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史馆孤灯《扬州十日》,孝陵残照悲泪千行

白门柳  作者:刘斯奋

血腥实录

对于柳如是所透露的信息,尽管余怀和沈士柱都感到半信半疑,但是,就远在北京的钱谦益而言,渴望返回江南的心情,却确实变得越来越迫切。

本来,抵达北京之后的三个多月里,清朝对他可以说还是相当的优礼,不仅按崇祯年间的品级授予官职,而且还同意他的请求,让他以副总裁的身份参与《明史》的修纂。至于生活起居,也尽量给予照顾。作为一名犯有“僭立”之罪,并且已经年过花甲的降官,这恐怕已经是能够期待的最好结局了,何况只要死心塌地、兢兢业业地做下去,后半生应该不难打发。事实上,一直心怀惴惴的钱谦益,起初也的确松了一口气,为新朝的“皇恩浩荡”而感激涕零。然而,人就是这么奇怪,当迫在眉睫的危机过去之后,那些因为受到压抑而退隐到内心深处的念头,往往会重新冒出来。渐渐地,钱谦益又开始感到日子过得并不那么舒坦。虽然《明史》的修纂还仅仅处于筹备阶段,事务并不繁忙,而在北京也并不缺乏诗酒往还的朋友,但他仍旧一天到晚感到心头空空落落的,始终快活不起来。

当然,要说原因,自然也有原因,譬如说,柳如是不在身边——这恐怕是最主要的。说实在话,虽然分手才只四个多月,但在钱谦益的感觉里,却像已经不知过了多少年。而北京与南京又偏偏远隔千里,书信往来快则一个半月,迟则要近两个月。因此到目前为止,他同家人也还只通过两封信,而且第二封还没有得到回音。那么,他们眼下的情形如何,柳如是的情形如何,钱谦益都无从知道。其中,自然又以柳如是使钱谦益最为挂心。不错,这个小女人的任性、绝情,坚决不肯陪同自己北上,当初的确使钱谦益颇为恼火。但几个月下来,当他把事情思前想后地反复琢磨之后,渐渐又觉得对方的执拗似乎也可以理解。因为在弘光皇帝出逃,南京的留守大臣们决定开门迎降那阵子,柳如是本来已经横下一条心,打算一死殉国,是自己一再恳求,并指池水为誓,表示今后还会为恢复明朝奔走效力,才把她挽留下来。既然如此,那么就实在没有理由再让她陪着自己到北京来出丑受辱,自讨作践。正是由于理解了侍妾的志向和心情,钱谦益才终于打消了对她的恼恨和让她北上的指望,给家里写去了那样一封信。只不过,意思是传回去了,到底能否顺利脱身南归,怎样才能脱身南归,说实在话,钱谦益心中却是一点底儿也没有。正因如此,他的情绪近日来甚至变得更加低落了……

眼下,已经到了腊月的二十八日,离新年只剩下三天。钱谦益因为并无家眷在身边,所以也没有太多的事情可张罗,无非是打扫房屋、剃头,以及照例备办一些应节的物品。几个亲随仆人一动手,很快就掇弄妥当了。因此,这天下午,在翰林院国史馆里,虽然上头传下话来,可以提早散班,让大家回去料理过年的事宜,但是钱谦益却依旧在纂修房逗留着,继续翻阅堆放在那里的各种史料,并不急于离开。

他不想这么早就走,是因为即使回到宣武门外那个“家”里,其实也无事可做。加上在这种除夕将临的时候,眼看着邻居们一家子聚在一起,热热闹闹地准备过年,自己就更加显得孤单和冷清。倒不如干脆躲开世俗的喧嚣,看不见,听不着,心里反而好过一点。更何况,早在前明时便已经是“国史馆”的这个地方,经历二百七十多年的日积月累,内中所储藏的史料之丰富,品类之完备,记录之详细,实在远远超出钱谦益原先的想象。如果说,早在常熟赋闲在家时,他就曾经动过自行修撰《明史》的念头,并且为此搜罗了不少资料的话;那么直到进入了院中,他才目瞪口呆地发现,与这里的收藏相比,自己的那一点资料恐怕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实在太微不足道。因此,眼下他迟迟不想离开,还因为彻底迷上了眼前的无价之宝,总想多翻翻多看看的缘故。

当然,在这些汗牛充栋的诏令、奏折、题本、文告、谱牒、祭文、阁票、邸报、塘报,各式档册以及起居注、时宪书,乃至青词、食谱、医案等等史料中,钱谦益最感兴趣的还是那些过去从未公开的秘密档案。特别是在整个明代,曾经发生了好几起朝野震动的大事,但是个中原委却是言人人殊,一直弄不清楚,钱谦益十分渴望能够从这些秘密档案中找出一点头绪来。譬如说,明朝开国之初,燕王朱棣——也就是后来的成祖皇帝从燕京起兵南下,攻入南京,从他的侄儿建文帝手中夺取帝位的所谓“靖难之役”,后来一直有传说建文帝并没有死,而是趁宫中起火时,从地道乘乱逃出去了。这些天钱谦益遍检当时的档案,并未发现有这种迹象的记载,因此大致可以断定民间的传言并不可信。又譬如,天启年间,那三件大案——梃击、红丸、移宫,曾经被魏忠贤阉党利用来残酷迫害东林党人,后来,崇祯皇帝即位时虽然已经予以平反,但有些因果关节仍旧含糊不清。钱谦益作为当事人之一,对此自然格外留心。这一次仔细搜捡下来,居然也大有所获……不过,馆里收藏的史料实在太多,而且由于年代久远,又未曾经过系统的整理,查找起来相当费时费力。此刻,钱谦益想弄清天启六年北京发生的那一场大爆震,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结果,还没翻检完当时那些报告灾异损失的各种奏本,窗外的天色就明显地暗下来,提醒他时辰已经不早,该考虑回家了。

“可是,眼下酉时尚未到。总是北地冬日天黑得早的缘故。那么,或者再迟半个时辰才走,也还不迟?”钱谦益把手中的卷宗放回原处,转身望着窗棂外的薄暮晴空,踌躇地想,同时,听见门外的甬道传来轻而急的脚步声,接着,门“呀”的一响,被推开了,一位年轻的官员跨了进来。不过,那人显然没想到屋子里还有人,因此猛一看见薄黯中站着的钱谦益,倒吓了一跳。但随后他就“哦”了一声,连忙把手中的一个大包袱放到桌子上,倒退一步,行着礼说:

“卑职王求仁。因不知大人在此,多有冒犯,尚祈见恕!”

钱谦益已经认出对方是院里的一位编修官,于是摆摆手,说:“罢了!学生不过为查阅档册,才在此勾留。嗯,何以兄台也迟迟不归?”

王求仁仍旧拱着手,恭敬地回答:“禀大人,卑职今日例当在馆轮值。适才在值房接到门上呈进一批新收的杂档,怕有遗失,因此送进来放置。”

钱谦益点点头:“既然如此,兄台请自便。”口里这样说,心中却不禁有点好奇:“新收的杂档?不知有些什么东西?”因此,等年轻的编修官殷勤地替他点上灯,告了退,转身离开之后,他就走到八仙桌边,把那个大包袱拿过来,动手解开,发现里面有手卷,有书信,还有一些其他的文字,内容很杂,各不相同,而且未经整理。看样子,不知是哪个衙门收集到的,大概觉得有点史料价值,便转送到这里来。不过,其中倒是附了一份清单,上面一件一件全都开列了名目。钱谦益拿起来翻了翻,觉得都比较平常,正想丢下,忽然,像被什么触到似的,心中微微一动,于是把清单再度举到眼前。这下子,他的目光立时被攫住了,因为单子上写着这么一个题目:《扬州十日记》。

“什么?《扬州十日记》!竟然有这样的东西!”钱谦益惊讶地想。还在南京的时候,他就听说过:在扬州失陷,史可法殉国之后,豫王多铎为了报复死守孤城、拒不投降的扬州士民,曾经残酷地下令屠城十日。结果,惨死于清军刀下的无辜百姓不知有多少。消息传开,使整个江南都为之震动。当初钱谦益与他的同僚们之所以决定献城投降,与害怕南京遭受同一命运,可以说不无关系。不过,由于紧接着他们一伙人就被置于清军的严密控制之下,后来就更是被带到北京来,因此对于屠城的具体情形,他至今仍然知道得很少。现在忽然发现眼前就有这样一份东西,确实令钱谦益意外之余,止不住心头急剧地跳动,以致伸出手去时,竟然一个劲儿簌簌发抖。

他终于控制住了自己,并从那堆杂档中找出了《扬州十日记》。原来,那是一篇誊录在普通笺纸上的文字,装订成薄薄的一册,从书脊看,应当有四五十页左右。可是大约因为保存不善,加上辗转流传的缘故,其中却残缺颇多,不是书页破损不全,就是整页整页地丢失。上面也找不到作者的名字。“嗯,写工倒还周正干净,看样子是个抄本。只不知原件在何方,而冒着大危险写这种文字的作者又是何人?”钱谦益想,双手不由得又抖起来,末了,只好把本子摊放在桌上,就着灯光逐页翻看。由于开头部分已经不翼而飞,因此他首先读到的,是这么一段文字:


……忽叩门声急,则邻人相约共迎王师,设案焚香,示不敢抗。予虽知事不济,然不能拂众议,姑应曰:“唯唯。”于是改易服色,引领而待。良久不至。予复至后窗窥城上,则队伍稍疏,或行或止。俄见有妇女杂行,视其服色,皆扬俗。予始大骇,还语妇曰:“兵入城,倘有不测,汝当自裁!”妇曰:“诺。”因曰:“前有金若干,付汝置之。我辈休想复生人世矣!”涕泣交下。尽出金付予。值乡人进,急呼曰:“至矣,至矣!”予趋出,望北来数骑皆按辔徐行。遇迎王师者,即俯首,若有所语……迨稍近,始知为索金也。然意颇不奢,稍有所得,即置不问。或有不应,虽操刀相向,尚不及人……


钱谦益心想:“原来这个作者是住在城墙边上的,所以清军入城之初的情形,他瞧得很清楚。那么在前几页,想必还有城破时情形的记录,只可惜丢失了。”他不无遗憾地想,于是接着往下看——


次及予门。一骑独指予,呼后骑曰:“为我索此蓝衣者!”后骑方下马,而予已飞遁矣!后骑遂弃予,上马去。予心计曰:“我粗服类乡人,何独欲予?”已而,予弟适至,予兄亦至,因同谋曰:“此居左右皆富贾,彼亦以富贾视我,奈何?”遂急从僻径托伯兄率妇等,皆至仲兄宅。仲兄宅在何家坟后,肘腋皆贫人居也。予独留后以观动静。俄而伯兄忽至,曰:“中衢血溅矣!留此何为?”予遂奉先人神主,偕伯兄至仲兄宅。当时一兄、一弟、一嫂、一侄,又一妇、一子、二外姨、一内弟,同避仲兄家。天渐暮,敌兵杀人声已彻门外。因登屋暂避。雨尤甚,十数人共拥一毯,丝发皆湿。门外哀痛之声,竦耳摄魄。延至夜静,乃敢扳檐下屋,敲火炊食。城中四周火起,近者十余处,远者不计其数。赤光相映如雷电,辟卜声轰耳不绝。又隐隐闻击楚声,哀号断绝,惨不可状。饭熟,相顾惊怛不能下一箸,亦不能设一谋。予妇取前金碎之,析为四,兄弟各藏其一。髻发衣带内皆有。妇又觅破衲敝屣为予易讫,遂张目待旦。是夜也,有鸟在空中如笙簧声,又如小儿呱泣声者,皆在人首不远。后询诸人,皆闻之。

廿六日,顷之,火势稍息,天渐明,复登高升屋躲避,已有数十人伏天沟内。忽东南一人,缘墙直上;一卒持刀随之,追蹑如飞,望见予众,遂舍所追而奔予。予惶迫,即下窜。兄继之,弟又继之,走百余步而后止。自此遂与妇子相失,不复知其生死矣!

诸黠卒恐避匿者多,绐众人以安民符节,不诛。匿者竞出从之,共集至五六十人,妇女参半。兄谓予曰:“我落落四人,或遇悍卒,终不能免。不若投大群,势众则易避,即不幸,亦生死相聚,不恨也!”当是时方寸已乱,更不知何者为救生良策,共曰:“唯唯。”相与就之。领此者,三满卒也,遍索金帛。予兄弟皆罄尽,独予未搜。忽妇人中有呼予者,视之,乃余友朱书兄之二妾也。予急止之。二妾皆披发露肉,足深入泥中没胫。一妾犹抱一女。卒鞭而掷之泥中,旋即驱走。一卒提刀前导,一卒横槊后逐,一卒居中,或左或右,以防逃逸。数十人如驱犬羊,稍不前,即加捶挞,或即杀之。诸妇女长索系颈,累累如贯珠,一步一蹶,遍身泥土;满地皆婴儿,或衬马蹄,或藉人足,肝脑涂地,泣声盈野……


如果说,在读到开始一段时,钱谦益还觉得城破后,兵卒乘乱索取钱财,原属意料之中的事,因此并不感到吃惊的话,那么这一路读下来,他的心就渐渐收紧了,寒毛也随之竖起来。无疑,以他的熟读书史,加上近年来的目睹耳闻,对于战争祸乱当中人命的悲惨,可以说是很了解的;不过,眼前这些记载,由于它的具体和详细,仍旧使他心中大受震动,有一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虽然如此,他却忍不住继续看下去——


行过一沟一壑池,堆尸贮满,手足相枕,血入水碧结,化为五色,池为之平。至一宅,乃廷尉姚公永言居也。从其后门直入,屋宇深邃,处处皆有积尸,予意:此间是我死所矣!乃逶迤达前户,出街复至一宅,为西商乔承望之室,即三卒巢穴也。入门,已有一卒拘数美妇在内,简捡筐篚,彩缎如山,见三卒至,大笑,即驱予辈数十人至后厅,留诸妇女置旁室,中列二方几。三衣匠、一中年妇人制衣;妇扬人,浓抹丽妆,衣华饰,指挥言笑,欣然有得色。每遇好物,即向卒乞取,曲尽媚态,不以为耻。予恨不能夺卒之刀,断此淫孽。卒尝语人曰:“我辈征高丽,掳妇女数万人,无一失节者,何堂堂中国,无耻至此?”呜呼,中国之所以亡也!

