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辨太子朝野恶斗,清君侧内外崩摧

白门柳  作者:刘斯奋

闻警嗤笑

主客正说得高兴,忽然门外响起“橐橐”的官靴声,接着走进来两位客人。长得高而瘦的一位是兵部职方郎中刘泌,另一位身材中等,面白无须,名叫杨士聪。这两人都是马士英的心腹,经常在府中出入。大约他们打听清楚主人没有别的事,便不用通传,径自进来。

“老师相,刘、杨二位想是有事而来,卑职不如暂且告退,改日再来陪老师相说话!”看见马士英只欠了欠身子,示意客人坐下,便不再理会,而刘泌却显得有点急于开口的样子,阮大铖就拱着手,故作姿态地说。

“哦,不必!”对刚才的谈话显然意犹未尽的马士英摆摆手,然后转向刘泌,皱着眉毛问:“嗯,可有事吗?”

“启禀老师相,是史道邻自江北加急递到的塘报。卑职刚刚录到一份,先来报与老师相知道。”刘泌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份手折。

马士英依旧沉着脸,没有说看,也没有说不看。这样过了片刻,他才勉强地说:“那么,你就念念吧——嗯,也不须全念,挑要紧的说说就成了。”

刘泌答应一声:“是!”便展开手折,飞快地溜了几眼,然后说:“史道邻在塘报里称,据高杰自徐州飞报,近日河南抚镇接踵告警,一夕数至,谓开封北岸上下游俱有北兵,问渡甚急。看来,建虏之欲进窥我江南,已势无可疑。史道邻又谓:十四日于鹤镇得谍报,宿迁已为北兵攻陷。彼遂急赴白洋河,令总兵刘肇基、李栖凤驰援宿迁。十八日黎明,我师渡河。北兵夏固山不战而退,我军遂收复宿迁。至十二月六日,固山复围邳州,顿军于城之北。刘、李二部再往援之,顿军于城西南,相持半月,北兵见无隙可乘,徐徐引去,始解邳州之围……”

塘报中提到的宿迁和邳州,是位于徐州以东、黄河北岸两个极其重要的军事重镇,扼守着南下淮扬地区的交通咽喉,一旦失陷,江南的门户便为之洞开,清兵便可沿运河南下,直趋扬州,严重威胁南京的安全。所以就连阮大铖听了,也不禁紧张起来。其余的人像马锡、王重,以及显然事先并未知情的那位杨士聪,脸上都变了颜色,一齐把目光投向马士英。然而,出乎大家的意料,只见老头儿把头一仰,哈哈大笑起来。

“啊,老师相,”显然被当朝首辅的举动弄糊涂了的杨士聪,拱着手,小心地问,“北兵南犯,邳、宿失陷,虽则幸而复完,毕竟干系非小。不知老师相何故哂笑?”

这时,马士英已经不笑了。“足下莫非以为,真有这等事么?”他淡淡地问。

“这……”杨士聪迟疑地说,“若然无病,又何故作此呻吟?”

马士英冷笑一声,鄙夷地说:“无病便不会呻吟?你可知道,这恰是史道邻精明狡狯之处!眼下年关到了,他手下那群将校属吏,照例须得叙功行赏;今年被他耗费的钱粮,也照例应该向工部销算,若不寻个题目,虚张声势一番,这两笔数目他可怎么打发?”

停了停,他又说:“其实,北兵虽然顿兵河北,唯是流贼余众尚在陕豫一带蠢蠢思动。肘腋之患未清,他又岂敢南下?况且我朝国势强盛,兵力百倍于前,北兵又何足惧哉!如今只怕有人谎报军情,摇动人心,唯恐天下不乱而已!”

在座的几个人,起初还瞪大眼睛,忧心忡忡地听着,直到这时,才如梦初醒,悬在心中的那块石头,也分明落了地,于是重新显出轻松的神情,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指斥史可法虚张声势和称赞马士英料事如神。唯独阮大铖坐在一旁,却没有作声。无疑,对于史可法,他绝无好感。但他同样很了解,像史可法这种呆气十足的东林头儿,把虚名看得比性命都重,因此倒是不太敢撒谎的。所以,阮大铖毋宁相信清兵压境的报告会有几分属实。不过,眼下他一心盘算的,却不是江南将来的命运如何,而是担心万一清兵来得太快,南京一旦乱起来,把东林、复社那帮人全吓跑了,他可就再也报不成仇。须知这份刻骨的仇怨,阮大铖已经憋了整整十七年,哪怕明日就会洪水滔天,大家都得完蛋,只要今天有一口气在,他还是要大报特报!“嗯,瞧眼下这情势,还真得赶快动手才成!”他想。于是,也不待座上的话音停歇,他就猛地站起来,义形于色地大声说:

“史道邻虚报军情,危言耸听,岂止单单是为叙功销饷!依卑职之见,他竟是倚敌自重,危耸人心,其志难测!老师相正应奏明圣上,将其逮问,一如先朝袁崇焕之例,庶几可以弥大患于先机。否则,江南安危,实在未知之数!”

在座的客人刚才同声指责史可法,无非是为的讨好马士英,冷不防听阮大铖说出如此激烈的主张,倒大吃一惊,一时目瞪口呆地望着,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这一次,倒是马士英显得比较清醒。在阮大铖大放厥词的一刹那,他的目光里虽然也闪过一丝惊疑,但随后就镇静下来,捋着胡子,不以为然地说:

“少司马此议,又未免过虑了。老史对学生回朝秉政,始终未尽心服,遂至辅督之间,难以推心置腹,以谋国是。此点学生亦所素知,并常以为憾。不过,说他已萌异志,则起码至今尚无形迹。何况有江北四镇在,他又安能有所作为!”

“可是,”阮大铖争辩说,“四镇中之高杰,已是反戈相向,甘为老史卖命,前些日子还公然上疏,对老师相出言不逊。他一介武人,若非老史背后唆使。又岂敢如此猖狂!”

的确,自从高杰明显地改变了原先的态度,成为了史可法在军事上的得力支柱之后,确实使马士英感到十分头痛,却又无可奈何。他沉默了一阵之后,仍旧摇摇头,故作大度地说:

“高英吾想参倒我,不过是蚍蜉撼树而已!只要他——还有老史,尚能为我把守门户?我倒也不同他们多所计较!”

看见马士英这副样子,阮大铖知道再说也没有用。而且他首先提出史可法,无非是做个由头,本来就没打算真能办到。所以,这会儿他立即见风转舵,装出无可奈何的样子:

“老师相既然自有明断,卑职亦不敢复有异言。唯是不防外,却须防内。日前在水西门外拿到的那个妖僧大悲,经下有司勘问,已供出是潞王之弟。此番来留都,是意欲前往钱谦益、申绍芳家联络;并狂言潞王贤明,应立为天子,欲逼今上让位,实属谋逆无疑!又从该僧袖中,搜得名帖一份,上有‘十八罗汉’‘五十三参’‘七十二菩萨’诸名目,一一附以朝野臣工姓名,恐俱系参预此奸谋之人。卑职已抄录一纸在此,请老师相过目!”

说着,从怀里摸出一份手折,双手呈了过去。

这一着,应当说才是阮大铖今天到这里来,所要达到的目的。早在十天前,得知捉到一个冒称是定王——崇祯皇帝第三子的和尚之后,阮大铖就立即同他的死党张孙振密谋,要借这件事兴起大狱,把凡是与他们作对过的那些人一网打尽。为此,他们连夜开列出一批名单,买通看守大悲的狱卒,要他在提审之前暗中塞进大悲的袖子里,以便作为“罪证”。在这份一百四十多人的长长名单中,从史可法、高弘图、姜曰广、张慎言、徐石麒、吕大器、刘宗周起,一直到周镳、雷祚、陈贞慧、吴应箕、黄宗羲、顾杲、冒襄、侯方域等人,全都包括在内。现在,只等马士英一点头,阮大铖就会毫不手软地大干起来。所以,他一边紧盯着马士英的表情变化,一边感到既紧张又兴奋。有片刻工夫,阮大铖甚至恨不得一步跨前去,撬开老头儿的嘴巴,即时从里面挖出一个“好”字来。

终于,马士英看完了。他把名单重新叠好,在手掌中轻轻敲击着,然后站起来,面无表情地说:

“据有司报称:会讯时那大悲状类疯癫,先言是定王,又自称齐王;再讯,则说是潞王之弟,受封郡公;而后又供言是齐之庶子诈冒者。昨日又说实是僧大悲之行童,曾从其师往来于钱谦益、申绍芳之家。语言反复,全无伦次,俱难置信……”

阮大铖本来满怀希望,一听对方的口气,不由着急起来,插嘴说:“这——”

“嗯,你听我说!”马士英抬手止住他,口吻变得坚决起来,“据此名单,牵涉者竟至一百数十人之多,况且俱系海内人望。眼下朝中初定,外敌未去,骤兴大狱,必致人心惊怖,变乱复生,亦不相宜。这事还是先放着,看看再说吧!”


太子传闻

由于马士英没有同意阮大铖的大规模报复计划,最后只是请旨将那个名叫“大悲”的和尚砍头了事;就连受到该案牵连的钱谦益、申绍芳两位大臣,也只让他们上疏自陈,说明缘由,便没再深究;所以,弘光元年的正月和二月,南京城里的政局大体还算平静。在这期间,阮大铖的官位又由兵部添注右侍郎一跃而成为兵部尚书;同时,实际上等于为阉党全面翻案的所谓重修《三朝要典》,则正在加紧酝酿。一大批名列逆案的旧人也复职的复职,提升的提升,真是弹冠相庆,好不热闹!相反,在这场较量中被打得七零八落、一败涂地的东林派人士,对此已经毫无反击的能力,只能装聋作哑,听之任之了。

南京城里的局面虽然比较平稳,但在江北的前线,却发生了一件重大的变故——在军事上唯一坚定支持史可法的兴平伯高杰,竟于一月十一日,被与他有灭门血恨、一直伺机报仇的部将许定国诱进睢州城,一举袭杀,从而爆发了一场大乱。睢州城内外的老百姓,几乎全部成了这场兵变的牺牲品。而许定国本人则逃往北方,投降了清朝。史可法在白洋河得知噩耗,痛急攻心,星夜驰往徐州处置,好不容易才安抚了高杰的余众。不料,与高杰素来不和的靖南侯黄得功,又擅离防区,回师南下,企图占夺原属高杰的驻地扬州。史可法迫不得已,又急急赶回扬州,再三责以大义,才平息了又一场可能发生的内部残杀。然而这么一来,明朝刚刚在黄河北岸建立起来的防线便归于解体。史可法所苦心经营的那套以攻为守的方略,实际上已经完全失败……

对于这一攸关全局的事变,弘光皇帝和马士英照例不当一回事。马士英甚至还为史可法失去高杰这根支柱而私心庆幸。既然连地位最高的这两个人都安之若素,南京城里那些不明真相的臣民百姓,自然就更加没有理由感到担心了。

也许因为这个缘故,所以三月初五这一天,当陈贞慧应社友们之约,前往位于桃叶渡旁的长吟阁,去探访一位名叫柳敬亭的说书名家时,他所听到的只是另一种街谈巷议。

“喂,老兄,弟适才听到一件大时闻,说大行皇帝的太子,已经到了留都了!”

“原来兄才知道,弟昨日就闻得了。还听说太子如今住在石城门内的兴善寺,文武百官都排着队去拜见,轿马仪仗把寺门都塞满了,百姓去瞧的人也不少。”

“原来如此!只不知太子为何到这会儿才来?会不会像前次大悲和尚那样,又是假冒的!”

“哪来这么多假冒!你不见文武百官都去拜见了么?太子这会儿才来,总是北边到处在打仗,道路不通,辗转来迟之故吧!”

“好了好了,太子终于脱难南来,总算上苍有灵,为大行皇帝存此一支圣脉!”

“闻得今上得报,龙心甚喜。如今满城都说,今上要认太子为己子,说不定还要让位于他呢!”

“啊,竟有如此喜事!不如我等也去瞧瞧,万一得仰天颜,也是今生的造化!”

…………

听着这些议论,陈贞慧并不感到惊讶。因为继两个月前大悲和尚之后,又一次关于崇祯皇帝的圣裔南来的这个传闻,对他来说,已经不是新闻。他所了解到的情形,比起刚才那些街谈巷议,还要更多一些,也更准确一些。譬如,这位“太子”其实并不是刚刚从北方南来,而是早已经到了杭州,最近才由皇上派出内监接来南京的。又如,眼下太子已经不在兴善寺,而是第二天夜里就被接进宫中去了。所以那些还想到石城门去拜谒的人,肯定要扑空。当然,陈贞慧也无意去纠正他们,相反,倒是这些过早,也过于热烈地流传开来的议论,使他有点心神不定,而且暗暗担忧。因为事情很明白:眼下朝廷的情形已经够混乱,够复杂的了。上一次,当大悲和尚出现时,大家也纷纷哄传那是崇祯皇帝的第三子定王,很振奋高兴了一阵,结果,却被朝廷宣布是假冒的。大悲本人因此丢了脑袋不算,还差点酿成大狱。姑勿论此案真相如何,但有一点是明白无疑的:阉党余孽们正在处心积虑地图谋报复。他们不仅不会容忍任何不利于他们的事态发生,而且还会乘机反扑,倒打一耙。何况,这一次传说来的是“太子”,在帝位的继承权上,有着弘光皇帝所无法抗衡的法定资格,更兼当年那个“逆案”,又是他的父亲崇祯皇帝手定的,如果闹不好,局面就会更加混乱,对立双方的争斗可能会更加激烈。本来,陈贞慧也渴望着朝局能有一个大变化,然而时至今日,还得想到整个江南所面临的形势,想到来自北方清军的严重威胁。从不断传来的消息中不难看出,一场空前巨大、惨烈、攸关生死的搏斗已经迫在眉睫。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内部乱了起来,到底会出现怎样的后果,是好事还是坏事?正是这种隐忧,使陈贞慧一连两天,都陷入了反复的、忐忑不安的思虑之中,甚至直到此刻,仍旧拿不准该怎么看待。

