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鲁监国挥师西进,钱谦益失意南归

白门柳  作者:刘斯奋

穴斗之忧

正当余怀等人间关南下的途中,浙东地区的战局也呈现出越演越烈的势头。

事情要追溯到去年十一月,自从鲁王在萧山县的官山脚下筑坛拜将,晋封镇东侯方国安为荆国公,并授予节制各营兵马的全权之后,一时士气大振,朝野上下纷纷摩拳擦掌,建议乘势挥兵渡江,一举攻下杭州。方国安本人更是跃跃欲试,打算有一番作为。因此到了十二月,当营中来了四个投诚的儒生,表示愿意给他们带路,从杭州城后西湖山中的小路实施偷袭时,方国安就大为高兴,深信不疑,立即率领主力精兵出发。谁知,在五云山的白塔岭下中了清军的埋伏,被一举歼灭了三千余人,还有五百多名将士成了俘虏,可谓损失惨重。接着,清朝的浙江总督张存仁抓住战机,乘胜出击,又一举攻下了于潜和昌化二城,杀死了方国安的侄儿、副总兵官方元章和都督张起芬,使鲁王政权再也无法从西侧对杭州构成威胁。经此一战,方国安元气大伤,只得踞守位于钱塘江心的七条沙一线,不敢再采取大的行动。

南线的战事陷于僵持状态,北东两线却又燃起了战火。首先是春节过后,一度溃不成军的长兴伯吴日生与总兵官周瑞又在太湖重整旗鼓。接着另一位总兵官茹文略也转战麻湖,最后由于援兵不继,才力尽身死。到了二月中,又有锦衣卫指挥使徐启睿率师渡江,与清兵展开激战,在重创敌人后失手被擒,壮烈捐躯。当然,这些战斗的规模都不大,原因是方国安在南线惨败的消息传开后,不少明军将领慑于清兵的狡悍善战,一下子又变得畏葸胆怯起来,不敢再轻易出动。张存仁发现了这种情形,干脆不等博洛的援军抵达,便在西岸大事打造战船,操练水军,摆出一副反守为攻、随时都会挥师渡江的架势。于是惶恐不安的空气,便日甚一日地在明军的营地中弥漫开来……

面对这种颓势,为了重振士气,督师张国维征得鲁监国的同意,召集已经晋封为兴国公的王之仁,还有驻守小尾的义兴伯郑遵谦紧急商议,决定出动主力水师大举攻击,务求重创敌军,狠狠地打击一下张存仁的嚣张气焰。为了使将士们明白敌人其实并不可怕,张国维还一面严饬各路兵马坚守阵地,防备敌人突袭;一面则让他们派出代表,齐集西兴渡口观战,亲眼看一看王、郑二人怎样联手破敌。

现在,来自各路兵马的代表按照总督行辕的秘密知会,已经先后抵达西兴渡口。而鲁王也派出职方主事张岱作为朝廷的代表,前来观战。说起张岱,自从崇祯十五年秋天,因参加乡试前往南京,与复社社友们有过一段颇为快活的交往,还替他们出面,向阮大铖借演新剧《燕子笺》之后,就回到绍兴家中,没再出门。不过,眼下他却成了深受鲁监国信赖的一位红人。这不仅由于他家是绍兴城的高门望族,更因为他的已故父亲张汝霖曾在山东担任鲁王府的长史,双方交谊深密,所以这一次鲁王在绍兴监国,对他们家就特别垂注和优礼,不惜降贵纡尊,亲临张府饮宴叙旧,还给尚未有功名的张岱封了个正六品官,可谓恩遇隆渥。不过,倒是张岱本人对此并不怎么看重,更没有得意之色,待人接物,依旧是那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派头。去年九月,他甚至一度辞去官职,到剡溪山中去隐居。直到不久前,鲁王委托方国安一再去信敦促,他不得已才又重新回到朝中任职。这一次,因为鲁王也很想了解前线的真实战况和结果,觉得张岱最为忠实可靠,所以便特地派他前来。

鉴于眼前这一仗事关重大,张国维早在前一天,就把总督行辕临时搬到了钱塘江边的木城中,以便就近指挥。因此各方的代表也被安排在那里一道观战。所谓木城,其实是用木桩、竹子和板块搭成的一座临时军营。不过它比一般军营要讲究和坚牢。临江的一面,矗立着一道用成排的巨型木桩筑成的高墙,顶部也像普通城墙一样,有女墙和走道,可以架设大炮,也可以登高观察敌情。眼下,战斗尚未打响,因此无论是张国维和他的僚属们,还是各方的观战代表,都还没有登上墙头,而是聚集在木城内等候。这种当口,可就使生性好动的张岱感到颇为气闷。他眼见中军大帐中,张国维还在一边听取有关敌情的各种报告,一边作最后的布置,忙碌得很,就悄悄地退了出来,在木城里东张西望地随意闲走。不过,木城里来往奔忙的人尽管很多,却没有一张脸孔是张岱熟悉的。结果,无聊地兜了一圈之后,他就干脆溜出城外,信步向江边走去。

还在进入木城之前,张岱就发现,西兴渡口一带作为王之仁水师的大本营,那规模和气象确实不比寻常。一眼望去,高耸的桅樯,招展的旗帜,交织的缆绳,在初升的太阳下,有如展开了一片茂密的、色彩缤纷的森林。而在“森林”之下,则是猛兽似的昂然排列着的无数战船,其中有九丈多长、一丈多宽的四百料巨型战座船和巡座船,也有体型稍小的各种型号的战船。此外,还有供不同需要使用的船只,像巡沙船、哨船、浮桥船和别的一些叫不出名字的船。它们都按大船居外、小船居内的方式,在江边连接成一个接一个的阵容严整的水寨。再加上无数爪牙似的森然罗列的镰钩、撩钩和刀枪戈矛,那架设在船头的一尊尊铁炮,以及船上忙碌备战的将士,在蜿蜒一二十里的江边上,构成了一道威严肃杀而又生气勃勃的风景,显得那样威武,那样雄强,那样神秘!即便是此刻,当张岱再一次走向它时,仍不由自主地被眼前的非凡气势所吸引,以至久久地打量着,从心底里激荡起一股豪迈的、紧张的、悲怆的诗情。“哦,多么好!多么难得!多么与众不同!”他摇着头,心头发软地惊叹说。

然而不久,他就把目光收回来,并且转过头去。因为他听见,从左边的远处,传来了一阵迅疾的马蹄声——那是两乘人马,正沿着江滩并辔而来。起初,由于距离得远,张岱只从一起一伏的乌纱帽和圆领袍,判断出其中一人是个官员。片刻之后,那两乘人马来得近了,于是他又依稀觉得,那官员看上去有点眼熟。“嗯,那是谁呢?”他疑惑地想,紧盯着愈来愈近的人马,末了,心中蓦然一动,脱口大叫起来:

“哎,太冲!”

来人果然就是黄宗羲。不过,大约他一心只顾着赶路,并没有听见。直到张岱连叫了两声,他才疑惑地朝这边打量一下,随即用了一个匆忙的动作,使劲把马勒停下来。

“宗子兄,你怎么在这里?”他一边驾驭着还在打转的马,一边睁大眼睛,惊讶地问。

“怎么在这里?那么兄又怎么在这里?”张岱笑着大声反问。由于意外地遇到了熟人,而且还是气味相同的朋友,他不禁大为高兴。

“弟是奉命前来观战……”

“那么,难道只许兄奉命前来观战,就不许弟也奉命来观战么?”

“啊,原来兄也是……”黄宗羲一边说,一边跳下马来,“可是,不是说在木城里观战么?怎么兄……”

张岱挥一挥手:“早着哩!还不定何时才开仗。故此弟便出来走走。”

“那么兄已报过名了?”

“报过了。还见了张阁老。不过他们眼下忙得很!”

“可弟还不曾报到呢!”黄宗羲说着,就想转身上马。

张岱却拦住他:“急什么!还有好些人没到呢!况且里面乱得很,进去也没人管你。还不如在这儿先歇口气,看看风景——你瞧,王之仁手下的这些战船,这些水寨,确实是强兵劲卒,非寻常可比!”

黄宗羲瞧了水寨一眼,“不成,弟还是先去报到!”说着,转过身去。

张岱眨眨眼睛,感到有点惋惜。忽然,他心念一转,连忙又说:“可是,方密之近日有信来,莫非兄也不想知道么?”

这一问果然奏效。黄宗羲怔了一下,把已经踩上马蹬的脚又放下来,疑惑地问:“兄说什么?方密之有信来?”

张岱点点头:“这信已来了好些天,其中,还问到兄……”

“啊,那么信呢?”

“弟不知道兄也要来,故此不曾带在身上。”

“那——密之如今怎样了?他在信中怎么说?”这么追问了之后,看见张岱挨延着,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黄宗羲就把缰绳往马背上一抛,回头叫:“黄安,看着马!”然后跟着张岱,一边向前走,一边问:“嗯,密之到底怎么说?”

他们的共同朋友方以智,是前年八月,因为弘光朝廷要追究他在农民军攻陷北京时的所谓失节行为,而仓皇出逃的。从那以后,他就同朋友们失去联络,变得音讯全无。虽然大家十分挂念他,却苦于不知道他的行踪,连打听的办法也没有。因此,现在忽然听说他有信寄给张岱,黄宗羲自然大感关切,以至连上木城去投名报到也暂时顾不上了。张岱自然很知道这一点,因此,为着让对方多陪自己一会儿,他就故意向堤内走去,直到快要走到斜坡的底下,他才站住脚,神秘地说:

“嗯,兄知道么?方密之眼下已经到了粤东,正在南海县衙中依人为活呢!”

黄宗羲错愕了一下:“什么?密之到了粤东?”

“哎,兄听我说啊!”张岱做了个安抚的手势,“密之在信中说,他自前年逃出留都后,先是来到浙南,在天台、雁荡山中住了一阵,随后转入福建,在太姥山下还遇到了同是避祸逃亡的陈百史,盘桓数日,又独自从福宁南下,冬天抵达广州。本想从此隐姓埋名,不料一日,在书肆中被一位姓姚的年友撞见认出。那年友正做着南海县令,便把密之接回衙中居住,待他甚是优礼。如今密之算是在那里安顿下来了!”

停了停,看见黄宗羲睁大眼睛,张着嘴巴,听得发呆,张岱又微微一笑,补充说:“密之在信中还说,他的案子已得唐王颁旨昭雪,并且官复原职了哩!”

“啊,”黄宗羲这才一下子回过神来,忙问,“那么,密之可是打算赴任?”

张岱摇摇头:“许多人都这等劝他,唯是方密之说,他全无此想——哎,也多亏他不去。要不,如今福建与我们浙东闹成这个样子,将来各为其主,彼此还不知怎样相见呢!”

他这样说,是因为去年十月,福建唐王的隆武政权派兵科给事中刘中藻携带诏书来到浙东,要求鲁王政权归入他们的统辖之下,结果遭到冷淡的接待,最后更被断然拒绝,致使双方的关系更加恶化。虽然在张国维等大臣的再三劝说下,鲁王于去年十二月勉强派都察院佥都御史柯夏卿、御史曹惟才为使节,带着书信到福建去谈判,得到隆武帝允许浙东保持现有政体不变,以及将来传位给鲁王的许诺,敌对情绪算是有所化解。但是在浙东政权内部,意见分歧仍旧很大。浙、闽双方的关系也仍旧十分冷淡,始终存在着重新恶化的危机。如果方以智当真投奔福建,去为隆武政权效力,说不定真有可能同浙东这边的朋友们反目成仇。

不过,黄宗羲眼下却显然没有心思探讨这个问题,“那么,还有吗?”他问,并且做出转身要走的样子。

“哦,自然还有!”张岱赶紧说。由于没想到拿出方以智这样的宝贝,也仍旧留不住对方,他不禁有点着忙,于是随口又说:“嗯,兄以为、兄以为我们同福建闹成这个样子,是应该呢,还是不该?”

这一问,在张岱而言,无非是胡乱找个话题把对方绊住。但是,黄宗羲的神情却一下子变了,脚步也停了下来。不过,他也没有立即说话,沉思了片刻之后,才抬起头来,紧盯着张岱,反问:“那么,兄以为是应该还是不该?”

“这个……这个……”由于没有准备,张岱变得支吾起来。

黄宗羲哼了一声,冷冷地说:“大敌当前,合则两利,分则两伤。此中道理,虽愚者亦能省知。何况国事败坏到这种地步,浙、闽两地仍旧不思联手对敌,却为名分争斗不休,弄到势成水火,彼此像防贼似的防着,你说说看,这到底算什么?”

“那么……”

“哎,且听弟说!”黄宗羲急切地挥了一下手,与此同时,他的目光变得更加明亮,口气也更加坚定,“当此神州陆沉,社稷丘墟之时,天下万民所瞩望于我浙、闽者,是联袂同仇,尽速把鞑子打回关外去,拯天下于亡丧,解百姓于倒悬。此外万事,俱属其次!如若不然,那么试问,莫非一人之名分,较之天下之兴亡,万民之死活,还更要紧么?啊?还有——我朝三百年基业,之所以败亡至于如此,实在于君权太重,臣责不明;专任武将,轻弃文臣;科举取士,堵塞贤路;立法为一姓,而不为天下;以学校为养士之所,而不以之为育才之所。此数大端者,俱为取祸之根源,亡国之渊薮,而亟须改弦易辙,弃旧图新者。唯是我浙东立朝至于今,不唯不以崇祯、弘光为鉴,反而盲人瞎马,一仍旧例,不作一丝一毫之改革。试问这中兴之业,尚有何望?退一万步而言,纵使侥幸得成,也不过是苟延残喘,百姓又有何安乐可享?我辈又有何盛世可期?”

这么咬牙切齿地说出心中的积愤之后,黄宗羲就双手叉着腰,气哼哼地在江堤下走来走去。他没有看张岱,但是也没有离开的意思,看来当真把上木城去报到的事忘记了。

张岱却听得目瞪口呆。说实在话,直到刚才为止,他支支吾吾地同黄宗羲敷衍,目的也还只是逗对方说下去,以消磨时光,却没想到,竟然引出对方这么激烈的一番议论。他目不转睛地瞅着大放厥词的朋友,渐渐地也被激发起心中的思虑。等黄宗羲的话音一落,他就把手中握着的折扇一挥,大声响应说:

“说得痛切!故此弟观完此战,回去复命之后,就决意再度散发入山,从此撒手不管了!”

“啊?”

“老实告知兄吧!”张岱左右望了一下,发现江堤下空荡荡的,只有满坡的青草被阳光照得闪闪发亮,却没有一个人影,他就凑到黄宗羲跟前,压低声音说:“弟此次被方国安催得急了,不得已出山。记得是正月十一日,行到唐园岭下的韩水店,背疽发了,只得住下将息。谁知刚一合眼,就进来一个人。你道是谁?原来是祁世培!其实他已经死了,是去年六月鞑子召他去杭州投谒时,在绍兴投水死的。这我当时也知道——他一坐下,就问我为何出山。我说欲辅助鲁监国。他却摇摇头,说:‘天下至此,已不可为矣!’说着就拉弟离座,说是让弟看天象。到了阶下,果然看见西南方向大星小星,坠落如雨,而且崩裂有声。祁世培又说:‘天数如此,奈何奈何!’又劝我即速还山,如若不然,哪怕再有本事,最后也只有走他那条路!说完,就飘然而去。我听见街上的狗叫得很凶,猛然惊醒,才知道是做了一个梦!唯是那街上的狗吠依旧响个不停——嗯,兄说,怪也不怪?”

