嗦,指着柳如是,一迭声地说:“你、你、你你……”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柳如是也满脸通红,她悻悻地理着衣袖,激怒地叫:“你们自己没脸面,却使出这等下作的诡计,支派个孩子来上阵,让他挨打。这可是你们自招,怨不得谁!” 陈夫人显然完全不会对付这种无法无天的侍妾。她不知怎么办才好,半晌,才喘着气说:“好,我、我找相公去!” “不用找了。我都听见了!”一个低沉的嗓音说。大家蓦然回过头去。不知什么时候,钱谦益已经披着一件长袍,脸色阴沉地站在寝室的门口。 “古语说,‘国必自伐,然后人伐之。’家亦如此,必先自败,然后人败之!”他怒声说,走出起居室来,“同是一个家中的人,尚且不能和睦相处,偏要争斗不休。你们说,这样怎能抵挡外人的侵侮和欺凌,怎能应付非常之变?你们纵然不用为这种事操心,可是我要!你们还让不让我有片刻的安宁?啊!”他发火地吼叫起来,严厉地瞪着陈夫人。直到后者满心委屈地低下头去,掩着面孔倒在椅子里,他才转眼看看柳如是,发现她咬着唇儿,还在皱眉瞪眼地生气,就放缓和了声调,说:“现在,可不是争闲气、泄小忿的时候,须得和衷共济,以渡难关——今天这事,我看就算了。朱姨娘嘛,还让她留在府里,可不准她再闹!至于孙爱,年纪不小了,该懂点事了。连他也跟着混闹,成什么话!嗯,回头叫他来见我!” 访友消愁 “不知老师枉顾,请恕弟子失迎之罪!”罢官在家的前户科给事中瞿式耜,身穿礼服迎出大门外来,拱着手说。他那高大健壮的身躯微弓着,浓眉下面一双精光闪烁的眼睛专注地望着阶下,长方形的脸上现出恭敬严肃的神情。 这是钱谦益回到常熟之后半个月的一天下午,偏西的太阳从幽静狭长的巷子上空照下来,把高大漂亮的瞿府门楼的影子,清晰地勾画在大门对面的白粉影壁上,那影壁盖着讲究的瓦顶,还有雕砖镶边。 刚刚从四人抬大轿里走下来的钱谦益,听见这熟悉的招呼,抬起了头发花白的脑袋,黝黑的脸上露出亲昵的,几乎是讨好的笑容。 “哎,太亲翁,何必客气!”他大声说,迎上去,同趋步下阶的主人行礼相见,“说真的,一路上我还叨念着,怕你出门了呢!” “没有——二冯兄弟,还有云美、子长他们都来了,正在卿云阁里看字画呢!” “噢,他们都来了么?” “要是老师有事……” “没事、没事!我也是随便走走。嗯,听说你新近收到一幅赵子昂,我正想瞧瞧!” “是,请——” “请!” 这样说完之后,两人便并肩朝宅子里走去。 在常熟城里,瞿式耜可算是同钱谦益关系顶深的一个人。他不仅是钱氏早年的学生,而且他的孙女儿又许给了钱孙爱。论学业渊源,他该称钱谦益作老师;论姻亲关系,钱谦益却得反过来尊他一声“太亲翁”。不单如此,他们还曾一起在朝共事,一起在崇祯二年被温体仁排挤罢官;十多年间,他们同样一直在家赋闲,得不到起用。前几年,有个叫张汉儒的本地帮闲,秉承温体仁的意旨,入京告发钱谦益在家贪肆不法,把瞿式耜也告了进去,结果师生二人又同时被捉拿进京,下狱问罪。幸而温体仁很快就倒了台,他们才逃过危难。因了这种种缘故,二人的关系,就确实非比一般。不过,瞿式耜生性耿直,对钱谦益是恭敬而不阿谀。所以有些见不得人的事,钱谦益也避免找他商议。不过,既然落到了目前这种倒霉的境地,瞿家却又成了钱谦益寻求慰藉的理想去处了。 当钱谦益在瞿式耜的陪同下步入卿云阁时,先到的几位本地名流或坐或站,正在那里指手画脚地品评字画。看见钱谦益进来,大家便住了口,一齐迎上来同他相见。这些名流,平时也都是钱府的常客,彼此熟悉得很。可是此刻钱谦益见到他们,却不由自主感到有点心虚。“嗯,不知他们可已听说那桩倒霉事?”他想,脸上尽力装出从容镇定的样子,暗地里却十分注意每个人的神情。直到发现大家都没有异常的表示时,他才稍稍放下心来。“毕竟是交往多年,所以……”于是,他开始分外热情地同大家行礼、寒暄,侧着耳朵倾听每一个人所说的每一句话,然后,带着亲切的微笑,回答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问题…… “啊,牧老,你来,你来瞧这画!他们说是宋徽宗,怎么会是宋徽宗!”一个兴冲冲的声音蓦地叫起来。那是一位名叫冯班的本地名士。他长着一个可笑的红鼻子,和一双狂热的、醉醺醺的眼睛。秃而亮的脑门上歪扣着一顶半新不旧的方巾,下面露出乱蓬蓬的头发,直裰的胸前尽是星星点点的油污酒迹。不过,别看他外表邋里邋遢,却写得一手好诗,对书法也颇有研究,在江南文坛上薄有名气,与他哥哥冯舒并称“常熟二冯”。 “咦,牧老,你快过来瞧啊!”冯班又叫,不管钱谦益正同别人说话。 “定远,你总是火烧眉毛似的!”钱谦益微笑着责备说,离开了交谈者,走到挂在墙上的一幅绢本宋画跟前。 这是一幅《芙蓉锦鸡图》:一枝盛开的木芙蓉自画的左上方斜伸下来,枝上伫立着一只羽毛璀璨的锦鸡。它的重量把花枝压得微微弯垂。一丛萧疏的秋菊安排在画的左下方,右上角则对称地翩飞着一双彩蝶。蝴蝶下面用瘦金书题着一首五言绝句: 秋劲拒霜盛,峨冠锦羽鸡。 已知全五德,安逸胜凫鹥。 右下方靠边署着:宣和殿御制并书 钱谦益漫不经心地望着画幅。这幅画他在瞿式耜家里已经看过多次,而且反复讨论过它的真伪。要在以往,他会立即说出自己的意见。不过此刻出于一种周到的考虑,他却想给冯班一点面子。 “定远,你说这画不是徽宗御笔,所据何来?”他侧过头问。 “咦,牧老你瞧那首题诗,第一句,‘秋劲拒霜盛’的‘盛’字,显系‘威’字之误!此处下一‘盛’字,不唯平仄欠工,而且不通!须是‘威’字方诗意畅达,而且谐韵。岂有堂堂御笔,而荒谬不经若此!必系赝品而又出于极端下流无知者之手无疑!” 冯班说“盛”字是误字,钱谦益倒不曾注意到。他走上前去再仔细瞧一下那首题画诗,随即微笑起来。但他也不立刻说破,反而点点头:“定远的话不错,这画或许并非道君皇帝真迹。” “喂,怎么样?怎么样?啊?”一直瞪大眼睛等他回答的冯班,兴奋地跳起来,胜利地大叫。 “可是……”“不过……”好几个声音同时表示不服气。钱谦益摆摆手,让他们安静下来。 “我说这画并非道君真迹,是说可能如此。皆因宋时画院中,确有画师曾为道君代笔,所谓‘供御画’便是。不过,倘若此画果属此类,则题诗内断不致出现误字。即使当时确有误题,亦必不敢以之进呈天子,更不敢任其流传,而必当即时毁去。”说到这里,他稍稍停顿了一下,望望大家,才又接着说,“其实,‘拒霜’,乃木芙蓉之别称。‘拒霜盛’,是谓此花盛开。故‘盛’字并无不通。若改作‘威’字,反而不妥了……” 这样一说,持不同看法的几个人都频频点头。冯班却像被人掐住了喉颈的公鸡似的伸着脖子,瞪着眼睛,再也神气不起来。 “不过世上之事,阴差阳错,未可以常理度之者正复不少,所以亦不能以此论定。”钱谦益瞧了一眼冯班,又补充说,“但我观此画布局严谨,宾主分明,疏密有致,色泽鲜妍,渲染精妙。即便是左下角上那丛不惹眼的小菊,亦摇曳多姿,刻意求工,故此画纵非道君御笔,亦当系北宋院画之精品——鄙人浅见如此,未知诸位以为如何?” 这一席议论,说得大家都点头称是。只有冯班仍不服气,他咕咕哝哝地说:“我瞧那锦鸡就画得差劲儿,怪模怪样的,活像只断头鸡!” 这当儿,瞿式耜已经命人把《芙蓉锦鸡图》收起,亲自从箱子里挑了一幅,交给小厮挂上,一面对钱谦益说:“老师,这便是学生新近购得的那一幅赵子昂的《双马涉溪图》了。” 钱谦益一听,顿时来了精神。他忘了答瞿式耜的话,瞪大眼睛,全神贯注地瞧着墙上。只见画轴在小厮手里缓缓转动着,首先露出一个仰着的马头,那用简练遒劲而又富于变化的线条勾勒出的马头,筋肉毕现,鼻孔张开,眼睛里闪射着桀骜不驯的光芒,端的是神采焕发,顾盼惊人。然后是健壮的脖颈、飞扬的鬃毛……第二匹马出现了,那是一匹花骢马。它正低着头,顽强地向前行进,下面,是八条强有力的腿,或屈或伸,在一道宽阔湍急的溪涧上蹴踏起飞溅的水花…… 全场人都被这幅杰作的不寻常魅力吸引住了,静静地观赏着,谁都没有说话。钱谦益更是如醉如痴。