现在,陈贞慧已经来到长吟阁。算起来,自从两年前柳敬亭离开了南京之后,陈贞慧就一直没有上这所鼎鼎有名的说书场子来过。而且,不光是他,大约许许多多过去对这个地方着了迷的听众,也不再来了。说来也奇怪,别看柳敬亭是个长得又黑又丑的糟老头儿,外带一脸大麻子,看上去土头土脑,其貌不扬,可是,只要他往讲台上一坐,惊堂木一拍,那股子生龙活虎的劲头,那穷形极态的叙说本领,以及那轰动四座的如珠妙语,就使他仿佛完全换了一个人。凡是听过柳敬亭说书的人,几乎没有不被他那神奇变幻的三寸舌头,和一双小而有神,永远闪烁着狡黠、活泼光芒的眼睛所征服。以至不仅一般的市民百姓为之如痴如狂,就连那些达官贵人、美人名士,也不惜降贵纡尊,一再登门,或者重金礼请,奉为上客。因为这个缘故,柳敬亭在很久以前,就名声大噪,成了江南艺坛的一位领袖。不过,更加令人惊异的是,两年前,柳敬亭忽然到了武昌,而且不知怎么一来,就成了已经晋封为“宁南侯”的左良玉的一位幕僚。眼下,正当朝廷的局面颇为微妙的时候,他又忽然回到了南京。这就不能不引起复社社友们的极大兴趣。事实上,去年五月间,当弘光皇帝的登极诏书下达到武昌时,据说左良玉曾一度拒不接受,后经江湖总督袁继咸再三说服,才勉强奉诏。因此,社友们私下里,一直把左良玉看成是东林派在军事上的可靠倚仗;而柳敬亭的出现,则自然而然被看成是继黄澍之后,又一个联络感情和传递消息的特殊人物。

当陈贞慧踏入长吟阁的大门,并在小厮的引导下,穿过摆着一圈一圈长凳和一个讲书坛的前堂屋,来到天井里的时候,发现顾杲、梅朗中、余怀、左国棅、沈士柱等几个社友,还有黄宗羲的弟弟黄宗会,正围坐在一株老桑树下的石桌旁,同柳敬亭在高谈阔论。看见陈贞慧走进来,他们便止住话头,一齐站起来,同他行礼相见。

由于几年没有见到柳敬亭,在寒暄作揖的当儿,陈贞慧不由得把这位江湖奇人多打量了几眼。他发现,同过去相比,柳敬亭并没有多大改变,依旧是不亢不卑笑眯眯的一副神情,依旧是半文半野的一身穿戴,仿佛他根本没有离开过留都,也没有过任何不寻常的奇遇似的。“听说他这一次回来,连马士英之流对他也不敢怠慢,特地派人前来相请,还口口声声尊称他作‘柳将军’。没想到还是这么一副宠辱不惊的神气,却也难得。”陈贞慧不禁暗暗赞赏,听见余怀催促他坐下,便在一个空着的石墩上坐了下来。

“哎,柳老爸,”余怀转过脸去,笑嘻嘻地瞅着主人,“适才你还未曾作答哩——只听说老爸你当上了左宁南的‘入幕之宾’,但不知入的是‘外幕’还是‘内幕’?”

柳敬亭的目光在眼皮缝里闪烁了一下,随即笑得比余怀更开心:“不瞒列位说,本来呢,小老儿既入了幕,倒也有心不管他‘外幕’‘内幕’,都一股脑儿包下来。无奈主人家偏偏嫌我这一脸大黑麻子不顺眼,死活不肯请我进那又香艳又销魂的‘内幕’中去,故而只得在‘外幕’将就了!”

“啊呀,”余怀大惊小怪地叫起来,“像老爸这么一位无人不爱的绝色美人儿,那老左竟然仅仅置之‘外幕’,也可谓有眼无珠了!”

柳敬亭点点头,一本正经地说:“不错不错,我老柳若是到了罗刹国,确是绝色的美人儿,而且不止是绝色美人儿,还必定是大富翁呢!”

“啊,何以必定是大富翁?”梅朗中不解地问。

“啊哈,到其时,在下这张老脸皮可就值钱啰!列位只怕都得拼着命儿求我出卖呢。冲着老交情,老柳也会便宜一点。一颗黑麻子么,不多不少,就卖它十两银子!在下这脸上的货色,少说也有上千,那就是一万两的进项,笃定跑不掉的!嘿嘿,岂非稳稳当当就当上了富家翁?”

大家每一次来,都要胡搅蛮缠地同他寻开心,这已经成为一种习惯;而柳敬亭肚皮里的新点子层出不穷,总不会让大家失望。这一次也不例外,没等他说完,已经有人忍俊不禁,等他话音一落,大家便哄然大笑起来。

陈贞慧却没有笑。他还记得,仅仅两个多月前,在丁家河房的暖阁里,社友们是怎样一副借酒浇愁的颓唐模样。其实,就在三天前,那种情形也还没有改变。可是,眼下的气氛却已经截然不同,大家都显出多时不见的轻松愉快,仿佛一天的愁云都消散了似的。不用说,这是由于得知太子已经来到南京,预感朝局可能出现转机的缘故。然而,当真会出现转机么?至少陈贞慧本人对此并不乐观。“哼,须知眼下可不比议立新君那阵子,马瑶草也并非史道邻!若以为太子一到,他们就会乖乖就范,江南也不会闹成今天的局面了!”他苦笑地想。为着不让这种情绪过分地困扰自己,于是,等社友们的笑声一停,他就望着柳敬亭,问:

“闻得老爸近年西游武昌,为左宁南延入幕中,不知可有此事?”

听他这么询问,社友们先是微微一怔,随即忍不住又笑起来。

梅朗中扯了他的袖子一下,说:“定生,你怎么了?大家不正在说这事吗?”

柳敬亭本来也在微笑,看见陈贞慧一本正经地望着自己,便收敛起笑容,点点头说:“小老到了武昌是不假,不过也说不上入幕不入幕,无非是主人家看上了麻子这两片嘴皮子,让在下闲时替他解解闷儿罢了!”

“那么,依老爸巨眼之见,左宁南是何等人物?确如外间所传,是一位颇知忠义的非常之人么?”

“这个——小老在彼处住了将近三载,情形自然也知道些儿。不过,却非一言所能尽述……”柳敬亭一边回答,一边眯起眼睛,慢慢地捋着颏下的几茎白胡子,仿佛在回忆着这几年的经历,“嗯,若是说到老汉当初奉故人杜将军之命,去见左宁南说项,消解二人的芥蒂纷争,那倒是绝佳的一段关目,亦可窥见宁南侯之为人……”

“噢,那么……”

柳敬亭点着头:“说来,那还是前年夏间的事……”

他尚未接上第二句,一直在旁边转着眼珠子的余怀忽然跳起来,“咦,慢着慢着!”他兴冲冲地制止说,“方才老爸说了,这是绝佳的一段关目,何不就请他干脆登台开讲,令我等一饱耳福?”

大家一听,都哄然叫好。柳敬亭眨眨眼睛,似乎也被这个建议弄得技痒起来。他微微一笑:“也罢,那么在下就献丑一回。请!”

他说着,站了起来,喜出望外的社友们连忙一窝蜂地相跟着。只有陈贞慧被这突如其来的起哄弄得有点发呆,觉得与自己打算进行严肃交谈的本意颇相径庭。但看见社友们又说又笑的样子,他知道阻拦也无济于事,只好默默地站起来,跟着大家,一起向前堂屋走去。


开场说书

长吟阁前堂屋的格局,同一般书场也差不了许多:中央照例立着一个讲书台,台上设有一桌一椅,桌上别无长物,只有醒木一方,折扇一把。那是说书人的全部道具。在台子的四周,围着一溜儿一溜儿的长凳,其中最靠里的一排,还摆了好几把带靠背的椅子,算作“上座”,专门用来招待有脸面或肯出钱的客人。本来,要是正式开讲,门外还该悬出一块“书招”,上面横写着说书人的姓名,下面直书“开讲书词”四个大字。不过,眼下既是朋友间的聚会,为了杜绝闲人骚扰,连讲堂的门也关上了,自然用不着再挂牌子。

“嗯,兄知道么?”当社友们在椅子上各自就座的时候,陈贞慧听见梅朗中在他身旁悄悄说,“次尾、太冲和辟疆,这会儿正在楼上的阁子里呢!”

陈贞慧“哦”了一声。他本来就发现吴应箕等人不在场,感到有点纳闷,于是随口问:“他们在做什么?”

“做什么?兄今日来迟了,所以还不知道!”梅朗中的声音透着兴奋,“皆因太子到了留都,闻得马、阮和小人们十分惊恐。看样子朝局将有大变。所以适才社友们商量了半天,以为如此良机,决不可错过。为防马、阮二贼从中把持,不认太子,已决意派人分头出都报信,周知四方,由沈昆铜、左硕人随柳老爸赴武昌,与左良玉、黄澍联络;由余淡心及弟赴福建,与郑芝龙联络;至于扬州一路,因冒辟疆久有归志,且与史道邻相熟,便由他顺路联络。剩下吴次尾、黄太冲、顾子方——自然还有兄,则留在此间,居中调度。适才商议时,辟疆也来迟了。故此次尾和太冲这会儿正与他补说这事哩!”

陈贞慧起初一边听,一边还用眼睛打量着准备登场的柳敬亭,但很快他就转过头来,并且被社友们的计划弄怔住了。对于太子来到了留都一事,刚才他也一直在考虑,并为可能产生的后果而心神不定;没想到,社友们如此迅速就作出了决定。“嗯,这么办,或许也是一法。虽然成不成还可以商议……”他沉吟地想,正打算向梅朗中问得详细一点,忽然听见讲台上醒木“啪”的一响,随即传来了柳敬亭开讲的声音。他怔了一下,只得暂且止住话头,回过头去。

这时,柳敬亭已经稳稳当当地坐到了自己的位子上。只见他拱着手,说:“列位,此番开讲不免把在下牵将入内,虽则言之有据,未敢虚夸,也难免自吹自擂之嫌。列位只当这书中的柳麻子,是另外一人便了!”

这么交代了之后,他才把手中的醒木再度一拍,朗声念道:

凶狂贼焰陷神京,四海何人致太平?撑起东南天半壁,忠肝义胆赖干城!

列位,话说本朝自太祖皇帝定鼎开国,于今二百七十余年。上赖列代天子圣明,下赖贤臣良将辅助,国祚延绵,四海咸安。其间虽有那奸邪祸国,草寇倡乱,毕竟是鬼火萤光,难成气候。不意到了天启年间,天降凶灾,饥民盈野,遂有一干妖孽,乘时而兴。十余年间,竟闹乱了大半个中国。朝廷发出精兵良将,东征西剿,无奈天未厌乱,班师无期,空令生民涂炭,壮士低眉,良可慨叹!

如今却说南直隶地面,有一古镇,名唤潜山,又称皖城,地当湖广、江西、南直隶三省要冲,位置非同小可。那守城的将军姓杜,双名宏域,生得黄面虎须,手使一杆烂银点钢枪,乃系一位久经沙场的宿将。他奉命来守皖城,心知责任重大,不敢怠慢,日夜督率将士,悉心防守,倒也平安无事。看看到了崇祯十六年秋七月,忽一日,杜将军正在帐中点卯,接得上司发来加急军书一封,即时拆开细看。谁知不看犹自可,一看之下,倒吃了一惊!列位,你道为何?原来军书上写得分明,道是朝廷有旨,着宁南伯左良玉移驻武昌。大军不日即到皖城会集,然后取道南下。试想那左宁南与流贼周旋十余载,愈战愈强,朝廷倚之为长城。他麾下的兵将何止六七十万!却有一样,兵一多就难免良莠不齐,鱼龙混杂。将帅管束不到处,骚扰地方之事,亦常有发生。此亦不必为讳。偏生那杜将军却是慈悲心肠,暗想:“这皖城不过弹丸之地,被这数十万大军横扫过来,若无越轨之行犹自可,如果撒起野来,他却是老左的人马,到时我处置不是,不处置又不是,却怎生是好……”

柳敬亭果然不愧是当代说书名家,这一段临时开讲的“时事书”,虽然只是顺口道来,全无蓝本做依据,却已见得开篇不凡,悬念迭出,而且干净利落,毫不啰唆。席上的几位社友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全都静息侧耳地倾听着。要在平时,陈贞慧自然也不会放过这桩赏心乐事。然而此刻,梅朗中所透露的那个计划,却不断来扰乱他的心思,使他无论如何也集中不起精神听说书。的确,如果说,在最初得知这个计划的一刹那,他也曾怦然心动过的话,那么,当冷静下来,对计划进行全面、深入思考的时候,疑虑也就产生了。因为很清楚,社友们出外联络的目的,无非是想说动左良玉、郑芝龙等人支持太子,以造成声势,胁逼马、阮等人就范。这较之只靠清议舆论来与对手抗争,无疑要有力得多。事实上,当初马、阮等人拥立福王,靠的也就是这种手段。如今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本来也不为过。然而,目前的局势同一年前却不尽相同。如今福王已经正式当上了皇帝,按照先朝的惯例,这叫作“名分已定”,除非他本人愿意,否则就没有理由要求他“还政”于太子。而这一点如果做不到的话,那么马、阮的地位就仍旧安然无恙,小人把持朝政的局面也依旧无法改变。闹不好,还可能因此结怨于弘光皇帝。东林、复社就将陷于更加险恶的境地。这无疑是十分愚蠢的。反之,如果要避免这种前景,那么唯一的办法,只有以武力逼使弘光皇帝退位还政。且不说左良玉、郑芝龙等人未必会答应这么做,即使他们当真肯出兵,也正如柳敬亭所说的,那样一支风纪败坏的军队,一旦倾师而至,必将会给留都造成极大的混乱和恐慌,沿途的老百姓又将遭受可怕的劫难。“不,这是不成的!无论如何不能这么办!”陈贞慧断然想道。于是,他便转而考虑该怎么样说服社友。但是两个月前,他曾在丁家河房的暖阁里,当众表示要设法搭救周镳、雷祚,但事后却一直未能拿出办法来,这招致他在社友当中的威信进一步下跌,到如今他的话也不那么管用了。最切近的例证就是,今天大家作出如此重大的决定,事先却根本不同他商量。正是这种遭到轻视和抛弃的痛苦,深深地刺伤了陈贞慧的心,以致有好一阵子,他虽然坐在场子里,却只模模糊糊地听见,柳敬亭在台上似乎把左良玉的出身和发迹经历交代了一通,后来又讲到杜宏域因为什么事,同左良玉产生了矛盾,不知“计将安出”……忽然,耳畔“砰”的一声震响,那是柳敬亭在击拍醒木,陈贞慧才猛然惊醒过来。