三卒随令诸妇尽解湿衣,自表至里,自顶至踵,并令制衣妇人相修短,量宽窄,易以鲜新。诸妇女因威逼不已,遂至裸体相向,隐私尽露,羞涩欲死之状,难以言喻。易衣毕,拥之饮酒,哗笑不已。一卒忽横刀跃起向后疾呼:“蛮子来!蛮子来!”近前数人已被缚,吾伯兄在焉。仲兄曰:“势已至此,夫复何言?”急持予手前,予弟亦随之。是时男子被执者共五十余人,提刀一呼,魂魄已飞,无一人不至前者。予随仲兄出厅,见外面杀人,众皆次第待命。予初念亦甘就缚,忽心动若有神助,潜身一遁,复至后厅,而五十余人不知也……

在战乱中,命运最悲惨的照例是妇女。她们不仅像男人那样难免一死,而且往往还要遭受各种凌辱、蹂躏。至于像文中所说的,这种成群结队地当着自己亲人的面,被征服者任意玩弄的情形,在钱谦益的记忆中,虽然并非绝无仅有,但仍旧使他止不住热血上涌,有一种不胜愤恨的感觉。不过,文中痛骂那个中年的制衣妇人,当同胞惨遭淫毒之际,竟然恬不知耻,竭力向清兵献媚取宠,又使他不无心虚地联想到,自己多少也属于此类……这两种感受混杂在一起,以致有片刻工夫,钱谦益心中变得颇为烦乱。为了摆脱困扰,他于是竭力收敛心神,继续看下去。谁知,刚刚读到“厅后宅西房”一句,后面又缺失了好几页。结果,作者逃离前厅之后,到底经历了一些什么凶险,又怎样脱身,变得都闹不清楚。而紧接下来的,已经是记载第二天,也就是廿七日的事。倒是看来作者又意外地找回了他的妻儿,使人多少松了一口气。


……问妇避所,引予委曲至一棺柩后,古瓦荒砖,久绝人迹。予蹲腐草中,置彭儿于柩上,覆以苇席,妇偻踞于前,我曲俯于后,扬首则顶露,展足则踵见,屏气灭息,拘手足为一裹。魂稍定而杀声逼至,刀环响处,怆呼乱起,齐声乞命者数十人或百余人。遇一卒至,南人不论多寡,皆垂首匍匐,引颈受刃,无一敢逃者。至于纷纷子女,百口交啼,哀鸣动地,更无论矣!日向午,杀掠愈甚,积尸愈多,耳所难闻,目不忍睹。妇乃悔畴昔之夜,误听予言未死也。然幸获至夕,予等逡巡走出,彭儿酣卧柩上,自朝至暮,不啼不言,亦不欲食,或渴欲饮,取片瓦掬沟水润之,稍惊则仍睡去。至是呼之醒,抱与俱去。洪妪亦至,知嫂又被劫去,吾侄在襁褓中竟失所在。呜呼痛哉!甫三日,而兄嫂弟侄已亡其四。茕茕孑遗者,予伯兄及予妇子四人耳!相与觅臼中余米,不得,遂与伯兄忍饥达旦。是夜,予妇觅死,几毙,赖妪救得免。

廿八日,予谓伯兄曰:“今日不卜谁存。吾兄幸无恙,乞与彭儿保其残喘。”兄垂泪慰勉,遂别逃他处。洪妪谓予妇曰:“我昨匿破柜中,终日贴然。当与子易而避之。”妇坚不欲,仍至柜后偕予匿。未几,数卒入,破柜劫妪去,捶击百端,卒不供出一人。予甚德之。后仲兄产百金,予所留余金,并付妪,感此也。少间,兵来益多,及予避所者前后接踵,然或一至屋后,望见棺柩即去。忽有数十卒恫喝而来,其势甚猛,俄见一人至柩前,以长竿搠予。予惊而出,乃扬人之为彼向导者,面则熟而忘其姓。予向之乞怜。彼索金,授金,乃释予,犹曰:“便宜汝妇也!”出语卒曰:“姑舍是!”诸卒乃散去。喘惊未定,忽一红衣少年掺长刃直抵予所,大呼索予出,举锋相向。献以金。复索予妇,妇时孕九月矣,死伏地不起。予绐之曰:“妇孕多月,昨登屋堕下,孕因之坏,万不能坐,安能起来?”红衣者不信,因启腹视之,兼验以先涂之血裤,遂不顾。所掳一少妇、一幼女、一小儿。小儿呼母索食。卒怒一击,脑裂而死,复挟妇与女去。予谓此地人径已熟,不能存身,当易善地处之。而妇坚欲自尽,予亦惶迫无主,两人遂出,并缢于梁。忽项下两绳一时俱绝,并跌于地。未及起,而兵又……


读到这里,钱谦益发现下文的字迹变得模糊起来,而且由于书页破损,读来断断续续,经常无法连贯。他费了不少劲,也只能大概知道,下面说的是作者夫妻二人逃出后,先是躲在稻草堆里,后来又逃进粪窖中,吃了不知多少苦头。好容易熬到第五日,正冀望清兵封刀大赦,忽然又传出还要血洗全城的消息,于是残存的老百姓愈加惊惧,纷纷乘着黑夜拼死逃出城去,结果又有无数人命丧在城墙下。作者因为记挂着生死未卜的兄长,没有跟着逃,但遭遇也够悲惨。先是他的妻子被一个鹰头鼠目的清兵残酷毒打,几乎没命;接着他失散的兄长虽然拼着命找到他,但是又被追来的清兵当胸砍了一刀,连肺都露了出来……此外,文中还说到他们避难的何家坟被清兵放火焚烧,无数的草房即时化为灰烬,而惊惶走避的老百姓又惨遭清兵四面截杀,几乎无一幸免……终于,到了杀够了也抢够了的清兵收兵回营,那些无赖泼皮、强盗草寇又尾随出动,使劫后余生的百姓再一次遭受蹂躏……

文中的内容大致就是如此。至于这一场惨绝人寰的屠杀的尾声,在保存还算完好的最后两页里,是这样记述的:


初二日,传府道州县已置官,执安民牌遍谕百姓毋得惊惧;又谕各寺院僧人焚化积尸……查焚尸簿载其数,前后约八十万余。其落井投河,闭户自焚,及深入自缢者不与焉……

初三日,出示放赈……

初四日,天始霁,道路积尸,既经积雨暴涨,而皮表如蒙鼓,血肉内溃,秽臭逼人,复经日炙,其气愈甚。前后左右,处处焚灼,室中氲氤,结成如雾,腥闻百里。盖百万生灵,一朝横死,虽天地鬼神,不能不为之愁惨也!

…………


密谋后路

钱谦益慢慢把本子合上,直起腰来。但是,心中所受到的震撼是如此强烈,以至有好大一会儿,他仍旧呆呆地站在桌旁,眼前不断浮现出本子里那些令人发指的可怖情景。而且,这种情景还渐渐从扬州扩展开去,扩展到江阴、嘉定、徽州、苏州,还有浙东、福建、江西、湖南等等,一切他所听说的,曾经或者正在陷于战乱的地方。“是的,他们竟然这样残杀民众,残杀已经俯首归顺的民众,几万、几十万地杀!简直把人命看得连猪狗牛羊都不如!莫非他们以为凭着这个就能得天下?就能长久地据有天下?哼,只怕未必!稽诸青史,靠嗜杀横暴而能长久者,还从来未有过!既然如此,那么如今我这样归顺他们,到头来,会落得什么结果,什么名声,恐怕实在难说得很……”这样想着,钱谦益对于自己继续待在北京,就愈加感到如陷囚笼,而对于回到江南去的渴望,也变得愈加迫切了。“可是,怎样才能脱身回去呢?鞑子朝廷会允许么?当然,我得先提出请求,但如果提出之后,他们不但不准许,还对我起了疑心,又怎么办?可是,如果不提出,却恐怕连脱身的机会都谈不上……”

由于发现,一旦走到目前这一步,竟变得连退路都没有,钱谦益不由得深深懊悔起来,觉得如果当初不是跟着投降,而是逃出去,也许还好一些?他一边在屋子里来回踱步,一边颠来倒去地想,越想,就越觉得悲苦、绝望和茫然。有片刻工夫,他甚至忘记了时辰,也忘记了自己是在什么地方……

“笃笃、笃笃!”两记敲击声从门扇那边传来。钱谦益怔了一下,站住了。

“谁呀?”他问。

“是我!老朋友——咦,怎么还不开门?莫非里面藏着个小娘不成!”一个带笑的嗓门说。

“嗯,是龚孝升!怎么他……”这么疑惑着,钱谦益就连忙走过去,把门打开。果然,喜滋滋的龚鼎孳就站在外面。

“哎,天都齐黑了,你老兄怎么还舍不得走?快走吧!”龚鼎孳招呼说,并没有进来的意思。

钱谦益迟疑地:“兄怎么知道……”

龚鼎孳摆一摆手:“弟适才在译馆那边督译几篇新年的贺表,刚刚才弄完,走过这里,听当值的说,老兄还在这儿翻故纸堆,不肯走。老兄也真是的,都什么时候了!纵然宝眷不在身边,可也不能像个没主的孤魂,净在外间逛荡呀!”停了停,看见钱谦益还在踌躇,他又催促说:“快走,走吧!若是不想回家,就到寒舍去好了。别的不敢说,这好酒还藏着几瓶,足以供你老消此寒夜!”

还在钱谦益刚到北京的时候,身为兵科给事中的龚鼎孳,由于串同许作梅等几位御史弹劾曾经是阉党余孽的大学士冯铨,以及冤家对头孙之獬,结果遭到摄政王多尔衮的严厉训斥。事后,朝廷大概为着表示宽容,并没有给予处分,但是却把龚鼎孳的官职改为太常寺少卿,表面上似乎升了官,实则是调离了颇有权势的给事中衙门,而让他来坐提督译馆这张冷板凳,管管文书翻译。对此,龚鼎孳私下里自然一直颇有牢骚。不过译馆和国史馆都同属翰林院,却使得他同钱谦益的来往更加密切。因此,现在听他这样邀请,钱谦益也就不再推辞。片刻之后,他们就双双离开翰林院,由各自的亲随服侍着,跨上马,走在返回宣武门外的大街上了。

已经将近酉牌时分。没有月亮也没有星光的天空,看上去漆黑一片。加上又是残腊将尽,入夜之后,周遭的寒气变得更加迫人。偌大一条长街上,空荡荡、静悄悄的,难得看见一个人影。只有两旁的屋檐下,那接连不断的灯笼在寒风中微微摇晃着,发出暗红的光。倒是门扇里面似乎颇为热闹,除了呼奴唤婢,告娘喊子之声隐约可闻之外,还听得见猪在嚎,鸡在叫,嗅得着从里面传出的阵阵炸麻花、烙大饼的气味……

“牧老,”在马蹄错杂而又单调的踢踏声中,龚鼎孳首先打破了沉默,“你老到北京来,也将近三个月了吧?”

“嗯。”

“滋味如何?”

“还好,还好!”

“可是,像眼下这样子,把宝眷全留在南边,身边连个贴身的侍候人都没有,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谁说不是呢!可是……唉!”

“咦,既然她们不肯来京,”龚鼎孳转过脸来,眨眨眼睛,“你老何不就近在京里找一个?这京城里好女孩儿有的是!昨日贱内还说起,近日不歇有人牙子找上门,托她帮忙找人家,闻得即使黄花闺女,价钱也……”

钱谦益“哦嗬”了一声,连忙摇头说:“罪过罪过。学生垂老之人,哪里还敢作如此想!”

龚鼎孳“嘻嘻”地笑起来:“老兄又何必过谦?想当初,我兄亲乘彩舟,迎娶柳如是时,何等勇锐,何等气魄!不过三四年罢了,哪里至于便如此衰颓?只怕所畏者,是狮吼起于河东吧?其实,北京与留都远隔千里,即使她吼得再骇人,老兄仍旧大可充耳不闻,管自消受此间的无双艳福!哈哈!”

“我兄休要取笑。”钱谦益回头望了一眼远远跟着的亲随,哑着嗓门说,“经此世变,学生虽然幸得保此衰朽之躯,唯是却已心如槁木,无复他求了!”

大约听他说得消沉,龚鼎孳倒怔了一下,疑惑地问:“那么……”

“但能从此息影田园,不问世事,了此余生,于愿已足。就怕……唉!”

“什么?”

“就怕朝廷不会恩准!”

龚鼎孳望了望他,不说话了。身下马蹄的踢踏声又重新变得清晰起来。这样默默走出一段路之后,龚鼎孳才偏过脸来,紧盯着钱谦益又问:“你老是说,当真想辞官不做,回到南边去?”

“兄台并非外人,学生又何必相瞒!可就是……”

“得!”龚鼎孳马上做了个制止的手势,“这会儿不必细谈,待到了寒舍,再行商议!”

说完,他就在马屁股上敲了一鞭,当先加快速度,向宣武门行去。看见对方这样子,钱谦益反而有点莫名其妙,但也只好催动坐马,跟在后面……

当他们回到位于一条胡同深处的龚鼎孳寓所,一直在守望着丈夫归来的顾眉,已经等得有点不耐烦了。而且,龚鼎孳还带回来个钱谦益,更是她事先没有料到的。不过,钱老头儿是多年的旧相识,近日更是常来走动,因此眼珠子一转之后,她仍旧立即展开了笑脸,一迭声地叫着“稀客”,殷勤地把客人迎进堂屋。

“眉娘适才的话,是怎么说的?须知我糟老头儿,可不是稀客啊!”已经卸去风衣和皮裘的钱谦益,一边在椅子上坐下,一边微笑地说。

“怎么不是稀客?”顾眉扬起弯弯的眉毛,“今儿是什么时候了?大年廿八!在这当口上,哪里还有人会上别家的门?”

钱谦益不由得一愣,脸上顿时感到热辣辣的,半晌,才勉强地重新笑着,说:“眉娘这话,可更是明摆着骂我了!不错,老夫来得确实不是时候,若不是龚兄……”

顾眉刚才还板着脸儿,这会儿“扑哧”一笑,说:“谁骂钱老爷了?妾可是在谢钱老爷呢!不错,在这种当口,等闲的亲友是不肯上门的;肯上门的,也只有那等情谊深密的心腹之交罢咧!”

早在秦淮河旧院时,顾眉就以出语惊人,而又善于巧妙转寰著称。这会儿她又故伎重施,同样把人弄得一惊一乍。不过,当钱谦益省悟过来之后,就止不住同龚鼎孳一道哈哈笑起来。于是,刚进门时那几分难免的拘谨消散了,主客之间重又变得像平日一样融洽和轻松……

这之后,彼此又说了一些别的家常话,无非是打算如何过年,要拜会一些什么人之类,等丫环小凤指挥仆人把酒席整治妥当,三个人便一齐起身,相让着,分别宾主在桌子边上坐了下来。

“牧老,”龚鼎孳首先举起杯子,说,“诚如眉娘适才所言,在这种当口,肯屈尊见顾的,也唯有情谊深密的心腹之交了!请满饮小弟此杯!”

钱谦益点点头,跟着举起杯子。他有心说上几句凑兴的话,可是不知为什么,忽然感到喉头有点堵,眼眶也跟着热起来。的确,在这种年残岁暮的寒夜里,客居独处的那一份无聊滋味,只有他自己最清楚。如果不是还有龚鼎孳这样热情好客的朋友,他真是不知如何打发才好。然而,当他极力地抑制内心的激动,试图开口说话时,喉头却愈加堵得厉害。结果,他只好再次点点头,一仰脖子,把酒干了下去。

“好!”龚鼎孳高兴地说,也跟着把手中的酒一饮而尽。等侍候在一旁的小凤把酒斟满,他又再度举杯在手,说:“这第二杯,自然是要预贺牧老……”

“哦,不!”已经拿起酒杯的钱谦益连忙打断他,“这第二杯。自然该由老朽来说——恭祝贤伉俪两情和美,万事顺遂,荣华富贵,安享无穷!”

龚鼎孳眨眨眼睛,笑着说:“多承牧老贵言!只是,这‘两情和美’,却非小弟一人所敢应诺,须得问过眉娘才成!”他于是转向顾眉,涎着脸问:“不知夫人可许下官领此洪福否?”

顾眉哼了一声,伸出一根玉葱般的指头,朝龚鼎孳前额戳了一下,说:“你想领此洪福么,那就得瞧瞧你那野性儿收不收!若然你还像前时那等,跟着那班狐朋狗友四处胡混,看老娘饶得过你不!”