张岱绘声绘色地说着。黄宗羲却显然没有料到对方竟然还有这么一个不祥的怪梦,而且结论比自己更加悲观和消极,一时间反倒眨巴着眼睛,不知如何回答才是。

“哎,还有呢!”张岱做了个手势,正要继续说下去,忽然,江堤上传来了黄安焦急地呼喊:

“大爷,不好了!要开仗了!要开仗了!”

两个朋友不由得一怔,果然听见,江堤那一边已经响起了“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的战鼓声。黄宗羲说声“不好!”,首先猛地跳起来,向堤上奔去。张岱起初还在发呆,但随即也回过神来,连忙用双手提起官袍的下摆,慌里慌张地跟在后面。


水战破敌

到了江堤上,果然发现情势大变。刚才还井然有序地连结在江边的一个个水寨,有一部分已经分拆成一组一组的战船群。正由那些四百料、二百五十料和一百料的大中型主战船率领着,扯起风帆,陆续驶离江岸。而在更远的地方,那烟波浩渺的江面上,正卷起阵阵浓烟,传来了轰隆轰隆的爆炸声和隐约可闻的喊杀声。黄宗羲刚才本来已经来到木城门口,却被张岱拦了下来,以致一直未曾正式报到,因此眼下不免心忙意乱。他顾不上再看,甚至也顾不上黄安正牵着马,在旁边守候着,管自三步并作两步,迅速向木城的门口奔去。

木城的周围照例架设着成排的鹿角,只留着一条狭窄的通道。当黄宗羲气喘吁吁地奔近由木栅搭成的辕门时,发现那里站着一群顶盔贯甲、手执刀枪的士兵。看见有人到来,那些士兵就现出警觉的神情,并且举起刀枪横着一拦,把他拦住了。

“什么人?要干什么?”一个小校模样的发出询问,怀疑地打量着眼前的不速之客。

“本官是、是余姚军的,奉、奉命前来观战。有文、文书在此!”黄宗羲上气不接下气地回答,从怀里掏出文书,递了过去。

谁知,那个小校连接也不接,只摇摇头,说:“上头有令,开战之后,若无许可,便不得再放人出入!”

黄宗羲一听,不由得急了,大声说:“不是让我来观战么?怎么不许进去?不进去怎么观战?”

那小校面无表情地:“大老爷要来观战,就该早来才是。到这会儿才来,上头有令,可怪不得小军。”

这话自然在理。加上黄宗羲本来就自知有错,因此一时间倒被弄得哑口无言。这当儿,只听江面上的战鼓声和喊杀声越发高昂起来。那怒涛似的声响显示着战斗已经进入了紧张激烈的当口。这使黄宗羲愈加心急火燎,不由得暗暗埋怨张岱,不该把自己平白耽误了许久。因此,虽然凭着急促的脚步声,知道张岱也来到了身后,但是他却赌气地不回过头去。

“既是如此,”停了停,黄宗羲只好又要求说,“那么可否派人禀报上头,就说下官因他事所阻,来迟了,请他放我进去?”

那小校摇摇头:“他们都到木城上去了,眼下找不到。”

看对方毫无通融的余地,黄宗羲不由得泄了气。他正想转过身去,就听见蓦地响起一声怒叫:“胡说!什么找不到?”接着,张岱一下子挤到前面来。只见一向快活随和的这位公子哥儿倒竖起疏朗的眉毛,圆瞪着的眼睛闪射出骇人的光芒,一张小脸憋成深紫,嘴唇上的两撇小胡子也翘了起来。

“什么找不到?”他又大叫一声,“告诉你们这些狗才!本老爷可是监国爷派来观战的!监国爷,知道么?便是张阁老见了我也要优礼三分!你们敢不让我进去?不让我进去就砍了你们的狗头!”

说完,他就回头向黄宗羲说声:“我们走!”然后就噔噔噔地朝着那些明晃晃的刀枪直走过去。

那几个兵没料到这个官儿发起脾气来会如此厉害,加上又听说是监国爷派来的钦差,一时间倒被吓住了,看见张岱的身体已经直挨过来,只好连忙收回刀枪,乖乖地让开一条路,放他们进入木城。

黄宗羲这才松了一口气。急切间,他也来不及再对张岱说什么,只慌忙地沿着木梯,向墙头上赶去。

木城的墙头上,已经密密麻麻地站满了人。其中有张国维和他的幕僚们,也有各路义军的观战代表。他们全都把脸朝着喊杀连天的江面,在凝神观战。张岱刚才虽然在把门的士兵面前大耍威风,但对于迟到的过失想必也是有点心虚胆怯。黄宗羲就更是如此。因此两人不敢再声张,赶快在女墙边上找了个空当,安顿下来。

也就是到了这时,黄宗羲才完全看清楚江面上的战斗情景。

原来,这场水战的规模果然不小,极目望去,只见从南到北的一二十里江面上,东一堆西一群的散落着各种大小战船。骤眼一瞧,它们像是莫名其妙地挤聚在一起,但是仔细辨认,就可以发现其实正进行着激烈的搏斗。因为无数带着火头的飞箭正在船与船之间流星急雨般地穿梭着,有些船只已经在着火,滚滚黑烟正从船篷和帆樯间冒涌出来。至于另一些船则分明在互相猛力碰撞着,以致整个船身,连带船帆一道,都在剧烈地左右摇晃。而当船上的将士们发出怒雷似的呐喊,更加奋力地射出带火和不带火的利箭,更加狂乱地挥舞起手中的镰钩、撩钩和刀枪时,阳光下就不时迸射出耀眼的光芒……

由于在辕门受阻的心神还未平复,有好一阵子,黄宗羲只是茫然地眺望着,只觉得木城上的风很大,刮得近旁的旗帜呼啦啦地直响。而江面上则乱纷纷的一片,既闹不明白战斗是怎样开始的,也闹不明白如今进行到怎样的地步?眼前的战况到底是对敌人有利,还是对己方有利?甚至连哪只船是敌军,哪只船是自己人,他都有点闹不清楚。于是,他极力收敛心神,试着去辨认船上的旗帜。渐渐地,他才开始看明白:在那一个个犬牙交错般扭结在一起的战团当中,有的是自己一方的船正在围攻清军,有的则是自己一方的船在受到敌人的围攻。不过,由于双方正在相持中,而且场面相当混乱,因此一时还分不出明显的胜负。在站到女墙边上来这小半天里,黄宗羲只看见,一只清军的战船在焚烧中迅速下沉,船上的清兵停止了战斗,纷纷跳水逃命。但是没容他们游出多远,就被乘着快船赶过来的明军刀砍枪刺,尽数结果了性命……

“啊,打中了!又打中了!”一声沉闷的轰隆过后,站在女墙边上观战的人们当中,好几个兴奋的声音蓦地大叫起来。

黄宗羲连忙寻找着。果然,在正面不远的江面上,一艘插着清军旗帜的大型战船,仿佛被狠狠咬了一口似的,剧烈地颤抖着。随后,那张本来傲慢地高挂着的巨大船帆,就连同折断的桅杆一道,慢慢倒挂下来。接着整艘船也因为失去了控制,横着摆在水中,再也动弹不得。与此同时,船上的清兵变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乱作一团……

“快揍它呀!快点冲上去,狠狠地揍它娘呀!”先前那几个声音又一次响起。

“对,快冲上去!”“杀死他们!这可是机会!”“可别让他们跑了!”更多的声音哄然附和。

大江中的明军战船,自然未必能听到这种呼喊,不过,却确实立即巧妙地转动着船帆,凭借风力迅速地赶了过来。他们显然都很有经验,并不立即冲近前去,只是远远地围着,放箭的放箭,投掷火砖和烟球的投掷火砖和烟球,一时间,把清军的那艘船搅得毒烟迷漫,四面火起。结果很快地,船上那些完全丧失了抵抗能力的清兵,就落得与前面那些同伴一样的下场……

“嗯,看来王之仁的水师还真有点能耐,与去年八月由我们打头阵那一仗相比,他们可是干净利落多了!”远远看着水师的将士们像砍瓜切菜似的围歼敌人,黄宗羲感到既解恨又兴奋。说实在话,刚才他在张岱面前痛责鲁王政权的种种弊端,固然都是这些日子来,他经过反复思考所得出的痛切之论。但是其实他也知道,在大敌当前,图存成为压倒一切的目标的情势下,要把那些改革一下子全都付诸实行是不大可能的。但是起码,鲁王政权不该满足于偏安浙东一隅,更不该一味偏袒纵容方国安、王之仁这些拥兵自重、各怀私利的武人,使地方民军陷入粮尽饷绝的困境。本来,光靠区区浙东两府,无疑难以养活拥有十万之众的大军,但是只要下决心打出去,把地盘扩展到钱塘江北,乃至更广大的地区,粮饷就会容易筹措得多。然而,鲁王政权建立已经将近一年,方国安、王之仁这些平日把牛皮吹得顶响的正规军,却老是把进攻的矛头对准有重兵把守的杭州城,而全不考虑从海宁、海盐这些清军防守薄弱的地段出击,很明显是意在保存实力,根本不打算真正有所作为。在这种情况下,鲁王和张国维仍旧一门心思把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确实使黄宗羲感到死也不能理解。刚才,他心急火燎要进来观战,无非是因为使命在身;至于对这场战斗本身,可以说并无多少热情和兴趣。然而,眼前的事实却出乎他的意外,因为看起来,王之仁这支水师不仅训练有素,而且颇有战斗力。“嗯,在利之所在的事情上,王之仁不用说总是同方国安一个鼻孔出气。不过他为人心术还算端正,不像姓方的那样奸恶。所以……”他心神激荡地紧盯着向敌人作最后冲杀的明军战船,机械地、不安地想。

“啊,又来船了!又来船了!好多的船!”站在旁边的张岱忽然吃惊地叫起来。

黄宗羲错愕了一下,顺着他的指点望去,果然发现在上游的方向,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大群战船,少说也有五六十艘,正张着风帆,浩浩荡荡地向这边驶来。只是距离尚远,一时却分不出到底是敌人还是自己人。

不过,站在木城上观战的人们已经紧张地议论起来:

“从上游来的——莫非是方荆国的船?”

“我瞧不像!七条沙那一线也很吃紧,方荆国哪里分得出兵来兼顾下游!”

“弟听说,前些日子张存仁一直在杭州城郊强拆民房,收取木料,说是要打造战船。闹得鸡飞狗走,民怨沸腾。莫非就是造出了这些船?”

“不错,这事弟也听说了。若是如此,那么看来这才是鞑子的主力精兵!却候到此时方才出动。哎,只怕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呢!”

“先别着慌,瞧清楚到底是谁家的船再说……”

听着这些议论,黄宗羲的心情不由得再度紧张起来。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批乌云似的猛扑过来的战船,同时,听见江面上蓦地响起一阵鼓噪。他转眼一望,发现原来扭作一团、正在苦苦厮杀的那些战船,不知为什么中断了恶斗,接二连三地分散开来。那些清军的战船,不管是正在围攻明军的,还是被明军的战船围攻的,都纷纷退出战团,向新出现的那批战船靠拢。而在这一合一分之间,那批新出现的战船已经冲进了战场,接着,无数利箭就像飞舞的蝗虫一般,向着明军的战船倾泻过去,其中,还夹杂着隆隆的炮火,滚滚的毒烟……

“啊,果然是鞑子的战船!”黄宗羲吃惊地想。现在,可以看得更清楚:不仅那些船的桅杆上分明地飘扬着清军的旗帜,而且一艘艘船的船身上,都刷着闪亮的桐油和彩漆,显见是才下水不久的新战船。

“嗯,我们、我们能打得过他们么?”张岱忧心忡忡的声音从旁边响起。

黄宗羲没有吱声。说实在话,虽然他对鲁王政权的现状十分不满,对整个战局也颇为悲观,但是如果说到任凭局面就这样垮下去,又是他所不愿意的。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正在迅速展开的新战斗,看着在敌人生力军的凶猛进攻下,明军的水师显得手忙脚乱,穷于招架,心中扑通扑通地跳得厉害,手心里也紧张得捏出一把汗来。“哎,一定要顶住!无论如何也要顶住!不能垮下来!一定不能垮下来!”他在心中大声呼喊,同时听见周围的那些观战者也在发出阵阵惊呼和狂叫。

然而,没有用。看来由清一色的新战船组成的这支清军的生力军确实厉害。在短暂的相持中,明军的那些战船根本无法靠近对手,更阻挡不住对手的进攻。相反还不断地中箭起火,或者被对方撞沉。幸亏明军的那些船没有集中在一起,而是分散地同敌人用弓箭对射,因此并没有受到火势的牵连,而且被撞沉也就是那么一两只小船。不过尽管如此,那强弱之势也变得很明显。又相持了一阵,只见明军的战船终于抵敌不住,纷纷掉转船头,向下游逃去……

“糟糕!人家是新船,我们可是些旧船,怎么跑得过人家!”张岱在旁边又次一惊叫起来。可是,黄宗羲已经没有心思搭腔了。他只觉得心中的某个东西一下子破裂开来,浑身也顿时变得松软无力。他绝望而又痛苦地闭上眼睛,转过身,在女墙边上一下子蹲了下去。不过,也许是由于江面上的惨败是那样地令人揪心,木城上的绝大多数人、包括张岱都仍然被强烈地吸引着,以致谁都没有发现黄宗羲的举动,因此也没有人来过问他。

这样过了好一阵,张岱忽然“太冲!太冲”地叫起来,随即又弯腰凑近他,吃惊地问:“咦,太冲,你怎么了?”大约看见黄宗羲摇摇头,他就兴奋地催促说:“哎,起来,快起来!好戏!有好戏看了!”

黄宗羲起初还沉浸在绝望的思绪里,对于朋友的大喊大叫颇为厌烦。然而,他的心中蓦地一动:“什么?有好戏看?”于是连忙一耸身站起来,睁大眼睛向江面上望去,顿时,被眼前意想不到的奇迹吓了一跳,不由得呆住了。

原来,就在这小半天工夫,江面上竟然又出现了大批战船——那一望而知是明军的战船。它们仿佛从天而降似的,出现在清军那批新战船的背后。而原先向下游败退那些明军战船,似乎也回转身来,重新截住清军的战船,展开厮杀。从最新出现的那批明军战船的情形来看,这些船的两旁,显然全都蒙着厚厚的牛皮,那样子就像一个个大口袋。黄宗羲知道,这种装备,能够有效地抵御火器的攻击,但是对自身发射火器也有妨碍。事实上,这批战船看来也并不准备凭借火器进攻,只见它们一艘艘扯满了帆,正乘着强劲的东南风,向敌船直冲过去。而那批敌船,本来是正在追击败退的明军战船的,这会儿大约没有料到那些手下败将还会回身再战,已经停顿下来,并且显得有点不知所措。就趁着这一犹豫的工夫,从后面跟进的这批蒙着牛皮的明军战船,已经有如迅雷闪电一般猛扑过去,转眼之间就逼到敌船跟前!

接下来的战斗,可就确实干脆利落。只见明军的生力战船凭借船身的巨大和风力的强劲,开始在敌船堆中横冲直撞。它们一艘艘都有牛皮保护,敌人的火器根本攻不到它们身上。相反,它们却把敌船撞沉了一艘又一艘。一时间,江面上漂满了翻侧的船体,散了架的船帆,以及落水的清兵……

看见这种情形,观战的人们不由得热烈地欢呼起来。黄宗羲更是大大松了一口气,并且隐约感到,一种新的心情和想法正在胸膈间生长起来。他回头看看张岱,发现老朋友也在转头看他,眼睛里分明闪烁着揶揄的意味。这意味使黄宗羲想起了刚才那一下失态,于是不由得脸红了。

“哼,鞑子以为新船可恃,其实新船未经江水泡发,最易散架进水。哪里比得旧船禁撞!”尴尬中,旁边传来了这么一句。

这倒提醒了他,于是连忙接过话茬儿,搭讪地问:“哎,宗子兄,你说,新船果然不比旧船禁撞么?”


