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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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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撑危局 茫茫大雨笼罩着长江北岸的扬州府城…… 这是入春以来下得最久、来势最猛的一场大雨。从四月十一日开始,到如今已经整整下了三天三夜。其间除了有过几次短暂的间歇之外,夹杂着隆隆雷声和霍霍闪电的瓢泼大雨,以一种近乎疯狂的气势席卷着天空和大地。白天,败絮似的乌云被强劲的东南风揉搓着,撕扯着,紧贴着城墙的雉堞急驰而过。天穹之下,终日飞扬着千万根银光闪闪的雨箭,使饱经天灾人祸,已经变得百孔千疮的古老城池,弥漫着不祥而怪戾的杀伐之气。到了夜晚,箭镞似的雨点暂时隐没不见了,但是因黑暗和寂静,变得格外分明起来的电闪、雷鸣和有如怒涛般汹涌的风雨声,又使人们常常从睡梦中惊醒,疑心清兵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兵临城下,正在发动猛烈的攻击。于是大家又怀着满心的恐惧,侧着耳朵听了又听,再也无法安枕…… 自从十天前,传说左良玉从武昌起兵东下,威胁南京,而史可法则奉旨把防守黄淮一线的主力,抽调到长江上游的庐州、安庆一带去参加堵截以来,关于清兵乘机南下的各种可怕流言,在扬州城中就再也没有平息过,一会儿说黄淮边上的重镇徐州已经失守,一会儿说另一重镇盱眙的守将已经开城迎降,一会儿又说驰援泗州的军队全军覆没,连浮桥镇也被攻陷。直到今天,史可法的行辕回到了扬州,正式宣布左良玉在九江时其实已经病死,由他的儿子左梦庚继领的军队,已经被黄得功打得大败,逃过了江北,才使紧张的人心稍稍感到宽慰。但马上又传出消息说:当初杀害高杰的叛将许定国,在投降了清朝之后,正在率兵南下,马上就要来到扬州。许定国还扬言要杀尽驻扎在城里的高杰遗眷和旧部,以图斩草除根,永绝后患;还说这个消息是出自史可法之口。于是满城的人们顿时又惊惶起来…… 对于这样的传闻,并不是人人都相信。住在提督府衙门中的侯方域,今天下午从总督行辕那里得到证实,史可法没有说过类似的话。这种传说纯属谣言。当然,侯方域也并不因此感到宽心。去年九月间,由于同黄宗羲等人彻底闹翻,加上父亲侯恂曾变节降“贼”,受到朝廷的明令追究,他自觉在南京无法立足,因而跑到扬州来,不久便被史可法派到高杰军中效力。近半年来,他一直随着军队在江北到处迁徙,并一度回到了他的家乡——黄河边上的商丘县。直到高杰被害之后,他才又跟着高杰的外甥——现在已经被任命为提督的李本深回到了扬州。淮南一带的战局,到了怎样一种危急状况,侯方域心中可以说一清二楚。据他所知,扬州城中关于北兵南下的种种传闻,其实大半都是真的,甚至连史可法这一次匆匆赶回来,也是眼看前方已经抵挡不住清军的南下,迫不得已才把防线收缩到扬州,打算据城死守。然而,扬州能守得住么?如果守不住,到时自己就会陪着落得个玉石俱焚!正是这种迫近眼前的可怕图景,使侯方域感到心头发憷,不寒而栗,以致在被窝里一个劲儿地辗转反侧,直到户外打过三更,仍旧无法入睡。 这些年,由于酒色过度的缘故,侯方域自觉身体状况是越来越坏了。加上近几个月来四处奔波,一直处于异常的紧张劳碌之中,他觉得自己已经快要支持不住,随时随地都会倒下去。也许因为如此,他的心境也变得空前的阴郁和沮丧。如果说,早些年,凭借陈贞慧的大力援引,他一跃而成为复社的一位年轻领袖,也曾颇为顾盼自雄,一心期待着在风云际会之中施展才干,轰轰烈烈做一番事业;那么,到了北京失陷,南京的东林派在拥立新君的角逐中一败涂地,皇帝的宝座落到了福王手里之后,侯方域就意识到,明朝再也没有复兴的希望了。仅仅是出于对农民军的仇恨和对清国异族的恐惧,也出于不想在社友们面前显得胆怯平庸,他才仍旧留在南京,但内心却无时不在估量着时势,以便随时作出对策。正因如此,他曾经大力支持陈贞慧那个和衷共济的主张,希望至少能使江南谋得苟安,并防止马士英等人进一步得势。谁知事与愿违,由于东林方面的大臣们各行其是,加上周镳在复社内部拉一派打一派,结果把自己一方弄得溃不成军,连身家性命都给政敌捏在手里。侯方域绝望之余,才断然决定出走。然而,近半年来,在前线的所见所闻,又使他陷入了更深的绝望之中。“啊,也许我应当走了,应当尽快离开这条即将沉没的破船,逃到一个远离尘世,没有烦恼和苦难的地方去,把身子调养好,然后做一个与世无争的闲适之人,岂不更为安乐?”这个念头的闪过,使侯方域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一线光明,一线可以走出死亡和黑暗的生机。然而,只一忽儿,这线光明又熄灭了。“局面到了这一步,我又能逃到哪儿去呢?家乡早已成了一片废墟,而且还在不停地打仗,肯定是回不去了。那么就逃往南边?逃到浙江、江西,或者岭南去?可是南京守不住,浙江就能守得住么?至于江西、岭南,举目无亲,又能投靠谁?何况,如今史公和他的属僚,还有集贤馆的幕僚们,都决定死守扬州,我又怎能独自逃走?他们得知后会怎样说我,世人又将会怎样说我?不,不能走,也不该走!然而……” 就这样,侯方域左思右想,反来复去委决不下,同时感到愈来愈衰弱、疲倦,也不知什么时候,终于沉沉睡去。然而,只睡了一忽儿,他蓦地又惊醒了,同时听见一阵闹哄哄的声音,人在喊叫,马在嘶鸣,还夹杂着乱纷纷的脚步声和刀枪碰击的声响,而且一切听来都很近,仿佛就在院墙之外的街巷里。侯方域起初还怔怔忡忡的,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随后,一个念头在心中猛地闪过:“不好,北兵进城了!”他顿时浑身紧张起来,慌里慌张翻身下床,甚至忘了穿鞋子,光着脚就朝门口冲去,打算到外面去找个地方躲起来。谁知,他正要跨出门槛,却被迎面而来的人猛地撞了一下,一屁股摔在地上。“啊,完了,这一次我必死无疑了!”混乱中他绝望地想,但求生的本能却促使他竭力挣扎着,试图向旁边爬去,以便躲开可能砍来的刀剑之类。然而,就在这时,他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吃惊地说: “哎呀,原来是爷!” 随着话音,一双有力的胳臂已经托住了他的身体。他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凭借窗户外的朦胧晨光,侯方域才认出撞倒他的原来是手下的一名亲随。 “小人该死,冲犯了爷,求爷饶恕!”亲随低着头,告罪说。 侯方域心神不定,顾不上责骂仆人,只急不可待地问:“哎,出了什么事?外间吵什么?” “小人正要来禀告爷:提督衙门在集合兵马,还带着许多家眷和箱笼行李,像是要出城的样子,所以吵闹。” 提督衙门,如今正住着高杰的外甥李本深,以及高杰的遗孀邢夫人。高杰一家本是“流寇”出身,自从归顺朝廷之后,由于对李自成、张献忠作战颇肯卖力,受到朝廷的优礼。高杰死后,颇有计智的邢夫人曾经提出,要求让她的儿子认史可法为义父,显见是希望借以获得庇护。结果史可法没有答应,只让从北京逃回来的太监高起潜认了高杰的儿子为义子。但高氏一家看来并不满意,也不太放心。所以这一次城中传出许定国再度前来寻仇,打算对高家斩尽杀绝的消息之后,李本深显得十分紧张,似乎担心朝廷会借刀杀人。本来,史可法已经再三向他说明,这事纯属谣传。没想到仍然发生眼下的变故。不过,弄清不是清兵进城,侯方域总算稍稍放下心来。他估计,高氏部众大约打算逃离扬州,以避免杀身之祸。不过,防守扬州的兵力本来就相当薄弱,如果高家军的大队人马再一走,形势将会更加岌岌可危。作为奉派到高家军中去效力的一名幕僚,侯方域很明白,自己负有替史可法协调和监视对方的双重使命。于是,他在亲随的帮助下,赶快穿好衣帽鞋袜,匆匆赶出门去,打算即使阻止不住高家军的行动,至少也尽快弄清情形,向史可法报告。 这当儿,天已经愈来愈亮。空中仍旧阴云密布,雨却止住了。接连多日的暴雨,使街道上满是积水和泥泞。在泥和水之上,如今又丢弃着好些帽子、扁担、旧衣裳、破鞋子之类的杂物。大约是高氏族人们在忙乱中偶然失落,或随手抛弃的。这些触目可见的遗物使街道益发显得凌乱不堪,有一种争相逃命的意味。侯方域已经没有心思顾及这些,因为在周围那一条条街巷深处,传来了阵阵叱喝声、詈骂声和哀求哭喊声。一匹又一匹的骡马,正被三五成群的官兵驱赶着,牵扯着,从巷子里走到大街上来,又络绎地向东城门的方向赶去。这些骡马,显见是从附近的居民家中临时强抢而来的。因为在后面,还紧迫不舍地跟着不少老百姓,正苦苦哀求官兵把牲口还给他们,但回答他们的却是凶狠的喝骂和刀背枪杆的无情毒打。那些抢掠的士兵也显得十分紧张而仓皇,一旦摆脱纠缠,便逃也似的把骡马向东赶去。侯方域跟出大街,来到河沿上,随即发现,高家军不但抢掠骡马,还大肆抢掠河上的船只。他们挥舞刀枪,奔进舱去,把一切他们认为不相干的人统统赶下船,然后用刀枪逼着艄公,喝令把船只向东水关撑去。从一路上的混乱情形来看,这种暴虐的行动显然正波及很大一片城区。但奇怪的是,始终看不见有弹压地方的官员或军队出来干预。“哎,莫非史公还不知道?莫非史公就这样撒手不管,任凭他们把军队带走?那么今后扬州的防务怎么办?沿江的防务怎么办?”侯方域感到既焦急又不解,同时加快脚步,想跟到东城门去看个究竟。 这当儿,按时辰天早该大亮,但屯积在城市上空的乌云始终凝聚不散。四下里依旧阴沉沉的,只有城东的天幕下方,展现出一片比较明亮的光带,那些正在蜂拥前进的将士们的头盔和身形,以及各种骡马的影子,在这片光亮的衬托下,历历可辨。侯方域往前走着走着,感到周围的脚步声、喘息声变得愈来愈密集而纷乱,身体也不时受到人或骡马的粗暴碰撞。他不由自主停了一下,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于呼啸前行的浩浩人流中,而且随时随地都有被裹挟而去的危险。 “哎,爷,前边乱得很,去不得了,快回去吧!”一个慌急的声音在背后呼唤,那是他的亲随。 这话提醒了侯方域。他心中一凛:“啊,我真糊涂!怎么跟着跑来了?看样子他们是打算夺门而出,万一守城的不放行,双方砍杀起来,岂不糟糕!”这样一想,他顿时失去了继续前进的勇气。但是多少还萦绕在心头的一丝职责感,又使他不愿意立即退走,于是左右打量了一下,发现在不远的街道旁,有一条小巷子。