不知是顾眉的举动过于放肆,还是当真戳中了要害,龚鼎孳的笑容僵住了。只见他含糊地说了声:“哪里哪里!”就唯恐顾眉再说似的,急急把酒举到唇边,一口喝了下去。

顾眉却不理会丈夫的尴尬,她做了个手势,让小凤把酒添上,然后慢悠悠地说:“那么这第三杯——”

“哦,这第三杯,是预贺牧老得以如愿南归,与家人重新团聚的!”龚鼎孳蓦地抬起头,大声说。

他这话一出口,顾眉倒没有什么表示,钱谦益却吃了一惊:

“啊,兄台此话怎讲?”

“不错,”也许是为了摆脱刚才的尴尬,龚鼎孳干脆站起来,把酒杯抓在手里,拍着胸口说,“若是你老果真意欲辞官南返,弟等倒是愿助一臂之力!”

钱谦益咽了一口唾液:“可是——”

“且别可是!小弟只欲知道,老兄南归之意是否已决?”

“在弟而言,自然心愿如此。唯是未知计将安出而已。”

这一次,龚鼎孳没有立即说话,他仰起脸,沉吟了片刻,随即一本正经地走到顾眉身边,向她附耳低言了片刻,像是解释什么。说也奇怪,只见刚才还把丈夫抢白得不敢应嘴的顾眉,居然顺从地站起来,招呼小凤说:“行啦,时辰不早了。我们陪着喝酒,陪到这个份上,也算够疼他们的了!接下来就不管啦,让他们自己爱喝到什么时候,就喝到什么时候好了!”

说完,把双袖交叠在腰间,向钱谦益盈盈地行了一个礼,果真转过身,带上丫环,款款地走出去了。

也就是直到这时,龚鼎孳才把椅子拉近钱谦益的身边,坐了下来,低声说:“这出计倒并非难事。只是你老是此事的主儿,须得自行修本上奏。弟等才好从旁设法疏通,助你老成功!”

钱谦益望了望对方。无疑,这北京的日子,已是越来越难熬。一旦考虑成熟,他自然会修本上奏。而对方作为老朋友,对此表示关切,原也在情理之中。不过眼下龚鼎孳的热心,却显得有点过分,甚至比自己还迫不及待,这就使钱谦益产生了怀疑,觉得背后似乎还藏着什么东西。于是他变得小心起来,说:

“嗯,就怕万一朝廷不准,反而招致猜疑,今后这日子可就难过了……”

“哎,那怎么会!”龚鼎孳显得很有把握,“若是单凭小弟一人之力,或许不敢夸口,可是还有别的人一道助你,必定能成!”

“别的人——谁?”

“陈百史,还有——哎,你老先别管了!总之只管放心就是!”

陈百史——就是现任吏部左侍郎的陈名夏。如果他肯全力帮忙,事情的把握自然就大得多。因此钱谦益一听,心中顿时一阵惊喜,不过却也愈加怀疑。

“陈百史与学生并无深交,何以肯全力相帮?”他问。

这种没完没了的追问显然使龚鼎孳大感懊丧。只见他绝望地把双臂一张,仰瘫在椅子上,直喘大气。不过他终于还是重新坐起身子,瞥了一眼窗棂,又转脸盯着钱谦益,半晌,不无痛苦地把牙一咬,说:“也罢,这事迟早也要让你老得知的,现在说了也无妨!”

即便如此,他仍旧先站起身,走向门边,揭开暖帘,探头往外看了看。当证实外面没有人之后,他才重新走回来,坐下,顺手拿起筷箸,却又把其中一根交到左手,轻轻地点笃着桌面,压低声音说:

“嗯,是这么回事——从近两个月来,各地送呈的塘报看,这战局似乎变得不太有利于朝廷。福建、浙江不必说,此二地自从六月起兵反叛之后,显见已是阻遏住了大兵南进之势。虽然半年前朝廷就派洪亨九赴江南招抚,但看来至今仍束手无策。而同样令朝廷头痛的是江西、湖广一带,因何腾蛟、堵胤锡收编了李闯的流贼余部,实力急剧增强,已成为朝廷的又一心腹之患,虽然贝勒勒克德浑和固山额真叶臣已奉命率满蒙旗兵前往进剿,但似乎成效不大。不仅如此,还有张献忠盘踞川陕,公然称帝,其势之强,不可小觑。而尤可虑者,据塘报近日说,兴兵造叛的还有山东、江苏、汉中、河北、天津等地,不一而足。前几日,还有传闻连京畿也有杀官起事的。哎,皆因朝廷坚行剃发之令,加上旗人所到之处,圈地不止,遂致激成此变!有道是得民心者得天下,若是朝廷不肯改弦易辙,如此下去,战局之变数将会怎样?一旦心怀不忿的各地士民继续起而效尤,这成败得失,实在有点难以逆料呀!”

龚鼎孳说话时虽然神色诡秘,但钱谦益却并不特别吃惊。因为这类传闻,近日来他也多多少少听到一些,而且知道在汉官圈子中颇引起了一些窃窃私语。事实上,在国史馆里读到《扬州十日记》时,钱谦益对于清朝统治的前景之所以颇感怀疑,可以说与这种传闻也不无关系……

“只是,话虽这等说,朝廷强兵劲卒,且久经阵战,锋锐无比,而各地叛旅虽多,却大都是乌合之众,只怕终非敌手吧?”

“哼,说到朝廷之兵,最强者自然首推八旗,可惜只有区区十万人马,其余俱属入关后陆续收编之前明旧部。那些拥兵自肥的武人,所重者无非利害二字。面子上是归顺了,实则首鼠两端,未必真的就那么可靠。一旦时势有变,又安知不会反戈相向?到那时——哎,可虑呀!”

钱谦益不说话了。半晌之后,他才又迟疑地问:“那么兄等打算……”

龚鼎孳把两根筷箸“嘚”地合在一起,朝桌上一放,冷冷地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为一干同侪日后之进退利害计,目前亟须有一名望与关系兼具之人,坐镇江南,以为我辈瞻顾四方,联络八面,疏通规布。以牧老之雄才峻望,又是极堪信赖的圈中人物,如能应允当此大任,实在是不须作第二人想!只不知意下如何?”

在此之前,钱谦益虽然已经估计到对方如此热心地表示要帮助自己,其中必有缘故;但是,当龚鼎孳把底细和盘托出之后,他仍然为之一惊!因为这种安排说穿了,就是让他充当龚鼎孳、陈名夏等人与南方的抗清势力联系,预留退路的秘密使节。其中的风险,不用问也可想而知!而且听刚才龚鼎孳的口气,参与密谋的还不止龚、陈二人。那么到底有多少人?还有些什么人?这些都不知道。不过人数一多,事情就往往容易败露,因此有片刻工夫,钱谦益本能地打算推辞,随即转念一想:对方之所以敢如此直截了当地向自己提出,自然是经过这几个月的交往,已经把自己的心思想法揣摩得一清二楚,料定自己不敢把事情兜出去……“嗯,我眼下最要紧的,就是尽快返回江南。既然他们能帮我,又何妨答应下来?至于其他,尽可以等回去之后,瞧瞧情形,再相机而行不迟!”

这么打定主意,钱谦益就抬起头,直望着对方的眼睛,说:“多蒙列位同侪不以老朽见弃,委以重任,自当尽力!只不知何时修书上奏,又如何施为,方为适宜?”

“好!”显然喜出望外的龚鼎孳霍地站起来,“牧老既肯应承,真乃我辈大幸!学生在此先行谢过!至于上奏之事,也不必太急,待弟与陈百史等商议之后,再行定夺便了!”


一出双簧

龚鼎孳果然说到做到。过了几天,钱谦益就得到他的通知,说已经同陈名夏商定,趁着新年的机会,由陈名夏领他去拜访正黄旗都统谭泰,请这位颇有权势的满族贵官帮忙。龚鼎孳还特别透露:谭泰同摄政王的关系非同一般,说话很有分量。只要他答应出面,事情就必定能办成。对此,钱谦益自然没有异议。于是到了第二日,也就是大年初三,他就按照事先约定的时辰,到指定的地点同陈名夏会齐,然后跟着后者,一道前往谭泰的府邸去。

虽然紫禁城已经换了主人,但毕竟又到了新春佳节,北京这个帝王之都自有别的地方无法比拟的排场和气概。且别说那满城的彩棚灯饰,那震耳欲聋的爆竹,那漫天飘舞的风筝,光是大街小巷中络绎来往的轿马仪仗,那新奇异样的马褂花翎,就足以令人感到即使是在普天同庆的节日里,北京城也自有一种高高在上的威严,一种君临万方的风范。不过,钱谦益眼下却没有心思领略这些。因为虽然他早就知道谭泰,而且在上朝时远远见过他,但是却从来没有同对方打过交道,登门拜访更是头一次。虽然有陈名夏领着,但他心里仍旧不免有点惴惴然,不知道会落得一个什么结果。

由于先行一步的承差已经把拜帖递了进去,当他们来到谭泰的府邸,一位管家模样的中年男子,已经在门前等候着了。看见陈、钱二人滚鞍下马,那人就连忙迎上来,行着礼,说:

“二位老爷新年大吉!不知二位老爷光降,有失远迎,千祈恕罪!我家老爷恭请二位老爷入内相见!”

“嗯?你家主人……”由于谭泰没有按照官场的礼节,亲自到门前迎接,陈名夏显然多少有点奇怪,于是趁着往里走的当儿,忍不住向对方探问。

“启禀老爷,我家主人正在花厅宴客,所以……”回答了这么半句之后,大约发现客人的脸色有点不对,那管家又赶忙赔着笑脸,“我家主人今儿个喝了不少,他吩咐小的敬请二位老爷过去,同饮三杯哩!”

陈名夏“噢”一声,没有再吱声。不过钱谦益却想起:刚才在门外,他看见有几匹鞍鞯鲜明的骏马歇在墙阴下,旁边还有几个仆役模样的汉子,在那里围作一堆儿赌钱。当时他就有几分猜疑,没想到果然有客先在。“不过,主人喝得再多,只要还能见客,就没有让客人自己往里走的道理!”他想。不过,冲着对方是满人,而且还是炙手可热的贵官,他却唯有暗暗苦笑;只是,心中那一份忐忑不安,就变得愈加强烈了。

现在,两人已经走在通往花厅的甬道上。钱谦益发现,这所宅子不止规模阔大,建筑也相当考究。他事先听陈名夏介绍过,这原是前明时内阁首辅周延儒的府第。崇祯十六年,周延儒因罪赐死之后,宅子便充了公。到了八旗大军进入北京,一切房产照例由新主子重行分配。本来,这宅子也轮不到谭泰入住。不过这位都统大人有的是敢争敢吵的蛮劲儿,也不见他走什么门道,咋咋呼呼就把宅子弄到了手。对于这种角色,钱谦益向来的宗旨是敬而远之。倒是陈名夏别具手眼,不止同对方混得很热乎,而且据说还成了莫逆之交。今天,他领钱谦益来找谭泰帮忙,凭借的就是这么一种关系……

当两位客人踏入筝琶箫鼓之声大作的花厅时,映入眼帘的果然是一幅闹哄哄的狂欢景象:屋子里的几桌和椅子,不知怎么一来都给搬走了。在空出的地方,排开了一溜的厚毯,那些杯、盘、碗、盏一股脑儿全摆在毯子上。先到的七八个人,包括主人在内,都在食具旁席地而坐。他们确实喝了不少酒,那一张张胖瘦不同的脸红的血红,青的铁青,不过,看上去还没有醉,只是显得神情亢奋,手足舞动,正在那里一边有节奏地摇晃着身子,一边扯开喉咙呜呜哇哇地唱歌。屏风边上,还站着几个乐师,在那里调弦弄管,给他们伴奏。那些头梳叉子髻,身穿旗装的满洲女子,则穿插于筵席之间张罗侍候。不过,最引人注目的还是筵席当中的一只大铁锅,锅盖已经被揭开,带着浓烈膻味的香气充溢大厅,锅里竟然热气腾腾地煮着一只头角峥嵘、未经肢解的肥羊!

发现陈、钱二人到来,正在用两把割肉尖刀互相击打着,同客人们一道高声唱歌的主人谭泰,眨眨眼睛,一下子从杯盏后面站起来。

“哈哈,”他挥一挥手,制止了其他人的喧闹,随即迈开罗圈腿,迎上来,朝陈名夏大声大气地说,“得知你老兄驾到,本来立即便要出门迎接的!可是这些弟兄们都说,老陈是个好蛮子,好兄弟!用不着那些狗屁礼节!我一想也是,就坐着没动啦!”说着,已经来到跟前,他又狡黠地眨眨眼睛,喷出酒气,瞅着客人问:“怎么,老兄不会见怪罢?”

“见怪?”陈名夏装作吃了一惊,“这话从何说起!有道是不拘俗套,只重真情,才是好汉子的本色!我陈名夏佩服老哥的,也就是这种真好汉,真本色!更何况又是如此热闹的一个聚会,若是老哥抛下这一干的好朋友,独独出去迎接我们,打断了大家的兴头,小弟那才要见怪呢!”

到目前为止,包括钱谦益在内的不少明朝旧官,虽然投降了清朝,但对于来自关外的这帮子“异类”,总感到咯咯不入,对于他们“不尊礼教”的粗豪作风尤其受不了。可是陈名夏却显然不同,很能放下架子同对方打成一片,因此在满人中颇受欢迎。眼下也同样,他的这几句一说出来,立即博得全场的热烈应和:

“对,好汉本色!说得好!”

“陈官儿,就是好蛮子!好朋友!”

“哈哈,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正赶上全羊开锅!”

“快入座!快,快!”

听着这些亲热的呼唤,谭泰呵呵大笑,一把抓住陈名夏的手:“来来来,你老哥就坐在这儿得了!”说着,不由分说,就把陈名夏一直带到自己的座位旁边,硬按着坐了下去,又招呼钱谦益:“钱大人,你也坐!”

这当儿,几位侍女已经在一旁准备着。等宾主互相说过祝贺新年的吉祥话之后,便一齐上前,七手八脚地给陈、钱二人张罗杯盘碗盏,又按照满人的习惯,先给他敬上一袋金丝烟,接着又端来腻滋滋的奶茶。这么张罗了一阵,谭泰摆一摆手,说:“成了,你们都退下吧!”然后,他就端起大银酒壶,亲自在两只玉杯里斟满了酒,跪在席上,用托盘送了过来。

陈名夏——自然还有钱谦益,没想到他一下子又变得如此郑重,倒吃了一惊,连忙“噢、噢”地谦逊着,放下奶茶,也是双膝着地,毕恭毕敬地接过,举到唇边。尚未入喉,钱谦益已经感到酒烈刺鼻,但看见陈名夏一仰脖子,全喝了下去,他也只好硬着头皮,一口一口地勉强把酒喝光。

“好,好!再来,再来!”“对,再来一杯!”几个声音同时哄叫起来。

钱谦益却已经感到像吞下一团火,胸腹间烧灼得难受。他睁大眼睛,呵出口中一股辣气,同时看见主人已经兴冲冲地再度把酒斟满,不禁慌了手脚。说实在话,他的酒量本来有限,刚才那一杯也是因为自己有求而来,生怕开罪主人,才舍着命儿奉陪。现在对方一杯才了,又来一杯,叫他如何招架?幸而,陈名夏大约也知道来势不妙,只见他把酒接在手中,故作豪迈地说:

“列位,这入门三杯酒,自是非常的情分!不过有道是大雁不能离群,美酒不可独饮,如今大伙儿光瞧着我喝,未免太没意味!不如行个酒令,大伙儿一块喝,如何?”