这时候,柳敬亭已经说到杜宏域把自己请到皖城,让他去见左良玉,设法排解两家的误解和积怨。大约是情节已经进入高潮,只见老头儿精神愈加焕发,声音愈加响亮,一双小眼睛也霍霍地放出光芒。

列位,你道那柳生登门求见之意,左宁南岂有不知之理?只见他读罢杜将军荐举之信,哈哈一笑,吩咐中军道:“着他来见!”——咦,他说“着他来见”,连个“请”字儿也不下,自然是存着个轻蔑之意。不过,若是就这等让柳生轻轻易易进了帐,倒又是麻子天大的造化了!这是闲话,表过不提。却说那中军应了一声:“是!”刚欲退出,上面忽然又道:“且住!”他就连忙立住不敢动。只见那宁南伯把杜将军的信举到眼前,又看了一遍,沉思良久,冷然说道:“哼,此人不过区区一老优,竟敢凭三寸不烂之舌,来见本帅做说客,胆子可谓不小。本帅倒要瞧瞧他是真能还是假能!中军,传令升帐!长刀手门前伺候!”列位,这宁南伯在里面吩咐,柳生在辕门外如何得知?他正与几位陪着来的杜将军门客,在那里眼巴巴地等候传见呢!蓦地听得营内“咚咚”地擂起鼓来,倒吓了一跳,正自惊疑,就听“刷刷刷”的脚步声响,一队熊腰虎背的军士从帐后转将出来,在辕门两边齐齐站定,一直排到中军帐前。又听见一声响亮,数十柄长刀朝天一举,冷森森地在头上架好了一道铁弄堂。门外的几个人,一心是来做客,怎料到他会摆出这种阵仗?几个门客先已慌做一堆,柳生心中也自发毛,暗想:“这老左如此气势汹汹,我这番进去,只怕凶多吉少。”但转念又想:“我受故人之托,来此替他排纷解难,若连老左的面也没见到,就给吓了回去,岂不是太脓包?罢罢罢,我麻子颈上这七斤半,就卖与朋友又何妨!”这么打定主意,顿时气儿也粗了,腰儿也硬了,于是一挺身,昂着头,噔噔噔噔,就往里面闯。同时就听“刷刷刷刷”,头发、胡须撒灰儿地往下掉——什么呀!原来头上那排长刀锋利无比,也不用给它碰着,就这么走过去,那柳生的须发梢儿,已经全给“招呼”下来啦。柳生心想:“得,只怕没等走完这趟铁弄堂,我就先成了麻子和尚了!”当下也不理会,只顾咬着牙,一个劲儿走过去。蓦地,眼前一亮,哟,铁弄堂走完了!只见中军大帐之内,黑压压地站着两排戎装的战将,一个个披甲挂剑,威风凛凛,杀气腾腾。当中一把虎皮浑银交椅,上面高高坐着一位身经百战的老元戎。

这正是:

才离鬼门关,又登阎王殿。

毕竟柳生性命如何,能否完成故人之托?且听下回分解……

这一段书,确实说得绘声绘色,精彩绝伦,就连陈贞慧也暂时忘却了烦恼,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住了。直到柳敬亭放下醒木,站起身子,拱着手,连说:“献丑,献丑!”他还呆呆地坐着,等着听下文。

可是,柳敬亭已经走下讲台来了。

“哎,老爸,这、这就完了?那怎么行!”沈士柱首先表示不依。

“还有下回呢?几时才讲下回?”梅朗中睁大眼睛问。

“敬老,何必让弟等吊着胃口,你就干脆说完了吧!”余怀赔着笑脸请求说。为着讨好对方,连称呼也升了格。

“是呀,说完了吧!说完了吧!”左国棅和黄宗会也同声要求。

柳敬亭微微一笑:“非是在下要吊诸位的胃口,瞧——是诸位的贵友下楼来了!”

大家怔了一下,顺着他的手势回过头去,果然看见吴应箕、黄宗羲和冒襄正从最靠里的楼梯那边走过来。不知为什么,走在前头的冒襄红着脸,有点气急败坏的样子,而跟在后面的吴、黄二人则毫无表情,像是很不开心。

“定生兄!”冒襄一直走到陈贞慧跟前,抗议般地大声说:“你们这样子弄,是不成的!弟不赞成,也不去扬州!现今先说清楚了,兄等看着办吧!”

说完,他一拱手,说声:“告辞!”随即转过身,大步向门外走去。

陈贞慧冷不防吃了一记闷棍,感到莫名其妙。但随即就醒悟到:冒襄大约把自己当成社友们那个计划的主谋了。他于是连忙招呼:

“哎,辟疆,慢走,且听弟说——”

他本来想追上去,却被吴应箕一抬手,拦住了。

“随他去吧!”吴应箕冷冷地说,“反正史道邻那里,我们本来就不指望能有什么用,他不肯去,就算了!”

“可是,”陈贞慧争辩说,“辟疆刚才说,他不赞成这事,以弟之见,这事也……”

“兄别再说了!”吴应箕断然截住他,“此事已经公决,兄赞同也罢,不赞同也罢,都得这么办!绝不改易!”

“哼,兄言而无信!”黄宗羲也冷冷地插了进来,“前番说要救仲驭、介公,我们都信了你,结果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如今我们想出了解救之法,你又来阻挠。莫非兄竟欲挟嫌报复,必待置仲老于死地而后快不成?”

像当胸挨了一拳头似的,陈贞慧被这意想不到的指责震呆了。随即,一股受到侮辱的愤怒从心底里直冒上来。他几乎忍不住要放声吼叫,把对方狠狠教训一顿。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到其他社友身上时,发现他们全都沉默着,对黄宗羲的蛮横指责丝毫也没有不以为然的表示。陈贞慧也就明白,一切辩解、争论都已经无济于事。他的心中仿佛给塞进了一块铅锭似的,变得既沉重又冰凉。终于,他咬住嘴唇,低着头越过众人,慢慢地向外走去。


后宫淫毒

正当复社的社友们因太子的意外出现而重新生出希望,并决心抓住时机大干一场的时候,钱谦益却兴冲冲地准备在私邸里接待阮大铖。

说来,这也是钱谦益的运气。自从姜曰广、刘宗周等一批东林派大臣被迫去职之后,钱谦益就开始终日提心吊胆,生怕不定哪一天,同样的打击就会无情地降临到自己的头上。苦守苦熬了十多年,好不容易才重新过上位高权重的日子,他可绝对不想学那些老盟友的样,再回到乡间去“管领”什么“山林”!更别说他已经到了六十多岁的一大把年纪,什么名声,什么清议,他算是全都看透了,无非是些自欺欺人的废话!眼下顶要紧的是保住这一份已经到手的荣华富贵,千万别再让它轻易地失掉!因此,近半年来,他一直想方设法讨好昔日的对头们。在给皇帝的上疏中,他一方面竭力吹捧马士英功劳卓著,说是在以往列朝掌兵的文臣中,几乎无人能够与之相比;另一方面又以东林旧人的身份,公开出面为阮大铖洗雪,把阮大铖说成是个“慷慨恢垒奇男子”,当年被打入“逆案”,实属天大的冤枉。然而,尽管如此,马、阮之流却不买他的账,前些日子在大悲和尚一案中,阮大铖竟想置他于死地,这怎不令钱谦益心惊胆战,寝食难安!幸而,正当他几乎绝望的时候,忽然传出崇祯皇帝的太子朱慈烺来到南京的消息,这才使他错愕之余,又重新生出了希望。无疑,与复社的那班士子不同,钱谦益并没有把这件事的作用估计得过高。事实上,他精研历史,清楚地知道,在朝廷的大局牢牢控制在弘光皇帝和马、阮等人手中的情势下,即使太子到来,也已经无法加以改变。他只是试图利用马、阮二人被眼前的事态弄得有点紧张的机会,来达到软化对方的目的。他的估计的确没有错,两天前,当他派人到石巢园去送上柬帖,正式邀请阮大铖到他家来做客时,对方果然一改旧态,欣然应允。这使钱谦益兴奋之余,不由得颇为得意:“哼,任你奸狡骄横,还是逃不出我钱某的算度之中!”

现在,一切都张罗停当,只等客人明天上午前来赴宴。但是,由于临时又出了一个意外的情况,使钱谦益颇费踌躇,不得已,只好离开书斋,走过上房去,找柳如是商量。

钱谦益到了上房,却发现柳如是不在。小丫环禀告说:太太同卞姑娘赏花去了。于是钱谦益便不停留,又匆匆赶到后花园去。

礼部衙门的这个后花园,本来就种着两种花,一种是梅花,一种是樱桃花。自从他们搬进来之后,柳如是虽然添种了一些其他品种,但到底改变不了原来的格局。去年大旱,柳如是生怕那些花给枯死了,特别指定专人每天挑水浇灌,才都活了下来。钱谦益走进园门,径直向右走,转过一道复廊,就看见那片靠墙的小土坡上,迎春怒放的樱桃花有似屯云堆雪一般,从一丈多高的树顶上纷披下来,几乎把地面都盖住了。而且不止一株,因此那气势更加烂漫壮观。不过,钱谦益却无心赏花,发现眼前不见侍妾和女客的踪影,他就纳闷起来,迟迟疑疑地走近前去。

原来,柳如是和卞赛赛都走进如同雪屋一般的花丛里去了。直到钱谦益分开花枝,才看见她们正坐在树下的石凳上,起劲地说着什么。发现丈夫走进来,柳如是点着头,冷笑说:

“正好,这可是来了个父母官了。我们且向他讨个明白!”

“噢,夫人又怎么啦?要问下官什么?”看见柳如是神色不对,钱谦益照例赔了小心。

“怎么?干干净净的一个小女孩儿,前日还会走会笑的,硬是给召进里面去,昨天一早却叫人去收尸,这是什么道理?”

“哎,你说什么呀,下官没听懂呢!”钱谦益疑惑地侧着耳朵。

“还不懂?下边黏糊糊的全是血,硬是给糟践死的!那女孩儿才十三岁不到,你说可怜不可怜?”

“可是,可是夫人到底是说谁呀?”

“除了老神仙,还能有谁!”

钱谦益不说话了。因为“老神仙”,就是南京市井最近流传开来的、对弘光皇帝的“隐称”。事实上,有关这位皇帝荒淫失德的传言,近几个月来正变得越来越多。除了说他在宫中只管饮酒看戏,不问政事之外,还说他迷恋男女二色,宠信苏州医生郑三山,命内官四出搜购蟾酥,以合媚药,使城中的蛤蟆价钱为之暴涨。宫中还有一个名叫张执中的小太监,据说便是皇帝的男宠。此人极其倨傲,马士英有事求见他,能获得赐茶一杯,便觉十分荣耀。如此等等,也不知是真是假。至于淫死童女的事,钱谦益倒是头一回听说,于是,便用半告诫半打听的口吻说:

“嗯,这种事可不能乱传!你是听谁说的?”

“那女孩儿就是赛赛家的怜怜,还能是假的不成?”

钱谦益不由得望了望卞赛赛,这才发现,那位秦淮名妓的眼睛红红的,神色颇为悲伤。于是,他只好宽解地说:

“纵然真有此事,大抵也是偶然误伤……”

“哼,才不是呢!”柳如是立即打断他,“听赛赛说,元旦那天,旧院已经抬回来两个,那死法也是一模一样。昨儿教坊司又来要人。如此看来,倒像是没个了局了!”也许是由于心情激动,她的一双眼睛在花树的阴影里显得闪闪发光。

钱谦益没有吭声,心想:女人到底是女人,一点子小事就大惊小怪地唠叨个没完。其实,如今天下大乱,被杀死、饿死、吃掉的人又何止千万!区区几个小女孩儿,又算得了什么?何况,她们还是因供奉皇上而死,做臣子的就更加不该说三道四。不过,眼下他另外有事,不想同她们多作纠缠,便望着柳如是说:

“嗯,你们赏完花了么?我有一件事要与你商量,就回去吧!”

卞赛赛在旁边一听,立即站起来,告辞说:“时辰不早了,奴该家去了。这就别过,改日再来陪姐夫、姐姐叙谈!”

说完,她行了一个礼,转身就走。待到柳如是赶到花丛外,大声招呼她留下来,吃过饭再去时,卞赛赛已经转过复墙。她那一角月白裙裾在墙脚下最后闪动了一下,就消失不见了。

“好教夫人得知,阮圆海已经答允明日前来赴宴了!”等柳如是重新走回来,钱谦益迎着她,不无得意地说。

“噢,是么?”柳如是似乎有点意外,随即又撇撇嘴:“妾早就说了,那胡子拿班作势,无非想我们给他一点面子。这不,一张柬帖送去,他便乐颠颠地来了!”

“哎,这也不容易。为夫前些日子也请过几次,他总是推三阻四的不领情!”

柳如是横了丈夫一眼:“这个,相公可没对我说过!”

“这……也只是口头相请,既然他不肯,也就无须对夫人说了吧!”

“幸亏不说!要说了,今儿这份帖子没准儿我还不让发呢!”

“噢,怎么?”

“怎么?他再大不了,也就是个兵部尚书。难道相公的官儿就比他低了?请他,是给他面子。他不来,我还不请呢!凭什么三番四次求他!”

“话不是这等说。我不是告诉你了?如今的朝局不比往常,他靠着马瑶草撑腰,加上那一帮子死党至交,在朝中作威作福,专以排击正人为务,如果不同他拉扯着点,万一……”

“哼,我瞧相公别的都好,就是做人欠点脊梁!那些人,你越兜搭他,他就越以为你当真怕了他,十二片篷扯足[十二片篷扯足:吴语,比喻盛气凌人的样子。]!你不理他,他反要来巴结你!这种事,我还不知道?”