大约是高家军的士兵们曾经到里面去抢掠过骡马,巷口那道夜里照例锁闭着的栅门,已经被砸开。眼下里面空荡荡的,看不见一个人影。侯方域马上带领亲随,一边躲避着狂奔而来的乱兵,一边退进巷里去。 刚刚在栅门后边站定,他们就听见,离巷子不远的城门那边,忽然响起一声惊天动地的呐喊。那是一种因行动受到阻拦而感到愤怒的、充满血腥意味的疯狂喊杀声,其中还夹杂着阵阵垂死的哀号。与此同时,栅门之外,那些从大街西头陆续跟上来的高家军将士,在惶惑地停止了一下之后,也突然激动起来,一齐举起了手中的枪、矛、刀、斧,“嗬!嗬!嗬!嗬”地吼叫着,以更坚决的挺进姿态,去声援前方的伙伴。看见这情景,站立在栅门后面的侯方域一下子紧张起来,双手死死抓住木栅,一颗心也在胸膛里“扑通扑通”地狂跳不止。“完了,完了,这么攻杀起来,城中只怕要大乱!不,再不能留下去了,得走,我得快走!”心里这么叨念着,两条腿却像生了根似的,只管一个劲儿在原地簌簌发抖,怎样也抬不起来。他不禁又是惊惶又是着急。然而,愈是这样,他愈是迈不动腿,以致到后来,竟挣出了一身冷汗。 这当儿,大街上的情形又发生了变化。高家军的将士们虽然还在不停吼叫着,但是却明显地加快了前进的速度。看来,东门那边的暂短争持,已经以守卫者的被杀和逃散而获得解决。城门终于被打开。到了这一步,已经再也没有什么力量能够阻止这支主力军队临阵脱逃了。 小半个时辰之后,挤拥在街道上的军队,以及被他们抢来的骡马渐渐稀疏起来。随着最后一阵战靴和马蹄的蹴踏声远去,乃至消失之后,大街上变得死一样的寂静。只有东天上那一片已经扩大开来的光影,颓然照临着这劫后的城市,在满街的积水和泥泞上,投下了一片令人心悸的苍白。 也就是到了这时,侯方域才感到两条腿重新变得听从使唤。他默默地离开栅门,怀着前所未有的绝望和混乱不堪的心情,走出大街,冒着迎面而来的料峭晨风,蜷缩着身子,一步一步走回寓所去。 矢志殉国 高家军在东城斩关夺门,蜂拥而出。冒襄却带着董小宛和仆人,乘船来到了扬州。不过,航船是从南水关进的城,所以侯方域所经历的惊心动魄一幕,他们并没有碰上。当冒襄吩咐在码头上泊住船,让董小宛和仆人们小心留守,自己带着冒成前往总督行辕,打算去谒见史可法的时候,事变已经过去,扬州城里也基本上恢复了平静。 这一次,由于接受了郑廷奇的敦促,在极匆忙的情况下逃离南京,冒襄算是躲过了马、阮的魔掌。当途经镇江时,又传来了左良玉兵败九江的消息,从而使江南因内乱而自行崩溃的危机,多少得到缓解。诚然,对于朝廷政局的改善,冒襄已经不抱任何幻想,但他仍旧希望,随着东线危机的解除,史可法至少能够回过身来,全力挡住清兵的南进。事实上,扬州能否坚守,除了直接决定着江南的命运之外,也将密切关系到家乡如皋的安危,使他不能不特别关注。 现在,冒襄由冒成替他撑着油纸伞,冒着又密集起来的黄梅雨,匆匆地走在行人寥落的扬州街道上。他发现,与去年八月从如皋前往南京途经此地时相比,城中的景象已经变得愈加荒凉破败。如果说,作为曾经是繁奢竞逐的一座城市,半年前扬州还多少保留着旧日的风貌的话,那么,眼下这座城市已经完全处于兵临城下的紧张氛围之中,从城头、城门直到城内,到处都布满了手执刀枪的士兵。就连在靠近城门的那些平民家里,也不断有兵丁进进出出。特别显眼的是在高耸的城墙上,正蹲踞着一尊一尊的铁炮,炮口一律向着城外。不过,由于城头的宽度不够,为着安置这些庞然巨物,只好临时架起一块一块平伸出城垛之外的大木板。这么一来,就使得墙根下的居民住宅,终日处于泰山压顶般的威胁之下,显得岌岌可危。也许正是这种情景,使冒襄那颗本来就相当混乱的心,愈益紧张起来;尽快见到史可法的愿望,也更加迫切了。 主仆二人来到了总督行辕。冒成上前,请门公把拜帖传递进去。过了片刻,一位方巾儒服的幕僚出现了。冒襄虽然马上觉得对方的脸面和身形很熟悉,却仍旧怔了一下,才突然认出,原来是老朋友侯方域。“啊,怎么几个月不见,朝宗变得这么厉害?黑、瘦倒还罢了,可他怎么会如此衰颓,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似的!”冒襄正想着,侯方域已经迎上前来。 “哎,朝宗,原来是你!何以如此之巧!” 意外地碰到老朋友,使冒襄多少有点兴奋。因为有些疑问他也许不便向史可法提出,但在侯方域面前,却可以不必避忌。 然而,侯方域却显得心事重重。他没有回应冒襄关于“巧遇”的惊喜,甚至连礼节性的微笑也没有,只点点头,回了一揖,便说: “史公眼下正处置公事,未能即刻见兄,命弟请兄先到西厅奉茶。” 冒襄眨眨眼睛,对于老朋友的冷淡感到颇为意外,也有点不习惯,但只好顺从着,疑疑惑惑地向里走去。 “嗯,兄此次来扬,是意欲从军,抑或只是顺路返乡?”等冒襄在西厅的椅子上坐下,仆人奉上茶来之后,侯方域默默地呷着茶,过了片刻,才抬起头,审究似的盯着朋友问。 冒襄没有立即开口。倒不是由于对方前一阵子的态度,使他感到不快,经过一年多来种种的风险与挫折,他当年那股子傲气,已经消磨掉了许多,不再过于计较这一类事情了。不过,说到此来的目的,他却有点拿不定主意。无疑,自从决定离开南京,摆在他面前的选择,正如侯方域所说的,只有两种:要么返回家中,从此不问世事;要么就是投到史可法的幕中,从军抗清。本来,清军兵临城下已经迫在眉睫,无论是从保卫江南还是保卫家乡来权衡,都只有拼死抗争才有出路。但是扬州当真能守得住么?如果守不住,自己恐怕也难免一死以殉。国势到了这一种地步,本来死也没有什么可怕;况且因抗敌尽忠而死,也算死得其所。只是父亲还在浙江海宁县任上,而老母妻儿则被丢在如皋家中。那么,似乎还应当先把家眷送到父亲那儿去再说。不过这么一来一往,时间就恐怕有点来不及…… “依兄之见,弟当留还是当走?”由于感到一时难以决断,冒襄终于只好反过来征求朋友的意见了。 侯方域的目光闪动了一下,随即垂下眼皮:“这个么——各有利弊,全在兄如何拿主意罢了。”他模棱两可地回答。 “可是……” “留下,自能壮烈报国,流芳青史,但必死无疑。走呢,虽有贪生畏死之讥,却或许能苟全性命于乱世。” 冒襄微一错愕,脸刷地红了。这不仅因为朋友的话,正戳中了他的心事;还因为对方这样说时,口气中那种分明的讥讽意味。然而,接下来听到的话,又使他大吃一惊。 “不过,”侯方域忽然左右望了一下,随即压低了声音,目光也变得有点恶狠狠,“像这么一个朝廷,这么一帮当道的狐群狗党,莫非兄以为,我辈还值得为之尽什么忠,殉什么节么!” “那么……” “哼,听说左兵东下时,马瑶草曾说什么‘宁亡于清,不亡于左’,那就让他亡好了!说不定他们完蛋了,我辈还能活得痛快些!” 冒襄瞪大眼睛,望着咬牙切齿的朋友,不由得呆住了。但渐渐地,一股反感开始从心底里冒上来。因为从朋友那句貌似激昂决绝的话里,他隐隐感到了一种可骇的、卑劣的意向。 “啊,兄是说……” “不!”侯方域粗暴地把手一挥,挺身离开了椅子,“我什么也没有说,也不想说!”他猛地走开去,仿佛想摆脱某种无形的、令他感到烦躁和恐惧的纠缠。然而,只过了一会儿,他又转过身,重新走回来,吵架似的大声说: “兄倒说一说,局面到了这一步,还有什么指望?左良玉死了,左兵败了,左梦庚率残兵逃到了江北,投降北兵去了。徐州早已失陷,前几日盱眙降了,昨日泗州也降了。淮扬已是屏障尽失。今晨五鼓,李本深又率城中高营兵马斩关而出。剩下一点残兵,这城还怎么守?北兵一到,只能束手待毙而已!为何会弄到这样子?是史公无能么?不是!是淮扬的兵全不中用么?也不是!就为的马、阮狗贼明知大祸临头,还从中作梗。史公几番疏请入朝,意欲面陈大计,俱遭峻拒,还疑他欲与左兵呼应。史公连檄河防诸路兵马增援扬州,亦被马、阮暗中阻挠,皆不听命。这不是明摆着要把史公往死里迫么!这等朝廷,这等权奸,凭什么还要为他尽忠,给他拼命!老实说与兄知,只有傻子才留下来,弟可是决定走了,今日就走!” 侯方域怒气冲冲地申诉着,大声地吼叫着。显然,这种苦恼和愤慨在他心中已经积存了许久,以致一旦得着发泄的机会,便再也管不住自己,就连此刻是在什么地点,应当掌握什么分寸,他全都顾不上了。 “况且——”他又高声说,大约还意犹未尽,然而,一种本能的感应使他回顾了一下。一刹那间,他噎住了。因为不知什么时候,史可法结束了签事房那边的公事,已经来到了门槛之外。 史可法无疑听到了侯方域最后那番话,却显得出乎意外的平静。他跨进门槛之后,既没有动气,也没有焦急,只对幕僚点一点头,淡淡地说: “兄台数月前来时,学生就说过,此地乃死所而非乐土,唯不惜性命者可以处之。其时兄未肯信,坚要留下。如今兄已知学生所言不妄,意欲离去,那就去吧!” 这么表示了许可之后,他就不再理会侯方域,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黧黑脸孔转向冒襄,用变得稍为亲切的口吻说: “早知兄台光临,学生适因公务所阻,未及出迎,甚是得罪!”停了停,大约看见冒襄呆呆地站着,一言不发,他又微微一笑,说:“兄台此番想是自留都归里?旅途匆遽之际,仍不忘分心枉顾,学生甚感盛情!” 看见史可法——自己素所敬仰的这位父执,因极度的劳苦而愈加形销骨立;想到对方一片孤忠,苦撑危局,却被昏君和权奸弄于股掌之上的可悲遭际,冒襄感到心头一阵发颤,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此刻又听到这样亲切的询问,他再也忍不住心头的激动,急速地趋前两步,一下子跪倒在地上,哽咽地大声说: “小侄此来,意欲投奔大人,效力麾下,请大人千祈准允,俾使冒襄一申素志,以报知遇之恩!” 听他这样说,史可法似乎有点意外,然而,很快就坚决地摇摇头:“兄台报国之心,学生甚为感佩。唯是事已至此,非人力所能回。贤侄实不必作无谓之勾留,以致玉石俱焚!” 一边说,他一边伸出手去,打算把冒襄扶起来。 但冒襄却坚持着,不肯站起身:“扬城万一不守,敝邑何能独完?小侄即偷生归里,亦复何用?是以愿留此地,与扬城军民共竭微力,虽肝脑涂地,亦不敢辞!望大人明鉴此衷,小侄不胜感铭!” 史可法沉默了一下,对冒襄的决心似乎有点感动,但也似乎是在考虑说服的办法。 “嗯,兄台请先起来,且听学生一言!”他说。 但冒襄却因感觉到处境的绝望而变得愈加固执:“请大人准允小侄之请,否则小侄绝不起来!” 史可法不说话了。他站立了片刻之后,突然走开去。 “啊,胡说!”他猛然停住,使劲一跺脚,转过身来,怒声呵斥说,“我这儿要的是兵,是将!要你一个书生何用?况且,你父母年迈在堂,弱弟尚在襁褓之中,眼下大乱在即,你一死了之,容易得很,抛下他们让谁人去照顾?