“不成!”谭泰把大手一摆,首先表示反对,“今儿个这酒,你可别想跑掉!再说,你们那些蛮子酒令文绉绉的,听都听不懂,谁爱弄那种玩意儿!”

陈名夏微微一笑:“不是行那个酒令。我今日要行的酒令容易得很,保管人人都会,而且人人高兴——我这令么,就是各人轮流说上一件事,必定要非同寻常,淋漓痛快,即使不惊天动地,也足以夸耀一生,称得上好男子,真好汉的奇事、快事、顶儿尖儿的事!谁个说出来,若博得满座都说一声‘好’,便大家同贺他一杯;若说得不好的,便罚他自喝一杯。列位以为如何?”

说来也怪,座上的客人,刚才还满脸不依不饶的样子,听他这么一说,却仿佛立即来了精神,纷纷叫好,就连谭泰也摸着满腮的黄胡子,扁平而多骨的脸上现出微笑。

看见这种情形,钱谦益暗暗纳罕。不过随后他就醒悟了:这些赳赳武夫们生性就爱逞强斗胜。陈名夏提出的这个新鲜法儿,显然正合了他们的胃口。“嗯,看来老陈不止摸透了他们的脾性,而且还很会同他们打交道。”他钦佩地想,对于此番求托,不由得增加了几许信心,于是定一定神,且看同伴怎样拨弄施为。

这当儿,陈名夏已经把酒杯放在席面上,朗声说:“那么,小弟就先开个头,说得不好,还请列位包涵。小弟说的是:顺治元年四月,我朝摄政王奉天子之命,入关讨贼,阵旗开处,大破流寇于一片石,歼其精锐八十余万,令闯逆心胆俱丧,望风逃窜,终使明国君父之仇得报,而我朝一统大业得成。如此兵威,如此气概,放之往古,何曾得见!列位,这算不算得英雄本色?”

陈名夏首先举出山海关前那关键的一战,显然是经过掂量的。因为作为前明的降官,无论是故国还是自身,都已经没有什么可夸耀,唯独借助清朝之力,最终击溃了死对头农民军这一点,同他们还算沾上点边儿。而且,这也是他们为自己的失节行为解嘲的一种“道义”依据。所以钱谦益听了,不由得暗暗点头,觉得这例子双方都兼顾到,可谓举得颇为得体。果然,不出所料,在座的满族贵官们由于绝大多数都参加过那场战役,顿时被激发起一股豪迈之情。

“这自然是英雄本色!”“啊哈,那一仗,可真是杀了个痛快!”“以前没跟他们厮拼过,只道有多难啃,谁知一交手……呸!”“说得好!”“好!”七嘴八舌的喝彩和夸耀从酒席上哄然响起,于是大家一齐举起酒,直着脖子咕嘟咕嘟地灌了下去。

“这就轮到我来说了,对不对?”一个急不可待的声音在钱谦益右边响起,那是一位身材高大、有着一根花白发辫的武士,他的眉毛很粗,眼睛却很小,那张饱经风霜的扁圆脸被烈酒烧得通红。只见他把席面一拍,大声说:

“若论英雄,太祖皇帝、太宗皇帝都是天下无敌的大豪杰、大英雄!想当年,我们正黄旗在满洲,被叶赫、明狗欺负得有多惨!有多惨!若没有二位皇上领着我们打江山,我们哪能报得了世世代代的大仇大恨?哪能像现今这样吃好的,穿暖的,还能挺着肚子,扬眉吐气地在燕京走路,叫那些蛮子像狗似的全趴在我们脚下?哼哼,如今可好了,这关内多大多大的土地,多少多少的牛羊牲口,还有这无数男丁女口,全是我们的了!从今以后,我们八旗人家的福享不尽,钱花不完!哈哈,好哇,真好哇!哈哈,你们说,太祖皇帝、太宗皇帝是不是大豪杰,大英雄?”

他举出清朝两位立国者——努尔哈赤和皇太极,作为英雄豪杰的表率,自然是无可争议的。不过,这个老家伙口口声声把明朝臣民骂成是“狗”,而且在说到中原的财富和人口时,那种暴发户式的狂喜和自夸,却使钱谦益听来十分刺耳,不是滋味。因此,当其余的人高呼着“万岁”,热烈而又庄严地举酒干杯的时候,他却从心底里生出一种耻辱之感,觉得灰溜溜的,茫然若失,直到碰到陈名夏警告的目光时,他才蓦地一惊,忙不迭地跟着举起酒杯……

幸而,很快又有人兴高采烈地把令接了过去。那是一位名叫巴里坤的御前侍卫,有着白净俊美的脸孔和肌肉发达的脖颈……

“二位先皇岂止是大英雄,而且还是大圣人哩!”他抓住垂到胸前的辫子,使劲朝背后一甩,两眼放着光,从席子上一跃而起,“记得崇德六年那一次,我大兵围攻锦州,眼看就要攻下了,不料,明军从关内调来援兵,乖乖,一家伙来了十三万!太宗皇帝闻报,即时御驾亲征。当时两军各自在松山城外立营,尚未接战。皇上便笑着对臣下说:‘只怕敌人得知朕来了,吓破了胆,会连夜逃掉。要不然,朕管教你等打一个从来没有过的大胜仗!就像猎狗赶兔子,弯腰捡泥沙一般,压根儿不用费劲!’说罢,皇上又用马鞭朝西一指,呵呵笑着说:‘待到这一仗打完了,接下来,我大清就该到关内去坐江山,做主子了!’当时我在下面听着,还有点糊糊涂涂的不明白。后来,那一仗果然打得痛快极了!十三万明军被我们围在当中,前面打!后面打!左面打!右面打!还钻进里面去打!打得他们哭爹喊娘,丢盔弃甲,死伤无数。剩下的拼命逃向塔山,又被我兵从背后穷追猛打,都逃进海里,也不知淹死了多少!哎,总之,那一仗像是有老天爷保佑着似的,胜得可真神!后来,才过了两年多一点,我们大清果真就入关来坐江山了!列位,如若太宗皇帝不是圣人,又怎能得知过去未来,说会咋样,就是咋样呢!”

这个巴里坤,是太宗皇帝的御前侍卫,在松山一战中曾经护驾有功。他说的话,自然是靠得住的。因此,大家惊喜自豪之余,愈加生出一种无限崇敬之情,一个个的眼中都同巴里坤一样,放出异样的光来。

不过,在一旁呆呆听着的钱谦益,却始终摆脱不了先前那种灰溜溜的感觉。而且这些昔日的敌手们愈是说得兴高采烈、神气活现,这种感觉就愈是浓重。加上早上起来他没有吃东西,这会儿又一直空着肚子喝酒,那酒力的散发特别迅速。因此,虽然他极力装出微笑,跟着大家再度高呼“万岁!”,但是,变得不受管束的思绪却顽固地一再闪现出扬州十日的可怖情景,闪现出因为被迫剃发改服而情绪激动的南京士绅,闪现出柳如是含嗔带怒的脸容……

“哎,牧老,该轮到你了!”正在混沌蒙眬之际,一个熟悉的声音隐约传来。

钱谦益迟钝地抬起头,发现陈名夏那双经常是炯炯有神的眼睛,正在尖利地瞅着自己。他微微一怔,疑惑地环顾一下左右,这才多少意识到:原来酒令已经行到自己头上,大家正在等待他说出耸动四座的豪言壮语来。

“豪言壮语……哼,都到这地步了,还有什么豪言壮语?还有什么可说?”他懊丧地、苦笑地想,同时觉得,在再度围裹上来的一片昏热的、雾样的朦胧中,眼前的一切,包括陈名夏、谭泰以及其他人,变得那么遥远、虚幻,只有他——钱某人自己才是真实的,只有占满他心胸的巨大冤苦、沮丧和委屈才是真实的。这些日子来他一个劲儿地作假、掩饰、压抑,实在太难受了!为什么要那样?为什么不发泄一下,哪怕只是小小地发泄一下?这样一种念头,在酒意的作用下,变得越来越活跃而强烈,以至到末了,他竟然忍不住当真用袖子掩住脸,呜呜地哭泣起来。

这一下,显然大出人们的意外。刚才还是闹哄哄的花厅,顿时变得一片静默。的确,且别说眼下正是新年喜庆,按惯例都讲究图个吉利,就冲着刚才大家正高高兴兴地谈到太宗皇帝的勋业,钱谦益竟然哭了起来,实在是极之不敬,也极之不祥。因此,就连精明的陈名夏也被他吓怔住了,一张已见酡红的长圆脸不由得变了颜色。

“嗯,这是怎么回事啊?”谭泰终于发问了,声音是冷冷的,而且显然隐藏着怒气。

钱谦益起初还昏昏沉沉,然而,周围的气氛终于使他怔了一下,抬起头来,同时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顿时吓得酒也醒了一半。他连忙收住哭声,但是却不知如何是好,结果,只能惊慌失措地坐着发呆。

“到底是怎么回事?”谭泰再度质问,声音也随之凌厉了起来。

“哦,小弟知道了!”不等钱谦益作出反应,陈名夏已经从旁插了进来,“钱大人必定是听了我们适才称颂太祖太宗皇帝的崇隆功业,景仰感慕,因知我大清入主中国,实乃应天顺人,必定皇基永固,祚享无穷。凡我臣子,俱应竭尽绵力,精忠报效才是。唯是钱大人却因年老多病之故,不得已而乞求归养。思及皇恩浩荡,竟未能仰答于万一。因此百感交集,悲从中来,遂致潸然泪下——嗯,钱大人,下官如此揣测该是不差吧?”

钱谦益起初还目瞪口呆,随即心中一动,猛然醒悟,于是连忙点着头,呜呜咽咽地说:“臣以待罪之身,幸蒙恩赦,复授显职,虽肝脑涂地,不足以言报。唯是老迈昏庸,力不从心,常恐贻误家国,所以……”说着,索性大哭起来。

两位同谋者这么一番情急智生的连解释带表演,果然大有效果。只见谭泰虽然仍旧皱着眉头,却不再发出质问。其余的人也显然松了一口气。

“唔,原来钱大人打算辞官不做,告老还乡?”谭泰淡淡地问。

“确有此意。”陈名夏连忙顺着竿儿往上爬,随即又叹了一口气,“说来老钱也着实可怜。他今年已是六十好几,身子向来就弱,近来更得了晕眩之症,头脑经常发昏,只能躺着,什么事儿也做不了。况且他命造不好,注定人丁不旺,生了几胎,都养不大,好容易熬到四五十岁,才得了个儿子,却又偏生体弱多病,而且秉性顽劣,害得老钱为他不知操了多少心,却始终不能改变。更有一样,他家中妻妾一向不和,成日价争斗不休,小则摔盘砸碗地吵闹,大则挥拳动棒地大打出手。老钱若是在家,好歹还能管着,像如今这样远在北京,可就鞭长莫及了!结果弄得他身在这里,心思却想着不知家里闹成什么样子。唉,别人也做人,却少有他做人做得这等艰难的!”

陈名夏那三寸不烂之舌果然厉害。不错,所谓头晕症其实是没有的,但只要钱谦益一口咬定,别人却很难查证真假;至于人丁单弱、妻妾不和,虽然不能说没有,但被他这样加油添酱地一渲染,钱谦益就变得可怜得不得了,简直成了天下最不幸的男人。果然,那班赳赳武夫听了,顿时大起同情之心,纷纷交头接耳,发出阵阵嗟讶叹息之声。

“既然如此,”谭泰说,口气明显地缓和下来,“那就告假回去,料理一下便了!”

“老钱本人也有此意,只是怕朝廷不会恩准……”

“有什么不准的!”谭泰断然把手一挥,“既是实情如此,那就先回去,把家务料理妥了,养好身子,再回来报效朝廷也还不迟!行了,不必再说了,这件事,算我老谭包了就是!”

说完,他就回头大声招呼那几个乐师:“咦,怎么全停下了?快快给我吹奏起来!”然后,又把脸转向大家,拍一拍席面:“你们也先别喝酒了。来,马上动手——分羊!”


拜谒孝陵

如果说,各地风起云涌的反抗浪潮所造成的声势,使得远在北京的前明降官也人心浮动,惴惴不安,甚至开始暗中设法经营后路的话,那么在江南地区,这种感受就更加直接而强烈。特别是以瑞昌王朱谊泐为首的南京近郊那股抗清势力,眼见别的地方早就扯起大旗,有声有色地干起来,自己却一直被迫处于潜伏状态,实在感到焦灼难耐。因此,到了清朝顺治三年,也就是鲁王监国元年的春节一过,他们就在正月十二日和十八日两次试图起事,攻打南京。谁知事机不密,被洪承畴发觉,预先调集兵马,作好布置,结果起义迅速归于失败,还折损了不少人马。这么一来,朱谊泐等人渴望与浙东义军取得联络的心情就更加迫切。结果,在他们再三催促下,余怀、沈士柱和柳敬亭终于决定启程南下,前往浙东。

不过,由于出了那样严重的事态,要取得总督衙门的关防文书就更加不容易。虽然他们有黄澍的关系可以利用,但是这种秘密图谋,却是绝对不能让对方知道的,因此很费了一点心计机巧。结果,当三位朋友好不容易先后混出了南京城,在郊外的一个秘密地点取齐,动身上路时,已经是二月的末尾。

现在,他们一行三人装扮成客商的模样,各自跨着雇来的驴子,缓缓走在东去的官道上。那个驴夫和余怀的亲随阿为,就挑着行李,在后面相跟着。本来,从南京南下浙东,水陆两路都可以走,但是为着便捷起见,一般人都是先上东面的丹阳去,然后从那里乘船,循大运河而行。这一次,三个朋友也是一样。只不过,黄澍替他们弄到的关防,却仅限于在城郊之内通行,出了这个范围,就不再有效。因此他们今天也没有太多的路要赶,只须在天黑前到达灵谷寺,找间僧房歇下就成。至于下一步怎么办,还得等在那里接应的人替他们想办法。

头上的太阳从西边斜照下来,已经是下午时分。虽说在江南乃至全国,大规模的战乱还远没有结束,就连成了清军大本营的南京地区,也依然隐伏着随时可能爆发的危机,但毕竟到了春回大地的时节。去冬的积雪,早就消融得不见踪影;路旁成行的柳树,又吐出了丝丝新绿;变得湿润起来的风轻一阵紧一阵地吹到行人的身上来,却依然微有寒意。只不过,在紧挨着官道南边伸展出去的平整沃野上,已经有勤劳的农夫在开始车水和犁田。那油亮的、刚刚翻过的沃土引来成群的鸟雀,它们不停地盘旋起落,为争夺虫子和和残留的谷粒而发出吱吱喳喳的叫声……不过,这也只是一种景致,还有另一种情景,那就是正月里义军的两次起事,虽然已经被残酷地镇压下去,但是清军的搜捕行动尚未结束,因此眼下一路之上,仍旧不时可以看到一些蓬头垢面、断手伤足的起义者,少则三五人,多则十来人,一个个五花大绑,被清军押解着络绎而行。正是这后一种情形,使身负秘密使命的三位朋友既感到暗暗惊恐,又不免有点紧张,而回想起前一阵子等待义军攻城的那些日日夜夜,心中更多了几分痛惜,几分沉重,以致谁都没有心思观赏景致,也没有心思交谈,只是低着头,默默地行进着,直到抵达矗立在路旁的那座巨大孝陵牌坊前,才陆续停下来。