军情紧急

钱塘江上的这一场水战,以清军的空前惨败而告终。王、郑联军不仅彻底摧毁了张存仁煞费苦心打造的新战船,而且几天之后,郑遵谦派人打扫战场时,光是从江中打捞起来的清兵铁甲,就多达八百余具。消息传开,鲁王政权顿时军心大振,惶恐不安的气氛为之一扫而空。不仅如此,一些人更劲头十足地提出:应该趁此机会,挥兵大举渡江,向西进取,能够迅速收复杭州最好,即使一时收复不了,也要打破目前株守自困的局面,设法把地盘拓展到江北,乃至更广大的地区去。

这样一种主张,在大捷的消息传开之初,还只是作为兴奋情绪的宣泄,在人们当中信口流传。后来,随着一些有身份的大臣加入议论,事情就变得认真起来。有一阵子,甚至传说鲁监国已经下令张国维召集群臣会议。于是,准备横下一条心,放开手脚大干一场的说法,便在朝野上下不胫而走,沸沸扬扬地传播开来。

面对这种情势,感到最兴奋的莫过于由本地民兵组成的那几家义军。因为在此之前,正如黄宗羲所耿耿于怀的那样,为着摆脱粮饷无着的困境,他们一直强烈地渴望打过江北去,只是苦于自身兵力单薄,无法单独采取行动。其间也曾不止一次向鲁监国提出建议,但全都石沉大海,没有下文。大家迫不得已,只好继续苦撑苦抵地熬着,不过景况可就越来越惨淡可怜。到如今,别的不说,光是各营的兵力,最多的也就勉强维持着一二百号人马,少的已经只剩下几十人。结果,像孙嘉绩、熊汝霖、于颍、章正宸这些堂堂“督师”,各人手下所能指挥调动的,充其量也只有区区一千几百残兵剩卒,可以说已经到了溃不成军的地步。因此忽然听说,朝廷终于决定出师西征,大家那一份意外和惊喜,就确实可想而知。尽管朝廷的命令尚未正式下达,他们已经纷纷奔走相告,摩拳擦掌,迫不及待地自行准备起来。

各家义军的情形是如此,唯独驻守在龙王堂的余姚义军却例外。这倒不是它的将士们不起劲,恰恰相反,他们也同各家义军一样,恨不得即时起兵,打过江北去。可是到了主帅孙嘉绩那里,却认为前不久,方国安在西线才遭到惨败,元气尚未恢复。现在仅凭东线的一场胜仗,就决定倾师而出,未免过于冒险,并无成功的把握;还是应当趁清军经此重挫,短时间内不敢再轻举妄动的机会,加紧操练士卒,整治军械,扩充兵马。待夏粮打下来之后,再行计议不迟。既然一军之主的想法是这样,各营自然也就变得像无头之蛇,行动不起来。

对此,余姚军的将领们自然颇为着急。其中,又数黄宗羲最为懊恼。因为说实在话,近半年来,他对于鲁王政权的种种决策和措施,的确越来越感到失望,甚至对于它能否维持下去,也颇为怀疑;不过,眼下这种想法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变。王、郑联军大破清兵的辉煌战绩,使他再一次确信:清军并不是如人们所渲染夸张的那样强大,不可战胜。起码就水战来看,惯于扬帆行舟的南方军民,就明显比他们胜出一头。更为重要的是,他还亲眼看到了:鲁王的军队其实具备打大仗、打胜仗的实力,只要朝廷痛下决心,就完全有可能改变目前困守一隅的局面,把地盘拓展到浙东以外的更大地方去。因此连日来,黄宗羲也像许多人那样,雄心勃勃地参与乘胜西进的议论,并且成为这种主张的热烈鼓吹者。现在,眼看各家民军已经行动起来,积极投入准备,唯独余姚军却由于孙嘉绩反对,始终处于偃旗息鼓的状态,黄宗羲可就确实感到难以忍耐了。

说到孙嘉绩,也许是为人处世的宗旨和方式不同,近半年来,黄宗羲觉得与这位顶头上司越来越难以相处,彼此的见解主张也往往大相径庭。别的不说,就拿去年八月那一次,方国安、王之仁等人吵吵嚷嚷要求分地分饷,身为民军督师的孙嘉绩,却不凭借元老重臣的身份在朝廷之上拼死力争,结果弄到自己粮饷断绝,士卒散尽。这件事,就令黄宗羲极其不满。无论在公开场合,还是私人聚会,他都没少加非议。这种情形,孙嘉绩想必也有所听闻,因此对黄宗羲就渐渐疏远了,有许多事也不再同他商量。虽然平日见了面,彼此也还客客气气,可是除了公事之外,就没有更多的话可谈。黄宗羲自然感觉到这一点,但是出于一种强硬的心理,他却不打算主动去消除彼此的隔阂。“反正这事错不在我。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好了!”他不止一次冷冷地想。然而,到了如今这个节骨眼上,事情却明摆着:如果还让孙嘉绩一意孤行地拖下去,一旦出师的命令下达,余姚军就会因为准备不及而闹得手忙脚乱,如果仓猝投入战斗,还会吃大亏。因此,焦急与无奈之余,黄宗羲就终于觉得,必须当面向对方激切地争谏一次了。

“哼,这可是公事,关乎义军的生死,抗清的大业!我向他去说,是为了尽忠尽责,又不是认错乞怜,何必瞻前顾后,畏首畏尾!”这么拿定主意,他就不理会营帐外已经暮色四合,天眼看就要黑下来,仍旧立即带上黄安,匆匆离开自己日常驻守的世忠营,向孙嘉绩的大营赶去。

正当初夏时节,按照往年的习惯,梅雨天气应当已经来临,不过,也许季节推迟了的缘故,加上钱塘江口这一带,雨量向来偏少,所以连日来依旧天气晴朗。虽然如此,从天空中锦缎一般排布着,尚未褪尽的最后一抹余晖的火烧云来看,却难保明天不会有雨。“嗯,要是下起长命雨来,这操练士卒,整治军械,只怕还会生出许多麻烦耽搁!”这么一想,黄宗羲心中的焦虑,不由得又增添了几分,两条腿也迈动得更快了。

大营离世忠营虽然不算太远,但也有五里多路。当主仆二人赶到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那错杂地散布在一片坡地上的窝棚,也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而从窝棚的背后,从隐现着一些模糊影子的幽秘空茫的远处,传来了江潮拍岸的低沉声响。在向辕门上的守兵出示了号牌,并说明来意之后,黄宗羲便按照规矩,站在原地,等候通传。

“嗯,不知道他可肯接见我?又不知他听了我的申说之后,可会听从?要是他连见也不肯见的话,那么我也不再在他麾下干了,明日干脆去投郑遵谦,或者章正宸去!当然,这样做就等于交谊断绝,但不如此又怎么办?除非……”他心神不定地想着,同时,感到一种为人下属的屈辱。为了摆脱困扰,他于是开始没有目的地走来走去,并且有意不看近旁的黑暗中,正忽闪着眼睛注视着他的黄安……

“黄大人,督师大人有请!”一个洪亮的嗓门响起。

黄宗羲的心蓦地一紧,当听清是什么一回事时,才又松弛下来,“唔,他既肯见我,那么……”于是连忙点点头,快步向营里走去。

孙嘉绩正在中军大帐里等候着他。

已经官至兵部右侍郎兼副都御史的这位首义元勋,去年闰六月,在余姚杀官起事时,那种沉着冷静、意态从容的风度曾经令黄宗羲大为倾倒。然而,不知什么缘故,一年工夫不到,他就整个儿变了,不止变得又黑又瘦,而且脾气也越来越急躁乖戾。才只四十岁出头的年纪,两鬓已经冒出一片白发,连背也变得微微弓着,直不起来。以往,黄宗羲总以为是事务繁杂,过于劳碌所致。但是眼下,当他照例向对方行过参见之礼,重新抬起头来,却发现孙嘉绩那深陷的眼窝和瘦削的双颊,在跳跃的烛影里显得那样衰颓、异样,以至他突然想到:对方说不定正患着病,这些日子,其实是硬撑着主持军务的……正是这种猜疑,使他的心蓦地一动,不由得呆住了。

“嗯,不知黄大人此来,有何见教?”孙嘉绩的声音从正当中那张虎皮交椅上传来,口气是淡淡的。

黄宗羲眨眨眼睛,醒悟过来。他冲动了一下,打算把事先准备好的一番激烈的言辞和盘端出。但是,当目光再一次落在对方那张瘦得落了形的脸上时,他不禁又犹豫了,急切间垂下眼睛,不知如何开口才合适。

“说嘛,说嘛,既然有话想说,就统统说出来好了!”孙嘉绩催促说,分明在冷笑。

“这个……自然……是的……”黄宗羲支支吾吾地说,同时感到有点狼狈。虽然他并不希望如此。

“哼,怎么不敢说了?”孙嘉绩那双深陷的眸子闪出鄙夷的光,“好,那就让我替你说了吧——不错,我孙某人不该答应方国安、王之仁他们分地分饷,把自己弄得连叫花子都不如!不该一味退让,把国柄拱手让给这些武人!更不该反对出师西征,断绝了义军的就食之路!你想说的无非就是这些吧,还有什么?”

停了停,大约看见黄宗羲低着头不吱声,分明表示默认,孙嘉绩就“忽啦”一下站起来,神情激动地说:“可是,你们想过没有?我们的对头,可是久经征战的鞑子兵!要同他们开仗,光靠我们这些临时凑合的义兵,济得了事吗?浙东就是这巴掌大一片地方,两府粮饷加起来也就是那么五六十万,又怎样喂得饱十万大兵?既不能把大伙捆作一堆儿半死不活地拖着,也只有先把正兵喂饱再说。不管怎么样,打大仗、打硬仗还得靠他们!这话我也不是今日才说的,可你们就是不服气!有什么不服气的?前些天我特地让你去西兴观战,就是让你亲眼看一看。你都看见了吧?既然如此,你们还要……”孙嘉绩本来还要说下去,可是,他的身体显然十分虚弱,这片刻的激动已经累得他支持不住,于是只做了个手势,就坐回虎皮交椅上,一个劲儿地喘气。

黄宗羲默默地望着,对方刚才那一番话,他并不同意。他本想反驳说:方国安在东线才吃了个大败仗,而钱塘江上那场水战,郑遵谦手下的绍兴义军,功劳也并不小。不过,看见孙嘉绩喘作一团的样子,他只好继续保持沉默。

可是孙嘉绩却意犹未尽。显然,受到部属们的误解和非议,这股委屈和愤慨已经在他的心中积存了很久,因此,当气喘稍稍平复之后,他又直起身子,强挣着继续说:

“还有,眼下乃是危急存亡之秋,并非太平时势。鞑子兵就在对岸,每时每刻都会打过来。第一等大事就是把他们挡住。在这种时候,不依靠武人又能靠谁?可是要他们肯卖命,就得想法子哄他们,就得凡事忍让着点!你以为我愿意这样吗?迫不得已啊!不错,这些人都很蛮横,不讲道理,甚至无法无天!可是大明的江山眼下就靠他们撑着,又有什么办法?”

如果说,刚才孙嘉绩说到分地分饷的事,黄宗羲虽然不同意,但还可以保持沉默的话,那么,此刻对方竟然认为那些武人由于能打仗,就有权利主宰大局、为所欲为,却尖锐地刺痛了他。因为他当初之所以几经犹豫之后,终于决定投身到义军中来,就是担心中国昌明鼎盛的文明教化,会因这场亡国之祸而毁于一旦。而要避免这种可怕的结局,他认定,就必须大力革除积重难返的前朝弊政,其中,也包括武人拥兵横行这种令人厌恶的积弊。现在孙嘉绩却公然主张对武人只能纵容姑息,这是他所绝对无法同意的。因此,等孙嘉绩话音一落,他就忍不住睁大眼睛,反驳说:

“古来重武者,俱以君子为将。如汤之伐桀,伊尹为将;武之伐纣,太公为将。晋建六军,其为将者,皆出于六卿之列。所以如此,皆因诗书礼乐、纲常名教,乃是我华夏立国之根本,而素为君子所习知,所躬行。重君子,即重根本。根本固,则军兴国强可致,长治久安可期。而武夫无文,不知诗书礼乐之大义,往往只重眼前一己之利害得失,又安可以天下之重,托付于他?时之今日,国破家亡,天崩地解。这驱除鞑虏、再造乾坤之责,尤须君子仁人才足以当之。大人不以此而自任,却欲一心委之武人,事事仰仗之,百计忍让之,学生诚恐到头来,岂止缘木求鱼,直是饲狼养虎,不只徒劳无功,且更误国祸民而已!”

这话无疑说得过于激烈,以至孙嘉绩一下子给噎住了,但随即就勃然变色,说:“好,好,好,既然我们如今所作所为,都属误国祸民,那么你阁下想必有高明本事,制服这些武人了?那么就请快快说出来,也好让本督领教领教!”

黄宗羲没有立即回答。因为对方的激怒提醒了他:应当营造一个有利于交流的气氛。于是,等刚才那番话的凌厉锋芒稍稍消歇了之后,他才缓和了口气,说:

“学生又何来高明本事?其实,学生也深知大人对方、王等辈之所以一再忍让,也有不得已之处。不过,学生所不解者,是朝廷一味偏袒方、王的所谓‘正兵’,而处处排斥我义兵。须知义军乃是我辈仁人君子亲手招募训练之兵。彼民众者,士农工商,各有所业,本无挥戈犯敌、血溅沙场之责。之所以应我君子之召,毅然来从,纯因不忍坐视建虏之披猖,华夷之失防,名教之灭绝。究其本心,若非有以天下为己任之耿耿血性,孰能如此?学生以为,较之恃武横行、食兵而肥者如方、王之流,我义军更堪信赖,更足倚仗!朝廷不惜之护之,反而视之为累赘,夺其粮饷,挫其锐志,任其溃散。处事如此糊涂颠倒,着实令人灰心!”

这番话,无疑说中了孙嘉绩的隐痛。只见他默然半晌,终于哼了一声,说:“我又何尝不知义军才是靠得住的子弟兵?只是他们毕竟是临时招募之兵,未经多少阵战。虽则勇气有余,其奈力尚嫌薄,终非鞑子敌手。更兼眼下粮饷如此紧缺,故此,唉……”

黄宗羲摇一摇头:“古来之军旅亦多矣!唯有知大义所在者,方可致成功,方可言长久。否则纵使强盛一时,也只是乌合之众,全不可恃!诸公惴惴于建虏强悍难敌,唯是据学生看来,他虽则来势汹汹,终究是虎狼异类,全不知文明教化、诗书礼乐为何物。彼所恃者,不过武力而已,纵然能得逞于一时,到底无法坐稳天下!只要……”

孙嘉绩苦笑一声,打断他说:“这倒不见得!你没听说前些日子,鞑子行文各府县,也学我朝的样,公行乡试,开科取士么?闻得所出之题,也全取‘四书’‘五经’。居然就有许多士子觍颜而出,争相应试,这也可谓名教之奇耻、士林之大辱了!”

停了停,他又深深叹了一口气,说:“唉,鞑子虎狼猪狗一般的人,自然不识此中之大用。可洪亨九、冯琢庵之流却深明此理,如果让他们这样弄下去,这士民之心,实在可忧可虑呀!”