他一会儿退得远远地拈着胡子,眯起眼睛欣赏全貌,一会儿又走上前去,几乎把鼻尖贴着画面作细部的观摩,许久,才连连点头,叹道:“神品,神品!” “若是老师喜爱,学生就此相赠。”瞿式耜说。 钱谦益蓦地一惊,忙不迭地回头瞧着主人,结结巴巴地问:“你说、你说……” “学生想将此画送给老师!” “啊,这、这、这如何使得!太亲翁莫要作耍,不……这,我……” 瞿式耜摆一摆手,淡然说:“区区一画,何足挂齿!”说着,回头吩咐小厮,“把这画收拾好了,待会儿,给钱老爷送过去!” 钱谦益不再推辞了,但是嘴里仍然喃喃地说道:“罪过、罪过!”同时,斜起眼睛瞧着两个小厮把画收起来,装进一只长形的黄杨木盒子里,另外放到一张单独的桌子上,这才放了心似的,回过头去,向主人深深地作揖称谢。其他客人见了,也围上来,带着羡慕的神情,纷纷向钱谦益道贺。 这时,一个声音蓦地叫起来:“啊哟,不得了!臭!臭不可闻!混账,收起!听见没有?快收起!” 大家吃惊地回过头去,发现冯班站在一幅刚刚挂起来的书法跟前,用袖子拼命地捂着鼻子,另一只手气急败坏地挥舞着,又跳又叫。大家好奇地走前一看,原来挂出来的是一幅宋代黄庭坚的自书诗《登快阁》。那书法苍劲瘦硬,笔笔有力举千钧之势,一望而知是幅精品。大家正有点摸不着头脑,只见冯班像是再也忍受不了,他从人丛中一下子冲了出去,远远地站着,兀自掩鼻挥手,呜呜不休。 众人又惊奇又好笑。顾苓忍不住高声问:“定远兄,你这是怎么了,莫非这又是那下流无知之徒弄出的赝品?” 冯班远远地摇着头,但又不肯把衣袖从鼻子上放下来。大家只听见他咿咿唔唔地说着,却听不清他说什么。这时,他的哥哥冯舒说话了。 “小弟已知定远之意——”他慢吞吞地说,“只是,他持论太偏,见解虽奇,却有失忠恕温厚之道。他一生志业,只怕就吃亏在这一点上!”说到这里,他十分惋惜地叹了一口气,却停住了。这个冯舒,长得又高又瘦,性格同他的弟弟恰恰相反,说话行事总是慢条斯理,往往绕了半天圈子,还到不了点子上。大家都深知他的脾气,明白催他也没用,都静静地等他说下去。 “他还嗜酒如命,这就更不好了。”冯舒又说,仰起头,瞧着屋梁,“比如去岁科考,他醉酒迟到,还侮辱宗师,结果,考了个六等……” 听见他这样慢条斯理地揭着弟弟的短处,大家都暗暗好笑。 冯班远远听着,眼睛瞪圆了,他忽然把袖子放下来,大声说:“不用你说!我说!” 冯舒顿住了,他把目光从屋梁转移到弟弟身上,“你说,自然我就不用说了。”他同意道,于是,重新退到一旁,不再开口了。 “列位,小弟平生论诗,第一等讨厌的,便是那劳什子江西派!”冯班气呼呼地说,“江西之体,大抵有如农夫之指掌、驴夫之脚跟,本臭硬可憎,却自夸什么‘强健’!又如老僧婺女之床席,奇臭恼人,却自夸什么‘孤高’!再如老妪之教新妇、塾师之训弟子,语言面目,无不可厌,却自考什么‘我正经’!这个姓黄的老家伙,乃是江西派第一个奇臭可憎之人。不意今日觌面相逢,却不是老大的晦气!”冯班说完,又把鼻子掩上了。 大家忍不住笑起来。孙永祚打趣说:“想不到天不怕地不怕的冯定远,却被江西派吓得只差没跳墙而走!” 冯班摇头说:“冒犯了天地,不过粉身碎骨而已;碰上江西派,却教人如堕粪窖,五脏翻腾,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黄老头儿万一有再起之日,我必远避,否则别寻生计,永不作有韵之语!” 瞿式耜微笑说:“既然定远兄如此说,这幅字竟是再也挂不得了,快快收起!” 待到小厮把字幅取下,重新收藏好,冯班才走回来,叹着气说:“经此番浊臭一冲,必损我三日诗思!” 在这番闹腾的当儿,钱谦益一直没有插话。因为他的整个心思,都关注在那幅赵子昂的《双马涉溪图》上了。从冯班逃开去的一刻起,他就退坐在一张花梨木圈椅上,脸上虽然也跟着大家一起微笑,眼梢却不住地往搁着画匣的方向瞄,恨不得立即就把那幅现在已经属于他的宝贝抱回家去,关起门来细细地重新欣赏。只是考虑到礼貌,他才勉强忍住了。好容易挨到关于黄庭坚和江西诗派的这场风波告一段落,他就站起来,准备告辞。然而,这时候,瞿府的一名家人扬着拜帖,走进来禀告说: “许大相公求见,说有要事马上面陈钱老爷!” 这位许大相公,名叫许隽,是本县的一名老秀才。因为会写几句诗,尤其善于把眼前的事物七拼八凑地弄进诗句中,造成一种离奇滑稽意味,使人读来,往往忍俊不禁,所以钱谦益平日同他也时有来往。如今听说他巴巴地追踪到瞿府来,说有什么要事相告,倒教钱谦益吃了一惊。他回头望了望大家,只好暂时打消告辞的念头,重新坐下来。 许隽很快就出现了。他头发花白,戴着一顶旧毡帽,一身玄色布直裰洗得发白,右边袖子的手肘处还打了个大补丁,脚下一双旧黑布鞋有好几处都脱了线,露出白袜子。不过,他的表情却十分神气,红扑扑的一张脸,宽颧骨、狮子鼻,走路时微昂着头,大摇大摆,显出目空一切的样子。 “哦!牧老,你原来躲在这儿快活,却叫我好找!”许隽气咻咻地叫,同大家行过礼,然后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茶!”他大声说,不客气地瞅瞅瞿式耜。 瞿式耜朝小厮做了个手势,茶端来了。许隽接过,一口喝干,用袖子擦擦胡子,这才像喘过了一口气。 “牧老,这江南的士习,是越来越不成话了!”他说。 “啊,怎么?” “他们造作谣言,无事生非,由来已久,这也罢了。可是,这一回竟造到你老哥头上,你说可气不可气!哼,还亏他们是复社!” 听了这话,大家都不由得“啊”了一声。钱谦益的脸却一下子红了,他动了动嘴巴,想说句什么,可是终于没有勇气说出口。 “前几日,弟上姑苏去了一趟,”许隽接着说,显然没有发现钱谦益的神情异常,“那一天,闲着无事,便到书坊走走,想拣两本新选的墨卷,却碰到两个方巾朋友在那里闲讲。弟起始也没在意,后来听他提到牧老,便留了心。谁知不听犹可,一听,真差点没给他气死!——那个不知是姓方还是姓汪的小畜生,竟造出一段漫天撒谎的奇闻来,说牧老如何同京里周阁老串通,想替阮圆海翻案开脱,怎样给周仲驭、陈定生识破,上门问罪。说得活龙活现,煞有介事。是弟气不过,上前同他争辩,说:‘牧老是我的老友,我们天天在一块儿,怎么就没听说这事?你们快快闭嘴,没的在此污人清白!’谁知那两个小畜生笑嘻嘻地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如今这事江南各府县都传遍了!可不是我们随口乱道!’他们、他们还说:‘钱牧老怕是想入阁想疯了,所以做出这等事来!’牧老,你说,这可气人不气人!” 许隽这么没遮没拦地一口气说下来,客人当中像冯氏兄弟这些不知情的,都惊愕地张大了嘴巴,仿佛听到了什么海外奇谈。至于瞿式耜、顾苓、孙永祚等人,或者是参与其事,或者多少听到点风声,只是碍于情面,在钱谦益面前装作一无所知,这时都不禁变了脸色,担心地窥伺着钱老头儿的神情,估计他立即就会暴跳起来,大发雷霆。 然而,出乎意料,钱谦益却没有这样。他只是呆呆地望着许隽,眼睛露出绝望的、黯然的神情,脸色也变得越来越苍白。终于,他低下头去,喃喃地说:“不,不是这样,不是这样!” “当然不是!”被这个惊人的消息唬住了的冯班,忽然跳起来,高声大叫,“他们凭什么这样诬赖人,可恶!牧老,不要怕,有我冯班在,决不容那伙无耻之徒胡作非为!”他奔向许隽,“伯彦兄,你说,那两个混账畜生是谁,我明儿就上姑苏去找他算账!我要……” 他还要说下去,可是瞿式耜做了个手势,把他拦住了。瞿式耜走到钱谦益跟前,沉默了一下,说:“至人之虑,自非群愚所能省知。老师德高望重,难免为居心叵测之徒侧目,是以蛾眉招谤,古今同慨。然而亦无非蚍蜉撼树,适足见其不自量而已!何况如今国事蜩螗,已不堪问!不出数年,当有大变。老师正无须与彼辈争一日之短长。依学生之见,不如暂且仍作东山高卧,静以观变。直待九重诏下,登车揽辔,拯社稷、济苍生,犹未为晚!” 接着,顾苓、孙永祚也走过来,竭力劝慰。钱谦益的心情这才慢慢舒展了一点。