他们之所以于凶险四伏、行色匆匆之际,还要冒险赶到孝陵来,是因为这个地方,埋葬着明朝的开国之君太祖皇帝朱元璋和他的皇后马氏。二百多年来,它一直作为大明王朝赫赫功业的象征,在臣民心目中享有崇高的地位。如果说,时至今日,随着农民军的攻陷北京,大清国的入主中原,无比强盛的大明王朝已经成了一个支离破碎的旧梦的话,那么孝陵却仍旧以其不朽的光荣,时时牵扯着、温暖着孤臣孽子们的心,使他们壮怀激烈地想到,只要像祖先们那样勇猛无畏,不屈不挠,就一定能够创造出复兴大明的奇迹来。因此,还在筹划南下那阵子,三位朋友就已经商定,一旦到了城外,无论如何也要上孝陵去瞻仰朝拜,献上大明臣子的一片耿耿孤忠,同时祈求太祖皇帝的在天之灵保佑他们此行顺利平安,成功而归……

现在,他们已经离开了官道,从那个巨型的牌坊下穿过,来到镌刻着“诸司官员下马”六个大字的石碑旁。展现在眼前的是一条极其宽阔的神道,向着西北的方向笔直延伸,两旁是参天的古柏,合抱的长松,那郁郁苍苍的姿态,把神道的气氛烘托得异常庄严肃穆。而在数百步之外的远处,则矗立着一座红墙黄瓦的单檐歇山顶门楼,那自然就是陵墓的正门——大金门了。由于孝陵属于庄严神圣的皇家禁地,为了确保陵寝的绝对安宁,防止外来的纷扰破坏,陵园的边界上,不仅筑有一道蜿蜒四十余里的红色皇墙,使之与外界分隔开来,而且陵园之内,还长期设有重兵,加以严密防卫。要在过去,别说普通老百姓,就连余怀、沈士柱这类有点身份的缙绅,未经特别批准,也是不能进入的。至于到了眼下这种时世,情况是否已经改变,却不得而知。因此,当三位朋友在下马石碑前下了驴子,连同行李一道交由随行的阿为和驴夫看守,然后带上香烛供品,沿着神道向前走去时,都不由自主地感到有点紧张,也有点胆怯,虽然发现神道旁还另外立着两块石碑,一块是神烈山碑,另一块是崇祯年间立的禁约卧碑,但是都没有心思去细看了。

渐渐地,他们终于又觉得情形有点不对。因为照道理,像他们这样明目张胆地在神道上走,必然会引起守陵军校的注意,出来拦阻盘问。然而,已经走出了好远一段路,四下里始终静悄悄、空荡荡的,那些顶盔贯甲,手持刀枪的兵卒固然一个都没有露头,就连负责陵园日常杂务的差役也全都看不见。相反,却发现偌大一条神道上,东一摊、西一片的,净是泥污和积水,其中还夹杂着好些黄褐色的马粪。除此之外,就是去年秋天就留下的,一直没有人收拾清除的满地松果、柏籽和断枝败叶。

“嗯,从这一阵子的情形看,此间显见已是门禁尽弛,今非昔比了!唯是这神道乃是庄严肃穆之地,照理每日都应该有人打扫,保持干净整洁才是,如今竟然变得如此模样,再怎么说,这也是亵渎太过,不能容忍的!”余怀一边选择着干净的地方落脚,一边为没有遭到盘查而感到稍稍松了一口气,但同时又颇为不满,于是忍不住转过头问:

“不是听说鞑子那个什么豫王进了留都后,曾经亲临此地,恭行祭拜么?怎么才只半年工夫,就成了这副样子?”

沈士柱哼了一声:“鞑子那等做,无非是装装样子,笼络留都的民心而已!他们若是真有这种恭敬之心,就该老老实实返回关外去。像现在这等作为,鬼才会信他!”

“据小老所知,”柳敬亭从后面接口说,“那豫王不久就借口裁汰朝阳、太平等门外七十二卫的守卒,把守孝陵的官兵、差役也一道裁汰了。到如今,这个地方其实已是无人过问!”

“可是,不是还有洪亨九么?莫非他也全无心肝,置先皇之陵寝于不闻不问么?”余怀依然感到不可理解。

“洪亨九?他哪里还有这个胆子!”沈士柱鄙夷地说,“他既已认虏作父,眼下最怕的,一是被鞑子干爹说他同大明旧情还在,藕断丝连;二是被太祖皇帝的在天之灵无时无刻地盯着,叫他寝食不安,惊悸而死!此刻他的心里,只怕是恨不得即时把孝陵平毁才好呢!”

余怀不再吱声了。想到堂堂一代开国之君的陵墓,竟受到如此糟践,而那些世受国恩,却变节投敌、为虎作伥的明朝旧臣,又是如此天良丧尽,他感到恼火异常的同时,心情变得愈加沉重。沈、柳二人想必也是如此。但这种思绪眼下却无从表达。于是,三个朋友就这么默默相跟着,一直走到大金门前。

还在老远的时候,他们就看见,有着三道高大门券的这座陵园的正门,那六爿嵌满铜钉的朱红色门扇全都紧闭着,不过他们却知道,在那些门扇上,照例开有供平常出入的小门。如今走到跟前,发现果然如此,在靠左边的那扇大门上,一道长方形的小门打开了一道缝。看见这种情形,三个朋友倒也不敢造次直入,于是举手向小门上敲了几下。起初,门里并没有什么反应,直到再次使劲去敲,才听见里面传出几声咳嗽,接着,门缝“呀”地变大了,露出来一个老头儿的瘦小身子。

“几位是……”那老头儿弓着背,用怀疑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们,问。门影里,他那多皱的脸孔浮泛着一种灰不灰蓝不蓝的色彩。

“哦,”余怀连忙拱手为礼,自我介绍说,“在下是过路的客商,久闻这孝陵的盛名,一直无缘拜谒,今日途经尊处,特地备下香烛供果前来,不知可能如愿否?”

那老头儿起先摸不清他们的身份,还带着几分惊疑,及至听余怀说出来意,那张多皱小脸就顿时沉下来,摇着头,冷冷地说:“客官别是想差了吧?此地可是孝陵,不是秦淮河、莫愁湖!向例是不许闲人进入的。请回吧!”说完,就想转身关门。

“哎,老丈留步!”余怀伸手把门按住,再一次解释说,“我等都是本分的生意人,只想进去瞧一瞧,拜一拜,拜完便去,绝不损坏园里一根草,一块石!”

谁知那老头儿依旧摇头:“休得啰唆,说了不成就是不成!”

“我等也知此乃皇家禁地,”沈士柱从旁接口说,“因此往日也不敢生此妄想。只是时至今日……还望通融则个!”

大约看见余怀碰了钉子,因此他说这话时,已经是用了恳求的口气。谁知那老头儿听了,反而一下子光火起来,“时至今日又怎么了?”他使劲一跺脚,怒气冲冲地瞪大眼睛,“不错,时至今日,大明是亡了!可这里还是太祖皇帝和马娘娘的梓宫!太祖皇帝,记得吗?就连大清朝的贝勒,也要上这儿来祭拜呢!告知你们,只要我这把老骨头还在,你们这些鸟人就休想踏进这大门一步!”说完,又想把门关上。

“哦哦,老丈且息怒!”看见势头不对,站在旁边的柳敬亭连忙跨进一脚,用身子抵住门,“哎,老丈且息怒!”待到在门里站稳之后,他又说了一句,粗短的眉毛下,几乎每颗麻子都闪动着讨人喜欢的微笑,“这位兄弟不是此意。他是说时至今日,这偌大留都,也只有此间还依旧是我大明的净土,即使能够进去站立片时,也是三生之幸了!自然,此事还须老丈应允。如能玉成此愿,在下三人俱是感激不尽!”

看见柳敬亭几乎是硬挤着踏进门里,余怀不禁有点担心,生怕会更加激怒老头儿。及至听他说出“大明净土”之类的“悖逆”言语来,更是不由得心中一紧,惊恐地想:“亏这麻子还是个老江湖,说话怎么如此没遮拦?”这当儿,由于门扇已经被推开,里面的情形多少可以窥见一点。余怀迅速地溜了一眼,发现幽暗的门洞里没有别的人,只在尽头之外的院子里,矗立着一座碑亭之类的宏伟建筑,在阳光的映照下,显得凹凸分明。

“哎,你这老儿怎地如此不讲理!”沈士柱在旁边蓦地大叫起来,“太祖皇帝是大家的,又不是你一个人的!我们拼着被鞑子兵抓去,辛辛苦苦赶来,诚心诚意要拜一拜他,你这老头儿凭什么死活把着门,凭什么不放我们进去?”

余怀吓了一跳,连忙转过脸来,发现老头儿的脸色果然变了。有片刻工夫,他没有吭声,但是那挨个儿向他们审视的眼神里,却分明隐藏着某种阴沉的、吉凶莫测的东西。

这么一来,三个朋友可就顿时变得有点心虚。因为刚才那些话,若是被对方抓住,拿去报告清兵,他们无疑会吃不了兜着走。余怀生性机警,看见势头不对,于是立即拱一拱手,说:

“既是老爸为难,在下等就不进去也罢!适才多有渎扰,冲撞之处,还望老爸千万包涵则个!”

说完,朝沈、柳二人使个眼色,转身就走。到了这一步,沈、柳二人大约也知道进园无望,虽然神色之间还有点怏怏的样子,但也只好跟在后面。

“嘿,站住!”等他们走出六七步之后,老头儿忽然在后面吆喝起来。

看见三个朋友本能地停住脚,他又大声招呼说:“回来!”

余怀望了望柳敬亭,打算用眼色制止,但是那麻子却断然转过身,大步走回去。看见他这样子,余、沈二人只好迟迟疑疑又跟了过去。

“不知老丈呼唤,有何见教?”柳敬亭恭谨地问。

老头儿却没有马上回答,似乎还在权衡掂量什么,但终于还是叹了一口气,摆摆手说:

“三位客官,都是小老性急,错怪了有心的好人!其实若是这等,就是放三位进去也无妨,只是今日……唉,算了,心到就成,三位还是请回吧!”

三位朋友起初听他言语恳切,意外之余,不禁重新生出希望,谁知最后得到的,却仍然是这么一句话,顿时又变得面面相觑。沈士柱转动了一下眼睛,随即上前一步,从怀中掏出几块碎银,说:“莫非园里还有别的人在,老丈不便做主?那么这点辛苦钱,实在不成敬意,就烦老丈帮忙打点一二。”说着,递了过去。

不料,老头儿却猛地把他的手一推,生气地说:“小老绝非此意!”随后,眼睛竟然红起来,嘴巴也开始一扁一扁的。末了,他别转脸去,嗓音有点发哑地说:“不瞒三位,若是平日,冲着三位的一番诚心,小老也就放三位进去了。唯是今日不成。皆因今日园中来了一伙满兵,由一个固山额真领着,要进园中打猎。小老本想阻拦不许,无奈上头管事的下令放行,只得让他进去了。那固山额真还留下话,要小老守着门,不得放外人进去。若有违拗,一律杀却,连小老也一并治罪。小老已经活够一把年纪,死了也不可惜。只怕把三位放了进去,被他看见,性命不保。因此,三位还是请回吧!”

老头儿神情悲戚地低声说着,眼泪随即流了下来。三个朋友却听得目瞪口呆。半晌,余怀才疑惑地问:“打猎?怎么园子里还能打猎?”

那老头儿点点头:“这园中的地面原本极之广大,早在修筑时便植下十万松柏,还放养了数千头梅花鹿。两三百年下来,因料理不善,虽然已经远不足此数,但上千头总是有的。到了去年八月,不知怎么地被他得知,竟呼朋结伙地寻上门来,在园里设围放狗,走马射箭,大呼小叫,横冲直撞。射倒了鹿时,便在园中即时开剥烤煮,摆宴饮酒,不吃到天黑不散。他初时还闪闪缩缩,后来见无人敢管,便益发放肆,短则十天长则半月,就要来一次,到如今,园中的鹿儿已经被他杀死一百有余。长此下去,只怕一只都留不下……”

听老头儿这么解释,余怀和柳敬亭还来不及作出反应,沈士柱就已经浑身觳觫起来。只见他紧捏双拳,瞪着眼睛问:

“出了这等无法无天之事,怎么无人敢管?啊,怎么无人敢管?”

老头儿看了他一眼,长叹一声:“他们凶神恶煞的,一进门就把丑话说在头里:谁敢向上头报告,就杀谁全家!管事的都有家小在园里,哪个还敢老虎头上捋须?反而严令我们这些手下的人也不得声张。更兼那伙人来时,必定下令封门,外人也轻易觉察不出。还有一样,他们都是满人,纵使告到江宁府,只怕也无奈他何——唉,总是国家亡了,便合该拖累祖宗的陵墓也遭罪受辱吧!”

余怀和柳敬亭对望了一下,也就是到这时,他们才弄明白对方为何不让他进园,而园中又发生了一些什么事。的确,正如那老头儿所说的:这一切令人发指的罪行之所以发生,都是因为国家亡了的缘故。而要制止、惩罚这种罪行,唯一的办法,就是仿效当年太祖皇帝的榜样,以不屈不挠的决死抗争,把征服者驱逐出去!尽管两人都没有说话,但在凭借目光的交流,这样一种想法,彼此显然都已经领会,因此一刹那间,两个人的眼里都灼灼地放出光来。

“多感老丈指点!”余怀转过头去,拱手当胸,向老头儿行礼说,“既然如此,我等便不进去也罢。唯是今日既是专诚前来,总该瞻拜行礼,以表崇敬之忱才是。适才在下见那门券之内,碑亭之前,像是空寂无人,不知可否就在那里,陈列香烛果品,也不声张,一待礼成,即时退出,绝不再令老丈为难!”

“是的,绝不再令老丈为难!”沈、柳二人也一齐拱手恳求。

那老头儿起初还有点犹豫,但三位朋友发自内心的恳切与真诚显然打动了他。终于,他点点头,说:“既然如此,也罢,三位且随小老来。不过,必定只可在碑亭之前瞻拜,待小老替三位把风便了!”