你留在此地,不唯丝毫无助于城守,反会使我更多一重牵挂。不成!此事我绝不准允!快走,快走!” 这么坚决而又严厉地表示了之后,大约看见冒襄直起身子,呆呆地仰着脸,现出悲痛而又茫然的神情,他就举起了用布包裹着中指的右手,再一次缓和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 “目下扬城之势,已是危如累卵。北兵旦夕可至。学生适才已血书寸纸,促请兵部从速遣兵来援,但只怕亦未必有用。学生已决意与扬城共存亡。盖此身当去岁三月十九之变,已罪无可赦。所以忍死至今者,无非欲为大明社稷谋一丝生机,一旦事定,学生便当自裁以谢先帝。今因无德无能,以致国事一误再误,纵然拼却一死,亦无以赎史某之罪,唯是扬州一失,留都恐怕难保,江南从此多难矣!今所坚信者,乃‘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望兄等今后毋忘社稷,善藏其锋。待义军四起之时,再尽忠报国,灭此强虏。则可法虽处九泉之下,亦当感激不尽!” 说完,深深地行了一礼,也不待冒襄回答,就转过身,大步向外走去。 冒襄呆呆地听着,知道史可法意志坚决,难以改变,可是翻腾在他心中的那股悲痛却愈来愈强烈。终于,他猛地扑倒在地上,放声痛哭起来…… 痛斥君权 “哎,都过午了,怎么还不见送饭来?”饥肠辘辘的顾杲扶着牢房的木栅栏,一边向外间张望,一边烦躁地说。 他的疑问没有得到应答。因为同他关在一起的黄宗羲,从两天前起就变得十分沉默,似乎对什么都失去了关心的兴趣。至于陈贞慧,则向狱卒要来了纸笔,一天到晚埋头于写他的《过江七事》,打算把近一年多来,在留都的所历所闻整理记录下来。听见顾杲说话,他只是抬了抬头,便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到写作上去。 今天已经是四月二十六日,三位社友在这所兵马司属下的东城监狱,已经蹲了整整半个月。他们是在冒襄出逃的第二天先后被捕,关进来的。起初,他们猜测吴应箕和冒襄恐怕也在劫难逃,只苦于得不到消息。直到几天后,校尉班首郑廷奇私下前来探视,他们才得知冒、吴二人已经逃脱,还知道大收捕的前一天,郑廷奇曾经前去通知他们,谁知他们三人全都不在家,到了第二天再上门,已经迟了一步。得知这一情形,陈贞慧和黄宗羲倒还没有什么,唯独顾杲懊恨异常,一天到晚长吁短叹。加上半个月来,他们一直被不明不白地关着,既不见提审,也没有释放的迹象,这就使顾杲更加难以忍耐,心情也愈来愈恶劣。这会儿,大概看见两位社友都无动于衷,他又焦躁起来,转过身,怒声质问: “就是要死,也该有一顿送终饭!似这等不理不睬的,算什么!” 说完,他使劲击拍着木栅,扯开嗓门,“喂——喂——喂——”地吆喝起来。 即便如此,外间仍旧没有任何反应,倒是隔壁牢房里的囚犯们被惊动了,传来了不安的声响。 看见朋友这样子,陈贞慧终于放下笔,走前去挽住顾杲的胳臂,劝慰说:“子方,不须如此,外间想必是给什么事耽搁了,过一会儿就会送来的。来,且坐下,弟有话与兄说。” 顾杲起先还不肯依从,但拗不过陈贞慧一再相劝,只好跟着回到土炕上,哭丧着脸坐了下来。 这是一个低矮而窳败的土炕,铺着一张满是裂口和破洞的草垫,由于用了不知多少年,垫上的草茬已经发黑、朽烂,用手轻轻一碰,就会纷纷断落。倒是土炕的边沿,被一起又一起的犯人磨蹭了多年之后,变得黑硬油亮,就像一段疙疙瘩瘩的木椽子。在土炕的背后和左右两边,是三面没有粉饰的砖墙,上面尽是斑斑点点的秽迹,还有一些用指甲或瓦片刻出来的歪歪扭扭的字,有的是一首诗,有的是几句话,内容多半离不开蒙冤受屈嗟叹,以及对家中亲人的思念。大约语意过于悲凄,令后来者不忍卒读,其中不少又被刮去,划掉,变得有点扑朔迷离,难以辨认。 现在,陈贞慧的目光就在这样一堵墙壁上逗留着。不过,他并不是为着辨认上面的字迹,而是在考虑怎样慰解顾杲。 自从左良玉兴兵东下的消息传开之后,陈贞慧已经估计过它可能带来的种种后果,其中也包括眼下这种后果,并且考虑过是否应该及早抽身,远走避祸。不过,他又想到万一左良玉“清君侧”成功,朝廷的权柄重新回到东林派的手里,到时候自己就会因为“临阵脱逃”,而被看作胆小怕事,心志不坚。纵然不至于被完全排斥,恐怕也难以在新格局中昂然立足。这对于一心期待能跻身于政治核心以施展抱负的陈贞慧来说,将是痛苦的、无法接受的。就因这么一犹疑,结果落到了今天的境地。不过,也许对于好坏两种后果,事先都有准备的缘故,他倒能比较平静地对待命运的严酷安排。事实上,由于各种原因,在政治场中抗争失败,而惨遭迫害,终至于一死以殉的仁人志士,古往今来,可以说不知凡几。其中也包括天启年间的东林先辈们。而他们的英名,也因此长留千古。这对于把自己的一生志业,同兼济天下紧密联结在一起的人来说,应当是没有什么可怨恨的。正因为彻悟到这一点,对于顾杲的焦躁烦乱,陈贞慧反而能够以一种包容的,乃至悲悯的胸怀来对待,并总是尽可能地加以宽解。 “子方,你且把心放宽一些!”沉吟了片刻之后,他用安慰的口吻说,“据弟想来,这事或许不如兄所想的那等严重。岂不见我们进来已经半月,尚不见提堂审问,想必彼辈手中并无凭据。若是如此,国法俱在,他们也不能随意定谳!” 停了停,看见顾杲闷声不响,依旧一副愁眉苦脸的神情,他又说:“况且,这一次权奸仗势,滥捕无辜,人心必不直彼之所为。前日黄安来说,泽望兄正在外间四处奔走投诉,此事已经惊动朝端,迟早必定有人出头为我辈说话。马瑶草纵然横恶,格于公论,大约也未敢遽下杀手。兼之左良玉兵败后,事势已经渐见平息,只待再拖得几时,待案子冷了,托人从容分说,未必便无解脱之望!” 顾杲神情呆滞地摇摇头,绝望地说:“左兵若是真个来到倒好,偏偏又败了!把我辈抛闪到这种地步,还有什么指望!周、雷二公都被害了,狗贼权奸又怎会放过我们!”停了停,他突然抬起头,圆睁着双眼,怒气冲冲地大声说:“要死就快点死,我顾某不怕!可这么天天关着,不明不白地挨命,没个了局,兄挨得下去,我可挨不下去——挨不下去!知道么!” “兄放心,”陈贞慧同情地凝视着朋友,轻轻摇着头,“弟不会让兄等这么挨下去的。说起来,连累兄等陷于今日之困厄,其责实在弟。是故一俟将《过江七事》草成,弟便另拟一状,将当初发表《留都防乱公揭》之经过底蕴,以及虎丘之争、借戏骂座诸事,一一全盘写出,说明俱系我一人之谋划,与兄等其实毫无关涉。并正告阮圆海,如欲报仇,弟愿以一身当之,不得株及他人。如此,则此狱当可早日了结,兄等亦可望早脱罗网了!” 陈贞慧这番话,是用沉着而坚定的口吻说出来的。事实上,他也决心这样做。但是,顾杲却一下子愕住了。他长久地、不认识似的直瞪着朋友。渐渐地,一种混杂着激动、悔恨和痛苦的表情,从他那张长着一只长鼻子的脸上呈现出来,一双眼睛也开始发红,而且湿润了。忽然,他离开了土炕,向前踉跄了一步,猛地扑倒在陈贞慧的脚下,呜咽地大声说: “不,不,兄不能那样做!兄没有错,是弟等错了!弟等当初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不听兄的忠言,结果弄到今日的局面!弟而今才明白,兄是对的!是对的!弟决不能反让兄自任其咎!不成,不成,真的!” 看顾杲泪流满面、悔恨已极的样子,陈贞慧心头一热,眼睛也不由得潮湿了。事实上,在过去大半年间,经受了社友们越来越严重的误解、指责和排斥孤立之后,终于听到了发自肺腑的认错和忏悔,对于陈贞慧来说,实在再没有什么比这更值得欣慰和激动的了。他连忙站起来,伸出双臂,一边使劲地把顾杲扶起来,一边打算以更恳切的剖白来回报对方。然而,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了黄宗羲冷冷的声音: “哼,我们有什么错?我们一点儿错也没有!要说有错,就错在当初史道邻、吕俨若、张金铭、姜居之、高研文,不该一个个全都走掉了,把朝廷拱手让给马老贼!” 对于史可法当初自请督师扬州,黄宗羲一直心怀不满。这一点,陈贞慧是知道的。但是吕大器、张慎言以及姜曰广、高弘图等人的辞官而去,却是由于马士英及其党羽对他们一再攻击,而弘光皇帝不仅不加制止,反而有意偏袒攻击者,使他们感到在朝廷中再待下去,已经没有可能,迫不得已才辞职的。现在,黄宗羲连他们也一并加以指责,可就使陈贞慧感到有点意外。他回过头去,疑惑地望着独自坐在角落里的黄宗羲,没有马上答话。 “到底,”黄宗羲抬起头,气哼哼地质问,“君子出仕于朝,是为天下,还是为君主?是为万民,还是为一姓?啊?兄说,说呀!” 陈贞慧知道对方脾气偏激,见解常常与众不同,而且那些怪想法大都钻得很深,不是一下子就能猜得透。迟疑了一下之后,他小心地回答:“‘天子受命于天,天下受命于天子’。为君主即是为天下。此乃古今通理,似不必复有疑义。” 黄宗羲哼了一声:“古今之通理?这不过是汉儒借以献媚于君主的游辞而已!后世又复张扬之,崇奉之,遂令世人以为理本如此。殊不知,为臣之理,绝不如是!” “噢,那么兄以为……” “上古之世,君主所以立,实因天下有公利须兴,公害须除,于是推一首倡之人,出任其劳。当其时,天下为主,君实为客。又因天下之大,非一人所能治理,而须分治于群工,于是复有人臣之设。故君与臣,名虽异而实相同——无非为天下万民分任其劳而已!明乎此,则身为人臣者,其进退出处,当以天下万民之休咎祸福为归依,而不应以君主之亲疏好恶而取舍。若吕、张、姜、高诸公,仅以见疏于今上,便意不自安,草草告归,弃天下万民之责而不顾,此亦与史道邻自请出守淮扬,同为不明君臣之义!” 在当时,君权之重已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早在明朝开国初年,太祖皇帝为了“收天下之权以归一人”,废除了沿袭一千多年的丞相制和沿袭了七百多年的三省制,将相权并入君权,撤销了行省,设立各自直接受朝廷统辖的“三司”,废除大都督府,分设五军都督府,与兵部分掌兵权;此外,还有“不衷古制”的廷杖制度和锦衣卫的设立。这一切,都将君权扩展到了极点。明太祖还因为孟子说过“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以及“君以臣为草芥,则臣以君为寇仇”一类的话,而极为恼火,下诏将孟子的牌位逐出孔庙,并将《孟子》一书删去三分之一。经过这一系列严厉的措施,君主具有神圣不可侵犯的绝对权威,已经成为人们心目中根深蒂固的观念。现在,黄宗羲重新对君主的独尊地位表示非议,竟认为臣子应当具有独立于君主之外的意志,这确实是惊世骇俗之谈。