他叹了一口气,说:“我已是垂暮之年,什么拯社稷、济苍生,此生是不敢企望了!但求能优游林下,读书养性,清清静静地过上几年,也就心满意足了。只是,唉……” “哦,说到读书养性,牧老的拂水山庄,那可是第一等的!”顾苓连忙凑趣说,“都道‘徐家戏子瞿家园’,乃系我常熟二美,可是学生总觉着,拂水山庄只需稍加修葺,只怕未必便让稼老专美呢!” 瞿式耜也说:“我那个破园子算什么!不过枉得虚名罢咧!被人一个劲儿地起哄,也真想花点工夫把它修一修。前些日子我已经着人到留都去请计无否来帮我踏勘,若是老师想修拂水山庄,到时便让他一块儿瞧瞧!” 钱谦益抬头瞧瞧瞿式耜,又瞧瞧顾苓,却没有作声。他适才那番“读书养性”的话,本来是聊以解嘲的敷衍话,现在被他们煞有介事地一说,倒提醒了他,觉得这也不失为忘却眼前处境的一种办法。他若有所悟地捋着胡子,终于,缓缓地点了点头。 家仆之累 “老爹,老爷现在书房里,命你去见他。”李宝走进账房间来说。 被称作老爹的那个人——钱府的大管家何思虞从账本上抬起头来,用躲藏在白眉毛底下的一双锐利的眼睛瞧着来人:“嗯,什么事?” 李宝摇摇头,赔着笑脸说:“只是请老爹即刻过去。” “好。”何思虞说,重新低下头去。“你瞧好了——”他伸出一只干枯弯曲的、戴着嵌绿玉金指环的手,指着账本,对鼻梁上架着玳瑁眼镜的账房先生说,“这些,还有这些,你都好生再盘一下。怎么会只剩这一点儿?亏得太多了,这样不成!懂吗?好,回头我再来。” 说完,他就直起身子,疑惑地瞅了一眼还在等候他的李宝,向外走去。李宝连忙跟着他。 “老爹,老爹!” “啊?”何思虞没有回头。 “我那——”李宝急急赶上来,“我那五两银子,老爹跟邹老爹说了么?” “还没哩!” “可是、可是听说就这几日,船便出海了呀!” “慌什么,还没定呢!再说,你那几两银子,邹老爹未必就瞧得上眼!” “怎么?” “你也不想想,他现赁着二三十号海鳅船,哪一次出海,不是三万五万的生意。区区五两银子,在你自以为老大一笔帮衬,但到他手里,不算你一股吧,不行;算你一股吧,他还真嫌零碎费事!” “可是……” “算了!你想发外洋财,过几年再说。那五两银子,回头你来拿回去!”何思虞断然地说。 这之后,两人都没有再说话。走了一段路,何思虞斜眼瞅了瞅李宝,见他耷拉着脑袋,撅着嘴巴,一副不乐意的样子,便微微一笑:“小伙子,你想混几两银子讨媳妇儿,何必非得往通番贸易上打主意?那可是风险买卖,我是为你好,怕你赔不起哟!你如今既进了这钱府的大门,又承老爷看得起,让你早晚跟着他,这便是你这辈子的财气到了!今后只要你乖觉些,我自会把些门道来慢慢点拨你!” 李宝抬起头,呆呆地瞧着眯着眼睛、在他旁边傲然而行的瘦小老头儿。渐渐地,他脸上的神情发生了变化,一丝希冀的、贪婪的光芒在他眼睛里闪动起来。突然,他大步跨到何思虞的跟前,“扑通”跪下去。 “老爹在上,今后老爹便是我的干爹!李宝如若负心背义,天地不容!” 何思虞左右瞧了一下,连忙把李宝扯起来,“傻小子,谁让你在半路上来这一套!”他低声责备说。于是,两人继续往前走。 “嗯,这样吧,”何思虞沉默了一阵子,终于说道,“眼下有一桩现成的买卖,不过,做得成做不成,就瞧你的本事了。” “啊,干爹请讲!”李宝惊喜地睁大眼睛。 “我问你,老爷跟前,你说话能到什么地步?” “这个……” “好,这我不管。我只告诉你,现在下房里,正锁着两个人,一个是金花桥头的机户王之善,一个是小东门外竹木行的张胜。王之善六年前借去银子五十两,到今年连本带利该还一百九十两;张胜五年前借银三十两,到今年该还一百零二两。但二人至今分文未还。前两日我说起,老爷很生气,命人把他们叫来,责骂了一顿,关在下房里,说是一日不还清,就一日不放人。昨天这两家央人来向我求情,说是情愿各出五两银子赎人。现在,你如能说通老爷放了他们,这十两银子,我分文不取,全数归你。如何?” “啊!”李宝的眼睛蓦地发亮了,可是随即又担心地咕噜,“只是,只是不知老爷答应不答应。” “我不是说了吗,那就看你的本事啰!”何思虞冷冷地说。这之后,他就闭上嘴巴,再也不谈它了。 …… 当何思虞登上荣木楼,踏入匪斋的时候,钱谦益正站在书房中央,望着墙上的《耦耕堂读书图》出神。那是不久前柳如是在苏州画的一幅画,虽不甚工,却颇饶淡远之致。钱谦益为着讨柳如是的欢心,特意命人精工装裱后,拿来挂在书房里。 听见何思虞的脚步声,钱谦益很快地转过身来。他点点头,算是回答对方的行礼,随即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 “嗯,我让你带我的信去见何先生,这事办了么?” “禀老爷,已经去过。”何思虞恭敬地回答,从袖子里摸出一封信来,双手呈上,“这是何相公的复信,请老爷过目。” “唔,可是你亲自去的?——他可应允?”钱谦益一边拆信,一边问。 “是小人亲自去的。只是何相公一味推却,说他才疏学浅,万万不能与黄陶庵先生相比,生怕教不好,耽误了少爷的前程。” 钱谦益草草看了一下信,把它扔在一边:“哼,我岂不知黄陶庵无人能及。只是他已辞馆而去,我再三苦留,却留他不住,又有什么办法?总不能让少爷天天这么荒废着!你——明儿再去一趟,替我反复道达恳聘之意,请何先生务必应允。” “是!” “嗯,你坐!”钱谦益摆了摆手。但是,等何思虞告了坐,用半个屁股在一张凳子上就座了之后,他并没有立即说话,却转过脸去,又对墙上那幅《耦耕堂读书图》出起神来。 “你说,这拂水山庄,若是重加修葺,所费须得几何?”他沉思地问。 “啊,老爷想重修拂水山庄?” “嗯,”钱谦益点点头,“我打算把它下点工夫修修好,待弄得像个样子之后,就搬到那边去,关起门来,清清静静读几年书。”他瞧了瞧何思虞,见对方露出疑惑的神情,就提高了声音,像是解释又像是训斥似的说,“息影田园,读书养性,乃是我的素志!好多年前,我就与程松圆订下此约,无奈杂务纷扰,未能如愿。如今松老已经作古,这归隐读书之约,我却不曾暂忘。” “是!”何思虞拱手应诺着,迟疑一下,问,“只不知老爷之意,是小修?中修?还是大修?” “不修则已,要修就得像样点——便是大修,如何?” “这,只怕须得六七千金之数。” 钱谦益仰起头来,考虑了一会儿,斜瞅着何思虞:“当真要这么多?” 何思虞的表情严肃得不能再严肃:“禀老爷,这还是往少里估的,老爷不信……” “好,六七千就六七千!”钱谦益下决心地说,“回头,你先找人通盘算一算,拟出个大概单子。待过几天我亲自踏勘之后再定。” “是。不过……” “什么?” “六七千两银子数目非小,眼下家中的账面已经很紧,只怕……” “又是拿不出来!是不是?”钱谦益不耐烦地打断他,“不就是修个园子这么点事,偏你有许多推搪!”他生气地说。 “小人不敢,小人只求老爷赐示良策。” 钱谦益冷笑说:“我有什么良策?良策该由你们去想!”说完,他随手拿起案头的一本书,打算就此结束这番谈话。 何思虞本能地站起来,却拖延着不走。他低头站了片刻,为难地说:“启禀老爷,非是小人……这几年家中的情形,老爷是知道的……” 钱谦益睁大眼睛瞧了他一会,突然把手中的书重重一放,霍地站起来,怒声说:“我知道!我还知道这几年你着实捞了一把!” 这句话果然见效。何思虞哆嗦一下,畏缩地抬起眼睛。 “有没有?你说!有没有?嗯?”钱谦益厉声追问。 何思虞“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叩下头去:“求老爷息怒,小人知错了,小人不该顶撞老爷,小人该死!小人该死!” 钱谦益一声不响。直到何思虞快要把脑门碰破了,他才悻悻地说:“去吧!园子的事,过几天我可得问你!” 何思虞得了这一句话,才如获大赦地爬起来,却不敢抬头,道了谢之后,就连忙退了出去。 钱谦益重新拿起书本,举到眼前,随即又放下了。他倒背着手,开始在室内徘徊起来,心里很不愉快。近几年,由于吃了一场大官司,加上为着迎娶柳如是、谋划起用、陈夫人许愿重修佛寺等等,着实花了不少银子,这一点他是知道的。