这一次,轮到黄宗羲不说话了。因为对方这一番忧心忡忡的话,确实提出了一个他所不曾想到过的问题:如果到头来,万一清朝当真接受了中国的一套文明教化,那么是否就真的能坐稳了天下呢?不过,这种疑问也只是闪现了一下,他很快又变得明确而坚定了:

“哼,洪亨九、冯琢庵所能教于建虏者,无非是三代以下的那一套成法旧章而已。唯是那一套成法旧章全为一家一姓之私利而设,尽失三代圣人之本意,其流弊之深巨,为祸之惨烈,已是灼然可见。建虏纵然能遵之行之,又岂能借此安天下,致太平?更遑论长治久安,开万世不衰之基业。只怕到头来,也照样弄得生民涂炭,四海怨腾,家亡国破,再蹈我朝之覆辙而已!”

他望了望上司,又睁大眼睛,奋然高声说:“时至今日,拯天下,安社稷,复三代圣人之德意,令苍生百姓各得其私,各得其利,千秋拥戴,万邦咸与者,舍我仁人君子之外,已无他人!纵然时不我与,天不佑人,但也唯有奋起一搏,哪怕肝脑涂地,粉身碎骨,也要使天地间留此一段浩气,一身肝胆!”

这发自内心的誓言,说得如此的意气豪迈,充满自信与赤诚。以至孙嘉绩错愕之余,显然颇受触动。他没有再提出诘难,沉默了片刻之后,终于点点头,说:“唔,这些日子你们一个劲儿起哄出兵,我没答应,是深知朝中之情形,我兵之实力,尚不足以行此大计!不过,如今看来,是不出兵也不行了!”

他说这话时声音不高,而且表情也很平淡,以至有片刻工夫,黄宗羲并没有反应过来。然而,他脑子里蓦地“嗡”的一响,吃惊得一下子站离凳子,不敢相信地问:“怎么?大人决意出兵了?”

孙嘉绩苦笑着摇摇头:“不是学生决意如此,而是鞑子的援兵到了!”

“什么?鞑子的援兵……到了?”

“昨日朝廷接得江北送来的情报,说是鞑子朝廷派来大兵,由一个叫博——博什么的,嗯,叫博洛的贝勒领着,正在兼程南下,来援杭州。今日监国召群臣会议,多数人都主张,与其继续株守江东,任其与张存仁从容会合,并力来攻,不如先发制人,抢在头里攻过江去,传檄太湖、常州,乃至留都各路义军,交相阻击,打乱他的阵脚,方为上策。监国已然认可,已经下旨张阁老主持此事,江防则转委余大司马担当了!”

黄宗羲睁大眼睛听着,这才恍然。一时间,满心的疑虑和别扭烟消云散了,他变得既兴奋又紧张,结结巴巴地问:“那么、那么……”

这一次,孙嘉绩没有立即回答。他离开了虎皮交椅,两手叉腰,低着头在大帐中来回走了片刻,然后才站住脚,转过脸来说:“要打过江去,一要有兵,二要有饷。这两件事,在我余姚军都是大难题——这样吧,明日一早,你们过来点卯时,一块儿仔细合计合计,看能拿出个什么办法来!”


意外重逢

第二天,当各营的头头们齐集大营时,孙嘉绩果然向大家宣布了朝廷决定出师西征的消息,并就余姚军自身的行动方略进行了商讨,最后确定了一个目标,就是集中目前有限的兵力,设法从清军防守薄弱的海宁、海盐一带发动进攻,通过牵制嘉兴、苏州等地的清兵,从侧面配合主力大军渡江西进。为了实施这个设想,孙嘉绩还决定把原来分属各营的士卒合并到一起,汰除病弱人员,实行重新整编,以便组建起一支比较精锐的军队;其次,则是加紧筹措粮饷。为了解决后面这个大难题,孙嘉绩和一些富有的头儿决定带头变卖自己的家产;其他将士也是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务求尽快办出个眉目。除了这两件大事之外,自然还有加紧整治兵器、备办船只、操练士卒等等。

冷清沉寂多时的营地,终于活跃起来。不过,还有顶重要的一件事,孙嘉绩却有点拿不定主意,就是经过整编的这支军队,将来由谁来率领?因为孙嘉绩正式表明身上有病,背上长了个毒瘤子,只能留守大营,无法随军出征。因此必须在手下将校中间另选贤能。对此,倒是有两个人自告奋勇,一个是监察御史王正中。这位河北籍汉子不久前还是余姚县令,因为在任期间大力整顿治安,守土保民有功,最近被擢升现职,雄心正盛。另一个则是早就憋着一股气,要试一试身手的职方主事兼监察御史黄宗羲。孙嘉绩看见两个人都跃跃欲试,各不相让,就先不作决定。但是不知是出于心存偏袒,还是别的原因,他却派王正中单独率领一千兵,从钱塘江口实施偷渡,袭击海盐县南端的澉浦城,似乎有意让王正中显示一下能力。谁知王正中虽然一度攻进了澉浦,却因寡不敌众,损失了很多士卒,连副将韩万象也战死于城中,结果只得狼狈逃回。这么一来,率领余姚兵配合主力大军出征的重任,就反而无可争议地落到了黄宗羲身上。

现在,经过几天紧张的合并整编,一支三千人的精锐军队已经初步组建起来。随军粮草也在加紧备办中。这一天,因为火攻营事先曾经报告:要演试几件新近制成的火器,请黄宗羲邀集有关的将校前去观看。因此清早起来,梳洗穿戴完毕,黄宗羲就出营上马,由一队亲兵扛着旗帜在前头开路,向位于一座小岗阜下的火攻营缓缓行去。

今年的季节显然有点反常,虽然十天前,黄宗羲去见孙嘉绩之后的翌日,当真下了一场不小的雨,但接下来,又依旧天天艳阳高照,压根儿挨不着梅雨季节的边儿。不过这么一来,反而便利了军中各项准备事宜的进行。就拿眼下来说,在江堤下面的开阔地上,一队队士卒已经由军校们领着,迎着刚刚展现的朝霞,摆开架势认真操练。当他们使劲挥动手中的兵器时,就传来了阵阵喊杀声。这种情形,使黄宗羲感到颇为满意,同时也有点不安,因为不管怎么说,他还是头一次统率这么多兵马,承担如此重大的责任。虽然出于对偏安自守局面的深切忧虑,对方国安、王之仁等武人拥兵自肥的愤慨,以及强烈地意识到作为仁人君子的职责与使命,他毅然挺身而出,接受了下来,但是他果真承当得起么?今后的前途将会怎样?要知道,敌人已经援兵大至,未来的战斗一定会更加惨酷,闹不好,随时都有命丧沙场的可能。“但是,不这样就能活下来么?除非降志辱身,去当任凭鞑子驱使宰割的牛马!可是,那样活下来又有什么意思?同死了又有什么两样?大丈夫生于世间,如果不能一展抱负,扬眉吐气地活着,就宁可轰轰烈烈地死去!虽然家中还有老母在堂,儿女也还幼小,不过妻还在,弟弟们还在,也不用太挂心。况且,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普天之下,遭此荼毒的百姓又何止千万?也实在不应顾虑得太多了!”这么想着,黄宗羲的心就渐渐硬起来,重新把思虑集中到迫在眉睫的各种军务上,并且一直持续到抵达火攻营。

火攻营说是个军营,其实更像个大工场。里面的竹棚内,堆满了硫黄、硝石、乌炭和各种竹木材料,还有许多奇形怪状的铁器和工具。当黄宗羲走进木栅营门时,发现一些将官已经先到了,正一堆儿围着火攻营的头儿——章钦臣谈论得起劲。发现黄宗羲来到,章钦臣那多骨的瘦脸上就现出惊喜的神色,立即趋步过来,向他行起参见之礼。

黄宗羲同对方并不陌生。他知道这位能工巧匠本是绍兴人氏,后来移居余姚,同妻子金氏开了一间火药作坊,请了几个帮工,靠造些爆竹、烟花为生。去年六月,孙嘉绩举义反清时,他夫妻就双双到军前投名效力,从此改造供水陆两军使用的火器。也不知他哪里学来的一套手艺,那些普通玩意儿不必说,就连一些新式火器照样能造出来。虽然不是他自己的发明,却难得制作精良,势猛力大。去年八月在钱塘江上,黄宗羲就曾经用他制造的水雷,炸沉过清军的一只兵船。从此之后,两人也就时有来往。难得的是章钦臣虽然读书不多,却深明大义,聪敏过人,因此黄宗羲对他也颇为佩服,这一次出师,就特别向孙嘉绩提出,指定要让他随军。

“听说贤伉俪近日又造出了‘万弹地雷炮’,今日我等可要一开眼界啰!”待到同其他几位将官行礼见过之后,黄宗羲重新转向那精瘦汉子,微笑地说。

“呵呵,见笑见笑!”章钦臣连忙摇着双手,惶恐地说,“此物其实早就有的。只是在下愚钝,直到如今才造得出来。实在算不得新东西!”

“不过我兵尚未有,而且我等都未曾见识过,也就算是新家伙了!”职方主事查继佐从旁接口说。他本是海宁人,是去年闰六月那一次,奉当地义军的委托,过江来面谒鲁王。他本来要回去复命,谁知海宁那边的起义很快就归于失败,只好留了下来,目前就在余姚军中效力。

“咦,莫非就是此物不成?”由于瞥见附近的一个草棚子内,摆着几个庞然巨物,一群士兵正在旁边忙着,黄宗羲便指着问。看见章钦臣点点头,他就带头走过去。其他人见了,也好奇地跟了上来。

原来,那是几个大瓦坛,多数的坛口已经被土紧紧封死。士兵们正朝剩下的两个瓦坛填装火药。在坛口的旁边,钻有一个小洞,从里面拖出一根引线,外面用竹筒套住,竹筒里还装着一个小钢轮,据章钦臣解释,那是用来发火的机关。

“老章,闻得这‘万弹地雷炮’放将起来,飞沙走石,声闻数里,甚是厉害。不知可是?”说话的是王正中。虽然前些天,他因为进攻澉浦吃了败仗,结果只能屈居眼下这支新军的副将之职,但难得的是他毫不介怀,依旧劲头十足,而且甘心情愿地服从黄宗羲的指挥。

谁知章钦臣却摇摇头:“此物说厉害,自然也厉害;说不厉害,其实也不厉害。”

“噢?此话怎讲?”大约看见大家都被这话弄得摸不着头脑,王正中忍不住又问。

“皆因埋设此雷时,须以鹅卵石堆砌其上,全仗火激雷发,乱石飞起以伤人。故而此雷虽药力极猛,唯是所埋之地,如寻不到许多卵石,威力便会大减,伤敌亦不多了!”

听他这么解释,大家才明白过来。查继佐转了一下眼睛,忽然说:“哦,学生知道了,皆因海宁、海盐地面,卵石遍野,故此你才特造此雷!”

章钦臣没有回答,只是微笑点头。即便如此,大家却仍然想象得出:一旦义军拥有了这种威力巨大的地雷,将会怎样如虎添翼,给敌人以猛烈的打击,于是一个个脸上都现出兴奋的神情。

“好!”黄宗羲把拳头猛地一挥,大声说,“很好!有了此物,我兵又岂止水上不惧鞑子,便是陆上也不必惧他!”随即又问:“别的呢?除了此物,可还有别的厉害家伙没有?”

章钦臣依旧只是微笑着,做了个相让的手势。于是大家便跟着他,开始一个工棚一个工棚地参观起来。也就是到了这时候,黄宗羲和他的将官们才真正见识到章钦臣的本领,那些火器不止名称奇诡,什么“一把莲”“火蜂窠”“神水喷筒”“飞空砂筒”“神机石榴炮”“铁棒雷飞炮”“水底龙王炮”“子母雷”“神火飞鸦”“火龙出水”等等,不一而足,而且种类繁多,有靠燃烧杀敌的,有靠爆炸杀敌的,也有靠抛射杀敌的;有的用于陆上,也有的用于水中。特别令人惊奇的是那些火箭,制作之精巧,简直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竟然可以根据不同需要采用不同品种,或者并联发射,或者飞翼发射,或者多级发射,甚至还可以多发齐射。大家一边看,一边听章钦臣介绍讲解,虽然还未开始演试,但已经一个个全都听得津津有味,不断发出由衷的惊叹。这当中,又数黄宗羲最为兴奋。因为身为主将,他比别的人更加了解军队的情形,深知由于费用奇缺,许多必要的兵械装备都无从置办,刀枪盔甲破旧残缺不必说,就连士兵的衣着,也全都只能补丁摞补丁地对付着穿。靠这样的家当,到了战场上,怎样同装备精良的清兵对抗,实在是一个很值得忧虑的问题。现在有了这批厉害的火器,情形可就大不相同。“嗯,将来克敌制胜,看来还得多点儿靠它……”

心中这么想着,耳朵却听见有人高声报告,他转过头去,发现一名小校手里拿着一张拜帖,正站在跟前。

“我到了这儿,还有人追着来拜访?会是谁呢?”他疑惑地想,随即接过帖子,只见上面写着:


眷友弟张岱顿首拜


黄宗羲微微一怔:“张宗子?他怎找来了?”虽然如此,但冲着对方是熟朋友,又是鲁监国跟前的大红人,黄宗羲倒也不好怠慢,于是把帖子朝王正中手里一递,又请大家稍待,然后独自匆匆迎出营门去。

“哎,太冲!”黄宗羲刚刚看见营门外影绰绰有人站着,张岱的叫声就已经远远传来。

“这个张宗子,都已是五十出头的人了,还是这等纵情率性的脾气!”黄宗羲无可奈何地想,只好加快脚步走过去。

“太冲,你瞧我把谁给你带来了?”待到黄宗羲走到跟前,张岱又兴冲冲地大叫。

黄宗羲不由得一怔,这才发现,张岱身后还跟着一胖一瘦的两个人,剃得半根头发都不剩的一对脑袋,在日影下泛着青光。那个矮胖老儿还长了一脸的黑麻子……

“哈,说,快说!这两位是谁?”张岱快活地催促说。

黄宗羲疑惑地眨着眼睛,蓦然,心中一动,失声地叫起来:“怎么?昆铜!柳老爸!是你们!哎,你、你们怎么来了?”

“怎么来了?”张岱学着黄宗羲的腔调说,“来看你黄大人呀!哼,你可得好好谢我才成!要不是我,他们二位还不知道兄在这里,也不知道怎么来找呢!”

“是的,若不是宗子兄盛情引路,沈兄与小老还不知何处访兄呢!”柳敬亭微笑地证实。

不过,黄宗羲已经没有心思听了。他猛地趋前两步,一下子把沈士柱的双手抓在手里,随后又转向柳敬亭,忘情地大声说:“哎,昆铜!柳老爸!可算见回你们了!你们是怎么来的?几时来的?这、这不是做梦吧?”

“不是做梦!不是!”沈士柱也激动地大声回答,同样紧紧地抓住黄宗羲,眼泪随之夺眶而出。的确,过去在复社里,沈士柱是属于同黄宗羲感情最好的朋友之一。但是自从清兵南下之后,战祸连绵,彼此天各一方,不知生死,虽然也曾苦苦思念,但是却连打听的办法也没有。现在忽然意外重逢,那一份百感交集的滋味,确实不是言语所能表达。

“莫哭,莫哭呀!”看见沈士柱挣脱自己的把握,掩着脸,嗷嗷地放声大哭,黄宗羲关切地劝止说。可是,才劝了两句,他也止不住情怀激荡,喉头哽塞,汩汩地流下泪来。

这最初的一幕,如果无人劝止,也许还会持续下去。不过,张岱终于开口了。于是大家才勉强控制住各自的感情,揩干眼泪,重新行礼相见。随后,黄宗羲就把客人让进营中的竹棚子里坐下,并吩咐小校奉上茶来。

在接下来的交谈中,自然首先要问到客人们此来的经历。原来,沈士柱和柳敬亭是从南京南下,投奔这里的。本来还有余怀同行,可是为着寻访冒襄,余怀半路去了宜兴。十天前,沈、柳二人来到钱塘江对岸,正碰上水上大战刚结束,清兵防范特别严。他们用重金买通了一名当地渔夫,驾小船乘黑夜偷着过了江,上岸之后不久,就遇到义军的巡哨,几经辗转,才被送到绍兴。在等候鲁监国召见时,碰巧遇见张岱,交谈之下,得知黄宗羲在这里,因此今日匆匆赶来相见……

“这番出师西征,”张岱说,“就是因为他们二位路上刺探到消息,得知鞑子大队援军就要开到,特地不避艰险,日夜兼程赶来报告,监国才作此决断的。功劳可不少哩!”