三个朋友一听,顿时喜出望外,于是连声答应,跟着对方,穿过城门一般的长长门洞,进入陵园之内。

虽然他们早就听人赞叹过,这座孝陵背靠钟山,东抵灵谷寺,西接南京城垣,方圆极其广大。但是,也就是真正进入这里,三个朋友才充分领略到它的广博与恢宏。举目望去,只见岗峦连绵起伏,林木繁茂郁苍。宽阔的神道,从脚下继续延伸,过了碑亭,就折而向西。凭着在道旁两两相对而立,雕成狮、獬豸、骆驼、象、麒麟、马等形状的巨大石像生[石像生:指帝王陵墓前安放的石人、石兽等,又称“翁仲”。],以及高耸的华表、宏丽的棂星门,他们可以辨别出,这神道原来异常漫长。它向西迤逦了一里之后,又折向北,然后再折向东北,最后才消失在一座小山之后。估计小山之后的那座有着高大明楼的圆穹形建筑,就是太祖皇帝和皇后马氏的陵墓了。三位朋友因为听说无法无天的清兵居然闯进这里来大肆围猎,所以都想亲眼证实一下。然而,也许是陵园实在太大,加上林木众多,岗阜起伏的缘故,急切间却没能发现。更何况,已经时近傍晚,西坠的夕阳,正把最后的余晖投向广阔无垠的苍茫的大地,也投向大明王朝的这座开国之君的神圣陵园,使那默然肃立的十万株松柏,那玩珠峰、独龙阜和梅花山,那华表、棂星门和石像生,全都仿佛要燃烧起来似的,染上一层泛着红光的金黄色彩。这瑰丽而奇幻的色彩,吸引了他们的视线,使他们想起大明王朝曾经有过的显赫声威和辉煌岁月;同时也使他们想起,恍如眼前这凄美绝伦的夕阳一般,故国山河无可挽回的没落与沉沦。也许正是这样一种双重的感受牢牢地抓住了并肩而立的三位朋友,以至有好长一阵子,他们忘却了再去搜寻偷猎者,只是呆呆地凝望着,心中充满着惊骇与凄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不过,这种磐石般压到心上来的愁思,终于被打破了。因为那个老头儿已经发急地叫嚷起来。他们连忙转过身,走回碑亭,把随身带来的香烛果品摆开,然后肃整衣冠,对着眼前那座由成祖皇帝所立、高达二丈七尺的“太祖高皇帝神功圣德碑”,默默地长久地祝祷着——对自己的被迫剃发表示悲苦的忏悔,对未来的行程寄予深切的期待,然后,按照三跪九叩的最高规制,一次又一次地行下礼去……


铤而走险

也许是向太祖皇帝的一番虔诚的祷告发生了效用,三个朋友离开了孝陵之后,于当晚赶到灵谷寺,刚刚在一间僧房住下,负责接应的人就找来了。他不仅带来了沿途通行的号牌,还通知他们,翌日在仙鹤门上当值的军校,就是义军的人。结果,待到出城的时候,竟是十分顺利。主仆四人在城外改雇了另一拨驴子,然后加紧赶路,经过一天半晓行夜宿的跋涉,终于在第二天的晌午,来到丹阳码头。

作为联结南京、江北和苏杭的交通枢纽,丹阳码头从来都是一个热闹繁忙的处所。无论是南来北往的商旅行客,还是因公转徙的官员、成批北运的漕粮,每每都要在这儿结集或停留。要在以往,这一带的河面上总是挨挤不开地停泊着各式船只,岸上也是车马云集,货物山积,鳞次栉比的客栈里住满了南腔北调的旅人。不过眼下,当三位朋友踏上码头时,却发现正如事前估计的那样,由于时局动荡,战乱未息,情形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放眼望去,河道上来来往往的船只明显地减少了,过去由于货仓里装不下,经常一直堆放到街道上来的货物,也消失了踪影。至于街道上招摇而过的官员,不用说早已不再是乌纱圆领的打扮,而是清一色的花翎暖帽、马褂和开叉袍了。不过,有一样却似乎比以往来得拥挤,那就是码头上的人们——站着的、坐着的、来回转悠的,竟然黑压压地布满了河沿。其中大多数是男人,也有一些上了年纪的妇女和小孩,从衣着打扮看,却贵贱不一,正一边用松江话、无锡话、苏州话或者别什么地方的话嗡嗡地交谈着,一边不断地朝江上眺望,仿佛在等待什么。看见这种情形,柳敬亭顿时皱起了眉毛,说:

“不好,得快点找船。瞧这阵仗,闹不好,说不定今日还走不了!”

余怀和沈士柱本来还好奇地东张西望,听他这么一说,也不由得紧张起来。于是主仆四人立即加快脚步,朝岸边走去。

与河面上的空旷冷清相反,岸边倒是一溜儿停泊着不少船只,有大江船,也有天平船和小划子,参差地浮动着。他们一连询问了几只,果然发现不是早就坐满了搭客,就是已经有人定下了,全都雇不上。自然也有还未客满的,但三位朋友因为有事在身,不想同不相干的人混在一起,一心想单独雇一只船,加上阿为共有四个人,太大或太小的船都不合适,结果一路问下去,竟是接连扑空。大家这才当真着急起来,正打算走到更远一点的地方去打探,忽然听见背后一个尖脆的嗓音问:

“几位客官,可是要雇船?”

他们回头一看,发现说话的是一个小男孩,瞧模样也就八九岁。身上穿得腌腌臜臜的,黝黑的脸上净是污迹,脑袋上扣着一顶破毯帽,正睁着一双晶亮的眼睛,探询地瞅着他们。

三个朋友对望了一眼,不知道这个叫花子似的小家伙是什么来历。不过,余怀还是顺口回了一句:“嗯,不错。你可知道哪儿有船?”

“有,”那男孩连忙点头,“包管客官满意!”

“那——船呢?在哪儿?”

“给我钱,我就带你们去!”小男孩伸出脏兮兮的小爪子。

“什么,给你钱?”阿为放下行李扁担,从旁接了上来,“哼,我早瞧出你是个小叫花,却想来骗钱!去去,一边儿去!没有!”

小男孩眨眨眼睛,镇定地反驳说:“我不是小叫花,我是帮工,我们有船!”

“你有船,船呢?”

“给我钱,我带你们去!”

小家伙毫不松口。几个大人反而有点拿不定主意。终于,阿为摸出一文钱,放在对方的掌心里:“好好,给你!”

谁知,那男孩却摇摇头。

阿为小心地瞧了瞧他,只好又添了一文。

小男孩仍旧摇头。

阿为火了:“怎么?还摇头!你想要多少?”

“得按行规——十文!”男孩回答得很干脆。

“十文?”阿为气得跳起来,一把夺回那两文钱,“你这小王八蛋想诈谁!滚,快滚!”

这当儿,一直在旁边瞧着的柳敬亭开口了:“嗯,十文就十文,给他吧!可是——”他斜眼瞅着男孩,“你可得给我们找到船。不许捣蛋!”

“哎,这个自然!”小男孩顿时高兴起来,他老练地把钱数了数,道过谢,往怀里一揣,用袖子擦了一把淌下来的鼻涕,随即转过身,连蹦带跳地带头走去。等主仆四人跟了上来,他又回头咭咭呱呱地说:“哎,这年头,出门在外不容易!特别这丹阳码头,船可不好找!几位客官下趟经过,若有为难,就找我‘黑豆’好了,我天天守在这儿,一喊便来侍候几位!”

他小小年纪,竟然已是一派江湖口吻,几个大人听着,都觉得既惊奇又好笑,同时也颇为感慨。末了,余怀和气地问:“嗯,近日这码头,天天都是这等多人么?”

“什么?”小男孩似乎没有听明白。

“我是问你,搭船的人可是天天都这么多?”余怀说着,朝码头上聚着的人们一指。

小男孩“哦”了一声:“客官是说他们哪——他们可不是来乘船的,是来等船赎人的!”

“什么,等船赎人?赎什么人?”

“赎女人呗!他们家里的女人被鞑子兵抢去了。听说有好多好多,全要装上船,运到老远老远的北边去。这些人便天天在这儿候着,船一到,就上去认人。认出了,便拿银子来求鞑子开恩,让他把女人赎回去。”

起初听说什么“等船赎人”,不只是余怀,其他三人也全都摸不着头脑。待到听小男孩这么一解释,大家才“啊”的一声,你看我,我看你,不由得怔住了。的确,清兵南下以来,他们由于一直住在秩序还算好的南京,对于各地战乱虽然时有所闻,但详情却始终不甚了了。现在忽然听说清军在各地烧杀奸淫不算,还要把大批抢掠来的妇女当作牲口一般装船北运,这确实令他们大为震惊。那么,这些妇女到了北方,命运将会怎样呢?不用说,必定会发入旗下,从此沦为供征服者驱使蹂躏的奴婢和贱民!这么一想,三位朋友就不由得咬紧了牙齿,从心底里生出无比的愤恨。

“那么,如果认出了人,赎回来的可多?”半晌,余怀皱着眉毛问。

“哼,我每日都去瞧,可热闹了!”小男孩得意地说,“不过认出的也不多。有时认出了,可大兵就是不让赎,还挨他骂挨他打的也有。不过有一遭,却是鞑子兵准赎,那个女人不肯跟她男人回去,说是那男人没用,养不活她,回去也得饿死,不如跟了大兵去。谁知那大兵听了,光火起来,反骂那妇人不义,拔出刀来,一刀把那妇人砍成两半,肠子流了一地——嘿,可吓人了!”

这又是主仆四人始料不及的一件事。那个女人不认丈夫诚然可恶可憎,但落得如此惨死毕竟又令人畅快不起来。于是三位朋友不说话了,跟着小男孩,从码头边上经过,一直走到位于江边的一幢茅草搭的小屋前。

看来小男孩已经轻车熟路,也不叩问,推门就进。回头发现客人们还在门口站着,他便招手说:“进来,进来呀!”

三个朋友迟疑了一下,随即从那道窄窄的门鱼贯地走进屋子,发现里面空空的,只有一桌、一椅和几件简陋的坛坛罐罐。桌子后面坐着一个光着脑袋的中年汉子。看见来了客人,他就放下手中的酒壶,眯缝着眼睛抬起头来。

“嗯,要搭船?”他问,并不站起身。

“哦,是的,这几位客官雇不到船,所以黑豆我就把他们领到老爹您这儿来了。”小男孩恭敬地回答。

“几个人?”

“四个!”

“从哪儿来?”

“从……从……”小男孩结巴起来,回头望着客人。余怀于是回答说:“江宁府。”

“上哪儿去?”

“姑苏。”

“可有关防?拿来看看!”

因为有事在身,三个朋友进门之后,就十分留神屋子里的情形,发现那汉子大模大样的,已经有点纳闷,随后听他说话的口气就像审问,愈加觉得不大对头。现在对方竟然提出要验查关防,大家顿时心中一懔,本能地向后移动脚步,只是临时意识到不妥,才又站住了。踌躇了一下之后,余怀只好硬着头皮上前一步,拱着手问:

“这位老爸,在下有礼,不知老爸怎生称呼?”

刚才说话那阵子,那汉子一直微低着头,没拿正眼瞧他们。这会儿他抬起头,睁着眼睛看了余怀一阵,突然从桌子下面拿出一顶带翎毛的凉帽,往头上一戴,说:“我不是什么老爸,我是这码头的主管!”

停了停,大约发现客人愕然失色的样子,他就敲敲桌子,说:“你们不是要坐兵船么?不验关防,怎么给你们坐?”

如果说,刚才对方提出要验关防,主仆四人也只是猝不及防,被弄得有点紧张而已,那么,眼下听他的口气,竟是打算安排客人坐什么“兵船”,主仆四人不禁大吃一惊。因为以他们目前身怀的使命,遇见清兵,实在是躲都怕躲不及,哪里敢自投虎口,去坐什么“兵船”?因此一下子,竟被弄得目瞪口呆,不知如何应付才是。

这么一来,可就轮到那汉子奇怪了:“怎么?你们不知道?难道黑豆没有给你们说?”他回头叫:“黑豆!黑豆!”可是没有人答应,原来就这小片刻工夫,黑豆已经溜掉了。

那汉子骂了一声,只好自己解释说:“哎,坐兵船好!又便当又省心,一路上还有兵护着,盘查轮不到你,贼人也不敢打劫你!就算多花几个钱,也值得!”

“可是……”余怀好容易才挣出一句,他本想推辞说,还是打算坐民船。但接触到对方怀疑的眼神,不由得又缩了回去。

这时候,柳敬亭忽然开口了:“好,既然大老爷说了,有这许多好处,那么我等就坐兵船好了!”这么爽快地表示同意之后,他又赔笑问:“原来大兵的船也肯搭小民百姓,小老却是头一回得知!”

那主管做了个手势:“等闲自然不会做这种事!不过这兵船与别的不同,它本是奉命守在这运河上,专门往来护送民船的。横竖是顺路,便捎带也做趟把营生——哎,别废话了!可有关防?有就拿出来吧!”

“哦!”听得发呆的余怀这才猛然醒悟,连忙从身边拿出号牌,递了过去,“在下四人是替仙鹤门上的大兵采买货物的,因出来得匆忙,未及办得关防,有大兵发给的号牌在此,请大老爷验看!”

那主管接了过去,反复看了一阵,微微冷笑说:“这号牌做得也太蹩脚,八成是假的!不过,眼下也没工夫找人细验,算了,拿钱来吧!上姑苏去嘛,不多不少,每人三两银子,总共是十二两!”

主仆四人被他连哄带吓,早就弄得心惊肉跳,虽然明知是敲诈,却哪里还敢同他论价?即时如数奉上。那主管收了银子,便给他们写了一张船单,吩咐说:“码头上就是那两只兵船,出去一问就知。这船申牌启锚,每日就开一趟,到时候,全码头的船都一齐解缆起航,眼下还有个把时辰。嗯,你们去自行料理吧!”


渡口悲歌

“嘿,你为何答应他坐兵船?我们不能坐兵船!不该坐兵船!也不想坐兵船!”沈士柱终于打破沉默,气哼哼地质问说。这当儿,主仆四人已经离开了茅草房,走在通向江边的石板路上。

柳敬亭没有作声。余怀也满怀心事地紧抿着嘴巴。

看见他们这样子,沈士柱愈加来了气。他使劲一跺脚,大声嚷嚷说:“跟那些猪狗不如的东西混在一起,我想想都恶心!要坐,你们去坐,我可不坐!”说着,干脆赌气地站停下来。

其余三个人只好跟着停下。柳敬亭自然知道这指责是冲着他来的。不过,他却并不反驳,只是叹一口气,说:“昆铜兄说得也对。按说呢,跟猪狗不如的鞑子混在一起,着实让人恶心。那么,那十二两银子不如就算送了那个王八主管,我们另外找船?”

这么提议了之后,大约看见两个朋友没有即时同意,但也没有表示反对,他又用漫不经心的口吻补充说:“只不过,那王八刚才说了,我们那号牌可不够硬气,就怕到时再查验时,查出个三长两短,那可……”

在茅屋里那阵子,余怀迫于无奈,交纳了银子,但对于竟然去坐兵船,心中其实也是七上八下。因为除了厌恶同清兵混在一起之外,他还担心万一败露了形迹,连逃走的机会也没有。不过,现在听柳敬亭忽然说到号牌,他倒一下子怔住了,半晌,迟迟疑疑地说:“那号牌是地道的真货。这是交给我的那个人说的——唔,不过,坐上兵船,鞑子就不再验牌了么?”

柳敬亭苦笑一下:“适才,那王八主管是这等说。是不是如此,自然还得坐过才知。不过如若另外雇船,却笃定还要查验,那是逃不掉的!”

停了停,他又狡狯地眨眨眼睛:“其实呢,坐兵船似乎弄险,却最是安全。岂不闻兵家三十六计,便有‘瞒天过海’一计!”

他这话固然是为着说服余怀,但看来也很清楚沈士柱平日以将才自许,一谈起兵法就眉飞色舞,因此故意扯上些搔痒处的话头。果然,沈士柱的神色变得专注起来,停止了吵闹,似乎在等着听下文。

柳敬亭微微一笑,又说:“其实,我们这一次如果真个坐上兵船,又何止‘瞒天过海’而已,竟是要‘入虎穴而得虎子’呢!不过,既然二位都不想坐,那就另外雇船也罢!”

“哎,怎生‘入虎穴而得虎子’?老爸且说来听听!”沈士柱显然被吸引住了,急急地追问。

“这还不明白?”柳敬亭将折扇朝掌心一合,前倾着身子,低声说,“那船上鞑子兵一多,嘴巴必定也多;嘴巴一多,就难免不牢。到时凭麻子这三寸不烂之舌,与他们这么一胡诌瞎扯,他那些个军情兵机嘛……呵呵!”