所以陈贞慧于错愕之余,竟忘记了对答,只是满心疑惧地茫然望着朋友。 黄宗羲却分明被这一刻里所呈现的思路所吸引,他变得兴奋起来,眼睛也开始闪闪发光。 “不错,”他一挺身站起来,挥着手大声说,“君臣之义,其暗昧不明亦可谓久矣!近世之人,俱以为臣为君而设,并为君而治天下万民。一朝出仕,便唯人主知遇之恩是荷,于是奔走服役,以奴仆婢妾自处而不疑。其实大谬不然!须知世上之所以有君、臣之名目,乃在于有天下万民之故。若我无天下万民之责,则君与我有何相干?而就担当天下之责而言,君臣之分,无非师友而已!万历初,神宗皇帝待张江陵之礼稍优,其实较之古之师傅,尚未及百之一,论者便骇然以为江陵无人臣之体。其实江陵之辈,正在不能以师傅自待,而听指使于宦官宫妾。世人反不责此,岂非昏昧之甚!” 起初,陈贞慧只是惊愕地听着,但看见朋友越说越没遮拦,越说越不成体统,而且显然完全忘记了此刻正身在狱中,他不禁担心起来,连声阻止说: “太冲,别说了,你别再说了!” 然而,毫无作用。只见黄宗羲那一张小脸因为激动而涨得通红,目光也变得愈加尖刻而执著。显然,他正处于一种自己所认定的真理光华的笼罩当中,并且狂热地试图把握它,发挥它,让它去照亮周遭的黑暗。在这种情势下,即使把利刃架在脖子上,恐怕也不能制止他的演说—— “况且,天下之治乱,不在一姓之兴亡,而在万民之忧乐。譬如桀纣败亡,天下始得以为治;秦政、蒙古之兴,只足以肇天下之乱。而小儒规规焉,以为君臣之义无所逃于天地之间。至桀纣之暴,犹谓汤武不当诛之,而妄传伯夷、叔齐无稽之事。其视天下万民崩摧之血肉,直与泥沙草芥无异。兄等试想,天地之大,兆人万姓,岂能为一人一姓所独私?所以武王乃真圣人,孟子之言乃圣人之真言。后世君主,竟有废孟子而不立者,实在是没有道理的事!” 陈贞慧目瞪口呆地望着大放厥词的朋友,心里愈来愈惊骇。“啊,‘天下之治乱,不在一姓之兴亡’。照他这么说,岂不是连眼下大明能否复兴,也是无关紧要的么!照这么说,倘能致万民于安乐,不管是流寇、建虏,或是别的什么人,都无妨公然拥戴之、事奉之?这、这是何等大逆不道的话!”现在,陈贞慧觉得黄宗羲的思想十分危险,也十分可怕。“哎,他怎么生出这种无父无君的念头来?他怎么会变成这样子?看来,皆因他平日太好胡思乱想,加之眼下又是这样一种处境,所以便走入了魔道而不知!”这么一想,陈贞慧就变得严肃起来。他不再吃惊,而是觉得有责任对朋友严加纠斥,以防有朝一日,对方会做出像洪承畴、吴三桂,或者周钟、方以智那样可耻的失节事情来。 当陈贞慧抬起头,却发现黄宗羲已经自动停止了演说。仿佛从某种迷乱的状态中突然惊醒似的,他望望陈贞慧,又望望顾杲。看见两位朋友全都神色阴沉地瞅着他,对于他刚才所宣说的一套,丝毫没有兴奋或赞同的表示,黄宗羲那张瘦小的、尚未褪尽兴奋红晕的脸孔,就现出疑惑、惶恐的表情。有片刻工夫,他迟疑地张了几下嘴巴,似乎想解释什么,但终于只是咬紧了嘴唇,像一头准备抵角的公牛似的低下头去,倔强地皱起了眉毛。 兵临城下 扬州——扼守江北门户的重镇,终于被挥戈南进的清军攻陷了。那是一场兵力悬殊,然而又惨酷异常的攻守战。史可法在以血书向朝廷求援毫无结果而手下的将领却接连率部叛逃的绝境中,仍旧督率仅余的四千兵卒苦守孤城,使敌人遭受了严重的损失。最后,清军是踩踏着城下堆积如山的尸体,才得以登上城头的。早已怀着必死之志的史可法见大势已去,当即拔刀自刎,被部下拼命救下之后,很快又落入了清军之手。他在敌人面前坚贞不屈,拒绝劝降,结果壮烈殉国。接着,清军就向全城的百姓开始了疯狂的大屠杀,从四月二十五日起至五月五日止,一连十天,扬州城内血流成河,尸横遍地,到处震响着征服者血腥的狂笑和老百姓凄厉的哀号。最后,数十万生灵被消灭了。扬州这座以繁华奢靡和多灾多难同样著称的历史名城,转瞬间变成了一片废墟。 当扬州陷入重围,危在旦夕的当儿,南京的朝廷却依旧陶醉在因左良玉兵败而如释重负的轻松气氛中。马士英、阮大铖及其同党们更是忙于发布左良玉的罪状,公开加以声讨;相反,对于即将临头的亡国大祸,却懵然不知。直至城陷之后的第二天,镇江龙潭驿的探马向朝廷飞报:江面上出现了清军的木筏,并发炮轰塌了镇江城的四个墙垛的时候,刚愎自用的马士英还拒不相信,竟下令将信使捆起来,重加责打,作为对谎报军情者的惩戒。 然而,这种自造的太平假相,毕竟经不起接二连三的警报打击。到了五月初六日,被屠城的欢乐大大鼓舞了士气的清军主力,终于推进到了瓜州渡口,沿长江北岸排开了阵势,并且利用大批伪装的灯船向南岸开始了试探性攻击。这时候,弘光朝廷才从太平酣梦中惊醒过来,上上下下陷入了空前的惊恐和混乱之中。就连马士英也无法故作镇定。他赶紧把效忠于他的三千贵州籍子弟兵调进城中,让他们驻扎在鸡鸣山,以防不测;同时,还专门调来二百名亲兵,替他日夜守护府邸。直到感觉自己的安全有了保障之后,他才发出传单,召集百官于第二天——也就是五月初七日齐集清议堂举行会议,商量应变之策。 现在,已经到了约定日期,接到传单的大臣们也都陆续抵达,一共是十六位。除了马士英、次辅王铎、蔡奕琛、兵部尚书阮大铖、礼部尚书钱谦益、都察院左都御史李沾和其他一些重要官员之外,目前正负责着南京防务的忻城伯赵之龙也被特别请来参加。这些人,按照各自地位的高低,端坐在被排列成凹字形的一圈椅子上,在听了马士英简单的开场白,以及阮大铖、赵之龙二人分别就清军动向和南京布防情况的介绍之后,有好一阵子,清议堂内变得一片肃静,谁也没有开口,只有窗外哗哗地响个不停的雨声从堂门外、窗牖间,夹着凉风阵阵传送进来,使人们的身上、心上平添了几许寒意。 面对着这种情形,坐在左边第三张椅子上的钱谦益感到越来越沉不住气。事实上,尽管在宦海中沉浮了数十年,经历了不知多少风险和挫折,但是目前所面临的这种局面,却是他一生中从来没有遇到过的。无疑,一年前已经发生过北京陷落的剧变,可那到底是远在数千里外的事。他于惊痛之余,私下里还不免有点儿侥幸,甚至幻想。然而这一次却不同了,局势的发展,把他一下子推到了生死存亡的紧急关头,并强迫他作出抉择。由于局势的转折来得太快、太突然,他还来不及进行深入的考虑。但凭着数十年的从政经验,他分明意识到:任何一步错误的决定,都不仅可能给江南朝廷带来毁灭性的后果,而且自己的一生,也将从此断送。正是这种感觉,使钱谦益的心情变得乱糟糟的。他很想表达一点什么想法,但动了几次嘴巴,才颓丧地发现,其实自己什么想法也提不出来。于是,他只好极力掩饰住心中的焦急和慌乱,把目光一会儿停留在这一个与会者脸上,一会儿又转移到另一个与会者脸上。 现在,钱谦益把目光投向了坐在主位上的马士英。从这位内阁首辅出现在大堂之后的一刻起,钱谦益已经无数次地窥伺过那张带着一把山羊胡子的瘦脸,以及那双经常是隐藏在低垂的眼皮底下的、令人捉摸不透的眼睛。事实上,自从当上了首辅之后,马士英的表情和举动,已经变得越来越倨傲自负、高深莫测了。这自然是因为充分意识到自己所处的地位,以及所掌握的权力的缘故。不过,局势到了目前这一步,尽管马士英表面上仍旧一如既往,不动声色,但钱谦益却猜测得到,对方此刻心中所考虑的,不外乎也就是三种选择:抗战、投降,或者逃走。这其实也是钱谦益自己所面临的选择。然而无论哪一种选择,前景似乎都不见得美妙。刚才钱谦益之所以欲言又止,原因也在于此。那么,马士英到底准备采取哪一种对策呢?这是钱谦益所急于知道的。但是令他失望的是,尽管他的目光在对方脸上探究了足有一盏茶的工夫,马士英鼻翼旁边那两道刚愎的皱褶仍旧纹丝不动,甚至连眼皮也没有抬一抬。于是,钱谦益只好把视线转移到坐在旁边的阮大铖的脸上了。 前一阵子,左良玉起兵“清君侧”的消息传来之后,有好几天,阮大铖变得又凶又蛮,就像一只被迫到死角上的野兽,经常在大庭广众之中说着说着,就大瞪着眼睛,莫名其妙地咆哮起来,那神情,简直像是要吃人,弄得同僚们见了他就躲着走。接下来,阮大铖更干脆自告奋勇,同刘孔昭一道领兵西上,参与抵御左良玉的战事,直到左兵被击溃,他才得意洋洋地还朝奏捷,但是凶横的气焰却并未因之收敛。就在几天前,他还上疏弘光皇帝,强硬主张追究当初没有遵旨发表文告,对左良玉表示声讨的那些部、院衙门,其中也包括礼部在内,使钱谦益着实惴惴了几天。因此,直到此刻,钱谦益虽然偷偷地瞟着对方,心中仍旧不无怯意。不过,眼前的阮大铖却显得似乎有点颓丧。他微微昂起头,两道扫帚眉耷拉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珠子也失却了平日的神采,变得有点呆滞和茫然。看来,就连这个满肚子鬼主意的胡子,也感到末日来临,束手无策。不过,也可能只是为这一天来得太早,使他未能彻底完成复仇计划而懊丧罢了。这后一种猜测使钱谦益打了一个寒噤,不由自主地把视线逃也似的溜了开去。 接着,一张轮廓分明的长脸映入了钱谦益的眼中——白里泛青的皮色,一支骨棱棱的鼻子和两片薄嘴唇,使这张脸显得冷酷无情。不过,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一双眼睛,眼眶特别大,与瞳仁相比,眼白又显得太多,以致几乎任何时候都显得异样地傲慢不逊。这是忻城伯赵之龙,目前正主管着南京城的防务。如果说,在座的其余十五位大臣,此刻都分明心事重重,有点六神无主的话,那么只有他显得最为从容镇定,似乎早已胸有成竹,就差等待合适的时机,把自己的主张说出来而已。事实上,赵之龙已经有点不耐烦。他不停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现出急于开口的样子。 “啊,不知老先生有何明见?”当两人的视线碰在一起时,钱谦益冲口而出地问。这句话来得如此突然,甚至说出去之后,连他本人都觉得意外,并为自己的冒失而有点后悔。 然而,大堂之上已经持续了许久的沉默,毕竟因此被打破了。赵之龙固然正等待着这一问,而在座的其他大臣,也全都受到吸引,纷纷向他们转过脸来。 赵之龙却没有立即说话,出于礼仪习惯,他先把目光投向马士英,显然在等待后者的许可。然而,甚至到了这时,马士英仍旧一动不动地坐着,既没有改变姿势,也没有表示可否。这种神气,把赵之龙弄得有点迷惑,也有点不安。但急于表达见解的欲望看来最终占了上风,所以沉默了一下之后,他还是转向钱谦益,点一点头,回答说: “老先生既然下问,学生我亦不妨直陈鄙见。时至今日,北兵倾师南下,已是势不可止。设若江防能守得住,留都尚有一线生机,万一不守……” “啊,该当如何?”看见赵之龙故作停顿,好几个声音紧张地追问。 赵之龙紧皱眉毛,从牙缝中挤出一句:“亦唯有设法通款而已!” “通款”,一般是指的交涉、求和。