“好,好!”黄宗羲连声说,感动地望着两位朋友那风尘仆仆、晒得黧黑的脸,以及那显然是为着掩饰身份的光头,心中又一次激荡起刚毅慷慨之情,觉得有这样一批忠心耿耿、生死与共的朋友,抗清事业应该大有希望。就算万一不幸,为此献上性命,也没有什么遗憾了!于是,他开始怀着对这种友情更深的爱恋,向对方急急地询问起旧日那班朋友的情形,问到顾杲,问到吴应箕,问到陈贞慧和侯方域,还问到张自烈和梅朗中。虽然有许多情况,沈、柳二人也并不清楚,但是哪怕只是零星消息,也足以使黄宗羲兴奋莫名……

“哎,有一件事,弟差点忘了!”正谈得高兴的沈士柱忽然压低声音说,“听说钱牧斋——打算辞掉鞑子的官不做,返回江南来呢!”

“兄是说钱牧斋?”黄宗羲有点疑心没听清,不过,看见对方点点头,他脸色就突然变了,“哼,他还有脸回来?他回来做什么!”

“哎,兄且听弟说啊!”沈士柱连忙摇着手说,随即把声音压得更低,“闻得钱牧斋当日献城,实在是因弘光已逃,赵之龙又不肯拒守,他为保存一城百姓的性命,不得已而为之。过后深自追悔,却因形格势禁,只得随例北上,其实无时不思脱身南归。而且,他临去时曾经同柳如是有约,誓言心在大明,一得机会,便要有以报之!”

这么说了之后,看见在座的人一时间都没有吱声,他又补充说:“这事是柳如是亲口对弟说的。弟南来时,柳如是还嘱我要将此意奏知鲁监国呢!”

这又是一个始料不及的消息。不过尽管如此,黄宗羲却根本不相信钱谦益有这种胆量,更不相信此人会有什么真正的作为。他摇一摇头,气哼哼地说:“这种话,也就先听着罢了!而且,只怕十之八九还是柳如是一厢情愿,钱牧斋未必就有这等心肝!好了,我们先别管他。且说说二位,既然难得到此,就别忙着走了,且住下来盘桓几日,也好畅叙畅叙!对了,还有余淡心,怎么还不见到?莫非被陈定生留在宜兴不成?”

“弟等此来,是受瑞昌王派遣,”柳敬亭沉吟地说,“现今既已奏明监国,就须及早赶回留都复命。就是淡心兄不知何故,至今仍不见来到,着实令人担心。”

“咦,要不,老爸先回留都复命,小弟留在此间等他?”沈士柱忽然睁大眼睛,提议说。

柳敬亭看了他一眼:“可是,此间的事已经办完……”

“什么办完了?早着呢!”沈士柱兴冲冲地一挥手,站起来,“你不见这里正在厉兵秣马,就要打大仗了么?哈,若是太冲兄肯收下小弟,做个副将——不,先做个千总也成。到时候,小弟就这么骑在马上,长刀一挥,领着那一千雕面恶小儿,朝着鞑子狗贼冲啊,杀啊!嘿,又何其快哉!”他一边摇头晃脑地说,一边兴奋得眼睛闪闪发光,并且手舞足蹈起来。

看见他这样子,大家起初都有点发怔,但随后就想起了:这沈士柱尽管生得又瘦又小,即使把他提在手里,也就与提一只鸡差不了多少,但是却一向昂昂然以将才自许,一心向往着虎帐谈兵,跃马杀贼,平日说话也是满口兵书上的术语,在朋友们当中每每引为笑谈。瞧他眼前这模样,自然是老毛病又发作了。因此,大家都不禁交换着眼色,露出会意的微笑。

“好呀,既然如此,那么昆铜兄就留下好了!”张岱做了个干脆的手势,“反正有太冲兄这位大帅在此,也不必发愁没兵给兄带!只不过,弟却要先行告退了!”说着,也站了起来。

黄宗羲正考虑怎样回答沈士柱,听了这句话,错愕了一下,连忙问:“怎么,兄这就要走?”

张岱点点头:“岂止是要离开此地。兄记得前些日子在西兴观战时,弟对兄说过的话么?弟此去是要披发入山,从此不问世事了!”

“什么?兄要披发入山,不问世事?”大吃一惊的黄宗羲瞪大眼睛问,“在这种当口上?”

张岱苦笑了一下,自嘲地说:“弟不过一纨绔弟子,自知平生只会安享逸乐,学书不成,学剑不成,学节义不成,学文章不成,学仙、学佛、学农、学圃俱不成,不过是败家子,废物一个!留在朝中,不过虚耗俸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倒不如及早离去,于家于国,反而不无裨益!”

他这么毫不留情地诋毁着自己,分明经过长期深思熟虑,而且看来决心已定,并非三言两语所能挽回。因此,有片刻工夫,黄宗羲只张大了嘴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好了,时辰不早,就此别过!如若天不绝人,与诸兄还会有相见之日!”这么说完之后,张岱就拱一拱手,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

“哎,他、他就这等走了?”半晌,沈士柱一脸迷惘地喃喃说。

“哼,他要走,就由他走好了!”多少感到受了一记意外袭击的黄宗羲,粗暴地把手一挥,把目光从张岱背影消失的地方收回来,随即想起了一件事,于是望着客人,用突然兴奋起来的大声说:“嘿,别的事慢点再谈!今日此间要演试火器,二位如果有兴,就一同进去观看,如何?”


搜捕内应

浙东的鲁王政权忙于向江北进军,而坐镇南京的洪承畴却恰恰相反,他目前全力关注的,却是由征南大将军博洛率领的清朝援兵抵达杭州之后,能否迅速突破钱塘天堑,进而一举打垮鲁王政权。

说起来,这件事也确实不能不让洪承畴关注,因为自从去年闰六月,浙东军民起义抗清之后,到如今已经整整十一个月有余。在这将近一年的时间里,清军始终被阻遏在杭州以北,无法再向南推进。相反,明朝的残余势力,却在东面的福建、西面的安徽、江西和湖广卷土重来。他们凭借民众的支持,千方百计与清军为敌,正出现日益坐大之势。很显然,如果不趁这些势力还在各怀私利、互不买账的时候,尽快给予毁灭性的打击,待到他们一旦幡然觉悟,真正联起手来,事情就会变得极其棘手。而如果要给对手以致命的打击,那么浙东的鲁王政权无疑是最关键的突破口。因为浙东地区正处于这条抗清链环的咽喉部位,与东边的福建紧密相连。只要攻下了浙东,就能迅速进军福建。目前,在福州公然称帝的唐王朱聿键,已经隐然成了明朝残余势力的最高象征,一旦把他铲除掉,就能给各地的反叛者以沉重的心理打击,使之变成无头之蛇。那么接下来,就能对他们实行各个击破,事情也就会好办得多。

如果说,洪承畴对浙东战局感到关切,这是最直接的原因的话,那么,还有深一层的原因,那就是他奉多尔衮的委派,到江南来出任总督,也已经九个月了。在这期间,除了在八月里,终于攻下了顽固抵抗的江阴城,又在十月里,平定了徽州的叛乱之外,军事上并没有取得更大的成果。相反,到了今年的正月,还竟然发生了以前明瑞昌王朱谊泐为首的一股暗藏的反清势力,在城郊四乡纠集起两万余人,分三路进犯,试图里应外合,一举占领南京那样的惊人事件。幸亏洪承畴发现得及时,紧急调动兵马,做好准备,痛下杀手,才把它好歹镇压了下去,但是也已经吓出了一身冷汗。因此,如果再让局势这么拖下去,那么,被人指责自己无能还是小事,最可担心的,却是由此引起朝廷的猜疑,认为他洪某人对明朝余情未断,对抗清势力心慈手软,甚至怀疑他首鼠两端,心怀二志,别有所图。那就实在是冤枉之极了!事实上,这并不是不可能的,别看摄政王多尔衮眼下对他十分信用,但一旦起了疑心,大祸临头也是转眼之间的事。因为他毕竟是前明的一个降官,有过与大清朝为敌的昭著“劣迹”。更何况,由于他目前位高权重,朝廷中侧目而视的满汉官员,也大有人在……那么,这一次进兵到底能否一举打垮可恶的鲁王政权,从而显示自己的能耐,以及对大清的耿耿忠心呢?洪承畴心中却没有底。因此连日来,他只有密切注视着前线的动向,并吩咐手下人,一有杭州方面的塘报和消息,就立即向他报告。

如今,洪承畴手上就有这样一份报告。不过其中说的并不是清军的进兵情形,而是关于他的对手——浙东方面的动向。据说,鲁王政权得知清朝派出大军增援杭州之后,十分恐慌,最近匆忙委任张国维为统帅,打算主动挥师渡江,来个先发制人。但是,各路军马并不齐心。譬如方国安,虽然表面上也在进行准备,实际上只是应付敷衍。近半个月来,张国维曾经几次派出军队,对杭州实行试探性攻击,结果都因为方国安按兵不动,无功而返。另外,报告中还说到,不久前,福建的唐王政权派遣佥都御史陆清源为使者,携带饷银十万,前往浙东,表示捐弃前嫌,诚心修好之意。方国安得知后,竟然派兵中途拦截,强行夺去银饷,还把陆清源囚禁起来。张国维为这事大为震惊,气得要命,但是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洪承畴拿着塘报,把这些消息反复琢磨了许久。他自然知道方国安凭借手下那五万主力正规军,目前在鲁王政权中占据着怎样举足轻重的地位。如果此人真的像塘报中所说的这样子消极避战,横行霸道,无法无天,而鲁王政权对他又束手无策,只能听之任之的话,那么对手确实已经显露出败相,起码他们那个所谓“西征”,就只是部分人的孤注一掷,看来成不了什么气候。一旦博洛的大军开到,与杭州的张存仁合起手来,发起强大的攻势,浙东的平定,应该说还是有相当成数的。于是,洪承畴稍稍放下心来,把报告放回案上,随手拿起下面一件。

这一件却是江宁府送来的密件,内容是关于审讯在押“逆犯”的。它立即又引起洪承畴的关注。自从发生了瑞昌王朱谊泐进攻南京的事件之后,连月来,经过对远近各村镇全力搜索追缉,已经陆续逮捕、处决了大批参与叛乱的不逞之徒。但是为首的那几个罪魁仍旧逃脱了。为此,洪承畴一直放心不下,总担心他们会卷土重来。他估计对方在城中必定还有暗藏的同伙,尚未彻底查清,因此下令江宁府对剩下的一批要犯务必严加审讯,力求追出线索来。现在,江宁府的这个密件,就是报告审讯的最新情形。据称:经过对那数百人犯逐一反复严刑拷问,并且诱之以利,晓之以理,终于有两名犯人先后供出:有一个和尚曾经几次到叛乱分子设在沧波门外的据点去过。此人法号“法明”,生得身材瘦小,但是举止活泼,谈吐文雅。因为每次都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而且只与在逃匪首之一的朱君召联系,所以此外更多的情形那两个犯人都确实提供不出。

说了以上的情形之后,密件最后却附了这样一行字:


职等经仔细按察,近已查明:所谓“法明”者,实即故明诸生沈士柱。沈字昆铜,芜湖人,系复社中坚。


“沈士柱?”洪承畴觉得这个名字颇为生疏。他捋着胡子,又极力回想了一下,仍然没有任何印象。“嗯,既然此人是复社中人,那么,听说黄澍当年与那伙人颇有来往,说不定会认识也未可知?”心里这么想着,洪承畴一抬头,却发现中军官出现在门口,现出欲言又止的样子。

“什么事?”他随口问。

“启禀大人,黄仲霖先生求见,说有事要面陈大人。”

黄仲霖——就是黄澍。洪承畴不由得一怔,心想:“噢,正想找他,他倒自己来了!”便把手中的密件放下,吩咐说:

“唔,请进来吧!”

片刻之后,随着回廊里一阵轻而急的官靴声响过,黄澍出现了。他一进门,就低着头,交拱双手,做出行礼的样子。

“哦,先生请坐,请!”洪承畴照例站起来,回着礼说。

黄澍抬起头,脸上闪过一丝犹豫的神色,但终于还是道了谢,坐到下首的一张花梨木靠椅上。

“不知先生见顾,有何赐教?”看见黄澍接过仆役端上来的茶之后,就尽自低着头,一声不响,已经坐到他对面的洪承畴忍不住探问。

“哦,不敢!”黄澍连忙把茶杯放到身旁的方几上,再度拱着手,说,“学生所以贸然求见,是……呃,是意欲向大人道达告辞之意。”

洪承畴眨眨眼睛,有点没听明白:“什么?先生是说——告辞?”

“是的。”黄澍抱歉地低下头。片刻之后,大约看见洪承畴没有作声,他又解释说:“学生自归诚以来,深蒙大人不弃,派赴军旅效力于前,又相留幕中于后,如此大德,感荷无已。唯是学生自觉樗栎之材,难副重寄,深恐有负大人厚望。思之再三,与其尸位素餐,为同侪窃笑,倒不如自行告辞,也是保全脸面之一法也!”说完,双手又是一拱。

洪承畴这才“哦”了一声,听清楚了。不错,自从平定徽州之后,考虑到黄澍所立的功劳,他曾经打算向朝廷举荐他为知府,后来担心徽州民心不服,才又作罢。结果直到如今,仍旧只能委屈对方暂时留在总督行辕中充当幕僚。本来,随着军事的进展,清朝所占领的地盘不断扩大,急待派出官吏去加以管理。来自满洲的官员极其有限,远远不能满足需要,这就必须大量起用投降的汉官。因此,洪承畴来到江南之后,经过仔细甄别,反复挑选,曾经拟定过一份一百四十九人的名单,并于去年底同江南省官员设置的方案一道,上报朝廷,请求予以录用。但不知什么缘故,至今未见批复。直到前些天,他才从一位自北京来的官员口中得知:以和硕郑亲王济尔哈朗为首的满族大臣,对于大量地任用汉员颇不以为然,认为会危及满员的地位和权力,一直在劝摄政王谨慎从事。这个济尔哈朗,是当今顺治皇帝的堂叔父和辅政亲王,地位仅次于摄政王多尔衮,在朝中很有权势。对于他的这种主张,摄政王是否采纳,虽然还不得而知,但是洪承畴却不能不有所警觉,因为他自己就是投降的汉官,目前又位高权重,早已为朝中的满族大臣所侧目。于是,他手头尽管已经又拟出了一份名单,黄澍也名列其内,但出于谨慎的考虑,只好暂且压下来。不过,他却没有想到黄澍已经等不及,竟然提出要“告辞”。“不错,如今一边是各地职位都大量空缺,急待派人填补,一边又白白让许多人才窝在这里得不到任命。长此下去,岂止地方上会平添无数乱子,而且还会挫折了才俊之士输诚报效之心!”暗中这么苦笑着,他就缓和了神色,恳切地问:

“先生此言,可是出自本意?学生也知以先生之大才,区区幕府实不足以供施展。唯是一应任命,俱需经朝廷钦定,非朝夕所能办妥。目下学生已为此事拟就奏疏,日内便要上报。兄台如无非走不可之故,何不再待一时,等有个结果再说呢?”