另一方面,去年江南一场大旱,弄到赤地千里,饿殍载道,手中白白捏着几千亩良田,租子却全收不上来;加上各地兵荒马乱,道路不通,虽有七八间商号,也是连年亏损,难以支撑;特别是去年与人搭伙出海贸易遇上风暴,一下子漂没了三艘满载货物的双桅大船,其中一艘又恰恰是自己占的大股……这一切,他也是知道的。可是若说他大半辈子辛辛苦苦积攒起来的这一份家产,几年工夫就亏空到连六七千两银子都拿不出来的地步,他还真有点不怎么信。前些日子,他也曾亲自查看过账本。账面上倒写得清清楚楚,瞧不出什么破绽。不过,他知道,像何思虞这种老奸巨猾的家奴,作弊营私的办法多得很,而且上下左右都是暗中串通好了的,一切漏洞都堵得严严实实。他们早已形成了一个看不见的网,要冲开缺口固然很难,甚至想抛开它也不行,因为这样一来,情况只会更糟。那些堆积如山、永远也处理不了的难题,立即就会像冰雹一般地倾泻到你这个当主子的头上,弄到你手忙脚乱,寸步难行,结果只会加速家业的败亡。所以,过去钱谦益眼见他手下的豪仆们一个个都置田买屋,鲜衣怒马,暴发起来,明知此中有鬼,也唯有抱着“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的宗旨,采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有时某个豪仆在外面作恶犯法,被官府拘去,他还得写帖子、递保状,凭着自己的面子交情,把他设法赎出来……不过,现在发现这些狡猾凶悍的家伙,只管自己发财,大有置他这个主子于不顾,听凭其败落之势,钱谦益不禁又惊又怒,觉得这种状况,再也不能任其发展下去了。 “不过,那又该怎么办呢?这伙鬼东西,可是难轧得很!弄不好,就会未见其利,先见其害……”他想,猛一抬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李宝已经走了进来,正毕恭毕敬地垂手站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瞧着自己,露出有话要说的样子。 也许是这个贴身仆人恭谨侍立的姿态,也许是他那年轻的富有生气的样子,使得钱谦益的心忽然动了一下。他记起来,李宝是半年前才进府当差的。当时也曾问过,他家里是慧日寺前开绸绒店的。因为被徐孝廉家的绸绒店欺凌,几乎无法立足,所以情愿循常例缴纳八十两“献身银”,让儿子到钱府来充当奴仆,以求得庇护。这李宝小时也读过几年书,能写会算。钱谦益因为老仆钱升的儿子考中了秀才,不便长留府内,又见李宝为人老实勤快,就让他跟了自己。现在钱谦益正因家中的悍仆难以驾驭而烦恼,骤然看见李宝,倒生出一个念头来,觉得这小伙子不失为一个可造之材。若加以培养,历练几年,说不定会成为自己得力的臂膀。他又仔细瞧了瞧年轻的仆人,发现他还是一个长得满俊的小伙子,唇红齿白,眉眼鲜明,身材健壮,衣服帽子也干净整洁。钱谦益心中愈加喜欢,紧绷的脸随之松弛下来,和蔼地问: “你——有什么事吗?” 李宝畏缩了一下,脸红了。他的嘴巴动了动,却没有说出话来。 “说嘛!” 李宝的脸更红了。他讷讷地说:“小人、小人想求老爷一件事。” “嗯?” “下房里现关着两个人,小人想求……求老爷放了。” “啊,为什么?” “那、那两个人与小人原有些认得。他家里人来寻小人说,所以、所以……” 钱谦益一声不响地盯着李宝,面容渐渐又变得严厉起来。这种求情放人的事他见得多了。他根本不相信这类事情会是白做的,对方必定已经许给李宝多少钱。“没用,一切都是白费心机,谁都不能相信!刚才,我还那样满心满意想提挈他,真是走了眼!”他阴郁地想。 “老爷……”李宝又说。但是,现在他那恭谨的姿态、那俊俏的外表,在钱谦益眼中已经变得那样可憎可厌,就连他恳求的声音也充满着捉弄的意味了。 “胡说!”钱谦益蓦地吼叫起来,“那两个家伙是欠债不还的无赖泼皮!我不拿帖子把他们送官,已经够便宜了!放人?休想!” 说完,他就把袖子一拂,怒气冲冲地走出门去,把吓得不知所措的李宝丢在书房里。 收服李宝 就在钱谦益决定重修拂水山庄之后半个月,一个名叫惠香的年轻女子来到常熟半野堂。她是盛泽归家院一名颇有名气的歌妓,当年同柳如是的交情很不错,这次路过苏州,便特意来拜访老朋友。 为了接待这位昔年的手帕姐妹,柳如是着实忙碌了一番。她把惠香安排在西院一幢最好的房子里住下,又亲自指挥一群丫环、老妈子给惠香布置房间,帐褥摆设都是最新的最好的,还让人到匪斋去向钱谦益讨了那个西洋自鸣钟来摆上。那钟是精铜造的,大小不过一寸多,镶在一个雕成贝多罗花式样的紫檀座上,每隔一个时辰,就会自动报响一次,是钱谦益花了重金向西洋商人购来的。当这钟摆出来时,把惠香吓了一跳,说什么也不肯留下。 “姐姐,我怕丢失了,没得赔哟!”惠香说。 “怕什么,我这院子四面八方都有人守着呢,谁敢来偷!要不,我再派绿意和两个老妈子来专门给你守着,夜里就睡在这钟旁边,白天也让你有多把人手使唤。妹妹,说真的,你带的那老妈子,又老又聋,快不中用了,真不知你怎么就受得了?” “姐姐,你如今阔气了,同旧时不同了!”惠香说。 “笑话罢咧!讲阔气,可轮不着我们。虽说十万八万的,即时也还拿得出,再多就不成啦!嗯,妹妹,你尝尝这荷叶蒸卷,还是热的。你也知道我这肚子常闹病,吃不得半点冷食。前些时碰上寒食,举不得火。老头儿就吩咐头天夜里把吃的预先弄好了,盛在盒子里,裹上几层棉絮,由两个老妈子坐在暖窖里,轮流这么抱在怀里焐着,等第二天我吃时还是暖的!” “啊,钱老爷待姐姐真是好!” “妹妹,嫁人吧!姐姐劝你,还是挑个老的好!姐姐什么滋味都尝过了,比过了。什么宋辕文、陈卧子,到头来还是觉着这个钱老头儿会疼惜人!你别笑,这可是真的!哦,对了,你来得正好。明儿老头儿说要同我到拂水山庄去游玩,你自然也去!他是想连带把山庄踏勘一下,说是想好好修一修,从此同我读书偕隐,白头终老……” “姐姐真是好福气!” “福气个啥呀!我才不乐意呢!一辈子窝在这穷乡下,有什么味道?其实哩,老头儿也不是那等没志气的人,他是一时不顺心,才生出这等高蹈出世的念头……” 说到这里,柳如是就站起来,对望着她发呆的惠香说:“时候不早了,我还得回去上香。妹妹你先歇着,明儿你要是起得早,就过我闻室来找我!”她行出几步,又走回来,伸出指尖儿轻轻拧了拧惠香的脸蛋,“告诉你,我那鬼老头儿别看他今年六十一了,可是人老心不老,明儿你若是把他勾引上了,我可不饶你!”说完,“扑哧”一笑,款摆着腰肢,当真走了。 第二天,惠香起了个早。梳洗完毕,就由绿意引路,到我闻室去。 柳如是看来起床还不久,正坐在妆台前,手里玩弄着一把梳子,由红情替她梳妆,一边同一个年轻俊俏的男仆说话。那仆人低着头,红着脸,站在离妆台远远的一个角落里,显得很局促不安的样子。 只听柳如是说:“李宝,我问你,昨儿一整夜,老爷当真都是在书房里过的?” 李宝低低地回答了一声:“是!”惠香因为站得近,听见了。柳如是却听不清,她回过头来,看见了惠香,就招呼说:“妹妹,你来啦,先坐着,我这就来!”又唤李宝,“浑小子,我听不清,你站过来些说,我吃不了你!” 李宝勉强向前移动了两寸,又提高嗓门说:“启禀夫人,老爷昨夜是睡在书房里。” “嗯,你不是骗我?” “小的不敢欺骗夫人。” “哼,不敢?那怎么有人告诉我,他昨夜出门了,是到城南秦寡妇家去了?” “啊?没、没有呀!昨儿小的一直侍候在老爷身边,不曾离开半步。” “真的?” “是真的,小的不敢欺骗夫人。” “好,我暂且信了你,过后若是我查访出来你说假话骗老娘,仔细你的皮!” “小的不敢!” 这之后,柳如是没有再说话,可也没有让李宝走。直到红情替她梳完头,把最后一支珠翠插好之后,她就轻盈地站起来,先朝惠香点点头,然后走到李宝跟前,瞅着他问:“前儿,你挨老爷骂啦?” 李宝怔了一下,不由自主抬起头。可是一接触到柳如是那似笑非笑的目光,他又慌忙低下头去。 “是。”他红着脸低声说。 “为了十两银子,求老爷放人,他不答应,是不是?” “啊,夫人都、都知道!”