但在目前的情势下,谁都明白,这不过是一种委婉的说法,真的意思就是投降!所以钱谦益听了,心中蓦地一震。无疑,这也是他早已设想过的一种选择。但在清兵还只是到达江北的情势下,贸然提出投降,却似乎还为时过早。因为这毕竟是一种最可耻可羞,因而也是最迫不得已的选择。何况眼下赵之龙正担负着保卫南京城的重任,这话竟首先出自他的口,实在是极之不祥。钱谦益本能地冲动了一下,打算加以反对和诘责。然而,话到嘴边,又顿住了。因为他忽然发现,在赵之龙提出这个主张之后,大堂上又变得一片静默,固然没有人表示反对,甚至连愤然作色的也没有,仿佛大家都在认真地考虑这种主张,一部分人甚至似乎表示默许。“哎,如果到头来他们全都附议‘通款’,那么我首先表示异议,将来传扬出去,岂非大大不利?”钱谦益打了一个寒噤,暗骂自己糊涂;于是赶紧屏息低头,摆出同大多数人一致的神气。 然而,大堂上渐渐地又有了响动,声音不高,而且有点含混,不大清晰。那是一部分人开始交头接耳。钱谦益自然极想捕捉到一些谈话的内容,却苦于听力不佳,尽管一再地侧起脑袋,耳畔仍旧只是嗡嗡嘤嘤的一片,不甚了了。这使他好不心焦。偏偏坐在右侧的阮大铖和坐在左侧的李沾全都正襟危坐,不声不响,更把他弄得毫无办法。幸而,这种状况没有持续太久。终于,有人正式发问了。那是左副都御史杨维垣。 “请问老先生,目下京营之兵,共有多少?” “尚有约二十万之众。”赵之龙回答。 “哦,京营二十万,俱是劲旅精兵。背城借一,尚堪一战。况且北兵远来疲敝,我兵以逸待劳,兼之留都城池坚牢,绝不在北京之下,未必便不能固守。只需稍假时日,待四方勤王之兵至,纵使不能一鼓破敌,亦当能驱之使去,又何必仓促言款?” 赵之龙的目光冷冷地闪动一下,面无表情地说:“若谓京营是劲旅精兵,则江北四镇又何尝是疲兵弱卒?况且数目更倍于京营,尚且不能保有淮扬。如今欲以区区二十万人,御北兵乘胜之众,岂非妄想!” 大约赵之龙的口吻有点不客气,身体肥胖的杨维垣那张扁平脸涨红了,声音也高了起来: “留都乃太祖皇帝定鼎之地,江南民心,赖此而系。我辈臣子,世受大明厚恩,若不战而降,试问将有何面目以对太祖皇帝在天之灵!” 这个杨维垣,也如同阮大铖一样,在天启年间曾经阿附魏忠贤,被列名逆案。这次重新获得起用后,便死心塌地跟着马士英、阮大铖,专门以弹劾排斥东林人士为务,干了不少坏事,很为东林、复社方面所憎恶。所以,这一次他竟然如此慷慨激昂地反对投降,倒使钱谦益感到十分意外;同时也就猜测:莫非这就是马士英、阮大铖的意思?他不由得转过脸去,再一次打量那两个人的神色。然而,使他感到迷惑不解的是,无论是马士英还是阮大铖,仍旧是老样子,根本看不出有什么赞同或否定的表示。 这时候,倒是左都御史唐济世、兵部右侍郎李乔、詹事府詹事陈于鼎等人纷纷参与进来,你一言我一语地开始劝说杨维垣: “老先生不必如此,赵老先生不过是出此一议,款与不款,尚可从长计议!” “留都乃太祖皇帝陵寝所在,一旦开战,势必震惊梓宫,不可不虑!” “留都数十万生灵俱系于我辈一念之间。唯有审时度势,谨慎从事,方可免于涂炭!” 大约看见杨维垣的脸越涨越红,马上就要再度发作,同他颇有交情的御史张孙振出面排解了: “哎,时危势迫,相争无益。我等还是且听阁老大人如何处置吧!” 听他这么一说,大家果然停止了争论,一齐把目光集中到马士英的脸上,等待他决断。 马士英却依旧一动不动地坐着,对张孙振的话仿佛听见,又仿佛没有听见。直到大家等得有点心焦,打算开口催问的时候,他才终于抬起眼皮,缓缓地说: “嗯,事关至巨,待学生奏明皇上,再行定夺吧!” 只吐出这么简短的一句,他就扶着椅子的扶手,站了起来,向大家拱一拱手,头也不回地向大堂的门外走去。 夫妇反目 虽然马士英表示要去征求皇帝的意旨,但清议堂的会议结束之后,又过了整整两天,事情却始终没有下文。相反,在这两天中,从东线上传来的消息变得越来越骇人——一会儿传说清兵正在渡江,镇江一带发生了激战;一会儿又传说镇守镇江的总兵官郑鸿逵,已经带领麾下的福建兵弃城而逃,另一位总兵官黄斌卿则干脆连军队也不要,只带着几名随从乘船潜逃。到了五月九日,形势变得更加可怕,说是清军的大批人马已经渡过长江,从镇江直扑丹阳。常州、镇江二府巡按杨文骢无法抵敌,已经带领残兵逃往苏州。消息传开,整座南京城都陷入了空前的恐慌之中。大街小巷里,人人都怀着大难临头的惊怖,议论纷纷。与此同时,一股大逃亡的风潮,也在急剧的酝酿和发生之中。全城上下,从官员、缙绅到富商、小民,纷纷收拾家当,互相串连,打算出城避难。每当一户人家已经顺利逃出的消息传开,便使十家、二十家,乃至上百家受到诱发,掀起更大的逃亡浪潮…… 大约是为了安定人心,弘光皇帝在五月初十日下达两道圣旨:一、缙绅家眷一律不许出城;二、召集梨园子弟入宫演剧。但是,与此同时,还有第三道圣旨,就是前些日子所选定的四名淑女——目前都安置在经厂里——也命令放还母家。正是这第三道圣旨,引起了钱谦益的警觉。因为这四名淑女,是一个月前由钱谦益奏明弘光皇帝,由皇帝御驾亲临元晖殿,对来自南直隶和浙江的一百二十名候选者一一过目,最后从中挑选出来的。不久前,太监李永芳曾奏催为举行大婚措办银两,皇帝还下旨:“着该部火速挪借。”其中光是未来皇后的珠冠、礼冠、常冠三项开支,就花了四万两银子。那一阵子,正碰上左良玉起兵,风声很紧,但筹备大婚的事一直没有停止。可眼下,忽然传旨将淑女放回家去,事情看来就决不是那么简单。“啊,莫非皇上已经灰心绝望,决定仿效大行皇帝的榜样,一死以殉社稷?”这个念头一闪现,钱谦益顿时变得十分紧张,有片刻工夫,他再也坐不住,身不由己地离开了椅子,开始倒背着手,在书房里急促地徘徊起来。 的确,早在三天前的清议堂会议上,钱谦益已经估计到,摆在南京朝廷面前只有三种选择——抗战、投降、逃走。但对于其中各自的含义和后果,当时他还来不及深入思索。甚至在赵之龙提出投降的主张之后,钱谦益仍旧没有认真琢磨。可是眼下不同了,弘光皇帝一直没有对投降的主张表示支持,但也没有全力备战;从直至今天,仍旧召集戏班子入宫演戏的举动来看,似乎也不大像要弃城出逃。那么说不定就是打算一死殉国。如果真的出现这种事态,钱谦益作为大臣,照理也应当跟着殉节。这样做,自然不失壮烈忠勇,而且必定会赢得世人的称颂。但自己是钱氏本支的唯一传人,家中还有一份产业,身边还有一位如花似玉的爱妾柳如是。这些都使钱谦益不能断然舍弃。何况潜心苦学了大半辈子,积下了一身学识,还未能得到充分发挥。特别是自己平生有一个最大的宿愿:打算编著一部明朝的历史。为此他已经收集了大量资料,自信一旦编成,定能留名千古。如果在这当口死掉了,实在是难以瞑目。嗯,如非万不得已,看来最好能够不死!那么逃走呢?譬如说躲藏起来,待机而动;或者从此归隐田园,不问世事。看来,那也不是办法。别说自己身为大臣,当皇帝还守在京城时,不能私自逃走。即使真的逃了出去,待到清朝取得南京,进而举中国而有之的时候,自己其实也无处可躲。何况以自己的身份名望,也一定会被千方百计搜寻出来。如果“死”和“走”都办不到的话,那么剩下的选择,似乎就只有投降。说到投降,在别人看来是否易于接受且不管,至于钱谦益,却分明感到一种出自本能的厌恶和恐惧。事实上,如果他仅仅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人物,或者是一个不知礼义的武夫,那么投降是容易的。然而他偏偏不幸而成了一位朝野瞩目的元老重臣,一位文坛中享有盛名的领袖。一旦变节投降,他绝对逃不过苛刻的公论和无情的史笔。甚至千载之后,仍旧会受到后人的指责和唾骂。这正是钱谦益所担心、惧怕,无法坦然置之的。 他在窗前停了下来。外边虽然没再下雨,但仍旧阴霾密布。才交申时,天色已经一片昏黑。这种景况,从三天前起就是如此。加上大风一直刮个不停,使整个天空被翻滚而过的乌云遮盖着,一天到晚阴阴沉沉的,有时大白天也得点上灯烛。看起来,仿佛连上苍也为即将临头的亡国大祸,感到愁惨和恐慌。“啊,或者皇上并非打算殉国,而是准备投降呢?是的,这绝非不可能,甚至可以说,这才更符合他的秉性!其实,即使皇上与老马已经定策向清朝行‘款’,事情也必定是秘密进行,不会让我们知道。当然,要是皇上决定了,我们做臣子的就只有服从。即使后人要责怪,也责怪不到我的头上。因为并不是我愿意这么做!”由于忽然发现了一条摆脱困境的可能出路,钱谦益顿时觉得心定了一点,甚至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宽慰。于是开始集中精神,沿着这条思路琢磨下去。他想到,虽然是跟着皇帝投降,但一旦投降了之后,便不可能再仰仗皇帝的庇护,必须自谋安身自保之道。这就得设法结纳征服者当中的有力人物。为此,送礼和花钱又是绝对少不了的。倒是自己去年为谋求复出起用,几乎把家中全部积蓄都掏空了。来到南京之后,虽然想方设法地搜刮,多少弄回了一点,毕竟为时尚短,所得有限。但也顾不得许多了。“哎,与其临渴而掘井,不如未雨而绸缪,还是及早打点为好!” 这么拿定主意,钱谦益就来了精神,回过头去,兴冲冲地叫: “李宝!” 等仆人应声出现,他就吩咐传话进去,让柳夫人赶紧把一应财物打点归拢一下,但不要装箱打包,待他回来,自有区处。李宝应诺退出之后,钱谦益也匆匆出门,会同太监田成、李永芳等人,前往经厂,把发放淑女的事办理完毕,然后立即赶回衙门,换过便服,就径直向内宅走去。 已是盛暑的天气,要在往年,早就热得令人坐卧不宁。这些天不是下雨就是刮风,反倒变得好过一些。然而,这小半天,外面的风住了,屋子里便陡然燠热起来。钱谦益满心想着,此刻柳如是必定正按照他的吩咐,在上房里忙得额角见汗。然而,当他踏进起居室时,却发现里面静悄悄的,连个人影也没有。他不禁微微一怔,赶紧走向右边的寝室,一把撩开帘子,这才看清了:原来他那位娇小玲珑的侍妾,只穿着一件极薄的、半透明的蕉布亵衣,半侧着身子,躺在垂着碧纱帐子的凉榻上。在旁边一盏斗色晶灯的映照下,丰润的肌体和大红抹胸隐约可见。她仿佛没有听见丈夫的脚步声,依然曲着一只雪藕般的美丽胳臂,用五根指甲上涂了蔻丹的手指,捏着一柄淡翠色的团扇,轻轻地盖住了脸庞,枕畔只露出一头乌云般的丰厚秀发。 也许被这蓦然映入眼中的美妙图景所打动,虽然瞥见丫环红情手里端着一只水盘,正从屏风后转出来,钱谦益却摇一摇手,示意她不要声张,然后放轻脚步,走近凉榻,目不转睛地欣赏着侍妾的睡态;一股比过去更加强烈的不胜爱怜的感觉从心底里升腾起来,顷刻间涨满了他的心胸。“啊,仅仅是为了她,我也不能就这样去死!”他不舍地、执著地想。