黄澍淡淡一笑,说:“黄某虽然愚钝,大人殷殷垂注之心,又岂会不知?唯是正因如此,学生才不欲因一己之故,而令大人为难!”

“噢,此话怎讲?”

“记得大人履新之初,便布告四方,宣谕朝廷求贤德意。当时多少旧员闻知,俱各额手称庆,争相应召,驿路馆舍,一时为满。谁知抵达此间之后,引颈而待半载有余,却消息全无。近日方知,此非大人故意拖延,实是朝中有人对我汉员心存疑虑,不欲多用之故。故此许多人都觉心灰意冷,各萌退志。学生今日告辞,亦无非知难顺命而已!”

黄澍说这番话时,虽然语调有点酸溜溜的,但由于直接点出了事情的内幕,却使洪承畴不由得一怔。不过,出于维护朝廷威信的本能,他仍旧“噢”了一声,故作惊讶地问:

“朝廷不欲多用汉员?先生这消息从何而来?怕亦是二三候用之人,穷极无聊,才造出这种妄测之说来!据学生所知,实情绝非如此。今上及摄政王虚怀若谷,礼贤下士,并无满汉之分。所以迁延至今,实因人数太多,甄别考察,甚费时日。此外别无他故!”这么断然否定了那个传闻之后,为着安抚笼络对方,他接着又说:“何况江南尚未平定,诸事纷拿,学生要倚仗先生之处甚多。譬如说,眼下就有一事,欲请先生为我参详!”

说着,他就站起身,从公案上取过江宁府的那份密报,递到黄澍手里。

起初,黄澍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只照例地跟着站起身,双手接了过去。然而,没等把密件看完,他就止不住失声叫起来:

“啊,怎、怎么会是他!”

“那么,先生想必认得此人?”洪承畴关注地问。

黄澍只含糊地“嗯”了一声,却没有说话。他神色紧张地把密件看完,这才像是缓过一口气,小心地说:“学生认得。不过,那是早在弘光僭号之时——怎么,原来他就在城中?”

洪承畴摇摇头:“时至今日,只怕已经逃掉了!嗯,这姓沈的,是怎样一个人?”

“这……学生虽则认得此人,却无非见过几面,并无深交。故此也所知不多。只是听说他虽然长不满五尺,却好作大言,平日满嘴兵书,在社友中引为笑谈。此外,嗯,此外学生也就别无所知了……”

“唔,”洪承畴沉思地走出两步,随即回过头来,又问,“据先生所知,这复社之中,像这沈士柱——还有去年那个吴应箕一类的人,会有多少?”

“大人是说……”

“这姓沈的在此间出入,分明已非一日。他在城里的复社中人里,会不会尚有其他同谋?”

“这……据学生所知,那复社别看他当年名气颇大,其实无非是一干士子借以求名进身之阶。其中鱼龙混杂,良莠不齐,即在当时,已是各怀私利,互相攻讦,争斗不已。及至今日,彼等眼见山河易主,天命在清,更是早已分道扬镳,作鸟兽之散。其中冥顽不灵如吴应箕、沈士柱那等叛逆固亦有之,唯是多数却同陈百史、龚孝升一样,已经剃发改服,归顺我朝。学生虽然不敢说这姓沈的在城中必无同谋,唯是以复社目前之情形而论,只怕已经成不了什么气候。”

洪承畴看了幕僚一眼,对于黄澍不正面回答自己的问题,多少感到有点奇怪。不过,他却不知道黄澍其实不仅认识沈士柱,而且前不久,还在柳敬亭那里同沈士柱见过面,谈过话,一道喝过酒;他也不知道就在叛乱平定之后不久的二月底,黄澍竟然利用职务之便,替沈士柱的密友柳敬亭、余怀等人开具过出城的关防!目前,这个胆大妄为的家伙尽管强作镇定地同自己周旋,其实心中紧张害怕得要死,一心只想着如何遮掩脱身。因此,虽然感到疑惑,但是洪承畴仍旧只是把幕僚的躲闪回避,理解为绕着弯子向自己含蓄进言,于是做了一个手势,说:

“学生也知正月平乱之后,城中的缙绅百姓意犹未安。再兴抄索,必令人情惊怖,实不相宜。唯是乱匪虽平,匪首却依旧在逃。如若不及时将城中奸宄肃清,一旦有事,便会成为祸根。到那时,就悔之晚矣!”

“啊,莫非、莫非乱匪还能卷土重来不成?”

“仅凭其强弩之末,自不足虑。唯是我师目今正倾全力以攻浙东。一旦陷巢毁穴,敌之残部若不东奔入闽,便将渡江北窜。若然与此间之余匪刁民会合,便难免死灰复燃,不可不防!”

听洪承畴这样忧心忡忡地分析之后,黄澍不说话了。他低下头,仿佛在有所掂量。忽然,他抬起眼睛,毅然说:“大人深谋远虑,良有以也!既然如此,黄某愿竭微末之力,联络三五复社旧交可信之人,在城中暗查密访,务必查清一应与沈士柱暗通声气之人,却来复命!”

这自然是洪承畴所希望的。于是,他顿时高兴起来,微笑着问:“先生能慨然请缨,洪某便高枕无忧了!只是,先生不再见弃了么?”

黄澍一本正经地点点头:“无论到了何处何所,都是为大清尽忠!适才听大人说,平定浙闽,已是指日可待。那么,就等前方的捷报到了之后,再作计议,也还不迟。”

洪承畴捋了捋胡子,呵呵笑起来:“平定了浙闽,可得要委任大批官员前去照管。到那时,先生只怕就更加走不了喽!”


脱身南归

洪承畴同黄澍在总督行辕中谈话。他们却不知道,决意辞官不做的钱谦益,经过一个半月水陆兼程的跋涉,已经回到南京。他没有先行回家,而是一下船,就立即坐上轿子赶到总督行辕来,打算向洪承畴报到。

钱谦益这一次终于得偿所愿,自然离不开龚鼎孳、陈名夏等人的从旁助力。不过,由于首先打通了谭泰那层关节,后来的事情倒也颇为顺利。二月中送呈的求退上疏,三月初就得到恩准。钱谦益已是归心似箭,经过马不停蹄的匆忙准备——打点行装,谢恩陛辞,向上司和同僚们道别,出门拜客,接待来访,没完没了地出席各种送行的宴请,如此等等,到了三月十六日,总算打发完一切繁文缛节,登车就道。一路之上,他尽可能不作停留,一门心思地往南赶,出直隶、历山东、渡黄河、下扬州,终于在今天——也就是五月初三日的晌午时分,从长江进入秦淮河,远远地重新望见石城门那座巍峨的城楼。

虽然屈指算来,离开南京其实还不到一年,但是在钱谦益的感觉里,却像是落入了令人窒息的牢笼之中,不知过了多久。无疑,清朝并没有为难他,他在北京任职期间,虽然不能说受到重用,但起码上上下下对他颇为优礼。而且,与在明朝时做官那些年里,皇帝的喜怒无常,朝廷的党派倾轧相比,安全感甚至还更多一点。然而,尽管如此,钱谦益仍旧感到时时处处都很不自在。无论是例行的随班上朝,还是日常的官场交往,总觉得一切都物是人非,如同隔世,全不是那么一回事。所见到的,都不是他想见的人;所听到的,也都不是他想听到的事。但是置身在那样一个环境里,又不能不见,不能不听,不仅如此,他还得时时装出一副兴趣盎然、欢喜凑趣的样子。这可就使日子变得十分难过。更何况,柳如是和家人都不在身边,即使回到住所,也没有人可以倾诉,没有办法可以忘怀外间的种种别扭和不愉快,哪怕是暂时的也罢!正是由于感到在北京已经连一天也熬不下去,因此当龚鼎孳,还有后来的陈名夏表示愿意帮助他脱身南归时,他简直如获救星,不胜狂喜,从此三天两头就往龚鼎孳那里跑,打听进展的情形,焦急得如同热锅上的一只蚂蚁。不过,毕竟又过了整整三个月,事情才终于办妥。现在,他总算又活着回到江南来,重新见到故乡的湖山城郭了。“哦,不知如是怎么样?孙爱怎么样?家中各人怎么样?据说,他们早就搬出吏部衙门,住到外面去了。那么一切都还好吗?自然,他们已经知道我要回来,因为先行的人三天前就派出,他们应该得着音信了!哎,眼下一定都在心急如焚地等着我抵达吧?”当官船缓缓驶近石城门外的码头时,钱谦益也变得越来越心忙意乱,以致不等靠岸,就先自站立起来,伸长脖子一个劲儿地眺望……

然而,出乎意外,率先下船的手下人到码头上转了半天,却回来禀告说:岸上来来往往的人尽管并不少,其中也有等候接人的。但是,却并没有来接他的人。这使钱谦益颇为纳闷,因为按理说,得知他远道归来,家中是必定会派出家人来接船的。即使钱孙爱、陈在竹他们有要紧的事来不了,起码李宝也一定会来。就算家中出了什么意外,或者已经搬回常熟乡下,还压根儿不知道这事,那么官府也该派出人来。因为他已经吩咐先行的人同时向官府报告。然而,那手下人却说已经同时寻找过,码头上也没有官府的人。“哎,莫非报信的人半路出了事,没有把信送到?眼下到处兵荒马乱,道路不靖,这自然也有可能……不过,会不会是别的缘故,譬如说,如是她趁我不在时,自作主张,暗中交通反清义旅,结果弄出了祸事来?或者龚孝升、陈百史他们托我回来之后,设法联络各方,预作规布那件事,已经被朝廷侦知,将对我有不利之举?”这么猜疑着,钱谦益就顿时变得紧张起来,脊背也冒出涔涔虚汗。有片刻工夫,他心惊胆战地朝岸上窥视着,甚至盘算是否干脆连岸也不上,立即设法逃走?不过,最后他还是放弃了这种打算,因为如果到了那一步,逃是逃不掉的。更何况事情未必真的就是所推测的那个样子。当然,如此一来,只怕就暂时不适宜只顾着往家里钻了。沉吟半晌之后,他终于决定先上总督行辕去,向洪承畴报到,一来显得他对履行手续的重视;二来,即使家中真的出了事,也可以表明他毫不知情……

现在,他已经把拜帖递了进去。由于从码头前来的一路上,除了出入城门的检查颇为严格,城内的大街小巷与一年前他离开时相比,那冷清的情状却依然如故之外,并没有发现任何特异的情形,钱谦益心中多少安定了一点。因此,等门官重新走出来,说道“大老爷有请”时,他就照例整肃一下衣冠,然后举步向里走去。

洪承畴驻节的这所衙门,就是旧时的都察院。里面门堂高大,气象森严。钱谦益记得,在弘光立朝的那一年间,最初在这里主政的是东林派的刘宗周,不久刘宗周被排斥去职,就换上了马、阮一派的李沾来把持监察大权。但不到半年,就闹到左良玉“清君侧”,接着是清兵南下,弘光出逃,小朝廷顷刻土崩瓦解,大小臣工仓皇四散。到如今,不论是哪一派的人,都落得个亡国破家的收场……

心中正在暗自感慨着,钱谦益一抬头,却发现洪承畴已经站在签事房的台阶前。旁边还站着一个人,钱谦益觉得那张精明干练的脸看上去很眼熟,仔细一认,竟然是旧日的老相识黄澍!“啊,原来是他!怎么……”然而,没容他想下去,洪、黄二人已经拱着手,满脸堆笑地迎上前来。于是,钱谦益也连忙定一定神,躬身低头,与对方行礼相见。

“大半个月前,学生已于邸报中得知,牧老有归田之庆,是以日日引颈而望,不意直到今日,方始得接芝宇!哎,一路之上,可还顺利吧?”洪承畴一边往屋子里让客,一边眯缝着眼睛,微笑着客套说。

“哦,不敢!”钱谦益连忙拱一拱手,“托大人洪福之庇,谦益此行,尚算顺利!”

“那么,”等到了屋内,重新行过礼,彼此分宾主坐下之后,洪承畴接过差役奉上来的一盏茶,继续微笑地问,“牧老是几时抵步的?”

“哦,学生是刚刚才下的船。”

“这么说,牧老竟是尚未归家?”

“学生一下船,就即时前来谒见大人,是以尚未及归家。”

听钱谦益这么说,洪承畴就偏过脸去,同黄澍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即点点头,说:“牧老千里南还,车舟劳顿,本应先回府上,歇息几日,也还不迟,又何必匆匆见过?”

“哦,”钱谦益拱着手说,“大人奉朝廷钦命,驻节江南,无论官民,俱归约束。学生从今而后,便是属下草民,自应从速报到!”

洪承畴摇摇头,说:“牧老言重了——那么,不知今后有何打算?可有需学生相帮之处否?”

“甚感大人盛情!唯是谦益以老病之躯,得蒙圣上恩准,放归垄亩。今后但得苟延残喘,于愿已足。除此之外,已是无复他求了!”

交谈进行到这里,主客间的寒暄便算告一段落,同时,钱谦益也算是报过到了。于是接下来,话题很自然地转向了南北两地的新闻。不过,由于钱、洪二人过去并没有多少来往,充其量也只是场面上的泛泛之交。至于坐在一旁的黄澍,虽然算是老熟人,但在上司面前,他却只有帮腔赔笑的份儿。因此,整个谈话便始终只能停留于漫无边际的应酬,像京中熟人的情形,江南近日的战事,如此等等。倒是有一次,洪承畴关心地向客人打听起,他于去年底上送的那份江南省官职设置方案,以及那份请求起用的官员名单的消息。当得知就在钱谦益离京那阵子,朝廷终于正式批准,这位封疆大吏就顿时显得大为高兴,对客人也愈加客气和热情起来……

看见这种情形,一直心怀鬼胎的钱谦益也趁机向对方问起,前几日曾经派人先行报信的事。得到的回答是:除了在邸报上得知钱谦益辞官获准之外,后来并没有接到任何报告。“哦,这么说,送信人果然在路上出了事!所以……”他想。虽然这确实始料不及,但心中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钱谦益于是随即想起:已经耽搁了老半天,应该赶快回家去了。这种念头一闪现,他就顿时变得有点迫不及待,因此,等交谈稍一出现间歇,就马上站起身,拱手表示告辞。

“牧老这就要走?”洪承畴似乎感到意外,不过,却也没有挽留,跟着站了起来。

“嗯,此次归来之后,牧老想必仍要回贵乡常熟居住?”送出两三步之后,洪承畴忽然沉吟地说,“不过,以学生之见,最好还是迟些时日。皆因那一带日内就要打大仗,贵乡说不定会被波及。还是待乱定之后,才作归计为宜!”

“啊,大人是说,敝乡也……”钱谦益吃了一惊。

“剿平浙闽,在此一战,兵锋所向,变化难测。如不波及贵乡,自然最好。但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小心一点,总没有坏处!”

停了停,看见钱谦益沉思地点着头,没有作声,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微微一笑,说:“牧老离家已久,自应作速回去探视。若无他事,就勿再上别处逗留了!”

这么说了之后,也不待钱谦益反应过来,他就回头对黄澍说:“学生尚有许多杂务亟待料理,就恕不远送了。敢请黄先生代劳,如何?”

黄澍自然满口答应。于是,等钱谦益与洪承畴在滴水檐前行礼作别之后,他就做出相让的手势,陪同客人向外走去。

“牧老,”当两人穿过天井,出了二堂之后,黄澍忽然回过头来,目光闪动地瞅着客人,压低了声音问,“可认得沈士柱沈昆铜?”