看见侍妾越说越上劲,钱谦益只好不作声了。现在,他心里颇为后悔,不该一开始就撩起侍妾这股子傲气。事实上,在乡间困守那阵子,柳如是倒是颇知进退,甚至还能委曲求全。可是自从跟随自己到南京来上任之后,这半年来,她变得越来越骄横自负,目空一切,一点子气也受不了,还逼着钱谦益也同她一样。当然,这也难怪,柳如是在苦熬苦挣了许多年之后,好不容易才有了扬眉吐气的机会,难免会得意忘形一点儿,可是——

“哎,下官还有一事要与夫人商量呢!”当发现已经难以再拐弯儿之后,钱谦益只好干脆直说了。

“……”

“为夫在帖子里约定阮圆海明日前来。谁知十分不巧,适才接得司礼监的会文,知照我明日赴宫中去选淑女,生怕回来迟了,让他久等,却是不宜。虽有云美、子长陪着,毕竟二人面子薄了些儿。故此想烦夫人代我招呼一阵子,如何?”

“代相公招呼他?让我?凭什么?”柳如是竖起了眉毛。

“这……本来也不敢劳动夫人,只因日前为夫与阮圆海闲谈时,他曾夸赞夫人是当今巾帼才人,闺中名士,言下甚是仰慕,所以……”由于看见柳如是的眉毛越竖越高,眼睛越瞪越圆,钱谦益心虚起来,没敢接着往下说。

谁知,柳如是却“嘿嘿”地笑了。“相公敢是疯了不成?”她说,“妾如今可是相公的妻室,堂堂尚书夫人。莫非外人夸了几句,相公就打算让妾抛头露面不成?”

钱谦益起初生怕侍妾大发脾气,如今见她脸色颇为缓和,倒有点出乎意料。他忽然灵机一动,干脆撒起谎来:“若是别人夸奖夫人,为夫也不敢贸然相托。只是这阮圆海名声虽则不佳,实在也算得一代才人。夫人想必也读过他写的那几本戏——《牟尼合》《双金榜》,还有《燕子笺》,在江南可谓一时纸贵,处处争演。他平日也自负得紧。没想到,连他也如此推许夫人,说曾读过夫人的几首诗,端的是骨秀神清,虽李义山亦不遑多让!还说本朝能诗的闺阁也有几个,却要推夫人第一!没想到那胡子,竟是夫人的诗文知己哩!”

这一次,柳如是却没有作声。她慢慢地走开去,随手折了一小枝樱桃花,放在鼻子下边嗅着,又斜瞅着丈夫,说:“只怕相公如此热心,说到底,还是指望妾替你笼络住他,好教头上这顶乌纱戴得牢点儿吧?”

“这……自然……不过……”钱谦益不由得支吾起来。

柳如是“哼”的一声,把手中的花枝一抛,沉下脸说:“相公若以为凭着这一篇鬼话,就能哄得我出去陪他,也未免把本夫人看得太好耍了!告诉你,不成!”


提心吊胆

由于柳如是拒绝出面作陪,钱谦益只好把代他接待客人的差事,交给了顾苓和孙永祚两个学生。但这么一来,却把他害苦了。因为他生怕自己没有在家恭候,会引起恣睢暴戾的阮大铖不满,以为自己有意怠慢。所以,在上东华门去会选淑女的半天中,他一直提心吊胆,神思不属。虽然那些用装饰着红绸和金彩的轿子载来的、早已等候在厢房里的淑女们,一个一个地被唤到堂上来,他眼前却始终模模糊糊的,集中不起精神去看。在评议期间,他也任凭田成和李永芳两个太监去决定,自己极少发表意见,以图尽量缩短会选的时间。谁知那两个太监偏偏十分挑剔,本来已经选中了一位姓黄的富家女子,却临时又旁生枝节,指名要一位姓马的中书舍人把女儿送来看看,说是久闻那女孩儿色艺双绝,这次竟不送来候选,实在太不应该。结果,送来之后,发现那女孩儿歪着脖颈,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就像一只断了尾巴的牺鸡。两个太监没有办法,只得当场退回。不过,这么往来一折腾,当钱谦益急急赶回府邸时,天已近午,阮大铖那副轿马仪仗,早就停歇在大门外的墙阴下了。

“糟糕,今日我实在耽搁得太久,他一定等得不耐烦了!”当向门公问清客人来了已经足有半个时辰,钱谦益心中愈加着忙,“哎,要是他翻起脸来,可怎么好,怎么好?”他气急败坏地想,眼前仿佛出现了阮大铖那张怒火中烧的脸,扫帚眉下的一双眼睛正凶光四射,堆在又圆又大的肚子上的那部大胡子,也因呼吸急促而起伏不停。“只是,他为何没有拂袖而去?莫非决心等我回来,好当面给我一顿难堪?哎,要是这样,我唯有再三赔礼认错,请他息怒宽恕而已!”

就这样,他心急火燎地往里走,一直来到了正堂。当他抬起微微发软的腿,踏上台阶的时候,忽然听见里面传出了洪亮的笑声。

接着,阮大铖大声大气地说:

“妙,妙!真是妙极了!哈哈哈哈!”

钱谦益不由得一怔,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先微微低了头,从被丫环掀开的帘缝当中往里觑了一眼。这下子,他的惊讶更甚——原来,在厅里陪客的,除了顾苓和孙永祚之外,还有他的那位河东君夫人柳如是,这会儿她竟然一派盛妆打扮,仪态雍容地端坐在右首一张紫檀扶手椅上!大约正因为有她出面作陪,所以阮大铖才不但没有因主人的迟归而发火,反而笑得颇为开心。

“谢天谢地,她到底回心转意了!这一下可是救了我的命!”心中感到一宽的钱谦益,不由得长长吐了一口气,百忙中举起袖子擦一擦额上的汗,这才一步跨进了门槛。

“哦,相公回来了!”显然一直在留心着门外动静的柳如是含笑说,随即伸出一只手,由红情搀扶着,盈盈地站了起来。

阮大铖的反应却分明慢了一点。有片刻工夫,他的一双乌溜溜的眼珠子还在女主人身上疑惑地逗留着,然后,才蓦地转过脸来。

“啊哈,牧老!”他略带匆忙地站起来,同时出乎意料地展开了讨好的笑脸,“贵衙的公事这么快就完了么?可选出来了不曾?”

“不完弟也得来啊!圆老今日辱临寒舍,这可比什么都要紧!只是毕竟归迟,未及恭候,殊为失礼。还望圆老恕罪!”钱谦益一边同对方行着礼,一边表示歉意。

“哦哦,哪里哪里!弟也是刚来,蒙嫂夫人不以鄙吝见外,披帷出款,实令弟受宠若惊呢!”阮大铖显得颇为兴奋,与钱谦益以往见他时那副倨傲冷淡的神态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钱谦益不由得望了望站在一旁的柳如是,心想:“不知她怎么又改了主意?又不知她用了什么法儿,竟把这个魔头摆布得如此驯服?”不过这么一来,他也就完全放下了心,于是先把客人让到椅子上坐下,然后为着不让气氛冷下去,便照例马上同对方交谈起来。起初,无非是些较为轻松的寒暄。钱谦益自然小心地避开往事,只挑眼前的一些时闻来说,像紫禁城里的翻新改建已经进入尾声,估计再有十天八天,就会完成。听说为这事皇上很高兴,大约到时会照例给臣下们叙功加恩。又谈到这次朝廷颁旨各衙门改铸新印,去掉原有的“南京”二字,这就更加名正言顺了。想不到礼部右侍郎管绍宁丢失了官印,反而促成了这么一件事。随后又谈到本月十九日是崇祯皇帝殉国一周年的忌辰,皇上最近已经降旨下来,命百官届时于太平门外设坛遥祭。如此等等……直到柳如是的声音在旁边响起,他们才停了下来。

“酒席已备办停当。请二位大人这就过西厅入席,如何?”

钱、阮二人当然没有异议,于是一齐起身,顾苓和孙永祚在后面跟着,走过西厅去。

西厅里,已经摆开了五张长方形的食案,四周的墙边照例陈设着古玩、瓶花和字画。因为今天是阮大铖头一次屈尊驾临,钱谦益有意在礼仪上安排得隆重一些,一应碗盏都先不上桌,席位上也暂不设椅子。直到客人和主人都走进屋子之后,一名衣衫整洁的丫环才奉上来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只雕花金碗和一壶酒。钱谦益先将酒在金碗里斟满,双手捧着,向阮大铖深深鞠了一躬,然后走到院子里,朝着南方弯下腰去,把酒恭恭敬敬地酹在地上。回到屋子里之后,他又亲自在托盘里换上另一只碗,向客人再次鞠躬,然后两人一起走向正当中那一张食案前。钱谦益从仆人端来的托盘里,把那只碗连同一只衬碟、一双筷子双手捧起,小心翼翼地为客人摆到桌子上。当他做着这一切的时候,另一个仆人已经端来一把椅子,在旁边等着。钱谦益于是用手轻轻扶着,把它引到食案后摆好,然后又象征性地用袖子掸一掸上面的灰尘。这才走回屋子当中,再次向客人行礼。并请对方入座。

看见钱谦益如此郑重其事,阮大铖也就不好过于随便。所以,等钱谦益替以名流身份作陪的顾苓和孙永祚安了席之后,他也走下来,从仆人的托盘里拿起酒杯,放到背向厅门的那两张并排的食案上,以同样的方式,替钱谦益和柳如是摆好了碗筷和椅子,然后又拱着手,照例同大家谦让着,这才回到主位上坐了下来。接着,两位陪客和钱谦益夫妇也陆续就了座。在这种繁琐的“送酒定席”仪式严肃地进行着的当儿,大家彼此很少交谈,只听见碗盏碰击的轻微声响。先前在正堂上交谈时那种愉快融洽的气氛,无形中就被打断了。待到仆人们把菜肴端上来,主客间敬让着饮过第一杯酒之后,彼此反而像是又生出了许多隔阂似的,虽然钱谦益一再地变换话题,阮大铖都只管哼哼哈哈,爱理不理,席面上因此一直快活不起来。

面对这种场面,钱谦益不由得暗暗着急。因为这一次他煞费苦心地把阮大铖请来赴宴,目的就在于消除旧嫌,并且建立起新的、至少是比较融洽的友好关系。今天的机会可谓不可多得,稍纵即逝。为了尽快扭转席上的沉闷气氛,他只好频频把目光投向坐在西首的顾苓,希望这位善于辞令的学生能助上一臂之力。

然而,顾苓似乎也有点束手无策。只是迫于老师一再示意,他才举起酒杯,迟迟疑疑地对客人说:

“闻得月前圆老奉旨出巡江上,多所展布建树。朝野交传,无不额手称庆。尤其是圆老那篇陛辞之疏,端的慷慨淋漓,读之令人气旺!”

自从阮大铖出任兵部添注右侍郎以后,弘光皇帝便把监督沿江防务的重任交给他,并授予他事无巨细均许纠弹的大权。结果,听说他在巡视期间,一切军事都不过问,专干结党营私、敲诈勒索的勾当。凡有想求他免予弹劾的,或是想求他举荐得用的,一律都得送礼。还传说仓场侍郎贺世俦辞职归家途中,竟被他暗中派人在长江里拦截,把财物搜劫一空。这些情形,南京城中早已传得沸沸扬扬,阮大铖想必也有所闻。眼下顾苓当面提起对方巡江的事,钱谦益反而紧张起来,生怕阮大铖误认为是暗含讥刺。

果然,阮大铖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下来。他盯住顾苓,阴恻恻地问:

“噢,那份陛辞之疏么?弟倒记不真切了,不知云美兄以为哪几句最好?”

“通篇皆好!”顾苓立即竖起大拇指说,“不过晚生最记得的,却是‘臣白发渐生,丹心未死,一饭之德,少不负人。况君父有再造之恩,踵顶难酬之遇,倘犬马不伸其报,即豺狼岂食其余!此臣受命之秋,即以“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八字,与二三同志共济之臣交勉,而矢之天日者也’!只此数语,便可抵一篇《出师表》,足与诸葛武侯并存不朽了!”

在阮大铖提出反询的当初,显然也心存猜疑。不料顾苓竟一字不漏地把原文背诵了出来,倒出乎阮大铖的意料。只见他那对黑眼珠子转动了一下,终于摆摆手,傲然说:“诸葛武侯固是一代名臣,唯是有才无命,驱驰一生,三分天下只有其一,终未能一伸复兴汉室之志。方之今日,只怕又终逊一筹了!”

“哎,晚生还拜读过圆老论‘恢复’‘防江’那二疏,也是极出色的文字哩!”大约看见顾苓带了头,孙永祚也冒冒失失地接口说。然而,他却没想到,那两份疏奏,是阮大铖为去年六月初八奉旨冠带陛见而准备的。刚一发表,就招来东林方面连篇累牍的猛烈攻击,现在前事重提,显然又触动了阮大铖的旧疮疤,以致他那张刚刚有了点笑影的脸,顿时又沉了下来。


一字之师

客人阴晴不定的脸色,使钱谦益愈加着急,他正打算把话题引开,忽然听见柳如是在旁边笑着说:

“哎,二位兄台一个劲儿争着夸圆老的文章,殊不知圆老的文章早已有口皆碑。倒是圆老的《燕子笺》,那才更是好得不得了。不过若论尽善尽美,则似乎尚有可斟酌之处呢!”

《燕子笺》乃是阮大铖平生最得意的一个戏本。如果说,对于先前所说的那些奏疏,阮大铖无疑也颇为自负的话,那么《燕子笺》却是他自以为足以睥睨今古的一大杰作,是他的命根子。现在柳如是竟指摘它尚未尽善尽美,这简直无异于公然去捋对方的“虎须”!所以钱谦益和顾、孙二人听了,都不由得大吃一惊,阮大铖也陡然变了脸色。

“噢,原来嫂夫人意欲有以匡谬,倒要请教!”经过了半晌难堪的沉默,他终于哑着嗓子说。

“不敢!”柳如是举起酒杯,微笑始终没有从她的嘴角消失,“请圆老满饮此杯,晚生再略陈浅见,如何?”