这当儿,红情已经把一张坐墩移到榻旁,于是钱谦益也就先坐下来,然后伸出手去,在侍妾的胳臂上轻轻拍了拍,打算问一问,为什么还不动手打点财物。然而,柳如是仍旧一动不动,对丈夫的到来,似乎毫无知觉。 看见侍妾这样子,钱谦益心中不由得犯了疑,因为柳如是没有按照自己的吩咐去做,显见是事出有因。以她的秉性,绝不会在对自己说清楚之前,就安然睡去。因此,她此刻更有可能是在赌气。 “嗯,适才出什么事了么?”钱谦益皱起眉头,回头问红情。 “没、没出什么事呀!”大约看见主人神气不善,红情显得有点慌张。 “那么,有什么人来过没有?” “人?哦,适才惠姑娘和卞姑娘来过,坐了不大一会,就去了。” “嗯,她们说了些什么话?” “哦,她们说、说、说鞑子兵要打来了,城里好多人都打算逃难,乱得很。” “还有呢?” “没、没有了!” 钱谦益不再问了。不错,近一个多月来,他确实对柳如是隐瞒了时局的许多变故,像左良玉兴兵东下、扬州失守,以及最近的清议堂会议等等,他都没有透露,为的是免得她担惊受怕。“嗯,她跟了我这些年,大约最得意也就是这一段日子了,那么就让她尽情快活几天吧!”忧急之余,他不止一次地想。没料到,一番良苦用心,却被惠香和卞赛赛一下子给揭破了。 “哎,你又何必生气?这不,我也正打算同你商量呢!”弄清了侍妾赌气的原因,钱谦益就把脸重新转向凉榻,连哄带解释地说,“外间的情形确实有点不好,北兵要打来也是真的。不过皇上还守在城里,马瑶草前日召集文武大臣到清议堂去会商,看样子要对北兵行款,若此举得成,今后这官还是有得做的,不过少不得又要有些花费。所以我才命李宝来传话,请夫人把手中的积蓄打点一下,也好心中有个数儿,不致到时手忙脚乱。” 尽管他这么解释了,柳如是依旧躺在那里,纹丝不动,就像压根儿没有听到。 看见侍妾执拗的样子,钱谦益不由得皱了皱眉毛,稍稍提高了声音,催促说: “嗯,别尽躺着了,北兵不定早晚就到。快点起来一道打点。” “打点什么呀,没有!”柳如是终于说话了。但隔着一柄团扇,暂时还看不清她的表情。 “怎么会没有?才只大半年间,太多自然说不上,但好歹总还有一点,我记得……” “说没有,就是没有。谁还骗你不成!” “没、没有?那——那怎么会?” 钱谦益眨眨眼睛,有一点气急。无疑,以柳如是心高气傲的脾性,对于自己有意向她隐瞒外间的局势,自然会大不高兴。可是,刚才自己不是都给她说清楚了么?眼下已经到了火烧眉毛的当口,她还只顾逞意气、闹别扭,这可就未免太过分。何况,别的钱谦益不知道,但前些日子不歇地接待前来走门道、求官职的贡生,各式礼物收下了不少,当时他都吩咐送到内宅去交柳如是打点收拾。谁知,如今侍妾竟一口推个干净!钱谦益有点着恼了。不过,当视线落到对方那袒露在亵衣下的光洁脊背,以及那深陷的、正美妙地扭转着的腰眼窝上时,他的心又不由得软了下来,于是撩起碧纱帐,坐到凉榻上,轻轻拍抚着侍妾,半劝半哄地说: “哎,别耍孩子脾气了,快点起来,帮为夫打点一下,看看都有些什么东西。打点清楚了,心中也好踏实点儿呀!” 一边说着,他那只青筋暴露的、长着老人斑的右手,就一边顺着柳如是的腋窝伸过去。不料,却“啪”的一声,被柳如是狠狠打了回来。 “讨厌!我说了,没有,没有,没有!你听见没有?”她尖声地叫,使劲蹬着小脚儿。 钱谦益错愕了一下,那张黝黑的、长着一部花白胡子的脸顿时沉了下来:“你说没有,那么,你说,东西和银子都到哪儿去了?说呀!”由于柳如是在这当口上所表现出来的刁蛮和任性,实在过于没有道理,钱谦益当真冒火了,语气也陡然凌厉起来。 然而,柳如是毫不示弱,她一翻身坐起来,脸蛋涨得通红,圆睁着两眼,激怒地嚷:“到哪儿去了?告诉你,吃啦,花啦,被我偷啦,遭强盗抢啦!这成了吧!” 这又是钱谦益始料不及的回答。而且,这个娇小女人发起怒来的气焰是如此凶猛逼人,竟把钱谦益吓得一下子站离了凉榻,张皇失措地倒退两步。不过,当弄清对方显见是成心无理取闹时,他的怒火就被煽得更加炽旺,不可抑制了。 “好嘛,这里既然什么都没有,那么你就给我回常熟去,卖田,卖地,卖房子!也要把钱凑足,给我送来!” “成啊,你要卖,只管卖好了!”柳如是也一下子跳到地上来,光着两只小脚,三步两步跨到花梨木书案前,伸手抓过一只古玉簪瓶,“啪”地摔在地上;又抓起一把鸡素茶壶,也使劲摔个粉碎;随即双手揪着亵衣的前襟,往两边“嗤”地一撕,高高挺着胸脯,眼睛里涌出泪水,悲怆地嚷: “卖吧,都卖了吧!也不必回常熟,明日就唤人牙子来,把我也卖了去!你不就是想弄钱,再买一个官么?把我卖了,你就有钱去送给鞑子,也有官做了!你卖不卖?啊,你卖不卖!” 经过近四年的相处,钱谦益对如夫人的脾性,虽然已经摸清了不少,但仍旧万万想不到,她爆发起来,会是这种不顾死活的模样。他当真给吓住了,大瞪着惊惶的眼睛,不认识似的望着泪流满面的柳如是;随后就低下头,皱紧了眉毛,一声不响地坐回那张四开光的坐墩上。 鸡飞狗走 黄宗羲盘起双腿,一动不动地坐在自己的土炕上,背脊紧贴着墙壁,默默地望着牢房的木栅栏外那被一夜的狂风暴雨弄得积水横流的过道。他望得那样专注、那样长久,以至同牢的两位社友——陈贞慧和顾杲正在旁边不停地说话,也没能使他转移注意力。 其实,过道上也没有什么可看。那只是一条狭窄的、又破又烂的过道。五尺开外,就是黑森森的高峻狱墙。由于阳光终年照射不到,墙根下连杂草都不来落脚,只有一些耐阴的苔藓,在上面点缀出一些斑驳的暗绿色彩。过道的表面,布满了歪斜断裂的砖块,长年以来,已被踩踏得坑坑洼洼。不过此刻,这些砖块和坑坑洼洼都被淹没在混浊的积雨之下,使过道反而显得平整了。如果不是此刻水面上正漂浮着一只淹死了的老鼠,它甚至可能变得漂亮光鲜起来。然而,这只死老鼠破坏了一切。它使人感到恐怖和厌恶,并重新想起了污秽、黑暗和死亡。 现在,吸引了黄宗羲注意力的,就是这只死老鼠。这是一只巨大的、长满了粗硬黑毛的老鼠。它的身体已经异样地膨胀,肚皮也朝上翻了过来。背部和半个脑袋浸在水里,高竖着四条僵直的腿。长而尖的、长着几根胡须的嘴巴,狰狞地张开着,露出了一口尖利的牙齿。由于对这一类东西十分讨厌,过去黄宗羲从来没有如此仔细地注视过一只老鼠。即使碰上家人捕杀到,他也总是吩咐立即弄走,懒得去察看。但是,也许对死亡的威胁有了更切身的体会的缘故,这只殒命于对它们来说,算得上一场滔天洪水中的生物,却强烈地吸引了黄宗羲。“是的,听说这种东西刁钻异常,而且懂得水性,但竟也逃不脱这一场劫难!那么,它到底是怎么死的呢?是死于饥疲无力,死于外力的袭击,还是死于同类相残?看来已经无从知道。只有一点实实在在,就是它死了!不错,一切都逃不出一个死,不管善类也罢。鼠辈也罢,好死也罢,横死也罢,到了大限来临之际,谁也逃脱不掉!所以,这一次我即使死了,也没有什么,唯一不忿的是,竟然死在那些鼠辈之前,未能亲眼看见他们的下场!”想到这种“彻底”的“失败”,黄宗羲就感到无比的痛苦,内心仿佛被一只利爪使劲揪扯着似的,脑袋也轰轰作响。为了抵抗这种突如其来的激动,他开始愈加长久地盯着牢房外的那只死老鼠,并且把它想象成为马士英、阮大铖、刘孔昭、张捷、杨维垣、李沾、张孙振,以及其他一些“鼠辈”…… “是的,他们决不会得到好死,决不!”他反复地、模模糊糊地安慰自己说。正在神思恍惚之际,忽然发现,牢房外的那只死老鼠,竟然活动起来,四只毛茸茸的爪子动呀动的,一下子翻转身来,抬起丑陋的脑袋,一双眼睛也开始滴溜溜地转动着,发出贼忒忒的凶光。它先在水面上飞快地游动,显得傲慢而得意。当发现黄宗羲之后,它就发出一阵巨大的、尖利的狂叫,猛扑过来,把牢房的栅栏撞得砰砰作响。黄宗羲大吃一惊,赶紧跳起来。这时,栏栅已被那只变得无比巨大、又无比狰狞的老鼠冲塌了,洪水随之涌了进来,眨眼之间就把黄宗羲逼进漩涡之中。黄宗羲立脚不住,只得随波逐流地漂浮,昏昏沉沉地来到一个孤岛,他奋力游过去,好不容易爬上了岸,同时听见一声凄惨的呼叫。他觉得声音很熟悉,便寻找过去,忽然发现岛上的树林里吊着几具尸体,依稀就是三年前,他同方以智上京途中遇到的那几具。他正想走开,忽然又听见婴儿的哭声,回头一看,原来是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怀里抱着一个刚满周岁的婴儿。“咦,你怎么会在这里?”他认出那是他的侍妾周氏,不由得惊喜地问。可是周氏不说话,只是指着上面要他瞧。他扭过头去,看见的仍旧是那几具尸体。忽然,他辨认出,原来不是三年前遇到的那几具。上面吊着的,竟然是他的母亲姚夫人,以及他的弟弟、弟妇们。而且,他们也没有死,只是双手反剪着,给吊到了树上。他连忙爬到树上去,打算解救他们。谁知用来捆缚他的家人的不是绳子,而是一条条的活蛇。看见他爬上来,那些蛇一边更紧地收缩身子,一边向他抬起了三角形的脑袋,威胁地闪着赤红而分叉的信子。黄宗羲又惊又急。他不顾一切地抓住其中一条,使劲地拽,却反而被蛇缠住了胳臂。他只好撒手,谁知那条蛇却越缠越紧,还一个劲儿把他往回拖。黄宗羲奋力挣扎,正在危急之际,忽然听见一个声音在头顶上叫: “太冲,太冲!你醒醒,快醒醒!” 他仰脸望去,意外地发现了陈贞慧的脸,还有顾杲、黄宗会,正在使劲拽他的胳膊——显然,刚才是做了一个梦。 “哎,太冲,快起来!情势变了,我们得赶紧走!”顾杲既紧张,又兴奋地说。 “北兵已经压境,皇上于昨夜二鼓出狩了。马瑶草、阮圆海今晨亦俱已逃出留都。”大约看见黄宗羲还在发呆,陈贞慧神色沉重地解释说。 黄宗羲仍旧没有听明白。他迟迟疑疑地问:“这话可是真的?兄、兄等怎么知道?” “大哥,满城都这等传说呢!”黄宗会接上来说,“所以小弟才即时赶来。适才路过西华门,看见宫门大开着,把门的兵都走了个空,好多人围在那里抄抢马阁老的家。还有到大内里去抢的,什么布匹、米豆、金银、珍宝,还有刀枪弓箭,一起一起地往外搬,也无人制止,全乱了套了!小弟到了监门,见无人把守,大着胆子走进来,才知道守监的全都走了,只剩下一个看守,是往日探监时认得的,也正待要走。他把锁匙朝小弟一丢,说:‘放你家朋友一条生路,快走快走!’因此,弟才得以进来……” 黄宗会啰里啰唆地还打算说下去,顾杲却急不可耐地打断他说:“哎,有话出去再说,逃命要紧!快走!”说着,带头向外走去。 也就是到了此刻,黄宗羲才明白过来。“啊,这么说,当真完了,全完了!”有片刻工夫,他心里变得乱糟糟的。可是,情势已经不容他再细想。于是他慌里慌张地跳下土炕,趿上鞋子,由黄宗会搀扶着,往外走去。 这时,其他几个牢房大约得到了陈贞慧传去的钥匙,也已经栅门大开,里面的犯人全都乱纷纷地往外走。黄宗羲紧紧跟着顾、陈二人,从积水的过道趟过去。