李宝的脸孔顿时变得煞白。由于害怕,他的额上开始冒汗,身子也在微微发抖。 “我什么不知道!”柳如是傲然说,眼睛并没有离开年轻的仆人,“哼,没出息的东西,老爷不答应,为什么不来找我?” “啊!”李宝惊愕地抬起头,显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要早跟我说了,人早放了,你也不用挨骂。十两银子嘛,也到手了。”柳如是慢条斯理地说,又瞟了李宝一眼,“这么着吧,我看你可怜巴巴的,就帮你这一回。不过,往后你可得听话,乖乖儿的,多孝顺着我点,知道啦?” “这、小……”李宝被这出乎意料的结局弄得不知所措。终于,他“扑通”跪在地上,叩着头说,“多谢夫人恩典。小的誓当感激图报,没齿不忘!” 柳如是摆摆手说:“好啦,你去吧!”然后,她就转过身,堆起笑脸,对惠香说:“妹妹,让你久等了。非是姐姐有心怠慢你,让你坐冷板凳,实在是偌大个家,事无巨细都得我管,而且还不能出错!上上下下都瞪大眼睛瞧着你哟!你不曾当管家婆,这份难处你是不知道的——好啦,时候也不早啦,用过早点,我们就过去。你难得来一趟,今儿我们可要玩个痛快!” 交易不成 李宝没有欺骗柳如是,前一天夜里,钱谦益确实是在书房里过的。当天傍晚,瞿式耜摆酒给从南京赶来帮他修园子的计成接风,把钱谦益请去作陪。待到酒阑人散,回到府来已经很晚,他便没有再过我闻室来,就近在匪斋歇下了。从计成的口中,他了解到,阮大铖听说虎丘大会那桩图谋,由于周镳、周钟兄弟出面干预,已告失败,十分伤心,捶胸顿足地痛哭了一场;后来就致书周延儒,请求起用马士英来代替自己。据说此事已有眉目,马瑶草不日便会东山再起云云。听到这个消息,钱谦益心里很有点酸溜溜的。“啊,马瑶草到底又上去了!可是我钱某人呢?难道真的注定就这样一沉到底?难道真的应了几年前周延儒说的那句挖苦话——‘钱牧斋只堪领袖山林’?嗯,如今只怕连山林领袖都当不成了。近一个月来,到半野堂来登门求见的士子比过去已经明显地减少了……”这样一想,钱谦益就变得垂头丧气,只剩下苦笑。虽然他仍旧同计成约定,趁第二天他们全家要上拂水山庄去游玩,先过来替他瞧瞧该如何规划,可是已经兴致大减。回到匪斋之后,他思前想后,在床上折腾了大半夜,今早起来,勉强打起精神,正打算走过我闻室来瞧瞧柳如是,却碰上何思虞带了个人来,说是要“献产”,临时又耽搁住了。 现在,钱谦益坐在花厅里,正心不在焉地听来人介绍情况。那人看上去有三十岁出头,露骨鼻、瓦刀脸,一双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个不停。他自称姓徐,名正,家住徐镇小油坊。据他说,他家有良田四十顷、庄园一所、牛二十头、织机九部,还有其他一些财产。因哥哥去世,家中人丁稀少,同族中人乘此机会,图谋篡夺。他自度人孤势单,难以抗拒,现在情愿将财产献给钱谦益,以换取保护。同时,希望钱谦益能荐举他到衙门内做事……来人轻快地说着,那声音听来就像一只旋转着的陀螺,中间还不时夹杂着低低的、谄媚的笑声。钱谦益默默地瞅着他,心里越来越不感兴趣。虽说在现时,这种通过“献产”来换取豪势之家的赏赐和荐举,早已不是什么新鲜的事儿,事实上,他过去也接受过多宗。何况目前家中亏空,正急需得到几笔“横财”来补充,这个徐正所报的数目虽不算太大,可是三四千两银子总是有的,能够拿到手,重修山庄的开支,便能解决大部分。这在他来说,本来正是求之不得。不过,钱谦益也知道,这种事情,比较麻烦费事。因为其中关系复杂,内幕很多,往往远不是投献人所说的那样简单。从徐正刚才的话来推测,显然那些财产本来是属于他哥哥的。如今哥哥死了,这徐正便趁他嫂子孤儿寡妇,没有主意,怂恿她献产。甚至是他背着嫂子,私自前来投献也未可知。钱谦益当然不必理会这一点,但那样一来,势必会在他们徐家的族人当中引起轩然大波。派人查收时,一场流血械斗固然不可避免,还会惊动官府。虽说这一点钱谦益也不怕。不过倘若闹得沸沸扬扬,远近皆知,那就不妙了。因为目前自己正大受士林非议,处境已很难堪;倘若再加上这么一桩,只怕更加吃不消。所以,直到徐正说完了好一阵子,他仍然沉着脸,没有表示态度。 看见主人不说话,站在一旁的何思虞不禁着急起来。自从前些天受到钱谦益严厉申斥之后,何思虞一直惴惴不安。他自天启二年起,一直担任钱府的大总管。十多年来,贪污受贿,巧取豪夺,积下的私产少说也有二三万。他自以为手段高明,神不知,鬼不觉,没想到却被钱谦益一句话就戳穿了。这使他大为恐慌,生怕主人乘机报复,或者把他一脚踢开。所以这几天他费尽心思,到处奔走,好容易才找到徐正这个门道,满以为可以平息一下钱谦益的不满和怒气,兼以显示自己的忠心能干。现在看见钱谦益迟迟不作声,脸上也没有高兴的表示,他就有点沉不住气了。犹豫了一下,他终于问: “老爷,您看……” “没有什么好看的,不行!”钱谦益断然地说,站起来,尖利地瞧了何思虞一眼,径直往外走去。 何思虞错愕了一下,本能地打算拦阻,可是随即就清醒过来。他默默地瞅着钱谦益的背影,眼里现出一丝怨恨的神色。然后,他回过头来,对怔在一旁的徐正冷冷地说: “徐二秀,你哪天都不挑,偏挑今天来,八成是碰上鬼了!另找主儿吧!” 遁迹园林 拂水山庄坐落在常熟城的西北郊,正当虞山南麓与尚湖之间,从钱府出门不远,便有水路可通。虽说头两天已经做好郊游的准备,钱家的眷属人丁仍然拖延至辰时才正式出门。钱府是数代单传,人口本来不多,但临时来了几个客人,再加上一大群奴婢,数目也就相当可观。现在,全部人员分乘四艘大船,第一艘坐的是钱谦益、计成、顾苓、孙永祚,以及新聘的塾师何云;陈夫人、钱孙爱、朱姨娘和老尼姑解空坐了第二艘;柳如是本来也要坐第二艘,但因为要陪惠香,而且用她的话来说,也是乐得清静宽敞,所以甘心委屈一下,带着红情、绿意和几名老妈子坐了第三艘;第四艘是载运用具杂物的船。至于其余男女仆役,则按照不同的身份职责,分别安排在各条船上侍候。 当船队荡开碧绿的河水,一只接一只地向着城外缓缓摇去时,“十里青山半在城”的秀丽景色,就在人们的眼前展开了:苍翠的虞山,像一道长长的屏风,横架在城墙之上。城内这边,是鳞鳞万瓦,袅袅炊烟,以及纵横的街道,络绎的行人,看上去,就像镌刻在屏风上的一幅活动图画。待到航船出了城外,景色就更加令人着迷:一片肥沃而平坦的原野,从山脚下延伸开去,巨大的、半月形的尚湖,在远处闪闪发光。而在这样的背景当中,则是棋盘似的青青稻田,间杂着一丛一丛的绿树、一个一个的村庄;牛羊在河岸上踯躅,白云在蓝天上浮荡……这一片得天独厚的土地,活力确实惊人。仅仅是去年,它还曾遭受到大旱和蝗灾的严重袭击,但是入春以来,几场透雨,几度熏风,它又出人意料地迅速复苏过来,并且急急忙忙地重新展现出秀丽的姿容。如果两岸的田舍不是那样的低矮破败,在田间劳作的农夫不是那样衣衫褴褛、形容憔悴,它给人的印象,必然还会更加美好一点。幸而,钱府船上的男女主人们,并没有因此影响了游兴。他们根本没有留意到这些,依旧在那里兴致勃勃地指点观赏,坦然地、尽情地享受着这块属于他们的土地的殷勤奉献…… 在钱府的船上,如今最兴奋的,要数计成。这不仅是由于他那双经验丰富的敏锐眼睛,立即就发现这片负山面湖的地带,实在是修建大型园林的理想处所,而且还因为他现在很穷,很需要通过承办一两项大型工程来积攒一笔钱。事实上,作为一位造诣很高的叠山师,数十年来,他受聘于豪门富户,负责建造的园林不少。像武进吴元的独乐园、扬州郑元勋的影园、仪征汪机的寤园等,都是他的得意杰作。不过,他虽然因此而名声大噪,却并未因此富有起来。譬如,他早就希望能够买一块地,替自己精心构筑一个小小的园林,作为暮年的归宿,可就是一直拿不出这笔款子。他也认识不少有钱的主顾,同其中一些人还颇有交情,但是谁都不曾认真关心过他的这个愿望。倒不完全是他们不够慷慨,而是他们或许根本就没有想到计成真有这种想头,他也应当有自己的园子,虽然一般来说,他只能算是一个穷人。计成是懂规矩的,他只好继续把愿望悄悄藏在心里。