“兄是说沈昆铜?自然认得。”钱谦益点点头说,对于黄澍的诡秘神情,多少感到有点奇怪。

“交情如何?”

“交情么,他在复社中也算是个顶能活动的角色,以往倒是常来的——可是,他怎么了?”

“唔,若是他再来访牧老,牧老可得千万告知学生!”

“可是——”

黄澍先不回答。他左右张望了一下,见没有别的人,才压低声音,恶狠狠地说:“他交通乱匪,密谋造叛,被人供出,眼下正在追捕他呢!”

钱谦益不禁大吃一惊,结结巴巴地问:“这……这……”

“皆因他是复社。”黄澍没有理会对方的愕然,管自一脸懊丧地接着说,“南京城中凡是与他相识的,只怕都脱不了干系!哎,闹不好,这回你我都会被他害死!”

钱谦益愈加惊疑:“那么……”

“为今之计,”黄澍捏紧了拳头,“一定要找到他!眼下,他想必是藏起来了。可是学生料定他藏不了多久,就还会出来。若是找到你老家里,你老千万不可声张,可先稳住他,然后着人来告知我,我自有处置之法!”

钱谦益眨眨眼睛:“既然如此,那就不如即时将他缚了,送交官府,岂不干净?”

这个建议本来也顺理成章,但是黄澍却分明错愕了一下,随即摇摇头:“哎,你老不知道,这事若能如此处置,倒好了!可其中邪乎着呢!”

停了停,看见钱谦益依旧一脸茫然,他就气急把手一挥,说:“总而言之,这事洪亨九已经交付学生料理了!牧老千祈照着学生所言去做,方能万无一失,切记切记!”

这么说完之后,两人又继续往前走。直到出了大门,拱手作别时,黄澍才重新回复了常态。同时,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像是为着掩饰自己刚才那一阵子的焦虑失态,他也如同洪承畴那样,微微一笑,说:“牧老外出多时,家中之事,想来疏于料理,如今回来了,那就即速回去看视,也免得家人悬望!”

钱谦益心中不由得一动,疑惑地问:“我兄之意——”

黄澍却不再搭腔,只是毕恭毕敬地交拱着双手。于是,钱谦益只好满腹狐疑地转过身,向停在一旁的轿子走去。


惊悉家变

钱谦益刚刚走近轿子,忽然听见斜刺里传来急促而杂沓的脚步声。他本能地回过头去,发现依然耀眼的夕阳光影里,一伙人——大约有四五个之多,向他直奔过来。他不由得吃了一惊,正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就听见走在头里的一个叫了一声:“父亲,您老人家可回来了!”钱谦益连忙定眼看去,这才辨认出:原来那是他的儿子孙爱,跟在后面的则是李宝和其他几个仆人!

钱孙爱奔到跟前,就“扑通”一声,双膝跪倒在地上,用带哭的声音又说:“不知父亲大人已经抵步,孩儿迎候来迟,不孝之罪,祈请宽恕!”说着,“咚咚”地叩下头去。

钱谦益瞪大眼睛望着儿子。有片刻工夫,他想张嘴说话,却发不出音来,想迅速走向前去,却迈不动腿,只觉得一股深长的热流汩汩地从心底里冒涌上来。接着,眼睛开始发涩,嘴唇也止不住微微发抖。的确,他这一次与家人分开,虽然才只一年不到,但对于家人的思念,却比以往任何一次离家都强烈得多,也难熬得多。而其中,最令他魂牵梦萦的,第一个不用说自然是柳如是,而第二个就轮到眼前这个宝贝独生儿子。刚才,他为着保险起见,不得不先行赶到总督行辕来报到,但是一路上最让他神思不定的,也仍旧是这两个人。现在忽然看见亲儿子就跪在自己的跟前,而且举动是那样恭敬有礼,情态是这样深切真诚,完全像是一个懂事的大人模样,钱谦益心中的一份激动、喜悦与感触,确实不是言语所能形容的。终于,他猛然走前两步,伸出双手,紧紧地抓住儿子的胳臂,同时,想说上一句高兴亲热的话,但是喉头像被堵住了似的,泪水却已经涌出了眼眶,并且热乎乎地顺着脸颊流淌下来……

“啊,父亲,你……莫非因孩儿迎候来迟,致令父亲生气了么?”钱孙爱一边站起来,一边惶恐地问。

“不,为父是……喜欢……”

“可是……”

钱谦益做了个“真的没有什么”的手势,随即放开儿子,虽然泪水还挂在脸上,但已经咧开嘴巴,蔼然地微笑起来。

这当儿,李宝,还有其他几个仆人全都围了上来,开始挨个儿地向老主人叩头、请安。于是钱谦益也就趁机揩干眼泪,点头答应着,同时照例说上一两句亲切的话。主仆之间这么乐呵呵地交谈了一阵,直到李宝提醒说:“时候不早了,该回家了!”大家才又殷勤服侍着,把钱谦益送上轿去。等钱孙爱也跨上驴子之后,一行人便沿着正阳门外大街,络绎地向位于城南的善和坊行去。

也许是终于见着了亲人,钱谦益如今的心情变得安定了许多,也欢快了许多。为着打发轿中枯坐的无聊,他稍稍撩起窗帘,信目浏览着迤逦而过的街景,同时又一次想起柳如是和其他家人,想起刚才由于只顾着回答儿子、后来还有李宝和仆人们的问候,竟来不及打听家中的情形。“嗯,横竖马上要到了,一切都会知道的,也差不了这一刻。况且,若是真有什么要紧的事,孙爱他们刚才不会不告诉我……”这么安慰着自己,他就坐正了身子,闭上眼睛,管自养起神来。

然而,当轿子轻微而有节奏地晃动了一阵之后,钱谦益的心思不由自主又活动起来。“嗯,不过,刚才在总督行辕时,洪亨九和黄仲霖都催促我快点儿回家探视,这本也平常,可是那神情却全都透着古怪,像在暗示什么似的。那么,莫非家中出了大事,大得连孙爱和李宝都不敢即时对我说?”这么一想,钱谦益顿时又睁开了眼睛,而且越想越觉得放心不下。终于,他忍不住掀开轿帘,朝正骑着驴子走在旁边的钱孙爱招一招手。等儿子凑近前来,他就紧盯着问:

“这些日子,家里各人——嗯,你母亲、柳太太,还有你三娘,可都还好?”

“父亲是说,家中各人?哦,都还好,都还好!”钱孙爱回答,停了停,又补充说:“托父亲大人的福,她们全都好好儿的,也没病也没痛。”

“不曾出什么事?”

“出事?出什么事?”

发现儿子瞪大了小圆眼睛,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钱谦益心中再度涌起一种软乎乎的爱怜之感,同时松了一口气,暗想:“原来没有什么事!这就怪了,洪亨九他们为什么……”心中这么想着,不提防口里却说了出来。钱孙爱听见了,便问:“父亲,什么‘怪了’?”

“哦,没什么,没什么!”钱谦益摇一摇手,含糊地应付说,随即就把轿帘又放了下来,不再追问了。

“是的,是我太多心!洪亨九他们无非是见我远道归来,尚未归家,因此照例说上一句,本来别无用意,我却偏偏猜了半天,未免可笑!”

这么想着,钱谦益就愈加放下心来,于是开始转而想象与柳如是和家人们相见的种种情状,并且把这种轻快的心情一直保持到进入家中的轿厅。

“啊,老爷回来啦!”“老爷好!”“老爷路上辛苦了!”“老爷……”

刚刚从掀起的轿帘下走出去,钱谦益就听见各种各样的热烈问候从周围哄然响起。他抬头一看,发现眼前人头攒动,聚满了闻声而至的男女家人,从衣着打扮看,多数是些仆人,其中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全都睁大了眼睛望着他。那一张张胖瘦不一、美丑各异的脸上,现出或者欣喜或者敬畏的神情。而在他们的前面,最靠近轿门的地方,则站着陈在竹、钱养先和钱曾三位关系深密的亲戚。他们也同样显得十分兴奋,特别是方脸大嘴的陈在竹,更是眯缝着眼睛,一副乐呵呵的样子。看见钱谦益走出来,他们就一齐拱着手,按各自不同的身份称呼着,参差地说:

“……归来大喜!只因刚刚才得知消息,有失远迎,还望见恕!”

“呵呵,不敢劳动!不敢劳动!”钱谦益回着礼说,照例地堆起笑脸。不过,也许是在此之前已经见到了钱孙爱,此刻他心中已经不像当初那样激动;何况周围又挤满了仆人,也不是从容说话的当口。因此,略一寒暄之后,钱谦益就转过身,从迎接者们让出的狭道中通过,向内宅走去。

“唔,这处宅子,自然是我走了之后,才搬进来的。如今看来,倒还不差……这么说,我总算到家了!马上就要见到如是了!大半年不见,不知她是瘦了?胖了?嗯,我没在身边,她该不会受委屈吧?”在穿过一重又一重的厅堂和天井,向里走去的时候,钱谦益一边随口与身旁的近亲至戚们交谈着,一边多少有点神思不属地想,同时,心中再度激动起来。还隔着老远,他就忍不住伸长脖子,朝天井里种着许多花木的后堂张望。

果然,后堂前早就守候着一群女眷。一见老爷出现,她们就发出一阵惊叹,纷纷迈动着小脚,迎了过来。走在前面的是陈夫人,后面还跟着朱姨太、月容和其他一些丫环老妈……

“老爷回来啦!老爷万福!一路上可还顺利?”陈夫人熟悉的嗓音在耳边响起。

正在人丛中寻找柳如是的钱谦益怔了一下,这才发现,妻子已经来到跟前,并且把双袖交叠在腰间,向自己行礼。他连忙“啊”了一声,回了一礼,又朝周围摇手示意,算是回答了其他女眷的拜见,然后才点点头说:

“托祖宗的福,总算回来了!一路上嘛,也还顺利。自然,能这么快就回来,也并非容易!不过一言难尽,待会儿再对你们说——嗯,本来我提早三天就着钱安回来报信的。怎么,他至今还没回到?”

看见陈夫人摇摇头,他就做了个懊丧的手势,说:“那么,八成是半路上出事了!如今到处都在打仗,乱得很!不过,这也罢了——嗯,如是呢?她上哪儿去了?怎么不出来?”

“妾身已经着人过东偏院告知她了。”陈夫人淡淡地回答,“不知为何到这会儿还不出来。”

“那么,派人再去告知她,就说我已经到家了!”这么疑惑地吩咐了之后,有一阵子,钱谦益很想径自前往东偏院,但到底碍着自己刚刚才进门,与妻子和亲戚们还没说上几句话,如果立即抽身就走,未免太不近人情,于是只好勉强忍耐着,暂且同大家一起走进后堂去。

因为预先知道一家之主的老爷要回来,后堂里已经做好了准备——茶沏好了,洗脸水也端了上来,方几上还摆着切开了的红瓤西瓜。于是,钱谦益便由丫环老妈们服侍着,脱去外衣,一边动手洗脸,一边继续交谈。话题自然离不开分别后各自的情形,以及钱谦益这一次得以“蒙恩放还”的经过。不过,由于钱谦益记挂着柳如是,多少有点心不在焉,因此谈话也就变得时断时续,始终热烈不起来。然而,令钱谦益意外的是,直到他洗完了脸,在椅子上坐下来,吃了一片西瓜之后,柳如是仍旧迟迟不见露面。这就使他再也坐不住,放下西瓜,在丫环递上来的巾帕上擦了擦手,站起来说:

“折腾了一天,这会儿我也乏了。今日就谈到此为止。剩下的,明日再谈!”

说完,也不等陈夫人答话,抬腿往外就走。然而,正当他准备跨出门槛时,身后却传来了陈在竹的呼唤:“哎,姐夫留步!”接着,那矮胖子急急地跟上来,问:“姐夫可是要上东偏院?”

看见钱谦益含糊地点点头,他就说声:“且稍待!”然后转过身,做了一个手势,说:“姐姐你留下,其余的人都散了吧!”

听小舅子出声挽留,钱谦益起初还不怎么在意,接下来却发现屋子里的人像是早有默契似的,一下子全都变得脸色凝重,鸦雀无声。而且,在迅速退出去时,一个个还低着头,分明在躲避着他的视线……钱谦益不禁奇怪起来,于是追问:

“嗯,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陈在竹仍旧不回答,只是做出相让的手势,把钱谦益和陈夫人引向设在堂屋右侧的一架折叠式屏风。那后面已经安放着两把椅子。他先请二人坐下,然后才说:

“姐夫小坐片刻,静听小弟提审了这一个人之后,再行离去不迟!”

“提审?”钱谦益吃了一惊,“提审什么人?”

“噢,这人自然是姐夫认得的。而且即时便见分晓,绝不耽搁姐夫的工夫!”

这么安抚了钱谦益之后,那矮胖子便转过身,一边往外走,一边大声吩咐说:“来人哪!把那贱婢给我带进来!”

一直到这会儿为止,钱谦益都是被身不由己地摆布着,闹不清对方捣什么鬼。不过,刚才自己正打算上东偏院找柳如是,全家人就顿时变了脸色,以及陈在竹那种神情诡秘、言语闪烁的样子,却使他多少猜到事情与柳如是有关。他本想当场问个明白,但出于一种连自己也说不清楚的原因,又有点讷讷地问不出口来。现在忽然听说陈在竹吆喝要带什么“贱婢”,钱谦益心中不由得“咯噔”一下:“啊,莫非是如是不成?”他紧张地想,待要问一问对面的陈夫人,却发现那老太太闭着眼睛,神情悲苦地端坐着,正在那里念念有词地数着手中的佛珠,像是在祷告什么。钱谦益迟疑了一下,只好又忍住了。

这当儿,屏风另一边已经起了声响,分明有人走进来。钱谦益连忙躬起身子,把眼睛凑在曲屏的折隙间往外窥看。他发现,陈在竹已经大大咧咧地坐到了正面那张罗汉榻上,摆出一副准备审问的样子;而刚刚被带进来的那个人,虽然果真是个女的,却并不是柳如是,而是她的贴身丫环绿意!钱谦益记得,这女孩儿身材瘦小,又长得高颧骨、厚嘴唇,一点也不好看,而且还有点笨头笨脑;不过有一样好处,就是服帖异常,任凭主人打骂,从无半点怨怼的神色。也许因为这个缘故,柳如是才又把她留在身边。现在,钱谦益看见绿意瑟瑟缩缩地站在陈在竹跟前,发髻蓬松,衣衫破旧,那模样比一年前更见猥琐了。“嗯,她从哪儿来?是从东偏院来吗?怎么会变成这样子?不过,听在竹刚才呼唤她的口气,又不像是从如是那里来,那么……”正这么惊疑不定,就听见陈在竹蓦地大声喝叫说:

“贱婢,还不给我跪下!”

绿意“啊”了一声,顺从地跪下了。

“嗯,去年冬天,东偏院出的那档子臭事、丑事,你快快给我从实招来!”

“去……去年冬天的事?婢子不、不是都招了么?”绿意战战兢兢地说。

“再招一次!”

“婢子、婢子知道的,都招了!再没、没、没有别的了。”

“不是让你招别的,把你知道的,再说一遍!”

“哦,是……那、那是去年十月初八,惠姑娘同一个堂客来访柳太太,却是作怪,她们不在门厅下轿,那两乘轿子一直抬进院子东头的绿云轩去。柳太太也即时过去了,却又不让我们下人跟着。后来,后来惠姑娘就先走了,可是柳太太还陪着那个堂客,直陪到天黑,等那堂客乘着轿子走了,她才回到住处来……”

“嗯,那真是个堂客么?”