出了狱门,书童黄安和另一名长班,以及顾杲的仆人已经提着行李,在外面守候着,唯独陈贞慧的仆人尚未赶来。大家也顾不了许多,只管加快脚步,一窝蜂地向大街走去。果然,触目所见,已经是一片大难临头、鸡飞狗走的混乱景象,两旁的店铺,全都关门闭户,街道之上,往来着一起又一起神情紧张的居民,还夹杂着一队又一队满载着箱笼行李,匆匆而过的轿、车、骡、马。平日满城可见的巡逻兵校,这会儿全都销声匿迹。倒是各处街头巷口的木栅旁,出现好些联防自守的平民百姓,各执刀棒,摆出如临大敌的样子。 黄宗羲怀着紧张又慌乱的心情,东张西望地跟着大家往前走。 现在情况已经更清楚:随着朝廷的解体,城中的治安看来也陷于瘫痪的状态。在这种情势下,南京城已没有同强大的清军抗衡的力量。它的陷落已经不可避免。“啊,这一切难道是真的?来得这样快,这样突然!才只一年的工夫,江南又完了!啊,仅仅一年!这到底是为什么?怎么会这样子?今后该怎么办?啊,怎么办?!”黄宗羲一边浑身发抖地走着,一边反复地喃喃自问。越问,越觉得恐惧、冤苦、茫然。与此同时,两边的太阳穴却像擂动了十面大鼓,一个劲儿地轰轰作响。身子下面的两条腿,则仿佛失去了主宰,只管一个劲儿地往前迈,往前迈……直到和走在前头的人撞了一下,才本能地停住了脚步。 “事不宜迟,须得赶快出城!否则北兵一到,我辈俱成瓮中之鳖!”陈贞慧转过身来,果断地说。 “不错,眼下唯有逃走……”黄宗羲迟钝而绝望地想,蓦地,他清醒过来。 “不,弟要先上西华门瞧瞧去!”他冲口而出地说,同时感到自己的牙齿因极度愤恨而咯咯作响。 “怎么?” “弘光逃了,马瑶草也逃了。听说百姓在抄抢姓马的家。这个权奸狗贼,终于也有今日!我得亲眼瞧一瞧!” 顾杲本来已经同意立即出城,被他一言提醒,顿时也激动起来:“对,是得瞧瞧去!走!” 陈贞慧看来有点迟疑,但终于没有反对。黄宗会自然是听兄长的。于是一行人便沿着大街,匆匆向西走去。 这当儿,已经是晌午时分,街道上的情形更加混乱。那些肩挑手提、拖男带女的百姓愈来愈多,不断地从东、北两个方向拥来,自然都是打算逃往城外避难的,但也有不少又从南边倒回来,说是闻得北兵没有过江,甚至扬州也尚未失守,没有逃走的必要。于是使得打算出城的人们茫然不知所措,纷纷停下来,围着他们打听。自然,也有许多不相信的,依旧向前走去。然而,不久又传来一个消息,说马士英麾下的贵州兵,正在通济门外抢劫杀人。提督京营的赵之龙已经发出命令,要求居民协力擒剿。如今通济门已经关闭。那一带的大街小巷正在击鼓鸣金,喊打喊杀,去不得了。于是打算往南去的难民又纷纷折而向西。这一进一退,街道上就更加拥挤。黄宗羲等一行人只好侧着身子,在人丛中鱼贯穿行。好不容易来到宫城西侧的复呈桥附近,发现前面的人群愈形密集,而且多数都站着不动,正在那里一边交头接耳地议论着,一边伸长脖子朝西边的大路上张望,仿佛在等待什么。黄宗羲因为急于赶路,也不理会,率先挤过去。谁知,前头忽然“哄”的一声,人们纷纷向后倒退,反而把他们压了回来。接着,就听见好几个声音在叫: “太子来了,太子来了!快快迎接太子!” 黄宗羲吃了一惊,连忙回头问:“他们说什么?太子来了?” 看见跟在后面的陈贞慧肯定地点点头,他就“啊”的一声,顿时紧张起来。事实上,尽管前一阵子,朝廷再三颁示文告,列举种种理由,说明太子是王之明所假冒,但是黄宗羲却同当时大多数士民一样,认定太子是真的,只不过弘光皇帝和马、阮之流害怕危及自身的地位,才不顾事实,强行否认。对于这种丧心病狂的罪恶行径,黄宗羲心中始终怀着不忿。所以,一旦听说太子来了,他就止不住情怀激动,使劲挤上前去,希望看个究竟。 站在前面的人已经纷纷跪到地上,准备迎接。黄宗羲身不由己,也跪了下来,却仍旧直起身子,睁大眼睛,朝西张望。起初,他不知道太子是出于什么原因,以及由什么人送来,因而把排场设想得很大。所以,当他越过跪在前面的人群的头顶,看见有一群平民百姓——大约有一二百人,簇拥着一个骑马的年轻人,闹哄哄地走在人们让出来的街道当中时,他还觉得那群人应当赶紧回避,以免干犯了太子的车驾。然而,出乎意料,周围的人竟然一齐发出狂热的欢呼: “万岁!” “啊,莫非那就是太子?”黄宗羲惊异地想。不过,随即他就想起:“嗯,听说太子一直给关在中城的兵马司狱中。那么说,这一次他竟是被士民们抢出来的了?”由于发现近两个月来,他同社友们积极奔走,一心谋求的局面终于出现,黄宗羲不禁大为激动。因此,当太子进入了西华门,跪地迎接的士民也纷纷站起来,一窝蜂跟在后面的时候,他也不由自主地移动脚步,打算跟上前去。不料,却被人从后面一把拖住了。 “太冲,你要做什么?”陈贞慧望着他,问。 “弘光那昏君走了,如今当该太子即位。我辈正应前往拥戴,以定人心,御敌寇,卫留都,保江南!”黄宗羲大声回答。由于兴奋,他的一双眼睛闪闪发光。 “可是,眼下强寇压境,军心已乱,当道者又意向莫测,太子毕竟身份未明,仓促拥立,便能号召天下么?”陈贞慧冷静地表示异议。 “那么,当此国难临头之际,莫非我辈也学那昏君、权奸的样,抱头鼠窜不成!”黄宗羲激烈地大嚷。 陈贞慧摇摇头:“话不是这等说。我辈眼下只是一介布衣,尚未能过问大政。或留或走,于大局俱无甚大碍。我等被逮一月有余,令堂大人在家必已闻讯,日夜忧心。如今幸得脱死,正应先返家探视,以慰慈怀。设若留都得太子之立而定,我辈再来效力不迟。若然留都终竟不守……” “那又如何?” “那就凭借江南广大腹地,与虏周旋到底,决不做失节辱身之人!” 由于陈贞慧这最后一句话,是捏紧了拳头,从牙缝中挤出来的,一双眼睛也因此炯炯地发出坚毅的光芒,所以自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凛然气概。顾杲沉思地点着头。于是,黄宗羲也不再坚持,转过身,同社友们一道,朝原路走回去。 一个时辰之后,他们已经出了南京,行进在归家的旅途上了。 决策迎降 虽然一部分士民狂热地要求拥立太子,但是,还留在城中的文武大臣们,对这件事却十分犹疑,谁都不敢出面承当责任。这除了因为太子的身份尚难以证实之外,还考虑到弘光皇帝虽然“出狩”,但还活着,万一去而复回,局面就会变得十分难办。当然,他们最担心的其实还是正在向南京日益逼近的清国大军。他们连弘光皇帝也一直拒不承认,并把讨伐“僭立”,作为兴兵南下的借口。如果在弘光皇帝逃走了之后,匆匆再立一个新君,就必然会被对方看作是一种挑衅,到头来恐怕连交涉投降都有困难。所以,到了五月十三日,当赵之龙在一次临时召集的会议上,指出了这个危险的时候,文武大臣们全都表示同意。于是,自那以后,各衙门张贴安民告示时,都只说守城,只字不提拥立新君的事。自然,也有那么几名秀才,还不知趣,冒冒失失地去见赵之龙,要求从速奉请太子即位。结果被赵之龙喝令当场拿下,推出斩首。这么一来,南京的投降,便成了定局。 对于这个决定,钱谦益不仅没有表示反对,还在十三日的会议上,毫不推辞地把起草降表的差事,承当下来。 眼下已经是五月十四日。昨天,他连家也未回,就在中军都督府里,连夜起草了一份降表。今天早上,又会同次辅王铎、蔡奕琛、左都御史李沾、唐济世等人,推敲斟酌了一番。改定之后,他们就立即交给京营提督赵之龙,请他派人出城,送往清军营中。接下来,几个人又商量了一通将来迎降时的做法。看见时已近午,钱谦益便干脆同大家一起,在中军都督府中用过膳,然后才匆匆赶回家里去。 才停了两天的雨,又纷纷扬扬地下起来。密集的雨点打得轿顶沙沙作响。这声音使钱谦益感到颇不舒服,仿佛有一个看不见的幽灵,固执地盘旋在他的头顶上,不断地向他诉说亡国的冤苦似的。为了摆脱这种令人心烦的感觉,他微微掀开了轿帘,去看外间的动静。他发现,洪武门外一带的大街上,肩挑手提,拖男带女的逃亡人流仍旧络绎不绝,其中也有官绅人家,但更多的是平民百姓。而街道旁那些大门紧闭的房舍,有不少已经贴出了黄纸,上面赫然写着“大清顺民”的字样。有些人家的门前,甚至摆出了拜迎的香案。钱谦益明白,那是赵之龙下了命令的缘故。不过由于为时尚早,那些香案上眼下还空无一物,也没有人看管。只有一阵一阵的飞雨,在上了黑漆的桌面上溅击出许多白色的水花…… 回到衙门,出于一种周到的考虑,钱谦益首先看一看门上贴出了黄纸没有。发现门扇上空空如也,他就有点不悦。等轿子在轿厅里停下,他一步跨出去,对迎出来的顾苓劈头就问: “嗯,怎么门上还不贴纸?” “启禀老师,因老师出外未归,弟子尚有待示下,故未敢妄动。” “等什么,快贴上!你不见满城都贴了么!” 这样说完之后,钱谦益就径直往里走去。顾苓紧跟上来,急急禀告说: “老师,刑部高大人已经自尽。另外,吏部张大人昨夜也自尽于鸡鸣寺。适才这两家都着人前来报丧。如何复他,请老师示下。” 刑部高大人是指刑部尚书高倬,吏部张大人是指吏部尚书张捷。这两人平日都依附马士英,得任高官。其中张捷还是“逆案”中人,他的起用,则是钱谦益出面保荐的结果。当时,舆论对此很非议了一阵。没想到这两人如此忠烈,竟自杀殉国。钱谦益惊愕之余,颇受触动。 “自尽了么?嗯,死得好,死得好!”他喃喃地说,没停止脚步,也没有指示该怎样回复。 “禀老师,兵科的吴老爷求见,现在花厅里等候。”顾苓又说,同时把一份拜帖递了过来。 钱谦益倒没想到这会儿还有人来候见,于是停下来,接过帖子。看见上面写着“眷晚生吴适拜”的字样,他心想:“这吴适因为弹劾马瑶草的私党方国安,已于上月被蔡阁老论罪下狱,如何能来拜我?嗯,是了,眼下已是狱禁尽弛,他想必是逃出来的!” 一边想,他一边倒背着手,沉吟着,在原地转了一个圈子,随即站住,目光闪闪地望着学生说: “哎,我这会儿不得空,不见了。你去对他说,此间已是留不得了,可速往浙中,择主拥戴,以图恢复,是为上策!” 说完,他就把拜帖交还顾苓,迅速转过身,向内宅走去。 钱谦益走进私衙。回廊外,成串的积雨顺着瓦檐流淌下来,看上去,就像挂了一道珠帘。透过“珠帘”,可以看见湿漉漉的、飘满落叶的天井,和朦胧在雨幕中的堂屋。“不错,我没有劝他跟我一道投降,也不希望他投降!因为处在我的地位,投降是迫不得已,他的情形与我不同。要是我像他那样子,原是不会投降的。只不知他是否领会我的深意。哎,要不是眼下没空,或许我真该见他一见,把道理说得透彻一点,如今是办不到了!不过,回复了那几句话,有心的人自会仔细琢磨,并最终明白我的苦衷的!”这么想着,钱谦益心中似乎踏实了一点,甚至获得了某种安慰,于是加快脚步,一直走到上房里。 踏入起居室,映入眼中的情景却使他不由得一怔。平日放在里间的那些大箱子、小箱子,不知为什么都给搬了出来,整整齐齐地堆叠着,占了半爿屋子。当中的八仙桌和几张椅子,也摆了好些包袱。有的包扎好了,有的还摊开着,露出里面的金银器皿和首饰珍玩之类。