大名鼎鼎的柳麻子,那张嘴巴的能耐,是谁都无法怀疑的。既然他这么说了,那么这一次乘坐兵船,就不是什么迫于无奈的事情,而简直成了刺探军情的一次不可多得的机会。因此,沈士柱呆呆地望着他,眼睛渐渐亮了起来。终于,他搔着光头,不好意思地傻笑说:“哎,老爸,你既有这等主意,怎么不早说?若是如此,莫说是区区兵船,就是鞑子皇帝的老巢,我沈某人也敢闯他一闯!”

说完,便把手一挥,转过身,兴冲冲地领头向江边走去。余怀望望柳敬亭,发现那麻子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于是他也就不再说话,只鱼贯地跟在后面。

这当儿,约摸已经到了未牌时分。大约因为起了风,刚才还一派晴明的天空,转眼间就蒙上了团团阴翳。森林般排列在运河边上的船桅,也纷纷左右摆动起来。主仆四人穿过依旧拥挤的人群,刚刚走到河堤上,忽然听见有人大声叫喊:

“哎,来了!来了!”

喊声刚落,整个码头“哄”的一声,人们一下子全站了起来。

“什么?来了?”“在哪儿?怎么看不见?”“哎,来了来了,在那儿呢!”“啊,谢天谢地,可等来了!”“哎,不知道可找得着人?”

随着这各种各样的话音从四面八方响起,整个码头像开了锅似的乱成一片。人们匆忙地奔走着,大声招呼着,在原地打着转,然后纷纷向河堤边上涌来。显然是等待得太久的缘故,他们一个个变得神情亢奋,激动异常,忘情地呼叫着,眼睛在闪闪发光。跑得最快的一批人刚刚在河堤边上站住脚,第二批人马上就接了上来,而且后面的人还更多,还想往前挤。如果不是码头上那些大小船只的艄公们,对此显然已有经验,早就拿出长篙,一边奋力拦挡着,一边大声喝止,说不定就会有人被挤到河里去了。不过尽管如此,余怀等主仆四人仍旧被这突如其来的骚动闹了个蒙头转向,甚至还没明白过来,就被团团挤在当中,变得进又不是,退又不能,一步也移动不了。

不过,这种情形却没有维持多久。因为忽然又有人喊了一声:“妈的,船不是靠这儿,是靠那边,那边!”

大家转头望去,果然发现,黑压压地挤聚在下游的那些人头,正攒动着,向南边涌去。于是大家又蓦地发出一阵闹哄哄的乱叫和臭骂,你推我拥地纷纷跟了过去。转眼工夫,便走了个干净。原来的地方,依旧只剩下余怀等主仆四人。

“唉,瞧他们天天都是这样子,其实又有什么用?能认到赎回的,又能有几多?”一个苍老的声音在旁边说。

主仆四人回头一看,原来说话的是个老艄公。他站在一只天平船的船头,正把长篙放回船篷底下的支架上。

余怀犹豫了一下,随即拱拱手问:“敢问老爹,闻得这些妇人,都是要运到北边去的。怎么又许她的家人来相认赎人?”

那艄公看了他们一眼,淡淡地说:“这个么,本来也是不许认赎的。是百姓向官府哭泣求告得多了,才开准此例。只是偌大一个江南,兵荒马乱的,到底有几多人家有工夫到码头来日日候着?就是像这些有工夫来的,又怎能得知自家的妇人被弄到了哪个码头?不过是尽尽心意罢了!再说,这些妇人十之八九只怕都被大兵耍弄过了,就算赎了回去,也是……唉!”

三个朋友对望了一眼,不再问了。但是老艄公的这些话,仍旧使他们又一次感到深深的耻辱与刺痛。这样默默地站了片刻,终于,沈士柱抬起头,犹豫着提议说:

“眼下离开船还早,或许——我等也过去瞧瞧?”

余、柳二人都没有异议。大家便移动脚步,沿着河堤,慢慢地向前走去。

由于距离得远,刚才他们一直没有看清那些船怎样靠岸,因此也弄不清到底载来了多少妇女。此刻走得近了,他们才发现她们是分乘三只大艚船抵达的。人数还真不少,起码也有两三百,大多数已经上了岸,就一堆儿地站坐在河堤上;还有一些正在下船。她们大都发髻蓬松,不施粉黛,身上的衣裙也像是胡乱凑合,显得很不合体。其中东张西望的也有,但多数都是头颈低垂,一副含羞忍辱的样子。几个腰悬弓箭、提刀持枪的清兵在旁边虎视眈眈地看守着。至于河堤下面,则是人头攒动。那些准备认亲赎人的一边伸长脖子,睁大眼睛,心急火燎地朝堤上张望,一边直着嗓子叫唤:

“阿花!”“阿囡!”“小宝他娘!”“嫂嫂!”“阿妹!”“新妇!”“婶娘!”“大福妈!”“春丫头!”

随着这声声叫唤,堤上那些女人也骚动起来,她们同样伸长了脖子,大睁着惊慌的眼睛,并且开始互相推搡着,发出尖声的回应:

“哎!”“我在这儿!”“小宝!”“大福!”“姆妈!”“官人!”“我是阿囡!”“我是常喜!”“我是招弟!”

不过,叫唤归叫唤,而且有些听来像是接上了茬,但其实只是名字相同,很快又发现不是,结果有好一阵子,竟然没有一个相认上的。这么一来,人们似乎泄了气,不再向前挤,叫声也随之稀落了下来……然而,就在这时,忽然响起一声大叫:“哎,这不就是春丫头吗!”接着,就看见一老一少两个男人,一边高叫着“春丫头!春丫头!”一边拼命往前挤。听见这叫唤,堤上那群女人当中,有一个少女也蓦地发出一声尖叫,跌跌撞撞地冲下来,到了堤下,大约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摔了一个跟头,但她一翻身又站起来,猛地向前奔去,终于一下子扑到已经来到跟前的亲人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啊,认到了!认到了!”人们纷纷相告着,有惊喜的,有感叹的,自然也有嫉妒的。但同时,显然全都被这成功相认的一幕所鼓舞,于是再一次发出乱哄哄的呼叫,并且争先恐后地向前拥去。看见这种情景,河堤上的那群女人也激动起来,不顾一切地往堤下奔。守在旁边的那几个清兵显然早有经验,起初还连声喝叫,试图制止。但看见没有效果时,他们就自动退出人群,站到外围去,远远监视着。

这当儿,两边的人已经合到一起。于是丈夫寻妻子的,妻子寻丈夫的;父亲寻女儿的,女儿寻父亲的;还有侄儿寻姑姑,哥哥寻妹妹,外甥寻姨娘的。幸而寻到了,固然是喜极而泣;寻找不到的,也忍不住号啕大哭。于是一时间你也哭,我也哭,那牵衣顿足的号哭是如此悲苦,如此可怜和绝望,它震动着人们的耳鼓,揪扯着人们的心肺。到末了,就连那几个清兵也背过了脸去……

“嗯,我等不如走吧!”余怀终于忍受不了,回头建议说。看见沈、柳二人都点点头,他就转过身,打算离开人群,然而一抬头,却发现一个年轻女子正站在旁边,大睁着一双惊慌的眼睛,不住地朝他们打量。看见他们转过脸来,她就颤抖了一下,嗫嚅地问:“不敢动问客官,这位老爸可是、可是留都说大书的柳老爸?”

余怀微微一怔,没想到竟然还有来同柳敬亭相认的,再打量一下对方,却发现面生得很。但因为她问的不是自己,一时倒也不便回答,只好转眼去望柳敬亭。

柳敬亭倒很爽快,点点头,说:“小老正是柳麻子。不知姑娘怎么认得在下?”

在等待回答的当儿,那女子脸孔煞白,显得很紧张。直到听见这句答应,她才如释重负地双腿一弯,跪倒在地上,叩着头禀告说:“婢子是如皋冒辟疆相公家的丫环,名唤紫衣。因柳老爸曾到我家来开讲书词,婢子当时在帘子里侍候大奶奶听书,故此认得老爸。”

三个朋友因为事出突然,又都不认得对方,因此都有点惊疑不定。现在得知原来是冒襄家的丫环,才“啊”的一声,明白过来。但是冒家的丫环竟然出现在被掳掠的妇女群中,又使他们意外之余,脑子里顿时闪出不祥的念头。

“啊,你既是辟疆家的丫环,却为何到了这里?”沈士柱连忙追问。

“婢子是被……是被抢来的。”

“那么,你家主人呢?”

“我家主人——婢子不……不知道。”

“不知道?莫非不在了?”由于吃惊,也由于紧张,三个朋友不约而同地瞪大了眼睛。

“哦,不,不,婢子被抢时,他们还在的。不过后来、后来就不知道了……”

这话无疑是实情,因此三个朋友互相对望了一眼之后,只好不再问了。但是,对于冒襄一家安危的关切,又使他们不甘心就此作罢。于是沉默了一下之后,他们依旧向紫衣详细问起冒襄一家逃难的情形。直到得知如果老朋友还活着,一是可能重新回到海宁,二是可能前往宜兴投奔陈贞慧,他们才稍稍放下心来。

“嗯,到了这一步,你如今作何打算?”柳敬亭从短眉毛底下瞅着丫环,问。

紫衣本来已经站了起来,听了这话,她的眼圈蓦地红了,并且汩汩地涌出泪水,但仍旧强自控制着。

“婢子总是前世……作孽,故此今……生得此报……应!”她呜咽地说,“既是命中如此,婢子也不……不敢怨恨。只是想到、想到在少爷、奶奶和宛娘身边时,没有尽心尽责侍候,心下、心下万分不安。老爸和两位相公都是我家大爷的朋友,若有便见到我家大爷时,请转告他,就说紫衣今生再也……不能侍候他老人家了,只盼来世做牛……做马,再……报答他的大恩大德……”说完,她再也管不住自己,终于跌坐在地上,哀哀地放声痛哭起来。

还在紫衣抽抽泣泣地说话的当儿,沈士柱脸上已经现出老大不忍的神情。这会儿发现余怀站在一旁,眉毛皱得紧紧的,他就伸手扯一扯朋友的衣袖,等余怀跟着走出几步,他就急急地说:“她既是辟疆的丫环,如今落到如此田地,也着实可怜。我们不如花点银子,把她赎出来算了!”

余怀摇摇头:“这事我也想过,但只怕不妥!”

沈士柱瞪起眼睛:“有什么不妥?莫非我们竟忍心见死不救么!”

“兄别急啊!”余怀做着制止的手势,“你没听她方才说,同她一道被抢的,还有七个丫环么?即使后来走散了,也还有四个在这码头上。你总不能把她们全都赎下吧?再说,我们这一次南下,可是有重任在身,也不能带着一帮子丫环招摇过市。更别说到时候未必就见得着冒辟疆——哎,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事到如今,也唯有先顾着大事了!”

“那么——”

“唉,给她点银子,让她自寻活路吧!”


避而不见

柳敬亭估计得不错。主仆四人乘上兵船之后,果然一路顺利,再没有受到查检。不仅如此,由于船上那些兵校都是从前明的军队投降过来的本地人,柳敬亭稍稍施展一下说书的本领,就立即博得他们的热烈喝彩,并且从此缠着不放。结果一来二去,还真的从他们那里刺探到一些机密军情。其中最重要的一件,就是清朝鉴于江南的战局吃紧,已经任命多罗贝勒博洛为征南大将军,率兵南下,增援杭州,并向浙东和福建地区发动更猛烈的进攻。目前,清兵正在长江边上大事征集民船,准备供博洛到来使用。柳敬亭把这个情报告诉余、沈二人后,大家都紧张起来,觉得有必要尽快通知鲁王方面。不过,由于紫衣曾经说到,冒襄前一阵子就在海宁一带逃难,目前有可能前往宜兴去投奔陈贞慧,又使他们对老朋友的安危始终放心不下。加上余怀也很想探访阔别多时的陈贞慧,征求一下这位才略超群的兄长对时局的见解。结果三人商定:先由沈士柱和柳敬亭直接前往浙东去报信,而余怀则带着亲随阿为绕道宜兴一趟,再从那里赶到浙东去会合。

现在,余怀主仆已经按照计划,在常州登了岸,改乘一只小船,向宜兴进发。从丹阳往南的广大地区,历来都是水网交织、物产丰饶的鱼米之乡。而位于太湖和滆湖之间的宜兴县,也同样以盛产稻米、小麦、蚕桑和各种鱼虾蟹鳖著名。要在以往,到了这种开耕的季节,河汊上必定早已秧船来往,渔歌互答;两边的岸上,也必定是牛鸣人叫,忙碌着无数农夫的身影。可是,自从去年七月,明朝前职方主事吴日生在吴江起义,进占太湖之后,这一带便成了义兵和清军反复争夺的地盘。接连不断的残酷拼杀,弄得老百姓仓皇奔避,再也无法安居,或者身不由己地卷入战事,或者纷纷四散逃亡;本来是宁静平和的村庄,也因为一再遭到烧杀和劫掠,不少都成了废墟。以致到如今,当余怀主仆沿着滆湖边上一路南来,映入眼中的,只有一望无际的黄芦和苦竹,映带着成片成片被抛荒的田野。有时小船行上十里八里,也看不见一点人烟,只有乌黑耸立的断壁颓垣、倒塌的桥梁,以及不时贴着船舷流过的、泡得肿胀的可怕浮尸。其中有些尸首因为被砍去了脑袋,水从腔子里灌进去之后,就变得直立起来,于是那半截的无头身子就露在水面上,冉冉地漂浮过来,骤然一见,简直能把人当场吓昏。倒是那些野鸭、白鹭一类的水鸟,浑不晓得人世的苦难与凶险,依旧呱呱地叫着,成群结队地飞来飞去,好歹使这劫后的水乡,增添了几许令人心头发憷的生趣……

由于一直生活在南京,在此之前,余怀对于战乱的残酷和可怕,还没有太多深切的感受。也就是到了这时候,他才多少有点后悔这次本非绝对必要的旅行。但已经走到半途上,退回去又不甘心,只好硬着头皮往前闯。结果,经过了两天一夜惊魂不定的航行,主仆二人才总算在太阳落山的时分,抵达陈贞慧的家乡——亳村。

这是远离宜兴县城的一个小村,紧挨在相邻的溧阳县边沿。一路上,由于满眼所见的尽是战乱死亡的残破的景象,余怀一直暗暗担心着:要是陈贞慧也逃亡他乡的话,那么很可能就会白来一趟了。不过,进入县城以西之后,却发现情形渐渐有些改观。特别是亳村一带,凭着位置偏僻,看来反而得以躲开祸劫。虽说眼下离天黑还有好一阵子,田野上已经停止了劳作,看不见一个农夫,但土地已经犁开,秧田也一片嫩绿——开耕的景象仍旧随处可见。而在隐现于绿树丛中的一带草屋和瓦房的顶上,也照样升起了缕缕炊烟……这种情形,使余怀多少心定了一点。因此等乌篷船在村头靠岸时,他就迫不及待地站起来。

陈贞慧是个大名鼎鼎的人物,亳村中自然无人不晓。没有费什么劲,主仆二人就被热心的村民带领着,来到老朋友的家门前。

“嗯,自从去年四月在留都,他被马、阮二贼陷害,关进大牢里,我就见不到他了。后来只听说他同黄太冲、顾子方一道逃了出来,但也没能见着。那么经历了这大半年的奇祸巨变,他如今会是什么样子呢?从刚才那些村民的模样看来,这一带也没能躲过剃发之辱,那么他到底有什么打算?还有,辟疆一家是否当真投奔到了这里?”在那个热心的村民替他们入内通报时,余怀一边打量着眼前建筑得颇为考究的门楼,一边多少有点不安地想。不过,他很快就停止了思索,因为门内已经传出了急促的脚步声。于是,他迅速转过脸去,同时脑子里浮现出老朋友那高大的身躯和熟悉的圆盘脸,一颗心也因为激动而急跳起来。

然而,出来迎接他的却不是陈贞慧,而是一个身材瘦削的中年人。那人有着一个骨棱棱的鼻子和一双细长眼睛。他把余怀主仆打量了一下,行着礼说:“先生远来劳苦!有失迎迓,还望见恕——不敢请教先生高姓大名,有何贵干?”