作为一名妾妇竟然对客人自称“晚生”,这使钱谦益又是一怔。不过,随后他就想到,柳如是素来就以须眉自视,当年初到常熟来求见自己,就曾装扮成方巾儒服的文士。现在她故伎重演,显然是试图出奇制胜。不过,以阮大铖的骄横阴鸷,是否会赏识这一套?如果弄巧反拙,后果可能会更糟。然而,情势却不容他多想,阮大铖已经开口了。

“哦,这倒不急。待兄台赐教之后,再共浮此大白不迟!”他说。听口气,倒像是多少缓和了下来,况且,反过来称柳如是为“兄台”,也似乎承认了彼此平等论文的地位。不过,他坚持把饮酒放在听完意见之后,又显然暗藏着反击的机锋。

“好!”柳如是爽快地放下酒杯,“那么晚生就大胆直陈,如有失敬不当之处,还望圆老海涵。晚生因深爱圆老的《燕子笺》,熟读之余,曾逐字逐句反复咀嚼吟咏,直觉如品琼醪,如餐瑶屑,余香满口。虽欲改易一句,竟也为难。唯是《写笺》一出,写那郦小姐因裱画人偶然差错,得睹霍生所绘云娘小像,情难自禁,题下《醉桃源》一词。其中数字,晚生以为尚欠工稳。”

“噢?”

“譬如首二句:‘风吹雨过百花残,香闺春梦寒。’虽然雅丽有致,终觉平熟了些,不如改作‘没来由巧事相关’,更能紧扣当前;‘香闺’二字,亦不妨改作‘琐窗’较胜。又如第四句‘丹青放眼看’,‘放眼’二字,与闺中观画之情状未谐,不若改作‘误认’,更能道出颠倒之情。换头二句:‘扬翠袖,伴红衫’,略嫌太露,不似大家小姐口吻,若易作‘绿云鬓,茜红衫’,便有含而不露之致。晚生妄意如此,不知圆老以为如何?”

柳如是说完了,西厅里一片寂静。钱谦益——自然还有顾苓和孙永祚,都紧张地注视着屏风前那张食案;而坐在食案后面的阮大铖则紧皱着扫帚眉,右手搁在胸前,慢慢地揉搓着那部有名的大胡子,一言不发。紧张不安的场面持续了好一阵,阮大铖忽然偏过脸,斜瞅着柳如是,问:

“嗯,请兄台再说一遍!”

柳如是毫不犹豫地把刚才的见解又复述了一遍。

阮大铖仰起脸,用手指在食案上轻轻敲击着,按照柳如是修改后的字句,自言自语吟哦起来:

没来由巧事相关,琐窗春梦寒。

起来无力倚栏杆,丹青误认看。

绿云鬓,茜红衫,莺娇蝶也憨。

几时相会在巫山,庞儿画一般。

这么反复地吟哦了几遍之后,他那两道扫帚眉渐渐松开了。一抹若有所悟的光亮,使他的脸变得开朗起来。终于,他把食案一拍,兴奋地大声说:

“好,改得好,改得好!哈哈哈哈!”

一边说,他一边就站起来,交拱着双手,朝柳如是深深一揖:“柳兄真乃学生一字之师,承教了!”然后,他也不待柳如是起身答礼,便回头吩咐侍候在身边的仆童:“快去,把礼物拿来!”

那仆童答应着,匆匆走了出去,片刻之后,把一个红缎包袱小心翼翼地提了进来。这当儿,两名丫环早就把一张小方桌摆到屋子当中,阮家的那个仆童先把包袱放到方桌上,等主人挥手示意,他就动手把它解开。周围的人——自然也包括钱谦益在内,全都好奇地注视着,直到那块覆盖在上面的红绸给揭掉,露出了礼物,大家才情不自禁地“啊”的一声,呆住了。

出现在眼前的,竟是一顶金光灿烂的珠冠!

这是一顶极其漂亮的珠冠——帽胎用金丝编就,衬着皂色薄纱。表面用金箔和翡翠镶嵌成牡丹花和云朵的形状,冠上栖息着四只珍珠缀就的翟鸟,各朝不同的方向引颈展翅,作势欲飞。周围衬托着八朵金宝钿花,另外还插着两根翟头钗,每根钗的翟嘴中都衔着一串长可及肩的珠花。下面则分左右垂着四片舌形的“博鬓”。一眼望去,确实是堂皇华贵,气派非凡。以钱谦益的内行眼光判断,少说也值一千两银子。显然,就凭这件礼物,已经足以证明客人今天前来,确实怀有修好的诚意。所以,他满胸的疑云顿时消散了,兴奋得简直有点不知所措。以至在柳如是再三表示推辞的当儿,他始终处于恍恍惚惚的状态。直到阮大铖断然把手一挥,坚持要女主人收下,并且转过身,向座位走去时,钱谦益才蓦地清醒过来。

“哎,圆老如此厚意,夫人应当奉酒致谢才是!”他慌慌张张地说。

柳如是似乎有点迟疑。但望了丈夫一眼之后,她就坦然地走上前去,从仆人手中接过酒壶,把阮大铖的酒杯斟满,双手擎起来,笑眯眯地说:

“承蒙圆老厚赐,晚生实在受之有愧。谨敬奉此杯,恭祝圆老福寿无量!”

“呵,呵,不敢当,不敢当!”阮大铖忙不迭起身,双手接过酒,仰起脖子,一饮而尽,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经过这一番曲折,席面上的气氛,明显地变得活跃而且融洽。钱谦益也怀着前所未有的轻松心情,同客人快活地交谈起来。虽然无非照例是些官场升降、诗文得失这类的话头,但在钱谦益的感觉中,却愈来愈惊喜地发现,阮大铖对自己正变得颇为亲热,似乎不再有什么拘束和隔阂。这样谈了一会儿,阮大铖忽然把话题一转,说:

“牧老,谈了半日,弟倒忘却告知兄,那杭州来的太子,其实是假冒的!”

“啊,圆老是说,那太子是、是……”正举着酒杯往嘴边送的钱谦益吃了一惊,连忙停住,结结巴巴地问。

“哼,是假的!现经查实,原来是已故驸马王昺的侄孙,名唤王之明,家破南奔,途中碰见高梦箕的家丁穆虎,教他诈称太子。因他当年曾侍卫东宫,所以识得大内路径,又因见过方拱乾给太子讲经,故此一见即能呼其名。可笑卢九德、方拱乾不辨真伪,遽尔下拜。我辈几乎被他骗了!”

“可是……”

“其实,”阮大铖做了一个断然的手势,“此事可疑之处本来甚多——既为东宫,得脱虎口,何以不向官府自明身份,而远走绍兴,隐匿至今?此其一;太子为人端庄凝重,此人机变百出,此其二;公主现在周皇亲之家,他却说已死,此其三;另外,前时左懋第来书,曾言及北都亦有伪太子事。可见太子纵不见害于贼,亦已见害于清,怎会时至今日,又冒出个太子来!”

看见阮大铖强横专断的样子,钱谦益只好不作声了。事实上,虽然太子是真是假,目前还难以确认,但是北京失陷至今,不过一年,好些当年曾在宫禁中侍奉过太子的讲官和太监都还活着,而且逃回了南京。纵然有人试图假冒,又谈何容易?何况自三月初一以来,百官已经奉弘光皇帝之旨,在午门外会审过两次,那些曾见过太子的人当中,断言不是的自然也有,但认为是真的或者保持沉默的却并不在少数。在这种情况下,就急急忙忙指为假冒,无论如何也是过分轻率。虽然从一开始,钱谦益就预料到这件事前景莫测,但阮大铖及其同伙竟迫不及待地企图把当事人置于死地,而毫不顾及万一真的是太子,那将是怎样伤天害理!钱谦益暗中愤愤不平,但仍勉强忍住,没有公开表示异议。

谁知,阮大铖接下来的话,更使他瞠目结舌。

“太子之为假冒,已是不争之实!如今要严究者,是校尉搜穆虎之身时,得高梦箕之侄高成家书,内有‘二月三日往闽、楚’等语,显见此事与郑芝龙、左良玉有关涉。另外,又侦知高梦箕曾为史道邻搜购硝石、硫黄,则老史恐亦难脱干系。牧老蒙今上再造之隆恩,身膺大宗伯之厚寄,于此不可不察,还应奋袂而前,痛加纠击才是!”

这番话的意思很明白,就是要求钱谦益在太子一案中,不仅必须旗帜鲜明地站在他们那一边,而且还要充当马前卒,对史可法、左良玉、郑芝龙等人下毒手!直到这当口上,钱谦益才有点如梦初醒:原来,这才是阮大铖今天肯降贵纡尊光临这里的目的,也是刚才自己喜气洋洋地接受了那顶珠冠之后,所必须付出的代价!一种从来没有过的、仿佛整个灵魂都要被人攫去的感觉,一下子扼住了钱谦益。他只感到脊背寒气直冒,喉头又干又涩,身不由己地往后退去,结果只是给椅靠上那凹凸不平的雕饰,把身子硌得生疼。他本能地离开椅靠,却又碰上了迎面而来的两道利剑似的凶猛目光。

“嗯,牧老莫非有些为难么?”阮大铖咄咄逼人地问。

“哦,非也!”钱谦益连忙否认。随即,他低下头去,一方面是为着掩饰内心的惶窘,一方面是试图寻到一种既能把眼前的场面敷衍过去,又能避免明确承当责任的答辞。然而,却找不到。于是,他只能一个劲儿地说着:“非也,非也……”

幸而,就在这时,厅堂内忽然响起了脚步声。钱谦益微一抬头,发现阮大铖的那个仆童,正匆匆走进来,一直走到阮大铖身边,向主人附耳低言了几句。阮大铖忽然着忙起来,立即站起身,朝钱谦益拱一拱手,说:

“十分不巧,弟因有要事,即刻便要告退,适才所谈之事,改日再领教!”

说完,也不待主人回答,就匆匆往外走去。待钱谦益赶忙跟上去送客时,阮大铖已经跨出门槛,把肥胖的影子,投在被西斜的阳光所照亮的石子路上了……

“哎,今日多亏了夫人,才把那个凶凶霸霸的胡子给降住了。要不,这一席酒,还不知怎生喝下来呢!”

当钱谦益终于送走了客人,怀着好歹松了一口气的心情,重新走回来的时候,发现柳如是还若有所思地站在西厅前的院子里,他便凑上前去,讨好地感谢说。

柳如是慢慢旋过脸来,望了他一眼,淡淡地说:“今儿个,也多亏了相公,才让妾亲眼瞧见,相公带挈妾当的这个尚书夫人,到底是多么光彩的一回事!”

说完,她蓦地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向内宅走去,把钱谦益弄得一派茫然,目瞪口呆地怔在院子里。


刑讯逼供

阮大铖之所以不等散席就匆匆辞出,是因为得到报告:在兵部衙门的柱子上,被人贴出了一副“恶毒”地辱骂他的对联。手下的官员不敢随便撕毁,眼下只是将对联临时封住,等候他回去处置。阮大铖一听,当真是又吃惊又光火,因为他万万没想到,在他已经跻身高位、权倾朝野的今天,竟然还有人敢如此大胆,公然来捋他的“虎须”!不过,他随即就想到,这种事不迟不早,出现在他正打算深究穷追假太子案的当口,分明是那些隐藏的同案者不甘束手待毙,试图挑起更大的事端,把局面搅乱。“哼,凭着这点子舞文弄墨的屁大本事,以为就能把我老阮吓倒,真是白日做梦!”他冷笑地想。话虽是这么说,心中到底有点不踏实,自然也不便向钱谦益当面说明,于是他只得中断宴饮,赶回去看个究竟。

现在,他已经来到兵部衙门。阮大铖一下轿子,就直奔大门。果然,在靠西边的两根立柱上,并排糊着两张长条形的红纸,从一丈多高的地方,一直封到柱础。几名神色紧张的衙役,正如临大敌地守在旁边,红纸底下,大约就是那副可恶的对联了。

“嗯,上面写的什么?”阮大铖一边走向柱子,一边气哼哼地问。

闻声赶出来的门官畏缩了一下:“卑职不、不敢说。”

“揭开来!”

“是!”

门官答应着,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去,指挥衙役,把外面那层红纸揭下来。这一下,阮大铖看清了,原来是一副白纸对联,上面用浓墨赫然写着两行斗大的字:

闯贼无门,匹马横行天下

元凶有耳,一兀直犯神京

当联语映入眼中的最初一刻,阮大铖还感到有点迷惑,因为从字面看,上联似乎是骂的“流寇”——闯王李自成,下联则是以南宋时金国元帅兀术领兵南侵,来比喻清兵的南下,与阮大铖本人并无关涉。不过,再一琢磨,他就醒悟了:这其实是一副拆字联——“闯贼无门”,剩下便是个“马”字;“元凶有耳”,则分明是一个“阮”字。锋芒所指,正是马士英和他阮大铖!本来,在看到联语之前,阮大铖还能保持镇定,然而此刻,却像给人狠狠唾了一口唾沫似的,心中那股无名怒火,扑腾腾地直蹿上来,把他的脑子冲得轰轰作响,并且从眼耳口鼻一齐往外冒。

“啊,撕掉,马上给我撕掉!”他挥舞起两只拳头,可怕地咆哮起来。

在旁边提心吊胆地伺候着的门官浑身一抖,连忙答应一声,同衙役们一道,七手八脚地用刀削,用枪撩,转眼之间,就把那副对联撕个粉碎精光。

“你们一个个全是饭桶!”阮大铖怒气不息,恶狠狠地环顾着垂手待命的衙役们,破口大骂,“都该捆起来送到应天府去打三百板子!”

然而,骂归骂,当想到对头们竟有本事在光天化日之下,把如此显眼的一副对子贴到自己的大门上而不被发觉,他心里又不禁有点发毛。“嗯,万一他们要来取我的脑袋,岂非也一样容易?”这么一想,阮大铖的骂声顿时低了下去。他不由自主地向四周的屋顶、檐下打量,恐怕那个作案的歹徒还没有离去,正躲在暗处伺机行刺。

“大老爷……”一个畏怯的声音在身旁响起。阮大铖猛一回头,发现门官已经走回来,正现出欲言又止的样子。

阮大铖没有搭腔,但也没有走开。看见这种样子,门官赶紧禀告说:

“马、马阁老的家人刚来,说有事求、求见老爷。”

“嗯,人呢?”这一下子,阮大铖倒认了真。

“小人叩见老爷,我家老爷请阮老爷即刻过去。”一个伶俐的嗓门在身后答应说。

阮大铖旋过身去,这才发现马士英的亲随马六儿就站在身后。

“哦,”阮大铖点点头,随即又问,“你可知道,让我过去有何事体?”