不过最近,也许是已经年逾花甲的缘故,这个愿望渐渐变得越来越强烈和迫切了。“无论如何,我得设法攒一笔钱,自己修个园子,哪怕很小一个园子也罢!”他想。恰好这时候,瞿式耜派人送来了请他修葺园子的聘书。计成十分高兴,立即赶到常熟来。接着他又听说钱谦益也想请他负责改建拂水山庄,更是喜出望外。他素仰钱谦益大名,觉得这于自己是一种难得的荣耀,“只不知他肯出多少价钱?他无疑是很有钱的!当然,我不应当一下子就想到这个,特别是对这样一位大名鼎鼎的人物,不应该!可是……”一路上,计成被这种念头弄得十分兴奋,又有点不安。他殷勤地同大家周旋,同时偷偷窥伺主人的神情。当他发现主人对自己十分尊重、十分信赖时,这种不安又转化为惭愧和感激了。 终于,船队靠了码头。山庄的总管钱斗——一个衣着华丽的圆脸胖老头儿已经领着两名执事人员在岸上候着。于是钱谦益上了四人抬大轿,其余女眷和客人则改乘小轿,由一名头戴毡笠、身穿红背心的伞夫扛着一把黄色的轻绫大伞,在前头开路,其余的仆人就挑的挑、提的提,络绎跟在后面。 现在,队伍在稻秧摇曳的田野中缓缓穿行。因为早就过了清明踏青的时节,所以这条路上的行人并不多。偶尔有几个挑担提篮的农夫农妇,见了这支浩浩荡荡的队伍,早就吓得闪避一旁;只有一两个不懂事的小牧童,被队伍的仪仗排场所吸引,抛开牛儿,远远地奔过来,咬着手指,瞪大眼睛,好奇地站在路旁观看。 走完了田野,队伍爬上了一道傍溪而筑的土堤。这溪从北边虞山脚下蜿蜒而来,到脚下拐了个弯,径直向西流去。溪的这边是杨柳和桃树,溪的那边是茂密的翠竹。计成根据经验,知道翠竹之内,应当就是山庄了。果然,不久轿队就在一处酒肆前停了下来。钱谦益同男客们都下了轿子。至于陈夫人和柳如是等女眷,不便同男客们混在一起游览,没有停轿,一直朝山庄大门那边去了。 计成站在轿前,抬头打量了一下,只见迎面是一幢三开间的平房。房檐下伸出一根长竿,上面飘着一面青色的酒旗。平房里安着一个柜台、十来副桌椅。不多的几个游客正在那里喝酒。平房后面,耸立着一幢两层的红色小楼。楼上悬着一个黑漆横匾,上面写着“花信楼”三个金色大字,在两旁翠竹垂杨和远处虞山的映衬下,倒也颇饶画意。 “计先生,这道长堤名唤‘月堤烟柳’,这楼名唤‘酒楼花信’,乃系敝庄八景中之二景。是学生闲时胡乱想出来的名目,却是可笑得很了!”钱谦益走过来,用了一种听起来像是随随便便的口吻介绍说。 计成喝了一声彩,来不及说话,顾苓已经在旁边插口说:“计先生,你不知,牧老所题这山庄八景,可谓景景精切,不可移易!除眼前此二景外,尚有‘秋原耦耕’‘梅圃溪堂’‘锦峰清晓’‘香山晚翠’‘春流观瀑’和‘水阁云岚’。山庄胜境,竟是给他这三十二字,轻轻道尽了呢!” 孙永祚也点着头说:“不错,牧老还替这八景一一写的有诗,俱是高华俊爽的传世之作。我记得题这‘酒楼花信’的一首是‘花压高楼酒泛卮……’” 他本想念下去,可是看见大家已经移动脚步,只好临时闭了嘴,跟着大家朝酒肆走去。 原来,这酒肆后面紧挨着溪涧,从上面的一道石板桥走过去,进了东角门,里面是一个花木扶疏的小庭院,这才是花信楼的真正所在。 由于刚才这楼的外观给计成的印象颇好,所以此刻他特别留神察看。他发现这庭院的布局却很是一般,无非是方池石山、合抱小廊。当中是楼,楼旁一树梨花,高达四丈。虽然花期将过,雪白的、带五瓣的花朵仍然密密层层缀满枝头,几乎遮住了半爿楼宇。计成心想:“这梨花倒是难得!只是院墙太低,又没有遮拦,酒肆里的声音全跑进来了。若是把院墙加高一尺,溪边再植上几排翠竹,这样外边的声音还能听见,却已变得依稀隐约,那意趣便大不相同了!”不过,出于谨慎,他决定暂时不指出来。“虽然主人有意让我主持改建山庄,但是当着这许多人,指摘原筑之非,总是有损他的脸面的。”他对自己说。 这当儿,大家已经登上花信楼的二楼,跨进一间朝西的厅房里。 “哎,一登上这楼,便教人又想起牧老那首诗,真是绝妙好辞——‘花压高楼酒泛卮,登楼……’”孙永祚又吟诵起来。显然,他对于刚才未能把这诗念完,一直有点不甘心。 可是钱谦益又一次打断了他。 “计先生,你瞧敝庄这格局规模,该当如何改作才是?”他兴冲冲地走向窗前,问。 计成朝孙永祚抱歉地点点头,然后走到窗前,向外望去,发现这山庄范围着实不小。它紧挨着虞山脚下,门前隔着一片平坦的田野,不远就是烟波浩渺的尚湖。一道回环的溪水把方圆数十亩的山庄围绕起来。庄上照例种着些古松、银杏、梧桐、桂花、垂杨一类的树木。那些楼堂馆榭就掩映在林木之中。虽说离得远,细微之处瞧不太清楚,可是,以计成老练的眼光,仍然立即发现,这山庄初创时显然比较草率,后来虽经改造,却缺乏通盘的规划,而且是分几次施工,所以布局上问题不少。他沉吟了一下,拱着手说:“宝庄负山面湖,风景奇秀,且深得自然天成之趣,就形势气象而言,似犹在松江横云山别墅之上。唯是改作之事,学生不才,非经实地踏勘之后,却未敢妄言。” 钱谦益注意地听着,又深深地瞧了计成一眼,似乎明白了叠山师的细微用心。他点点头,不再追问。于是大家顺着计成的话头,谈论了一阵在山林地建园的种种优点,把横云山别墅同拂水山庄比较了一番,又到北厅去瞧了瞧利用拂水岩作借景的情形,就一起动身下楼。 楼下庭院的左侧,有一道贝叶式的角门。出了角门,是两条分岔的石子路,一条往北,一条往西,各自蜿蜒于花木丛中。钱谦益主张先去瞧拂水岩,于是大家便取道往北,慢慢行去。 现在,月堤上的人声已经听不见。四下里静悄悄的,只有微风吹动树木,发出沙沙的声响。一群灰色的麻雀,正栖息在长廊的栏杆上,发现有人走近,便匆匆飞进蔷薇丛中,不见了。隔着溪涧,传来了牛的呜叫声……因为这山庄属于钱府私有,普通百姓未经许可是不能进来的。平日钱谦益不来时,偌大一座山庄就闲闭着,只有钱斗领着二三十个奴仆负责收拾照料。前两天,听说主人要来,才特意又打扫了一遍,并且把各处门户都开了锁。计成跟着大家看了几处亭台轩榭,其中有他认为还可以的。不过,他自始至终都避免公开提出批评,相反还挑了一两处有特色的处所,着实称赞了一番。他的这种谦和态度,显然博得了主人很大的好感。 “牧老,此廊甚是不俗,与适才团桂阁那段复廊相较,却又别饶意趣哩!”计成说。这时,他们正从梅圃溪堂里转出来,走在一道长廊上。这长廊先斜向左,接着又斜向右,然后又斜向左,成“之”字形走向。廊外的景物则随着每个转折而不断变换,时而花木丛集,时而碧水远山,时而又奇石耸峙、楼阁玲珑…… “啊,计先生称许此廊?”钱谦益似乎有点意外。 “不错!你瞧它随形而弯,依势而曲,或蟠山腰,或萦水际,穿花渡涧,蜿蜒不已,令游者目不暇给,兴味无限。可谓深得造园三昧!” 钱谦益眯缝着眼睛听着。末了,他微微一笑:“说来却是笑话一件,这廊是我让他们改的。原来不是这样子,原来是笔直的——曲尺形。可是前些日子有个年友来,他说曲尺形是古制,如此一改,便全无古意了。” “古之曲廊,确是曲尺形。”计成认真地说,“唯是曲尺形典重则有余,灵变则不足,施之于殿堂尚可,若家居之园,实不若‘之’字形为佳。譬如仪征寤园的‘篆云廊’,便是取的此种式样,识者无不称之!” “正是,正是!”钱谦益连连点头,兴奋起来,“寤园我尚未曾有缘一游,不过经先生如此一说,学生我已是疑虑全消了!” 这样说完之后,有一会儿,钱谦益停住脚步,一言不发地瞧着计成,目光闪动着,像是在考虑什么。 这时,站在一旁很久没有说话的孙永祚忽然环顾了一下,随即紧张地盯住站在他对面的塾师何云:“士龙兄,你可曾拜读过牧老的《酒楼花信》?确是高华俊爽,令人心折!” “哦,莫非就是子长兄适才没念完的那一首?”有着一个大得出奇的鼻子和一部乱蓬蓬的黄胡子的何云,微笑着问。 “不错,你听我念完,诗是这样的——”孙永祚急急地说,随即大声吟诵起来: 花压高楼酒泛卮,登楼共赋艳阳诗。 人间容易催花信,天上分明挂酒旗。 中酒心情寒食后,看花伴侣好春时。 秾桃正倚新杨柳,横笛朱栏莫放吹。 他念完了,又由衷地赞美了一句:“好诗,真是好诗!”这才如释重负地退到一边去,同时偷偷地注意着钱谦益的反应。