“哦,学生姓余,名怀,是你家主人的朋友,今日特地从留都来访他,相烦通报一声。”余怀说着,把拜帖递了过去。

“原来是余先生,失瞻了!”那人看了看拜帖,随即沉吟地说,“只是我家四爷不在家中……”

余怀不由得一怔:“怎么?定生兄不在?那、那他到哪里去了?”

“哦,先生莫急。先生远来一趟不易,且请入内歇息、奉茶,如何?”

“可是——”

“请先生入内说话。”那人做出相让的手势。

余怀眨眨眼睛,只好停止追问,满腹狐疑地向屋里走去。

陈贞慧这个家,以往余怀还没有来过,只知道老朋友的已故父亲陈于庭,曾经做过明朝的都察院左都御史,是一位二品大员。因此他设想陈家也应该是高堂华屋,颇有气派。不过此刻,余怀却一点打量的心思都没有,因为他这一次冒着路途上的种种危险,老远地找到亳村来,唯一的目的就是为着同陈贞慧见上一面。不料陈贞慧却不在家!那么他去了哪里呢?如果竟然见不着,岂不是白白地辛苦奔波一趟!正是这种惊疑不定,弄得他心中七上八下,以至从穿过门厅、天井,直到踏入堂屋,他都没有什么感觉,直到听见身后发出呼唤,他才蓦地停下来。

那人先请余怀坐下用茶,又自我介绍说,他名叫陈之才,是府里的管家,有事尽管吩咐。然后就请余怀稍等,他自己拿着拜帖,匆匆走进屏风后面。约摸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只见他重新走出来,行着礼说:

“适才,在下已经将先生到访之事禀告我家老夫人。老夫人说:只因我家四爷不在,无法接待先生。万分抱歉。老夫人说:余先生远来不易,就请在寒舍盘桓几日,歇好了脚再去。”

在望眼欲穿地等待陈之才出来的小半天里,余怀已经好几次站起来,又坐下去,根本静不下心来品茶。直到屏风后面再度传出脚步声,他才重新燃起一线希望。忽然听对方这么一说,他顿时像被扼住了咽喉似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半晌,只好有气无力地点点头,跌坐在椅子上。

“那么……”陈之才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不,”余怀一耸身又站起来,不甘心地说,“你告诉我,定生兄如今在哪里,我要寻他去!”

“这……”

“你说,在哪里?定生兄到底在哪里?”

“先生还是请先在寒舍住下,洗脸、用膳,再从长计议……”

“不,余某此次来,就是为的与定生兄一晤。你不告诉我他现在何处,我主仆二人今日就守在这里,直到得知他的行踪为止!”

这么断然表示了之后,余怀就当真回到椅子上一坐,摆出一副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神气。

看见他竟使起蛮来,陈之才显然有点不知所措。半晌,只见他摇摇头,转身走了出去。

“哎,大爷,我们这样子,成么?”等陈之才的脚步消失之后,阿为凑近来,有点担心地悄声问。

余怀皱起眉头:“嗯,等着吧。不过,我刚才瞧出来了——既然陈定生不在,就该把行踪告诉我,可他却支支吾吾。这里头只怕另有文章!他这不是又出去了么?必定是去报告主人了,且看他回来怎么说!”

既然主人的主意是如此,阿为也就不再多嘴,依旧回到行李旁边守着。这么过了一会,只见陈之才再度出现了。不过这一次,他的身后还跟着两个仆人,分别端着托盘,盘里盛着饭和菜,还有一壶酒。走进大堂之后,陈之才就指挥仆人把饭菜摆到八仙桌上,并且把灯点上,然后转身赔笑说:

“先生赶了一天的路,到这会儿,就算不乏,也必定已经饿了。就请用膳,如何?”

余怀面无表情地摇摇头。

“那么这位阿哥……”陈之才转向阿为。

阿为同样不吭声。

陈之才看看他,又看看余怀,脸色突然变了。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终于一甩袖子,回身往外就走。那两个仆人虽然莫名其妙,不过看见头儿走了,也疑疑惑惑地跟了出去。

大堂里又重新只剩下主仆俩。外面的庭院上方,天空已经全部黑下来,八仙桌上的酒饭却不断地散发出诱人的香味。到了这种当口,主仆俩说肚子不饿是假的。不过,当想到饱受惊恐,辛辛苦苦地赶到这里来,如果竟落得个连陈贞慧的行踪都得不到,实在未免太倒霉,也太亏本,余怀就仍旧强忍着饥饿,坚持不去碰那些酒饭。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随着饭菜凉下来,那香味也变得不似先前的强烈和诱人。在这当间,余怀主仆隐约觉察到,有人不止一次地走近窗棂来窥看堂里的动静,于是他们愈加横下一条心,咬牙闭目,不动,也不说话……

终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屋外的过道响起。接着,陈之才一步跨了进来。他对于刚才客人在屋子里的情形似乎了如指掌,因此根本不去审视桌上的饭菜,而是一直走到余怀跟前,拱着手说:“余先生,非是在下有意刁难。皆因我家四爷确实不在家里。不过刚才经在下向我家主人反复禀告,已有转圜之机。请先生即速用膳,然后随在下出门。”

余怀起先听说事情有转圜之机,心中顿时为之一喜;接下来却听说还要出门,又颇为纳闷。不过,他知道对方这么安排,自有缘故,便不再追问,连忙道过谢,招呼阿为过来侍候,匆匆扒了两碗饭,连酒也没喝,便丢下筷子。又按照陈之才的意思,让亲随留下,自己单独跟着管家,离开堂屋,向大门走去。

陈府的两名仆人已经提着灯笼,在码头上守候着了。等余、陈二人上了小船,他们便拔起竹篙,沿着曲折的河道,一下又一下地,撑向着夜色迷茫的深处。

“哦,如皋的冒辟疆先生——也是定生兄的朋友,不知可也到了府上?”当小船行出一阵子之后,余怀忽然想起此行还有一个目的,于是连忙向陈之才打听。

“冒辟疆先生?”陈之才摇摇头,“不曾来过呀!莫非他也要来不成?”

“哦,不。”余怀说,稍微感到有点失望,不过随即暗想:“这么说来,辟疆也许还在海宁?”于是把这事放到一边。转口又问:“那么侯朝宗先生呢?闻得他与你家四爷是儿女亲家,嗯,他可来过?”

“侯姻三爷么,他却是来过的。记得去年六月,我家四爷刚从留都回来未久,他就来了。但那时到处传说大兵南下,人心乱得很,因此他住了几日,就急着回商丘去了。”

听说侯方域来过,余怀好歹放下了一桩心事:“这么说,原来扬州城破时他没有遇难,居然活着逃了出来,总算不幸中之万幸!”

心中这么想着,耳畔却听见陈之才解释似的说:“好教先生得知,不是我家四爷拿架子,推托先生。今日这事其实也是迫不得已——皆因我家四爷的名头太大,一天到晚都被人盯着。记得去年六月初,侯姻三爷还在的那阵子,杨龙友在姑苏杀官起事……”

“你说什么?”余怀心中一动,连忙回过头去,“哪个杨龙友?难道是杨文骢——杨龙友?”看见对方肯定地点点头,他就惊讶地追问:“杀官起事?杨龙友他杀官起事了?”

“嗯,闻得当时大清朝已委鸿胪寺卿黄家鼐、通判周荃和一姓吴的参将,来安抚姑苏,苏府陈太尊、长洲李县尊俱乘夜弃官遁去。众人以为大事已定。谁知自镇江逃来的杨龙友,串同都司朱国臣假称谢赏,率营兵到兵府道中,出其不意,拿下黄家鼐三个,还有随从二十余人,俱绑出葑门外,即时斩首,并重新树出大明旗号。闻得士民响应者很是不少。当时方密之老爷的妹夫孙克咸相公也在其中。杨龙友便派孙相公来亳村,邀我家四爷出山,说是共谋大事。因我家四爷坚不应承,他才无奈去了。也幸亏我家四爷有见识,若不然,必定被他连累完了呢!”

“噢,后来呢——这杨龙友?”

“后来么,过不了几日,就听说留都派来了大兵,他料知抵敌不住,便带兵逃往福建了!”

杨文骢,既是马士英的妹夫,但又同东林、复社方面有来往的这位好好先生,以往余怀和他的朋友们一向把他看成是个两头卖乖的滑头家伙,心中对他颇瞧不起,然而到头来,他竟然做出如此果敢的举动。这确实大出余怀的意外……

“哎,这只是一遭,”大约看见余怀不作声,陈之才接着又说,“后来大清朝的新抚院士公到任,也要征召我家四爷出去做事;接着太湖吴日生又派人上门请他加入义军,还说要向浙东的鲁监国保举他。弄得我家四爷左右为难,因此干脆躲起来,任他什么人来,都只推不在。适才我见先生是他的旧友,远来难得,特地着人拿了先生的帖子去告知,得他应允,才敢来与先生说。怠慢之罪,还望先生见恕才好!”

余怀“哦”了一声,也就直到这时,心中的疑团才算解开了,暗想:“原来如此!这么说,定生是决意置身事外,袖手旁观了。不过,以他平日的为人,却似不该如此。嗯,此中必定另有隐情,待见了面时,我要问他一问!”这么打定主意,他就不再向陈之才打听,只默默地浏览着远近纯净如画的夜色,倾听着两岸不时传来的夜鸟格磔的啼鸣。直到撑船的仆人说了一声“这便是了!”,他才转过头来。

不过,其实还没到达目的地,只是水路走完而已。一行人在一处低洼的地方登了岸,便由一名仆人提着灯笼在前头引路,沿着崎岖的山径继续往前走。直到进入了一个小树林,才发现黑暗中隐约有一点黄色的亮光。领路的仆人加快了脚步。大家又曲曲折折走了一阵,那亮光渐渐大起来,清晰起来了。终于可以辨认出,原来那是灯光,正从一间小土房子的窗户里透出来。

“啊,我马上就要同定生相见了!马上就要见着他了!”余怀想,心再一次急跳起来。同时,听见陈之才已经上前敲门。

陈之才敲了两下,门内却没有答应。他回头望了望余怀,又接着再敲。谁知仍旧没有应声。他疑惑起来,用手推了推,发现门是虚掩着的,竟应手而开。于是他便一步跨了进去,同时叫唤着:“四爷,四爷!”不过,几乎是马上,他就转身探出头来,有点紧张地说:“咦,里面没有人,四爷不在!”

“你说什么?”余怀吃了一惊,连忙紧迈两步,跟进屋子里。

这是一间很小的土房子。进门的一间,刚刚放得下一桌一椅,而右侧的一间摆下一张床之后,也几乎连转身的地方也没有。可是,不管是外间还是里间,确实都没有陈贞慧,只有桌上的油灯,依稀照亮着四面粗糙的墙壁,也照亮着桌上散放的文房四宝。

“咦,这是什么?”陈之才忽然伸出手去,把一样东西从桌上拿了起来。

“余淡……”他出声地念道,随即“哦”了一声:“是信!是给余先生的信!”

“什么?给我的信?”余怀更加意外,连忙接过一看,果然,信封上写着“余淡心社兄亲启”,正是他所熟悉的陈贞慧字体。那淋漓的墨迹还未曾干透,看来是才写下不久的。

“嗯,定生为何要给我留下信?他又到哪里去了呢?”这么疑疑惑惑地想着,余怀就不由自主地把信拆开,就着灯光看起来。信并不太长,但措辞却十分明确。大意是说:得知老朋友来访,感到十分高兴,本打算立即赶回村里相见。但后来想到目前的处境,又踌躇起来。因为经历了这场兴亡巨变,他已经看透人间的污秽浊乱,决心从此归隐田园,奉亲课子,再也不参与任何世事。但是却偏偏被名声牵累,仍旧不断有人找上门来,包括一些老朋友,或邀他从军,或劝他出仕,使他穷于应付,不胜其烦。现在余怀找来了,目的是什么呢?他估计也无非是上述两种。但无论是哪一种,都是他所不能答应的。那么与其空费唇舌,最后弄得不欢而散,倒不如暂退一步,为日后留下再聚的余地。因此考虑再三,还是决定临时走避,以不见面为好。也知道这样做很不礼貌,会令余怀十分失望,甚至大为生气。但希望老朋友能体察他的苦心,给予原谅。在信的最后,陈贞慧是这样写的——


贞慧不才,亦深知大义所在。虽力不能挥鲁戈以返日,惟夷齐首阳之章,靖节东篱之志,未敢或忘。风雨如斯,大难未已,他日执手,恐未可期。若天怜幽草,微命得全,则十年之后,如能待我于秦淮水阁,当有别一番感慨也!只此定约,兄无笑弟太痴耶?


余怀看着看着,一颗心不由得紧缩起来。还在前来的船上,他就已经从陈之才口中得知陈贞慧离家避客的原因,并对老朋友的冷漠和消极颇不以为然,还打算见面之后,好好劝他一劝。没想到,甚至在他来到门口之前的一刻,陈贞慧却临时决定干脆照面都不打,使他连说话的机会也没有!那么对方对时局估计的悲观,情怀的阴冷,态度的决绝,都显然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但是,以陈贞慧的过人才智,高远见识,为什么竟然会这样呢?莫非他认定,目前正在江南乃至全国各地如火如荼地推进着的抗清复明大业,都是没有用处,不可能成功的么?正是这种揣测,有片刻工夫,使余怀的情绪受到猛烈冲击,以至于目瞪口呆,那拿着信的双手,却止不住簌簌发起抖来。

然而,他这么一抖动,出乎意外地,从信封里又抖出来一张纸条。陈之才眼明手快,马上从地上拾起来又交给他。余怀机械地接过,举到眼前,只见上面只写着两行字:


明室可仗者民心,而痼疾在穴斗;清国可恃者武功,而所难在文治。欲知天下大势,成败兴衰,当各视其兴利除病之效为如何耳!


余怀的心抖动了一下,隐约觉得陈贞慧的这句谶语似的话里,包含着某种复杂而又极重要的东西。但急切之间,却又琢磨不清。他迟疑了一下,慢慢把信折好,放入怀中。但是毕竟心有未甘,于是转过身,走出门外,用双手笼着嘴巴,向着浓黑如墨的暗夜,张开喉咙叫唤:

“定生兄——定生兄——定生兄——”

可是一连喊了七八声,陈贞慧始终既没有出现,也没有回应——看来真的已经断然离去了。当那声声呼唤没入丛林深处之后,传回耳中的,只有风吹草响,以及四下里响个不休的“咣咕咣咕”的蛙鸣……

终于,余怀失望地回过头,看看跟出来的陈之才,无可奈何地说:“既然如此,那么,我们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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