马六儿望了门官一眼,摇摇头。等阮大铖挥退后者,他才压低声音说:“好教老爷知道,我家的大门也给人贴了一副对子哩!”

“噢?上面写的什么?”吃了一惊的阮大铖连忙追问。

“这——小人可不敢说!”

“但说无妨!”

马六儿毕竟是主人的贴身家奴,胆子也大一些。他迟疑了一下,说:“那么,老爷听了可别生气——那对子写的是:两朝丞相,此牛彼马,同为畜道;二党元魁,出刘入阮,岂是仙踪。”

阮大铖眨眨眼睛。上联中的这个“牛”,分明是指的李自成大顺朝的丞相牛金星;而下联的这个“刘”,则是指东林党领袖、去年十月被马士英排斥出朝廷的都察院左都御史刘宗周。不过,那副对联公然把马士英骂作“畜生”,可是比自己门上这一副更加凶恶狠辣。“噢,原来马瑶草并不比我便宜,也给结结实实地‘孝敬’了一副!”阮大铖这么一想,反而镇定了:“好嘛,前些日子我就说要借大悲那秃驴的案子,来个一网打尽。偏生马老头儿推三阻四地不答应,如今人家可是把口痰唾到脸上来了,看你还能装什么笑面菩萨!”由于想到出了眼下这种事,倒可以成为实行大规模报复的有力借口,阮大铖不禁拈着大胡子,打心里“嘿嘿”地发出狞笑。他朝马六儿一挥手,说:

“好,这就上你家老爷府上去!”

从兵部衙门到西华门并不远,小半天之后,阮大铖已经来到蹲着两只石狮子的马士英府邸前。他发现大门外的立柱旁,几个仆人还提着水桶,举着竹帚,在忙着洗刷那副对子留下的痕迹。阮大铖也不理会,由马六儿引路,穿廊过户地径直往西偏院走去。

自从得知太子要来南京之后,马士英便谎称有病,向皇帝告了假,一直躲在家中“休养”。这也是他同阮大铖等一伙心腹密商之后,所采取的一种应付策略。因为他们估计“太子”一到,朝廷照例必须审查其身份的真伪,马士英作为首辅,到时就免不了会被指定主持这件工作。虽然出于切身利害的打算,他们一伙早就心照不宣地达成默契:绝不容许在这个时候再冒出个什么“太子”,来危及乃至改变目前朝廷的已成格局。不过,事态的发展有时又不是他们绝对控制得了的。万一真太子的身份被最终证实,那么作为会审主持人的马士英,就会因持否定态度而陷于被动,闹不好还会受到追究,乃至塌台。因此,为保险计,马士英决定自称有病,退居幕后,把主持审查的差事推给次辅王铎;而由阮大铖同已经升任都察院左都御史的李沾、御史张孙振三个死党从中把持,将审理的动向随时向他密报。这么办,能证明太子是假的固然最好,万一失败,马士英也没有责任。而只要保住马士英,朝廷就依旧是他们的天下。从目前的情形看,事态的发展对他们是颇为有利的。虽然存在着不少互相矛盾的疑点,还不能确认太子是假冒,但至少也证明不了是真的。只要做到这一点,对他们来说,也就够了。按照阮大铖的计划,下一步就该追出有牵连的幕后人物。如今,又发生了对联的事件,正好全都煮到一锅里去!所以,当阮大铖兴冲冲地登上马士英的藏书楼,跨进起居室里,发现里面除了主人之外,李沾和张孙振两位也意外地在场,他的心情甚至变得更加迫不及待了。

“哎,瑶老,学生因偶有应酬,竟至来迟,尚祈恕罪!”他拱着手说,不待回答,便转身对李、张二人,随口招呼说:“二位老兄也在这里,巧极,巧极!”说着,又回过身来,急匆匆地问:

“瑶老今日见召,不知有何见教?”

在阮大铖复出受阻,郁郁不得志的那几个月里,每一次上马士英家来,他都是缩头缩脑,小心谨慎,口口声声称老朋友为“老师相”,而自称“门生”。但是自从当上了兵部尚书之后,渐渐故态复萌,把态度、称呼又全部改过来不算,还有意无意地卖弄起手段。譬如几个月前,由于徐石麒自请去职,吏部尚书一时出缺,马士英本来打算起用钱谦益的门生——性情随和的张国维,但阮大铖却主张任命他的逆案旧友张捷。马士英还踌躇未决,忽然圣旨传出:张捷出任吏部尚书。使马士英大吃一惊。从那以后,虽然出于利害关系,许多事情他仍旧离不开阮大铖,但相处之际,便往往故意不那么给对方面子。现在,看见阮大铖一副风风火火的样子,马士英只摆一摆手,不冷不热地说:

“嗯,坐下谈!”

阮大铖眨眨眼睛,只好坐到椅子上,但是却有点不甘心。等仆人奉上茶来,他一边接过,一边说:“瑶老,非是弟着急,皆因目下城中之奸宄刁民,借假太子一案,欲谋不轨,甚是猖獗,竟将辱骂瑶老与小弟之语,公然榜书于府门,实在……”

“嗯,眼下先不谈那个!”马士英做了个淡然的手势,把他的半截话堵了回去,然后转向李沾和张孙振,问:“二位今日奉旨再讯假太子王之明,不知结果如何?”

自从“太子”来到南京之后,已经一共会审过三次。这第三次会审安排在大理寺内部进行,是今天上午的事。马士英大约还未了解到具体情形,所以有此一问。

“这个,学生正欲禀知老师相,”作为主审人的李沾拱着手回答说,“今日奉旨会审,三法司、锦衣卫及众御史均到堂,学生及张大人即以‘闽、楚’之语穷究之。唯是王之明、高梦箕及穆虎均甚刁顽,抵死不供。穆虎且谓该家书系奉高成之命,带交其叔高梦箕,并不知书中所写何字。高梦箕则谓因穆虎甫抵京,即被执,实未见家书,故亦不解所云‘闽、楚’为何意。因此只得暂且罢审,意欲待高成逮至,再行勘问。”

“李总宪今日已是把三人都动了刑——穆虎用夹棍,高梦箕用板,王之明用拶[夹棍、板、拶(zǎn):均为古代的酷刑。]。叵奈这三个狡悍之徒俱坚不吐实。那假太子王之明更是大呼先帝。职等因堂上尚坐着许多外人,不好十分加刑,所以……”张孙振补充说。那张长着一只长鼻子和一张大嘴巴的马脸上,现出犹有余憾的神情。

“哼,二位的胆子也忒小些,若是让弟去审,莫道是他呼叫先帝,便是呼叫太祖皇帝,也休想弟会放了他!”在一旁听着的阮大铖,忍不住气哼哼地插嘴说。

“不!”马士英摇摇头,断然说。随即站起来,捋着山羊胡子,在室内走了几步,旋又站住,把脸朝着正疑惑地望着他的三个同党:“既然他们坚不肯承,那就不必再问了!”

停了停,看见同党们愕然的样子,他又补充说:“此案之所以一审再审,无非因其关乎先帝血胤之绝续、今上名位之安危,事属重大,不得不尔。如今既已勘明太子为假冒,便应及早了结。再拖下去,反会徒滋纷扰,授人以柄,着实不宜!”

听他说得如此坚决,李沾和张孙振倒还没有什么表示,阮大铖却气急起来。因为他看得很清楚,尽管马士英对东林、复社并没有什么好感,但与自己毕竟不同。马士英没有吃过自己那样多的苦头,因此复仇之心自然就不那么迫切。更何况马老头儿目前已经大权在握,富贵已极,可谓志得意满,也不希望自找麻烦。事实上,目前史可法、左良玉和驻扎在福建的总兵官郑芝龙都拥兵在外,对东林、复社之徒如果搞得太过分,难免会招致他们的反对和干预,这无疑是马士英所不愿意的。所以,阮大铖才另谋变计,试图利用马士英对太子出现的恐慌心理,说服老头儿对政敌们痛下杀手。本来,马士英也已经同意,谁知才过了几天工夫,老头儿又打起退堂鼓。这就难怪阮大铖既吃惊又着急了。

“啊,瑶老,那太子系王之明假冒,已经具供在案,朝野皆知,又何惧乎授人以柄?”他睁大了眼睛问。

马士英看了他一眼,一声不响地走向书案,拿起一叠手折,往阮大铖脸前一送:“朝野皆知?哼,你来看吧!”

阮大铖疑疑惑惑地接过,很快地翻看了一下,发现是几份上疏的抄本,其中不仅有与左良玉关系密切的川湖总督何腾蛟、江湖总督袁继咸和左良玉本人的,甚至还有江北四镇中的靖南侯黄得功、广昌伯刘良佐的奏疏,内容全是为假太子辩护的。阮大铖不由得着忙起来。他先拿起黄得功的疏文,看见上面写着:

……东宫未必假冒,不知何人逢迎,定为奸伪。先帝之子,即陛下之子也。不明不白,付之刑狱,将人臣之义谓何?恐诸臣谄徇者多,抗颜者少,即明白识认,亦谁敢出头取祸乎?……

阮大铖看了,不禁又惊又气。这时,李沾和张孙振也有点坐不住,从旁边伸过头来。阮大铖便把这份疏文递给他们,再看左良玉的:

……东宫之来,吴三桂实有符验。满朝诸臣,但知逢君,罔识大体。前者李贼逆乱,尚锡王爵,何至一家视同仇敌?明知穷究并无别情,必欲展转株求,使皇上忘屋乌之德,臣下绝委裘之义,普天同怨。皇上独与二三奸臣保守天下,无是理也……

至于何腾蛟与袁继咸,则分析得更具体。何腾蛟在疏中说:

太子到南,何人奏闻?何人物色至京?马士英何以独知其伪?既是王昺之孙,何人举发?内官公侯,多北来之人,何无一人确认,而泛然自供?梦箕前后二疏,何以不发抄传?明旨愈宣,则臣下愈惑。此事关天下万世是非,不可不慎!

袁继咸则说:

太子居移气,养移体,必非外间儿童所能假袭。王昺原系富族,高阳未闻屠害,何事只身流转到南?既走绍兴,于朝廷有何关系,遣人踪迹召来?望陛下勿信偏词……

阮大铖越往下看,心中的怒火就越往上冒。本来,他已经坐了下去,这时又猛地跳起来,挥着拳头吼叫:

“哼,这些人远在湖广、江北,并未见到太子,便一口咬定是真,是何道理?分明是先有勾连,图谋篡位无疑!穆虎那封信,非穷究到底不可!”

李沾也表示怀疑:“假太子到京至今,不过二十日,二审距今,更只十日,何以左良玉等辈在武昌便已知闻?”

“他在京中安着坐探呢!”张孙振在旁边冷笑说,“往日京中那个讲史的柳麻子,失踪已有两三年,闻得到了武昌,做了左良玉的幕客,深得老左宠信。本月初他忽然又回到京里来,日日四出访友,出入于官员之宅。他本有名声,又是从左营来,人人都奉承他。审假太子的消息,必定是这麻子派人报给武昌的!依学生之见,说不定穆虎投书之事,便与他有牵连。若要穷究,竟该连他一并拿了,必得其实!”

马士英“哼”了一声:“穷究自然不难。唯是他便真个供出,又如何?莫非诸公敢上武昌去,把左良玉捉拿归案不成?若不敢去,便是有法不行,岂非自曝朝廷懦弱无能?”

马士英这种分析,确实是说中了关键。左良玉一向拥兵自重,不把朝廷的号令放在眼里。即便是严刻刚暴的崇祯皇帝,生前对他也不得不加以容忍,眼下就更别说了。所以,其余三个人听了,一时都哑口无言。

“那么,你堂堂瑶老,莫非就甘心受制于这等目无朝廷的强徒了么!”半晌,感到绝望的阮大铖咬牙切齿地问。

“不!”马士英挺起胸,一边倨傲地走来走去,一边说,“对付这等愚妄武夫,只可智取,不可力敌!”

“哦?”三个同党不约而同地来了精神。

“对付左良玉,我已定下三条计策在此。一、裁其粮饷,以摇动其军心;二、命黄得功移师板子矶,以防其东下;三、优礼柳麻子,以羁縻其志。待其反又不敢,守又不能,军心离散,自行瓦解,然后遣一使臣,诱之入朝。彼一旦入我掌握,到那时——哼哼!”

看见马士英强横而又自信的样子,三个同党不由得你望我、我望你。

“要是左良玉走投无路,当真举兵东下呢?”李沾忍不住问,“黄得功数万之兵,能挡得住他么?”

“要是黄得功挡不住,就将四镇之兵全调过去!我就不信姓左的真有多大的能耐!”

“把四镇调过去?那么倘若北兵乘势南下,却怎生区处?”

马士英的目光在白眉毛下闪烁了一下。显然,他事先并没有深入去考虑事情的后果。他的那三条策略,多半是建立在认定左良玉不敢造反的估计之上的。所以李、张二人的连续诘问,把他弄得颇为困窘,也颇为恼火。以至有片刻工夫,他紧闭着嘴巴,使嘴角上那两道刚愎的皱纹显得更深。随后,他突然把脖子一挺,暴躁地吼叫道:

“怕什么!北兵要来就来!我江南宁可亡于清,也决不亡于左!”

这石破天惊的声言是如此骇人,三个同党呆若木鸡似的望着这位当朝首辅,一时间再也说不出话来。


左镇兴兵

左良玉等人为太子辩护的奏疏,无疑使马士英及其党羽感到既恐慌又恼火。但是,对留守南京的复社社友们来说,却犹如苦旱焦渴之际,听到了预兆风雨来临的雷声一般,感到前所未有的兴奋和快慰。虽然由于路途遥远,他们还没有接到分赴武昌、厦门的沈士柱、左国棅和余怀、梅朗中等人的来信,但吴应箕、黄宗羲和顾杲经过商量,仍旧决定,立即在南京城里加以响应。所以,这些天他们一方面四出游说,举出种种疑点来反驳马、阮等人宣称太子是假冒的说法;另一方面,则拟出一批声讨、抨击马、阮等人弄权祸国的诗文,抄成无头揭帖,派人到城中到处张贴。事实上,自从吴应箕请来了身怀绝技的江湖朋友帮忙,把声讨的对联公然贴到了阮大铖和马士英的大门上之后,在南京城中已经激起了很大的反响。不少人拍手称快之余,纷纷自动起而仿效。所以从三月二十日到月底,不到十天工夫,城中就到处流传着诗歌、对联和民谣。有一首民谣唱道:

金刀莫试割,长弓早上弦。

求田方得禄,买马即为官!