当发现老师不仅没有表示高兴,反而皱起眉头时,他就露出困惑的神情。 “计先生,”钱谦益终于开口了,“学生有一事意欲与先生商量,不知当否?” “啊,牧老只管吩咐!” “先生的大作《园冶》一书,学生前时也曾拜读……” “啊,那是晚生胡乱涂鸦,不意竟污清盼,尚希牧老指谬!”计成连忙拱手回答,脸不由得红了。因为那部书,虽然是他平生建造园林的经验心得的结晶,却是阮大铖出钱替他刻印的,上面还有阮氏的序言。他曾经因为这缘故在士林中颇受诟骂,现在钱谦益忽然提起这本书,计成便不禁惊疑起来了。 “我记得先生于书末‘自识’中,曾有‘唯闻时事纷纷,隐心皆然,愧买山无力,甘做桃源溪口人’之叹。不知这‘买山’之愿,如今已了却否?” 计成又是一惊!他没有想到钱谦益读书如此细心,而且记性又如此之好。不错,他确实在跋语中写过这么几句。那是他刚完成书稿,一时感触,随手写下的。如今十年过去了,他的这部书也早已传遍了大江南北,可是从来没有人留意到他的这个卑微的愿望,更别说帮助他实现了。“那么,他为什么要问这个?他想做什么?……啊,莫非,莫非……”计成的心忽然一动,随即猛烈地跳动起来,“啊,不是,不是的,不会!”他在心中大声地否定说,竭力使自己镇静下来。然而,他的情绪被震荡得那样厉害,以致无法马上回答主人的问话。 钱谦益瞧了他一眼,又说:“学生如今却有个冒昧之请,意欲就在本庄侧畔划出数亩之地,请先生自建一园,移居其中,以便日夕过从,请教造园叠山之学问,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钱谦益说这话时,虽然声音不高,而且显得有点踌躇,可是在计成耳朵里听来,却无异是仙乐齐鸣。他的脸顿时变得煞白,直愣愣地瞧着钱谦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啊,莫非先生不允?”钱谦益似乎有点失望。 “啊!不……”计成用微弱的声音说,觉得泪水马上就要涌上眼睛。他想大声表示答应,又想扑倒在对方的脚下,但是又觉得出于礼貌,应当先辞谢几句。正在拿不定主意,忽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李宝神色紧张地出现在长廊里。在他的后面,还跟着两名轿夫,扛着一顶肩舆。 长廊里的气氛一下子被扰乱了。钱谦益和客人们都诧异地回过头去。 李宝奔到离大家还有几步远时,就站住了。他行过礼,瞧了瞧客人们,犹豫了一下,径直走到钱谦益身边,低声说了几句。只见钱谦益的眉毛皱了起来,神情也变得十分古怪。他抬头瞧了大家一眼,想了想,终于无可奈何地说: “耦耕堂那边有点小事,须得学生去料理。烦三位先陪计先生游着,学生转身便来。” 他走向肩舆,行了几步,又走回来,对计成说:“计先生,适才之事,回头再议,尚祈应允!”说完,这才拱一拱手,上了肩舆,匆匆去了。 计成眼泪汪汪地张了张嘴,很想高声告诉他,自己已是十二分的同意,可是到底没有说出来。“啊,等他回来再说吧,反正也不忙着这半晌一刻,是的!……”他唏嘘地想,颤巍巍地走前几步,以无限崇敬、感激的心情,拱手目送着钱谦益的背影,直到肩舆在花树丛中拐了个弯,看不见了,才默默地转过身来。 借诗励志 钱谦益之所以中断游园,匆匆赶往耦耕堂来,是因为听李宝禀告说:柳如是同朱姨太又争吵起来了,闹得不可开交。陈夫人气得差点没昏过去,正在那里哭泣垂泪哩!这教钱谦益又是吃惊又是生气。本来,他以为经过前些日子那一番调停,她们总该会体谅一下自己的处境和难处,稍稍变得互相忍让一点。可是没想到,才安静不几天,又闹将起来,甚至连这么个日子也不让自己安生地过。“啊,这些女人!”他恼火地想,同时又担心:这会儿她们不知闹得怎样了?若是互相厮打起来,柳如是只怕要吃亏。她是那般娇小荏弱,而朱姨娘却身强力壮!随后他又想到:周围还有许多人劝架,也许不至于闹到这种地步,“不过,也难说,如是的性子烈得很,倒不如当初下决心把老三送到城东旧宅去的好……”一路上,钱谦益就是这么胡思乱想,直到他所乘坐的肩舆来到耦耕堂。 大堂内静悄悄的,一点声音都没有。钱谦益撩开轿帘向外望了望,“嗯,莫非她们吵完了?”他想,随即下了轿子,走上大堂来。 可是出乎意料,大堂内竟是空空如也,不但陈夫人、柳如是和朱姨娘不在,就连钱孙爱和随身侍候的婢仆们也全都无影无踪。钱谦益不由得奇怪起来,正想回头询问李宝,忽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嗓音说: “妹妹,不错吧,我说准是他哩!” 随着话音,只见东边旁间的门帘掀开,柳如是款款地走了出来,后面还跟着一个年轻女子,那是她的手帕姐妹——惠香。 “啊哟!老爷可来啦!”柳如是笑吟吟地迎上来,行着礼说。 “你——”钱谦益怀疑地打量着她。他本想问:你们怎么又吵起来了?但发现柳如是不像是刚吵过架的样子,所以临时又改了口,“你们——原来在这儿!” “我们一直守在这儿,不敢离开半步,专等老爷来哩!”柳如是歪着头儿说,又回顾惠香,“妹妹,你说是不是?” “哦……”钱谦益瞅了瞅惠香。还在第一次看见惠香时,他就觉得她同柳如是有几分相像,也是细长的眼睛,淡淡的眉毛,只是左眉梢上多了一颗黑痣。现在他又发现她比柳如是更年轻娇嫩,也更文静,正在含羞带笑地躲避着他的视线……“那么——夫人和孙爱他们呢?”钱谦益神思不属地问。 “他们?”柳如是撇撇嘴,“谁知道!兴许是等老爷不来,腻烦了,全都到外头摘花斗草,耍子去啦!” “你们没有——”钱谦益不无留恋地从惠香的身上移开眼睛,“没有吵架?” “吵架?”柳如是显得十分惊奇,“吵什么架?今儿我们可是一直有说有笑,亲热得紧哩!”顿了顿,她又斜睨着钱谦益,微微冷笑,“再说,我这位妹子来了,她长得又漂亮,又水灵,我生怕有人对她起了什么坏心眼,光是寸步不离地守着她都忙不过来,哪有工夫同人吵架!” 钱谦益错愕了一下,随即掩饰地哈哈一笑,转过身去,大声叫:“李宝!” 李宝其实就站在他身后,马上答应。 钱谦益沉下了脸:“你——刚才胡说些什么?谎报情由,诓骗于我,是何道理?嗯?!” 李宝显然早就预料到会出现这种局面。他立即双膝跪下,磕着头说:“禀老爷,这不关小人的事。小人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诓骗老爷……” “混蛋!你竟敢诋毁主母,戏弄老爷,无法无天,你该当何罪!”钱谦益的声音严厉起来。 李宝吓得浑身一抖,更加频繁地磕着头:“老爷容禀,这不关小人的事,确实不关小人的事!”他反反复复地说,可是到底关谁的事,又不说出来。 这种态度,更加激怒了钱谦益。他“哼”了一声,正要说出更严厉可怕的话来。这时候,柳如是开口了: “哎,相公!你这是生的哪门子的气哟!告诉你,这不关李宝的事,是我!是我叫他这样去说的!这可明白了吧?我见那几个糟老头儿无味得很,相公陪了他们大半天,我只怕你都腻烦了,所以才使这么个法儿把你接出来,散散心。再说,我的这位惠香妹妹,来了这么几天,你还不曾好好儿招呼过她哩。她是个厚道人,嘴上不说,可心里也难免埋怨你了——”她又一次回头瞅着惠香,诡谲地一笑,“妹妹,你说是么?” 钱谦益噎住了。虽然他也已经猜到这件事是出于柳如是的主使,但是一来,他对于这种过于放肆的玩笑颇不喜欢;二来,李宝这奴才一边倒的态度,也使他有一种被叛卖、被愚弄的感觉,所以就借着机会爆发出来。可是,现在听了柳如是这么俏声软语的一番解释,他那满腔怒火不知怎么一来,便忽然失去了适才的势头,再也旺不起来了。他瞧了瞧惠香,又瞧了瞧柳如是,终于说道: “是你——” “是我,是我,当然是我!”柳如是变得像个淘气的小姑娘,她走过来,挽住钱谦益的手,“老爷,你瞧——花柳争荣,山光如泼,如斯美景,你竟忍心撇下我们姐妹不管么?” “可是还有客人在等——” “这我不管!我只要你陪我!”柳如是跺着脚,撒起娇来。 钱谦益没有办法了。“好,好,我陪你们走走就是!”