丫环红情正在旁边守候着。看见钱谦益走进来,她就低头垂手招呼说: “啊,老爷回来啦?” “这——这是做什么?”钱谦益疑惑地问。 红情摇摇头:“婢子不知。是夫人让搬出来的。” “那么,夫人呢?” “夫人——啊,夫人来了!”红情一边回答,一边朝寝室转过身子,并且恭顺地微微低下了头。 钱谦益回头一看,发现柳如是正从寝室里走出来。今天,她似乎特意修饰了一下,发髻的式样也变得与过去不同。过去,她大都把头发像男子似的直梳上去,到顶心用金银丝束住,梳成一个松鬓扁髻。要不,就是模仿汉代的“坠马髻”,将头发向上卷起,挽成一个大髻,垂于脑后。可眼下,她却把头发向左右盘成圆形,留下两小绺遮住了额角,两鬓梳理得又匀薄,又轻盈,后面还拖出一根缎带。眉毛也不再是以往的远山式样,而是描成两道弯弯的新月眉。这么一改变,使她看上去显得更年轻,更娇嫩,平添了许多新鲜感。大约是看见丈夫疑惑的目光,柳如是走前来,淡淡一笑说: “相公日前命妾打点贡礼,妾一直拖着,不曾动手。昨天趁相公不在,才发了心,命他们都抬出来,清点了一遍,妾也不知道该送什么才对。反正都在这儿了,相公就自己挑吧!” 钱谦益眨眨眼睛:“夫人是、是说……” 柳如是点点头:“这几日,妾身细细想过了,相公也有相公的难处。若妾硬顶着,反倒像是我要逼相公怎么样似的,何苦呢!那么,由着相公的心思去办就是!” 自从初十那天,夫妇二人为打点财物的事闹了一场大别扭之后,几天来,钱谦益虽然屡次三番地试图和解,柳如是的态度却依然如故,弄得钱谦益束手无策。事实上,对钱谦益来说,设法保存身家性命固然十分要紧,但同时他又不能少了柳如是这个女人。如果从此失去了柳如是的欢心,他即使活下来,日子也将过得了无意趣。眼下弘光皇帝已经出走,而向清军献城投降一事,在他们这伙大臣的主持下,也成了定局。但是,这件事到底该怎样向柳如是去说,才能让这个倔强的女人接受,这一点,甚至直到踏入起居室的一刻,钱谦益仍旧心中无数。所以,忽然听柳如是这么说,他的眼睛不由得睁大了,一阵意外的狂喜顷刻涨满了他的心胸,随即又扩展到全身。他“啊”的一声,一步跨前去,忘形地捉住了侍妾的手,兴奋地问: “那么,夫人终于想明白了?好,好!夫人真不愧是我的知己!” 看见柳如是苦涩地一笑,没有作声,他就把她的手握得更紧,打算再说上一番感激的话。然而,就在这时,丫环绿意走进来传话说: “提督京营的赵老爷派人来了,要见老爷。” 钱谦益微一错愕,随即知道是为的投降的事。他仍旧踌躇地望着柳如是,再三叮嘱她就在这里等着,然后才离开上房,匆匆迎出外堂去。 奋身投池 来人是赵之龙手下的一名亲信幕僚。据他说,目前局势进展很急,据派往城外同清军交涉联络的人回报,清军的意思是定于明天进城,不许再拖延。赵之龙已经答应,因此特来通知钱谦益,于明天一早到正阳门外去,同文武百官聚齐,前往郊外去迎接清军进城。那幕僚还说,目前清军的统帅是豫王多铎。我方使者到了那里之后,颇受礼遇,还获赐蟒衣满帽。钱谦益听了,愈加放下心来。送走了客人之后,他又回到内宅,同柳如是一起商量,并从收藏的玩物中,认真挑选了一批礼品,准备一旦需要,就给新主子送去。 忙完这一切之后,已经时近傍晚。夫妇两人用过膳,便回到寝室中。也许因为终于想通了的缘故,加上有意补偿一下近几天来对丈夫的冷落,柳如是一改旧态,表现得既温婉又顺从,甚至可以说相当体贴。至于钱谦益,因为总算放下了近十天来使他心力交瘁的一件大事,更有一种解脱般的轻松。所以,当两人怀着对对方更深的爱怜,度过了少有的甜美融洽的欢娱一刻之后,钱谦益很快就酣然睡去…… 这一觉睡得少有的沉稳。当钱谦益醒来时,窗纸已经微微泛白。他习惯地伸手向身边摸了一下,却摸了个空,不禁有点奇怪,以为侍妾已经起床,到屏风后面净手去了,便轻轻地叫唤: “夫人,夫人!” 连叫几声,没有回应。钱谦益愈加纳闷,翻身坐起来,四面张望了一下,只见寝室里空空的,只有一盏长明灯,在桌子上散发出昏黄的光。借着灯光,他发现柳如是放在床前的一双红绣鞋儿也不见了。 钱谦益开始觉得有点不对劲,于是大声呼唤:“红情,红情!” 这一次有了动静,红情在外面答应一声,接着就披散着头发,掩着衣襟,从屏门后转了出来,睁大了惺忪的睡眼问: “是、是老爷呼唤婢子么?” “夫人呢?到哪儿去了?” 也许主人的声音显得凌厉异常,红情吓得浑身一抖,一边转动着脑袋,朝屋子里茫然打量,一边战战兢兢地说:“婢、婢子睡、睡着了,不、不知道。” “马上去找!多叫上几个人,分头找!” 这么厉声吩咐之后,钱谦益就一把掀开夹被,随手抓起一件袍子,披在身上,趿着鞋子,急急地走出外面去。 “哎,她到底上哪儿去了?这么一大早,她去做什么?她想做什么?” 钱谦益一边东张西望地沿着回廊往前走,一边神思恍惚地想。同时,心中的疑虑越来越大。如果说,昨天柳如是所表现出的种种温顺和体贴,都使他十分欣慰的话,那么,此刻回想起来,感觉就有点变了。他觉得侍妾那种不寻常的表现,分明包含着某种决绝的、可怕的东西。“啊,她会不会……”这个念头一闪现,钱谦益感到心头仿佛被人狠狠擂了一拳,浑身的血液顿时狂奔乱窜起来。“啊,不,不能让她那样做!”他气急败坏地喊道,同时使劲地跺着脚,吼叫起来: “来人!快来人哪!” 随着一阵乒乒乓乓的开门声,七八个发髻蓬松的女仆从各个方向奔了出来,在清晨的薄黯中一齐睁大惊惶的眼睛问: “老爷,有、有何呼唤?” “夫人不在了,快快去找!” 女仆们显然没有听明白,仍旧呆呆地站在原地。钱谦益顿时愤怒起来。他挥起巴掌,“啪”地打了站得最近的一个仆人一记耳光,再一次吼叫: “混账东西,叫你们马上给我去找夫人,夫人!听明白了没有?” “啊,是,是,找夫人,找夫人!”女仆们连忙答应,迟迟疑疑地转过身去。就在这时,红情的身影出现在回廊上。 “禀、禀老爷,夫、夫人找、找到了!” “啊,找到了!在哪里?”钱谦益连忙追问。 “在、在后花园的水、水池子边上。” “为何不把她接回来?” “夫人像、像、像是要……” 不等红情“要”出个所以然来,钱谦益已经明白了:事情真的就是自己所预感的那样!他顿时恐慌起来。虽然红情接着又补充禀告,她已经叮嘱绿意在那里看着柳如是,以防不测,但钱谦益已经无心理会,马上迈开大步,向红情所说的地点赶去。 这当儿,东天才只露出一抹微明。后园里花草木石,还隐藏在沉沉的宿雾中。雨已歇住了,就连沉默了多日的鸟雀,也开始发出了轻快的啼鸣。当钱谦益转过一段复廊,来到“思霞馆”之后,一眼就看见,在馆前的水池旁边,站立着一个熟悉的、俏生生的倩影。她穿了一身雪白的衣裙,正扶着栏杆,微微低着头,仿佛在凝神思索,又仿佛在打量池水的深浅。晨风吹动她的衣衫,整个身子都飘然欲举。看样子,她随时都会奋身一跃,从此香消玉殒…… 钱谦益的心紧缩了。他不敢叫喊,恐怕惊动了她,即时发生不测。他蹬掉了鞋子,凭借宿雾的隐蔽,蹑手蹑脚地挨近前去。直到走得近了,才轻轻地叫唤: “如是,如是!” 柳如是的肩背微微抖动了一下,迅速地转过身来。当看清丈夫正站在眼前,她就沉下了脸。 “相公还来做什么?”她冷冷地问。 “特请夫人回房。这儿风寒露重,站不得,会闹病的。”钱谦益装作不知道对方的意图,体贴地赔笑说。 柳如是摇摇头:“妾与相公尘缘已尽,今日该当永诀了。” 钱谦益的笑容僵住了。一刹那间,他喉头发紧,热泪盈盈。 “啊,永诀?为什么,为什么?”他用带哭的声音问。 柳如是苦笑了一下:“人各有志,不能勉强。相公欲当清国之臣,妾身却宁可做大明之鬼。所趋异途,所以唯有分手了。” “这可不成,夫人不能抛下我!”钱谦益哀求地大声说,不由自主跪了下来,“我、我不能没有夫人!” 这时,红情、绿意和其他几个妈妈已经围了上来。看见主人这样子,她们也一齐跪下,帮着哀求: “是呀,夫人不能走,夫人千万不能走!” 柳如是看看她们,又看看钱谦益,一言不发。随后,她就突然转过身,双手撑着栏杆,纵身向池水中跳去。 一刹那间,钱谦益感到天地仿佛倒转了过来,“完了!”他心中一凉,绝望地闭上眼睛。也就在此同时,红情和另一名眼疾手快的仆妇,惊呼着向前扑了过去,从不同的方向紧紧地抱住了柳如是的双腿。 柳如是奋力挣扎着,狂怒地尖叫着,又抓又踢,金钗掉了,发髻也纷披下来。 “你们这样,是没有用的。”她冷冷地说,“今日不成,我还有明日;明日不成,还有后日。” 看到红情等人把侍妾抱住,钱谦益的一颗心才又回到胸膛里,极度的惊悸使他的心灵受到强烈的震动。柳如是在生死荣辱的关头,表现得如此果敢坚决,是他所万万没有料到的。特别是论出身,她只是一名妓女,即使是嫁了自己,也不过是一名侍妾。对于国家社稷,她本来谈不上要负什么责任,却竟然把操守名节看得如此重要。而自己作为明朝的大臣,反而一门心思觍颜求活,这确实不能不令钱谦益感到十分惭愧。更兼联想到被目为“小人”的高倬、张捷,也居然能够首先自尽殉国,钱谦益内心的惭愧,就变得更加强烈了。 “夫人,”他慢慢站起来,走上前去,低着头说,“你的心意,为夫已经明了。其实当此国破家亡之际,为夫又何尝悭此一命?只是一死固然干净,其奈天下之事,尚须有人料理。据为夫预料,南都虽亡,但各地藩王俱在。今后义军四起,势在必然。我们又何不忍此须臾之死,以待有为呢!” 说完,他看看柳如是。见她没有什么表示,就又用庄严、激动的口气说:“夫人如若未信,为夫可以指池为誓:今后若有昧心食言者,当如此水!” 虽然他这样说了,柳如是仍旧没有作声。不过,钱谦益对侍妾脾性十分了解,明白她实际上已经默许。他总算放下心来,暗暗嘘出一口气,随即想起:赵之龙昨午派来那位幕僚,曾经通知文武百官今天卯时到正阳门外会齐,以便举行迎降仪式,这会儿应该打点出门了。他犹疑了一下,回头招呼仆人,把自己刚才跑掉的一双鞋子给捡回来,慢慢地穿上;然后做了一个手势,示意女仆们把柳如是扶回上房去。 这一次,柳如是没有再抗拒。当红情伸出手去搀扶时,她默默地转过身,踏上了通向内宅的路径。 钱谦益目不转睛地望着。待到那一群女人转过复廊,消失不见了之后,他又在原地徘徊了一下,这才抖擞起精神,默默地跟在后面。 这时,虽说已经天亮,但密布的雨云却使天地仍旧笼罩在沉沉的阴影之中。向东望去,一股朝霞正缓慢地、滞涩地冒出来,在天地交接之处不断地堆积着,扩展着,看上去,就像一摊殷红的鲜血。 1986年1月~1988年5月初稿 1988年12月二稿 1989年2月改毕 1994年10月修订 2011年10月再修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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