这是分别讥刺诚意伯刘孔昭、得宠太监张执中、田成,以及马士英的。

为“假太子”申辩鸣冤的诗歌也被公然贴到了皇城的城墙上——

百神护跸贼中来,会见前星闭复开。

海上扶苏原未死,狱中病已又奚猜?

安危定自关宗社,忠义何曾到鼎台。

烈烈大行何处遇,普天空向棘圜哀!

至于对马士英和阮大铖的攻击,则变得更加公开而激烈,除了继续把马士英比作李自成的丞相牛金星之外,还把阮大铖比作已经投降清朝的阉党余孽冯铨——

闯用牛,明用马,两般禽兽;

清用铨,明用铖,一块金钱。

这种内外呼应的抨击浪潮,看来还真的颇为见效。朝廷中,对于太子一案的审理,实际上已经停顿下来;一度气势汹汹要追究主使者的威胁,也偃旗息鼓,不了了之。不仅如此,就连周镳、雷祚二人,虽然仍旧关着,但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不闻不问,甚至传说有可能会被释放。正是政局的这种转机,使黄宗羲于欣喜之余,终于改变初衷,决定腾出时间,认真料理一下弟弟应征候选的事情。

说起黄宗会上南京来,已经足有三个多月,当初由于他不听劝阻,硬是前来应征求官,使心情本来就极其恶劣的黄宗羲十分恼火。迫于母亲之命,黄宗羲不好立即把弟弟打发回去,但实际上却很不起劲。三个月来,他只是在元旦期间借拜年的机会,领着黄宗会到几位父执辈的家中转了转。自然,答应帮忙的热心人不是没有。不过,几个月过去了,事情却始终没有下文。其间,黄宗会没断过叨咕和咕哝,但黄宗羲却再也不肯带他登门催问。有时黄宗会咕哝得多了,黄宗羲还发起脾气,把弟弟好一顿呵斥。

这一次黄宗羲倒是认了真。因为一来,他的心情变好了。二来,兄弟俩一起住在米珠薪桂的南京城里,开销太大,时间一久,就有点支应不过来;如果能早早给弟弟觅个一官半职,也免得他老赖在京里不肯走。但是,当兄弟二人挨家挨户地到许诺帮忙的人家去走了一圈之后,却颇为失望。其中除了一两家因主人外出,没能见到外,其余的不是感叹世风败坏,办事很难,就是推说已经托人疏通,尚未有回音。甚至还有说许久不见他们兄弟上门,以为黄宗会已经得官而去,所以便没有再去操办。如此等等,弄得黄氏兄弟面面相觑,哭笑不得。这么一来,反而激起了黄宗羲的执拗脾性。“哼,原来全是些靠不住的说嘴郎中!既然如此,我偏要办出个眉目来,给你们瞧一瞧!”他负气地想。因此,当兄弟俩在一位户科给事中的家里白坐了半天,扫兴而出的时候,黄宗羲便毅然回过头,对弟弟说:

“走,我们这就上礼部衙门,访钱牧斋去!”

“啊,兄是说,去访钱、钱牧斋?”本来已经垂头丧气的黄宗会,一下子睁大了眼睛。

黄宗羲肯定地点点头:“不错,就是去访他!”

黄宗会眨眨眼睛,显然有点犯糊涂:以往他一再要求去见这位最有能力帮自己的忙、与亡父的交情也颇深的礼部尚书,大哥总是坚决反对,还声色俱厉地训斥自己,何以这会儿他又忽然改变了主意?不过,这本是求之而不得的事,黄宗会也不再多问,弟兄俩相跟着,匆匆赶往位于洪武门内的部院衙门去。

当他们来到礼部衙门,才发现钱谦益不在,说是被皇帝召进宫中议事去了。幸而他的两个学生——顾苓和孙永祚都在。他们喜出望外地迎出来,把客人接进花厅里用茶;又告诉黄氏兄弟,钱谦益进宫议事已有大半天,这会儿快要回来了,请客人一定留下等候。黄宗羲同顾、孙二人本是老相识,只是发生了三年前虎丘大会那场风波之后,彼此见面的机会才少了。不过,一旦面对面地坐下来之后,昔日的情谊便使他们很快无拘无束地交谈起来。

“哎,太冲兄,”顾苓兴冲冲地问,“前些日子,有人在阮胡子和马瑶草的大门上,各贴了一副对联,这可是你们干的?”

“噢,兄凭什么说是我们干的?”黄宗羲谨慎地反问。

“猜呀!弟一听这联语,就猜着了!这留都之内,除了兄等,谁人能有此胆魄!骂得好,骂得痛快!这两个老贼,就该有人去刮一刮他们的丑脸皮!”顾苓由衷地赞美着。

“不错,”孙永祚也接了上来,“还有前日那首诗,更是沉痛迫烈,感人甚深!弟还记得——”于是他一字不差地把出现在皇城城墙上的、为“太子”鸣冤的那首诗背诵了一遍,然后说:“那等全无心肝,硬说太子是假的趋炎附势之徒,读了此诗,不知可也愧疚汗颜否?”

“怎么会愧疚汗颜?”顾苓鄙夷地撇撇嘴,“就说阮胡子吧,前些日子他来赴宴,弟故意举出他那篇《巡江陛辞疏》,挖苦他自夸‘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竟欲比拟诸葛武侯,可谓不知人间有羞耻事!谁知那胡子听了,不唯不觉,反而大言诸葛武侯亦不算什么,真没的生生让弟气破肚皮!”

孙永祚点点头:“亏得柳夫人也不怕他着恼,当场指正他那本《燕子笺》的种种疵病,令他欲辩无词,才折了他的骄矜之气!”

顾、孙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只顾说得热闹,在一旁的黄宗羲已经不耐烦起来。他之所以终于改变初衷,决定上这儿来,除了想办成弟弟的事外,还有很重要一个原因,就是元旦前夕,他在秦淮河亭里躲避一场突如其来的狂风暴雪,遇到了钱谦益的门生兼亲家翁瞿式耜。瞿式耜是继钱谦益之后,于八月被起用为应天府丞的。当黄宗羲遇见他时,瞿式耜已经改任都察院左佥都御史,正准备奉命去巡抚广西。过去黄宗羲在常熟钱谦益家中读书期间,与瞿式耜也常有来往,而且颇为投契。所以深谈之下,瞿式耜便邀黄宗羲不如干脆离开权奸当道的南京,随他南下到广西去。黄宗羲当时考虑到手头的一摊子社务无人交托,加上营救周镳的事一直未有眉目,所以谢绝了。不过,瞿式耜在谈话中,还说到钱谦益并不像外间传说的那样糟糕,他之所以讨好马、阮等人,目的实在于为东林固守最后的一席之地,免得朝廷出了什么危迫的事,东林方面连个通消息的人都没有。因此,复社的士子不仅不该孤立攻击钱谦益,相反应当在道义上给予必要的支援,使他在政敌环伺的险恶境地中能坚持下去。对于这一告诫,黄宗羲当时没有吱声,事后却反复考虑了很久。也许是经历了近一年来大悲大愤的连番挫折的缘故,黄宗羲也开始意识到,同阴险毒辣的对手较量,光凭血气之勇是远远不够的,真的还必须讲究一下谋略,多安几个心眼。譬如这一次,如果不是及早定策让沈士柱、余怀等人分赴湖北和福建报信游说,只怕就不能如此有效地把马、阮等人禁制住。同样,对于钱谦益,如果他确实还没有彻底倒向马、阮一边,似乎也不妨稍假辞色,加以笼络……正是基于这种新的想法,今天,他才决定带弟弟上钱谦益的家里来,打算亲眼观察一下情形。只是,听了顾、孙二人这一阵子的谈话,黄宗羲心中顿时又生出一股反感。“哼,原来钱牧斋把阮胡子巴巴地请到家里来,奉为上宾不算,还公然让侍妾出席作陪!拍马屁拍到这样的地步,哪里仅仅是虚与周旋,简直连脸皮都不要了!”这样一想,他就觉得颇为后悔。如果不是考虑到好不容易来了,总得把情形了解得更彻底一点,也许他就会拂袖而去。不过尽管如此,心中却无法恢复平静,止不住老是想着那件事,对于眼前的谈话,也变得有点心不在焉。他只模模糊糊地听见,主客间的话题已经改变了。黄宗会似乎向顾、孙二人谈到了来南京的目的,诉了一通碰壁之苦,并请对方帮忙。顾、孙二人则满口答应。这使黄宗会大为感激,连声称谢。“不错,我今天来,原来还打算替泽望办成候选的事,”黄宗羲心想,“但是,待会儿如果证实钱牧斋已经一心投靠权奸阉党,那么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开这个口,也不会领这份情的!”他正想着,就听见一阵迟缓而微带拖沓的脚步声,从花厅外的石子路上一路响过来……

进来的是钱谦益。他大约已经得到黄宗羲兄弟来访的报告,所以没有回到书房,而是穿着朝服径直走到花厅来。他没有上前同黄氏兄弟相见,甚至没有看客人,那双本来就不小的眼睛,异样地睁得更大,黝黑的瘦脸也由于惊恐而有点变形,身子则在微微发抖。跨进门槛之后,他就呆呆地站住,用喃喃的却相当清晰的声音说:

“出了大事了!左良玉——兴兵作反了!”

“老师说、说什么?”在一片静默中,响起了顾苓的嗓音。

“左良玉在武昌举兵了,说是要‘清君侧’!还发了檄文,自称奉太子密诏,指马瑶草和阮圆海为奸臣,要入朝诛之。前锋已抵九江。江督袁继咸连疏告急,以兵少不敢堵截。今日皇上已经下旨,急召史道邻督江北诸军渡江入援,并饬令九卿六部十三道合疏声讨。如今外间传言纷纷,人心惑乱,只怕会生大变!”

直到这时,顾、孙二人才听明白了老师的话,顿时紧张起来,齐声询问:

“啊,那、那可怎么办?”

钱谦益皱起眉毛,倒背着手,来回走了两步,心烦意乱地说:“本来呢,左良玉的疏奏倒写得明白,他此番兴兵,意在清君侧,并非真个作反。只是如今北兵势如破竹,已陷颍川、太和,并自归德兼程南下。归德至象山八百里,无一兵防堵。扬、泗、邳、徐,势如鼎沸。日前朝廷已命史道邻驰扼徐、泗,若为防左之故,拔营而东,则徐、泗必不能守。徐、泗一失,北兵便可直趋扬州,南都岌岌可危了!”

停了停,他又摇一摇头,说:“哎,左兵此来,实在不是时候!”

“那么,”顾苓眨眨眼睛,迟疑地说,“既然左良玉并非欲与今上为难,何不奏明皇上,令史道邻仍坚守徐、泗,以防北兵?”

钱谦益摇摇头,苦笑地说:“今日廷议时,姚思孝、乔可聘、成友谦几个扬州籍官员,都以为左兵稍缓,而北兵甚急,恳请勿撤江北之兵。皇上当时也谕曰:‘着刘良佐还兵,留江北防守。’唯是马瑶草当廷戟指怒骂姚思孝等,说他们是东林,借口防江,欲纵左兵入犯。并谓北兵至,犹可议款;若左良玉至,他与今上必死,而我辈俱得高官。因此誓不许遣刘良佐复归江北。皇上见他如此,亦无可奈何!”

黄宗羲一直在旁边听着,没有插话。听说左良玉悍然起兵,他也感到极其意外和吃惊。因为按照他们原先的设想,只是要通过制造内外夹攻的强大舆论压力,来迫使马士英之流就范,而完全没有想到过要真刀真枪地大打出手。尤其是,国势发展到这一步,来自北方清军的威胁实在不能无视。“啊,像前几天那样子,不是很好么?光凭那些个为太子争辩的奏疏,就已经把马、阮之流吓住了。为什么不等一等、瞧一瞧再说,为什么这么急于兴兵?”有片刻工夫,黄宗羲忧心忡忡地想。不过,当钱谦益接着说到:马士英在朝堂之上,竟悍然声称“宁可让清兵南下,也决不让左良玉东进”时,黄宗羲像给烙铁烫了一下似的,心中猛一抽搐,顿时愤怒起来。

“哼,不让左良玉东进!说得轻巧,好像是他真有多大能耐似的!”他咬牙切齿地插口道,“还说宁可让清兵南下,真是丧心病狂,于此为极!依我瞧,左良玉这次清君侧,还真清得正是时候,若仍容此等权奸把持朝政,蒙蔽主上,残害忠良,这江南半壁,迟早会被他拿去卖给建虏无疑!”

停了停,看见屋子里的人们——包括钱谦益在内,全都默默无言,似乎并不那么同意他的说法,他又半是争辩,半是安抚地说:

“左良玉的部众良莠不齐,军纪未尽如人意是不假。唯是左宁南为人心存忠义,能识大体。听说前几年他奉旨进驻武昌,途经皖城时,守将杜宏域亦曾颇以地方为虑,后来,凭着柳麻子一席话,他便慨然允诺杜宏域助他纠察。如今留都乃社稷重地,国家存亡所系,左宁南又岂会不知?他自必能严束部众,不准他们一如平日之散漫恣肆,可无疑也!”

说完,发现大家仍旧一声不响,顾苓和孙永祚还互相交换着眼色,现出苦笑的神情,黄宗羲就焦躁起来。同时,心中陡然生出了一股豪迈之气。

“到时,”他激昂地说,“如若左宁南未能察此,或有疏于制御之处,晚生愿孤身前往虎帐,犯威直谏,虽因此触彼之怒,锋刃加体,也在所不辞!”