他说,回头瞅了瞅还跪在地上等候发落的李宝,喝道:“欠打的奴才!今儿若不是夫人讨情,非打折你的狗腿不可!你去,找到计先生他们,传我的话,就说我眼下一时还分身不开,请他们先慢慢游着,我随后便来!” 李宝连忙答应了,又叩头谢过,慢慢地站起来。这时,红情和绿意早已走出庭院来伺候,于是一行人便簇拥着,慢慢向外走去。 刚刚走到院门外,柳如是摸了摸发髻,忽然说:“啊哟,我的一支珠钗不在了,想是失落在里面了!”说着,便要回身进去寻找。 钱谦益说:“何必你亲自去?叫红情替你找就行了。” 柳如是摆摆手:“不行!她不知道!”便匆匆进去了。 钱谦益便不阻拦,趁等候的当儿,他的眼睛又在惠香的身上溜起来。 “小娘子此来,想是要多盘桓些时候了?”他问。 “啊,不,奴家打算明日便家去了。”惠香敛衽回答,向院门内溜了一眼。 “怎么?小娘子难得老远的来一趟,如何便说要去?一定要多住些日子才好!” “多谢姐夫美意,奴家在府上已是打搅多日,心下甚觉不安!” “小娘子哪里话来!如是适才还埋怨我不曾好好儿招呼客人,我是甘受此责!所以打算回头命人把含晖阁收拾一下,就请小娘子长住,也好日夕亲近哩!” 惠香分明吃了一惊,连忙说:“这如何使得,奴家、奴家明日当真要家去了。” 钱谦益笑嘻嘻地说:“小娘子走不得!便是你姐姐放你走,我也不……”话未说完,忽然看见柳如是从里面匆匆走出来,他便立刻住了嘴。 “嗯,你刚才说什么来着?”柳如是怀疑地瞧瞧他们,问。 “没有,没说什么!”钱谦益连忙说。 “没有?”柳如是一边往前走,一边表示不相信。 “哦,姐夫要留我多住几天,可是妹妹已是决意明儿便家去了!”惠香坦然说。 柳如是“哼”了一声,狠狠地盯了钱谦益一眼,吓得钱谦益连忙别转脸,一声儿也不敢出。 这之后,柳如是便故意不搭理他,只顾和惠香有说有笑。有时钱谦益厚着脸皮搭讪几句,也被她不是抢白,便是挖苦,弄得老大没趣。就这样,一直来到了秋水阁。 秋水阁筑在一个绿竹环抱的小岗阜上,高两层,四面都开着窗子,南窗正对尚湖,北窗则靠着虞山。阁内没有扶梯,但是左侧有一座带石磴的假山,与第二层连接。楼上当中一张罗汉榻,榻后立着一架屏风,上面酣墨淋漓,龙飞凤舞,却是祝枝山手书的南宋辛弃疾词《哨遍——题秋水观》,那词从第一句“蜗角斗争”起,到最后一句“清溪一曲而已”止,足足有二百零三字,把整片屏风填得密密麻麻,端的是飞腾磅礴,气势惊人。在榻的左右是二几四椅,四个角落里还各供着一架盆景。 天气晴朗,远处尚湖上来往的渔船和飞舞的白鸥历历可数。钱谦益等一行人从阁旁的假山登上二楼之后,照例先走到南窗前眺望了一会,又绕着阁巡行了一周,然后就随意坐了下来。 柳如是正坐在榻左侧的一张椅子上。她仰着头,老半天地瞧着屏风上那一首词,忽然“吃吃”地笑出声来。 钱谦益和惠香感到莫名其妙,一齐回头瞧着她。柳如是只是笑,却不说话。钱谦益忍不住了,赔笑地问:“夫人如此发笑,莫非辛稼轩此词,有何不妥?” 柳如是摇摇头。 “那么,必定是祝枝山这书法有可议之处了?” 柳如是又摇摇头。 “然则夫人何故发笑?” “我笑把稼轩此词写在这屏风上,不甚切当!” “啊,此阁为山庄最古之物。当初兴建时,曾祖父因慕辛稼轩之为人,以其瓢泉居第中有秋水观之筑,遂亦名此阁为‘秋水’,并请祝枝山题此词于屏上,却有何不当?”钱谦益的口气有一点急促,显然对于柳如是肆意指摘先人遗泽,颇为不悦。 柳如是却微微一笑:“当日如此安排,自无不妥。唯是就今日而言,却是未免失当了!” “此话怎讲?” “稼轩集中,佳作甚多,依妾之见,大可另选一阕,书于屏上,未必就不如此词切当哩!” “请道其详!” “譬如,他那首《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就脍炙人口,妾亦甚赏之!”柳如是说,顿了顿,忽然又皱起眉毛,“不过此词用典颇多,其中‘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几句,我就不知何解。” 钱谦益本来准备她提出什么稀奇古怪的说法来,听她这样一说,倒不由得笑起来:“夫人莫非是装糊涂?这几句有何难解!无非是说,那种留恋家室、热衷于经营安乐窝的行为,若与那英雄豪杰的胸襟抱负相比,恐怕是要自惭形秽的了。那几句话,出于《三国志·陈登传》,是刘备教训许汜的话——‘君有国士之名,今天下大乱,帝王失所,望君忧国忘家,有救世之意;而君求田问舍,言无可采,是元龙所讳也,何缘与君语!如小人,欲卧百尺楼上,卧君于地,何但上下床之间耶!’” 柳如是不动声色地听着,等钱谦益背完了,她就站起来,拍着手笑道:“不错,不错!就把这几句写在屏风上,岂不切当之至!” 钱谦益怔了一下,随即“啊”的一声,也笑起来:“好哇,闹了半天,原来你是拐着弯儿骂我!” “我岂敢骂相公!”柳如是的神情变得很严肃,“妾身是为相公担忧哟!” 钱谦益望了望柳如是,不再笑了。他静默了一下,迟疑地问:“你、你是说——” 柳如是点点头:“妾身见相公打姑苏回来之后,心也散了,神气也没有了,起用的事也不再提了,同往日像是换了一个人,一天到晚就叨念着修园子、修园子,仿佛天下再没有比这更要紧的事了。这样一蹶不振,怎不教人担忧!”她叹了一口气,看见钱谦益没吱声,接着又说,“如今天下大乱,国步维艰,虽未如汉季之甚,然而来日大难,实未可料。妾身虽系女流,也欲以国士期待相公,望君能忧国忘家,有救世之意!不想相公如今也竟学起许汜之流来,一心求田问舍,正应了刘玄德之所讥而不自知,岂不令妾身大失所望!” 钱谦益起初不以为然地听着,到后来,他的眼睛渐渐睁圆了,眉毛也竖了起来。一种愤急、气恼的神情从他那张黝黑的脸上呈现出来。他动了动嘴唇,显然想说几句激烈的话。可是,发现惠香正在一旁默默地注视着,他就放弃了这种打算,低下头去,半晌,才懊恼地说:“我又何尝甘心如此。不过事到如今,又有什么办法!” 这一次,柳如是没有马上回答。她不客气地瞧了瞧惠香,吩咐道:“红情、绿意,你们先陪惠姑娘到楼下去走走,我们随后就来!” 待惠香等人的脚步声在楼下消失了,她才回过头来,目光灼灼地瞅住钱谦益:“说真的,这一次,我看相公是太胆小!什么周仲驭、陈定生,不就是那几个人么!说他们有多大能耐,我还真不相信!你不见前些日子,陈、钱二位老爷到外面跑了那一阵,附和相公主张的人又何尝少了?此番之败,依妾之见,不败在周仲驭势力太强,而败在相公心志不坚,实行不力。而一败之后,又自甘退守,不图振作。如此谋事,只怕一百年也是枉然!” “你不知道!”钱谦益也站了起来,烦躁地在阁子内走来走去,“姓周的对我嫉忌甚深,这一次他是故意指着火坑让我跳。就算真办成了,又安知他不会另生枝节!我想过了,与其让他拴着脖子当猴儿耍,倒不如在家管山管水图个清静!” 柳如是冷笑一声:“相公也忒眼浅!你不见崇祯元年至于今,才只十五年,宰辅已换了四十余人。凡领此衔者,多则一载,少则半月,便又去职。我就不信他周阁老能久占此位!相公若不预作绸缪,还埋头修这劳什子山庄,只怕到时又要坐失良机哩!” 钱谦益被她一言点醒,顿时不作声了。他呆了半晌,才喃喃地问:“嗯,那么,该怎么办?” “依妾身之见,”柳如是胸有成竹地说,“眼下周仲驭之流正四处播扬虎丘之事,相公决不能坐视其猖獗,须得赶快派人出去,联络当初附和我们的人,力斥其非。如此,方不至于株守自困,受制于人!” “对!”钱谦益兴奋地站起来,“夫人真不愧女中豪杰!好,我这就去回绝计无否,然后就……” 柳如是微微一笑:“相公不必去了。妾身早已命李宝把他们打发走了!” 钱谦益吃了一惊:“啊,你——什么时候,怎么我不知道?” “就在刚才——我回身去寻珠钗的时候。”柳如是得意地说,“那时相公正在打我那惠香妹子的主意哩,哪里会知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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