这一次,钱谦益终于说话了:

“贤侄之豪情胆气,自是可嘉。”他微低着头,慢吞吞地说,显然是在斟酌字句,“矢忠报国之志,老夫也深知。唯是左宁南之部众,大半本属盗贼。此辈纯由利合,亦以利驱,何曾有忠义之心,更遑论自律之意。以往左宁南每每姑息之,非不欲从严,实出于不得已。若谓贤侄到时亲往谏说,便能令彼从善如流,只怕……”

“为什么不能!”黄宗羲反驳说,由于被自己刚才所闪现的设想所鼓舞,他甚至变得更加自信、兴奋、跃跃欲试,并且开始历历在目地想象出,到了那种情势和场合,自己将怎样以远远超过柳敬亭的深刻、雄辩、无可辩驳的进言,使那位手握八十万大军、赫赫有名的统帅为之折服、感佩,终于像一位大智大勇的英雄豪杰所必然会做的那样,慨然答允自己的请求。

“为什么不能!”他傲慢地重复说,“左宁南并非懦夫、乡愿,他忠肝义胆,连马瑶草、阮圆海之辈,他都敢与之相抗,又岂会连约束部众的胆魄都没有?如今,就怕自许为圣人门下者,却忘了立身之本,一心只想巴结阿附狗贼权奸,到头来,连一介武夫都不如而已!”

说完,看见钱谦益皱着眉,一声不响,他就拱一拱手,说声“告辞!”然后一拂袖子,大步向外走去。当不知所措的黄宗会呼唤着,慌里慌张地赶上去时,他已经出了大门,走在排列着一对又一对石狮子的官街上了。


大捕党人

由于朝廷极力封锁消息,南京城里的一般老百姓,虽然还不知道左良玉举兵这回事,但圈子内的社友们,通过黄宗羲的透露,很快就全都知道了。在接下来的几天中,他们怀着兴奋的,但又忐忑不安的心情,分头四出打听局势的最新进展。当然,收集到的情报多数是零碎的、杂乱的,甚至往往互相矛盾。例如,一会儿传说左良玉已经攻陷了九江,并且接连攻破湖口、建德、彭泽、东流等县;一会儿又传说左军在攻陷九江后发生了分裂,以原“流寇”过天星惠登相为总兵的那部分军队,突然撤退,不知所往;一会儿传说驻节九江的湖江总督袁继咸也一同起兵,配合左良玉的行动;一会儿又传说袁继咸并未参与,而是亲到左营,力劝左良玉不要前进,驻军候旨,但左良玉不听,仍旧进兵,结果攻破九江,并大肆烧杀抢掠;再一会儿又传说,左良玉本已答应不攻破城池,但部下不听命令,擅自行动,结果才造成九江的浩劫;甚至还有传说左良玉在九江时已经病死,如今领兵的其实是他的儿子左梦庚,如此等等,一时也分不出孰真孰假。只有一点可以断定:就是左家军看来确实是越来越逼近南京。因为朝廷已经放弃黄淮一线的设防,急调靖南侯黄得功、广昌伯刘良佐,以及东平伯刘泽清火速率兵入援,以抵御左军。接着又命阮大铖会同应天、安徽巡抚朱大典巡防南京上游的江面。与此同时,南京实行全城戒严,并派遣各武职勋臣分守南京外城的十三道门户。正是这最后一种情形,使社友们预感到那场盼望已久的暴风雨正在迫近,心中既紧张又兴奋。为了避免招来不必要的麻烦,他们在公众场合虽然不敢表露什么,但私下里凑在一起,话题总是离不开这件大事。特别是后来又读到暗中传抄的左良玉檄文,其中除了历数马、阮的奸状外,还特别把逮捕迫害周镳、雷祚列为他们的重要罪行之一,就更使社友们把左良玉看作是能扭转乾坤的大救星,巴不得他早日打到南京来。

当然,社友中也有人对这件事不以为然。冒襄就是其中一个。如果说,还在吴应箕、黄宗羲决定派人分赴湖北、福建报信游说时,他就强烈地表示反对的话,那么,眼下的变故,更使他震愕之余,有一种大祸临头的危惧。不过,事情到了这一步,他知道反对也罢,赞成也罢,都已经没有什么用。所以,虽然他还不打算离开南京,但愈加没有兴趣同社友们混在一块了。

这一天,已经是四月初八。整整一个上午,冒襄都在城里奔波,为的是求人帮忙,以便让手下的仆人能通过已经戒严的城门,把一宗等着急用的银子,给正在海宁县任上的父亲送去。在那些相熟的官员家中,彼此照例也谈到目前的局势,其中惶恐不安者有之,劝冒襄设法早点离开这是非之地,别再跟社友们瞎闹腾者有之。结果一连几家地走下来,虽说总算把事情办妥,但冒襄的心中却丝毫没有轻松之感,相反,变得更加烦闷了。

直到午刻已过,冒襄才领着一名长班沿着从竹桥至柏村桥的河畔匆匆往回走。眼下已是初夏时节,从昨天起,天空中就灰蒙蒙的,阴云密布,日色无光,却偏偏一直下不出雨来。那情形,也恰像眼前南京所面临的局面,显得混沌难测。冒襄坐在驴背上,仰望着时而昏暗、时而转亮的天空,忽然想起元代诗人萨都剌那首《金陵怀古》词:“蔽日旌旗,连云樯橹,白骨纷如雪!”“啊,重复了多少遍的这幅可怕图景,当真还要再度来临么?这一切难道当真要由我们这一辈人亲身来经历?”冒襄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他不敢想下去了,只是给驴子加了一鞭,一直朝桃叶河房走去。

回到桃叶河房,冒襄把缰绳交给长班之后,便匆匆往里走。他穿过门楼,看见几个人——都是本河房里的住客,正聚在堂屋前的天井里,起劲地交谈着。发现冒襄走进来,便一齐住了口。这几个住客,论身份也是缙绅文士之类,但冒襄嫌他们言谈无味,见识粗浅,平时也不大来往。此刻见他们鬼鬼祟祟的样子,他愈发连招呼也懒得打,管自低着头,朝自己租住的东边那个小院落走去。

“冒先生回来了,可曾见到适才大中桥行刑之事?”

冒襄回顾了一下,发现主动发出招呼的那个房客正眯缝着眼,现出一副关注的样子。他只得略为停步,点一点头,然后淡然回答:“不曾见到,不知所杀的是什么人?”

“哎呀,原来冒兄尚不知道!今日受刑的,乃是贵社的周钟和武愫、光时亨三人!”

冒襄本来并不打算停留,忽然听说被杀的竟是这三个熟人,心中蓦地一震,抬起头,满怀惊疑地望着对方。

“闻得临刑前,他们在刑部俱受过杖,已不能行走,是用土箕抬着来的。”那人摇着头,现出悲天悯人的样子,目光却闪烁不定,分明想看到冒襄的惊恐和狼狈。

“按说呢,”另一个房客也敲敲打打地接了上来,“像周介生这等人,不仅失身降贼,还公然向闯逆上《劝进表》《急下江南策》,实在是丧心病狂,罪大恶极,一死不足以赎之!只是他一向以名士班头自命,却落得如此下场,却也令人可诧可叹!”

“同是降贼,弟适才见那光时亨与武愫倒还像知罪的样子,唯独这周钟最是可恶,一路上撞天价地叫屈,说什么‘青天白日之下,竟有如此之事’,又说‘杀了我,天下便得太平么!’真可谓至死还想瞒天骗人!”这插嘴的第三位,却显得余忿未消。

冒襄始终没有答话。无疑,由于被杀的这三个人,特别是周镳的堂弟周钟,作为复社当中有影响的领袖之一,很久以来就遭到阮大铖的切齿仇恨。权奸们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是意料之中的。但是在正月间,东林、复社方面已经走通了次辅王铎的门道,请得圣旨,对从贼诸臣一案,准予停刑。当时大家都松了一口气。谁知,才过了三个月不到,忽然又开杀戒,这却是冒襄所估计不到的。无疑,对于周钟等人的降贼失节,冒襄也很恼火,觉得他玷污了复社的名声。但一位平日十分熟悉的朋友,落得如此悲惨的下场,这件事,仍然使他受到很大的震动,以至呆呆地望着眼前的三个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半晌,他才低下头,默默转过身,向下榻的院落走去。

“眼下才交四月,并非秋决之时,更兼左良玉之兵正沿江东下,何以朝廷不迟不早,偏要挑这节骨眼上来行刑?看来必定是马、阮二贼所为!但他们为何如此有恃无恐?莫非他们认定,左良玉打不过来?还是他们预感末日将临,决意先行杀人报复?嗯,要是这样的话,我辈只怕也难以幸免于祸!”这么一想,冒襄的一颗心不由得“扑通扑通”地狂跳起来,浑身的筋脉也突然抽紧了。尽管云端里传来了夹杂着闪电的隆隆雷声,豆大的雨滴也打到了脸上,他却丝毫也没有觉察到。“可是,事到如今,即使要逃,只怕也来不及!况且内外城门全戒了严,又怎能出得去?不错,时局到了这一步,眼见是一点指望都没有了,既然迟早都是个死,那么他们要杀,就让他们来杀好了!说不定如此一来,我就不用亲身经历那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惨变,不用受那一份国破家亡的熬煎!反正家中的小弟已经出生,父母膝下也不至于没有奉养之人了!”这么绝望地横下一条心,冒襄反而平静下来,并且生出一种一了百了般的解脱之感。这当儿,雨点已经变得密集起来。于是,他紧迈几步,一脚跨进种植着芭蕉和栀子花的庭院里。

“啊,好了,大爷回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冒襄抬头一看,发现仆人冒成手里撑着一把油纸伞,正从西屋里急步向他迎来,忠厚的脸上,现出如释重负的神情。

“大爷,”大约看见冒襄只点点头,打算向里间走去,冒成连忙跟上来,一边举着伞替他挡雨,一边急急禀告说,“郑爷来了,说有要事要与爷说,已在西厢等候多时了!”

冒襄微微一怔:“郑爷?哪个郑爷?”

“就是镇抚司的郑爷。”

冒成所说的“郑爷”,就是冒襄家中旧日的清客郑廷奇,如今在南京的镇抚司当了一名校尉班首,专掌逮捕犯人的职责。去年八月,周镳、雷祚被捕入狱的消息传出之后,冒襄还曾经领着陈贞慧和侯方域去访过郑廷奇,请他设法关照。后来由于周、雷二人移交刑部大牢关押,冒襄也就没有再同郑廷奇联系。现在忽然听说对方来访,而且不惜坚坐等候,冒襄就不由得疑惑起来,连忙转过身,匆匆朝西屋走去。

果然,当他撩起门帘,跨进门槛时,发现郑廷奇已经站起来,做出行礼的样子。不过,使冒襄更加惊疑的是,今天郑廷奇青衣小帽,打扮成平民的样子,虽然还是那张黄黑的宽脸,还是那部浓密的胡子和那双小而亮的眼睛,但冒襄一看之下,竟差点儿没认出来。

“哎,世兄!”郑廷奇不待冒襄发问,就匆匆作了一揖,走近来,用压低的、紧张的声音说,“弟今日来,是有一极急迫之事相告:马阁老及阮大司马因左兵东下,十分震怒;又因左良玉在檄文中,提及周仲驭、雷介公二位下狱之事,遂认定此变系因他二人而起,并疑及复社诸生意欲为左兵内应,故此今日已先请旨将周介生三人问斩正法,并将周仲驭、雷介公同时赐死于狱中。如今又行驾帖至都察院,要将世兄及黄太冲、顾子方、吴次尾、陈定生等诸位兄台收捕下狱。弟今早自院中一位书办朋友处得知此事,且谓掌院邹大人批云:准于明日行文到司。如今情势已是极急,世兄应从速离京远避,迟则祸将不测!”

冒襄没有想到事情会来得这么迅猛。特别是听说周镳、雷祚已经被赐死狱中,更如同晴空响起了一记霹雳,把他一下子震呆了。“啊,这么说,周、雷二公果然也给他们害死了!可是,周仲驭是去年八月被逮的,说他联结左兵,有什么证据?马老贼怎敢这样无法无天,不经三司勘问,就胡乱定谳杀人?还要来收捕我们!我们到底有什么罪?难道就为的我们出了《留都防乱公揭》,就为的我们不买阮胡子的账,就为的我们要为太子鸣冤申辩?可这算什么罪?即便是次尾、太冲他们曾派人到武昌、福建去报信,也从来没打算要让左良玉兴兵。这一层我一清二楚!他们身为大臣,为报私怨,想杀就杀,想抓就抓!这朝廷到底还有王法没有?还讲道理不讲!”冒襄在心里激愤地大叫。原先那种绝望的预感,已经不可抗拒地直逼到眼前,他心中的傲气与怒火,也不可抑制地爆发了!

“不,我不走!我为何要走?我为何要怕他们?他们要逮我,就来逮好了!无非是一死!国家的局面到了这一步,反正迟早大家都得完蛋,还有什么好怕的?不,我不走,不走了!”

看见冒襄冲动已极的样子,郑廷奇也显得有点黯然。他低下头去,在透窗而入的哗哗雨声中想了一会,又相劝说:

“一死固不足惧,唯是大丈夫当死得其所。其实如今报国之地甚多,譬如史公在扬州广揽人才,世兄何不就到那里去,一展才志,岂不较之留在此间白送性命强得多!”

郑廷奇在冒襄家中做过清客,对这位世兄的脾气显然颇为了解。所以他说话时并不激昂,相反显得十分沉着、冷静。果然,冒襄被他这么一点醒,顿时不说话了。事实上,他本不是个鲁莽的人。虽然满腔的悲愤与绝望,使他决心以一死来与强权相抗,但当发现还存在着更有价值的选择时,他就变得清醒了。

“可是,晚弟还得去告知黄太冲、顾子方他们才成。要么,大家一齐都走,决不能晚弟一人独走,而让他们陷于罗网!”沉吟了片刻之后,冒襄迟疑地说。

郑廷奇松了一口气。他立即从腰间拿出一支令箭,说:“事不宜迟,世兄既决定离京,切不可迟于今夕。虽然内外城俱已戒严,但持此箭便可通行。至于黄太冲相公他们,不劳世兄去告知,包在弟身上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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