“后来我们才知道不是,当初都以为是的。”

“你们怎么知道不是?”

“只因后来、后来每隔三五日,他就要来一次。起初还有惠姑娘陪着,后来来惯了,他就自己来了。有几次我们打绿云轩的窗下走过,听见里面有男人的笑声……”

“哼,男人的笑声!而且还自己就来了。那么把门的老妈子难道看也不看,就放他进来?”

“这……婢子就不知道了。不过有一次,也就是过了大半个月,柳太太把红情、婢子,还有几个老妈叫来一处,当场赏了每人五两银子,说:‘这些天院子里的事,你们想必也知道了。知道了也好,省得我操心。今日你们既受了我的银子,就都是同谋了!谁也不准往外说,谁说了我就打折她的狗腿!还叫她不得好死!’柳太太还说,她这么做,是早就同老爷说好了的。老爷也答应了。只是正院这边的人不知道罢了。因此叫我们不必害怕,天塌下来都有她扛着……”

绿意这一通招供,大约过去早就不止说过一次,因此这会儿复述起来,并没有什么踌躇和费难。然而,钱谦益听了,却像受到猛然一击似的,脑子里“嗡”的一震,心也随之紧缩起来。有片刻工夫,他变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渐渐地,就觉得上下左右仿佛全着了火,直烤得他头发昏,脑发胀,浑身血液也开始狂奔乱窜。“啊,胡说!不会的,这不可能!”他在心中大叫。蓦地,他“哗啦”一声,把挡在眼前的屏风推到一边,大踏步奔出去,恶狠狠地指着跪在地上的绿意,厉声呵斥说:

“贱婢!你好大的狗胆,竟敢如此编派你的主母!你、你还想要命不要了!”

绿意正低着头回答问话,压根儿不知道屏风后面还藏着有人。冷不丁听见“砰蓬”一声巨响,已经吓了一跳;忽然又看见从那边奔出来个人,而且还是老主人钱谦益!她那一份惊骇,更是大抵如同面对一只出柙的猛虎差不了多少,以至不等钱谦益奔到跟前,她已经发出一声恐怖的尖叫,当场昏了过去。

可是,气得发狂的钱谦益却根本看不见,他只觉得这瘦骨伶仃的丫环简直就是一只可怕的恶鬼,如果不全力把她禁制住,自己今后的一切希望、一切依靠就会给打个粉碎,连残渣儿也剩不下。因此,尽管绿意已经不省人事地躺在地上,但他仍旧抬起脚,拼命地在她身上乱踢,一边踢,一边恶狠狠地骂:

“狗东西,看你敢血口喷人,看你还敢血口喷人!”

“姐夫……”大约看见钱谦益再踢下去,说不定会弄出人命来,陈在竹终于开口劝止说,随即伸出手,半推半拖地把他拦挡到一边。他发现钱谦益尽管还在哧呼哧呼地喘气,但手脚总算停止了动作,便从袖子里掏出一份手折,缓缓地说:“姐夫,这事不是绿意随口胡说,只怕是真的。那姓郑的奸夫,如今已被上元县着人捉了去,下在牢里。经严刑审问,他已是招了。这份东西,便是小弟托人抄录他的口供……”

经过刚才那一阵子狂怒的发泄,钱谦益如今总算稍稍变得清醒了一点。无疑,眼前这消息是如此的残酷、可怕,令他无论如何也难以接受,然而凭着恢复的理智,凭着对柳如是秉性的了解,他内心深处,毋宁说已经开始相信事情是真的。因此,虽然陈在竹把折子递了过来,他也本能地接在手里,但是一时之间,竟没有勇气再看,只觉得两条腿觳觫着,忽然变得力气全无,终于,一屁股坐到罗汉榻上。


反躬自责

爱妾的背叛和不贞的消息,无疑使钱谦益受到强烈的冲击;而在一墙之隔的东偏院里,得知丈夫已经回来的柳如是,则横下了一条心,准备承受即将降临的最无情的报复。

不错,她同郑生的那档子事,早在好几个月前就已经完结了。这倒不是她主动决定这么做。虽然去年十一月,她从钱谦益的来信中得知,老头儿打算辞官南归,并且暗示要实践反清复明的诺言时,她也怦然心动过;并且很快就设法与沈士柱秘密接触,转达了丈夫这个意向。不过,同郑生的那一份情爱,又不是轻易能够割舍的,结果,毕竟又断断续续地维持了好些天,直到有一次郑生忽然失约不来,并且接着就变得杳无音信为止。起初柳如是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以为对方终于变了心,还着实气恨了一阵子。后来,是惠香派人捎来消息,说郑生已经被上元县的公差抓了去,罪名是“勾结妖人,暗设奸局,假托神鬼,诱污官眷”,如今已经下在狱中。柳如是这才如梦初醒,同时立即就猜到是正院里那帮子家人所为。她不禁又惊又恨,一次又一次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但事情到了这一步,尽管对郑生的命运日夜忧急,她却痛苦地感到无计可施;相反,就连她自己也只能硬着头皮等待着:同样的惩罚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落到头上。然而,出乎意外,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惩罚却迟迟不见降临,郑生也没有判罪或释放的消息。在这期间发生唯一的一件事,就是正院那边把她手下的丫环老妈轮流着召过去问过一次话。最后还把绿意留下了,说是另有使唤,还说是陈夫人的意思。柳如是本打算不答应,后来觉得自己的把柄已经被对方攥在手里,加上对方人多势众,闹得太僵自己难免会吃亏,因此只好姑且同意。不过,她却猜想到:正院那帮子人之所以不敢对自己断然下手,十有八九是还没有把这事向钱谦益禀告,不知道老头儿的意思,怕闹不好会弄巧反拙,被老头儿怪罪。的确,落到如今这个地步,唯一能保护她的,恐怕就只有钱谦益了。但是,出了这样的事,受伤害最直接、最严重的,恰恰就是身为丈夫、把自己当成宝贝一般的这位老头儿,那么他还会宽恕自己、保护自己吗?柳如是实在不敢指望。相反,一想到他很快就要归来,她还从心里觉得害怕、理亏,有点不敢见他……近两三个月来,柳如是就是怀着这种心情熬过来的。说实在话,这种日子也着实不好过,可以说,比公开申明罪状,一家伙抓进牢里去还更难受。不错,这期间,柳如是也曾想过,要是在这个家里实在混不下去,大不了卷起铺盖,依旧回到盛泽归家院去当婊子,重操旧业。“哼,凭着老娘的手段,混口饭吃还不容易?我又怕谁来!说不定,还能再搭上个比老头儿还好的!”她傲然地想。不过,自夸归自夸,要是让她自动重新走上那一条路,她其实还真的下不了决心;结果到头来,仍旧只好姑且过一天算一天地熬着。现在,钱谦益终于回来了。那么他将怎样对待这件事?怎样处置自己?这些,柳如是都实在吃不准。因此,尽管正院那边几次三番地派人过来催促,说老爷已经进门,说老爷已经到了后堂,让她赶快过去拜见。可是柳如是却拿定了主意:就是不动身。“那帮子人自然不会放过我,必定会对老头儿加油添醋地揭发那档子事。既然如此,那就等老头儿听了,想想清楚之后,我再同他相见不迟。到其时,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好了!”她自暴自弃地想。

偏西的日影一点一点地移动着,已经落到了窗外那丛肥大的芭蕉树下方。屋子里开始变得昏暗下来。柳如是默默计算着:老头儿是正晌午过了一点的时候进门的。纵使照例要与陈夫人等人相见,听他们告状,洗脸、歇脚,还有,就算他还饿着肚子,要吃饭,到这会儿,无论如何也该告一段落了。在这么长的时间里,他对于她所做的那档子事,也该考虑得有个结果,并且拿出决断来了。“哼,这样倒好,一了百了,总比半死不活地拖着强!这事我既然做出来了,我就敢承当,要杀要剐都任由你!就是别这么拖着!没劲儿!横竖老娘这辈子苦也吃过了,甜也吃过了,论风流快活,那些官家太太、公主王妃有谁比得上我?论风光体面,那些同行的手帕姐妹又有几个比得上我?够了!人活到这个份上,也算对得起自己了!那么就来吧,我才不怕呢——哎,可是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

这样疑惑着,柳如是就不由得焦躁起来。她站起身,离开了椅子,开始一边在屋子里来回走动着,一边不停地向帘子外眺望。

然而,尽管如此,月洞门那边仍旧静悄悄的,既没有响起钱谦益的脚步声,也没有出现来自正院那边的其他人的身影。只有几只黄色和白色的小蝴蝶,不时从门帘外翩翩飞过,使这个黄昏的庭院,更增添了几许令人难耐的不安……

这种长久的等待,一直持续到天色齐黑,晚饭也吃过了。但是,钱谦益像是已经下决心就此与侍妾一刀两断似的,始终不来露面。有一阵子,感到又羞又恼的柳如是差点儿忍不住,打算派红情过去探听消息;后来,出于一种偏不低头服输的倔强心理,才又咬一咬牙,干脆早早就吩咐丫环放帐驱蚊,吹灯上床。

……

这一夜,由于天气炎热,加上心里有事,柳如是一直辗转反侧,没睡安稳。不过,到了第二天,她仍旧早早就醒过来,而且再也睡不着,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的,身子也软绵绵一点劲儿也没有。虽然红情踮着脚儿走进来窥探过好几次,她也打算爬起来,但终于鼓不起勇气,便只好仍旧赖在床上。

现在,柳如是睁大眼睛,望着纱帐的方顶,脑子里变得空空荡荡的,什么事情都没有力气去想。她只觉得这一场戏就要结束了,什么丈夫,什么家庭,什么郑生,什么悲欢离合、妻争妾斗,还有,她费尽心思才挣到的今天这种身份地位,都将随着最后几声锣鼓,如同梦幻泡影一般悄然消失了。剩下的,只是一个空荡荡的戏台,而她自己也依旧是孑然一身。从今以后,她将会怎样呢?柳如是没有劲头去考虑,也不愿意去考虑。事实上,国家亡破到这种地步,到处乱到这种地步,这事也由不得她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充其量只能见一步行一步罢了。正是这种茫然的、近乎绝望的感觉,使柳如是在这一刻里变得从来没有过的软弱,以至不由自主地潸然流下泪来……

“踢哒——踢哒——”一阵脚步声从屋外的过道里传来,沉稳而又略带几分拖沓。柳如是心中微微一跳,顿时停止了流泪。“啊,这是谁来了?难道、难道是他?”她惊疑地想,却不敢相信,只是紧张地竖起了耳朵。

“踢哒——踢哒——”那熟悉的脚步声已经来到了门边。

“啊,是他!好嘛,你到底还是来了!”柳如是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萦绕在她心头的那股子绝望和软弱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相反,本能地生出一股决心全力自卫,准备同对方拼着命儿大闹一场的劲头。她咬紧了嘴唇,一动不动地端坐着,斜着眼睛,等待着丈夫那张凶恶的脸孔出现……

终于,门帘被掀开,钱谦益跨进门槛里来了。大约是头一回来到这屋子里,对室内的布局摆设一无所知,只见他转动着脑袋,左右张望了一下。不过,那表情却并不如柳如是所设想的凶恶横暴、气急败坏,相反,还显得有点慌里慌张。当发现柳如是正坐在床上,他那张年老的、黝黑的脸就现出惊喜的神情,并且快步走近前来,像怕吓着了她似的,激动地小声说:

“哎,如是!你原来在这儿!叫我好找!”

柳如是却没有吱声,也没有动弹。“嗯,他怎么会是这个样子?他怎么不生气?他本该恶狠狠、凶巴巴才对的呀!莫非他还不知道那件事?”她疑惑地想。

“为夫是昨儿午后到的家,”钱谦益又说,“本想即时过来看你。谁知一进门,各种劳什子事都堆了上来,一时分身不开;再加上一帮子同僚旧识得了信,早早就来家里等着相见,打探京里的消息。好不容易把他们打发完了,时辰已经很晚,我怕你已经歇下了,便没有过来。哎,你想必等得心焦了吧?啊?”

“哼,不错,”柳如是想,“他进门已经整整半天加一宿。正院那帮子人,哪有还不向他揭发那件事之理!而且,以老头儿以往那种黏糊劲儿,又哪会不急巴巴地往我这儿钻?什么分身不开,时辰已晚,分明是一派鬼话!他必定已经知道那件事,才狠下心不过来的。如今想了一夜,又改了主意。鬼知道他心里打的什么算盘!”于是,她顿时警觉起来,脸孔也愈加变得冷冰冰的了。

钱谦益却已经坐到了床边上。“怎么?你莫非生为夫的气了?好了好了,快别生气了!为夫报到来迟,冷落了我的心肝宝贝,自知实在不该。在此谢过!还不成么?”说着,伸出胳臂,来搂柳如是。

可是柳如是却一闪身,避开了他。

“哎,莫要这样。你可知道,见不到你都快整整一年了!可把为夫想死了!”钱谦益可怜巴巴地说,挨过来,再一次伸出了胳臂。

这一次,柳如是没有动弹。她感到自己已经被丈夫揽进怀中,感到丈夫的手正隔着薄薄的衣衫,在自己的身体上下亲热地移动着。接着,一股气息——老年人特有的气息很近地喷到她的脸上来。这气息使她想到了郑生,想到那完全不同的、年轻的气息……突然,她用了一个连自己也意想不到的、断然的动作,使劲推开了丈夫。

“啊,你、你为何……”钱谦益愕然地问。

柳如是厌恶地皱着眉毛,没有好气地问:“你且说明白,正院那帮子人——向你说过那件事了么?”

“那件事?什么事?”

柳如是不吱声,只是咬住了嘴唇。

钱谦益眨眨眼睛,忽然醒悟过来似的哈哈一笑:“哦,你是说那件事呀!不错,他们是说过。可是为夫不信!”

“你不信?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是不信!噢,为这事,我昨儿夜里还特地写了一首诗呢!”

这么说了之后,钱谦益就急忙把手伸进怀里,摸索了一下,随即掏出一张折着的纸来:“你瞧!”

这一下,可就轮到柳如是有点意外。她疑惑地瞅了丈夫一眼,接过纸片,打开一看,发现里面果然写着一首七言律诗——


水击风抟山外山,前期语尽一杯间。

五更噩梦飞金镜,千叠愁心锁玉关。

人以苍蝇污白璧,天教市虎试朱颜。

衣朱曳绮留都女,羞杀当年翟茀班。


柳如是默默地诵读了两遍,发现这诗虽然照例用了好些典故,但其中的意思却是很清楚——头两句是追述去年八月老头儿被召北上前夕,与她那一席信誓旦旦的谈话;三四两句是分写彼此别后的思念之苦;五句和六句笔锋一转,直写眼前这件事,竟痛斥那些告发者是恶意污蔑她清白的“苍蝇”,是“三人市虎”式的诬陷!至于最后两句,更是夸奖她当初坚持留在南京,不肯跟随北上,如此气节,足以使其他降官如王铎等人的妻妾们羞杀,愧杀……

柳如是不由得怔住了。说实在话,自从她与郑生的那件事败露以来,她就无数次地揣测过一旦被钱谦益得知后,自己将会遭到怎样的报复,落得怎样的下场。而且,随着郑生的被官府拘拿和下狱,随着正院那边公然将自己手下的丫环老妈叫过去问话,她已经越来越感到那种山雨欲来的无情压力,预感到最后,将会是一记泰山压顶般的致命打击。无疑,她还依然怀着一线冀望,就是钱谦益能看在昔日的情分上,网开一面。即便如此,她所期望的最好结果,也只是老头儿把她痛责一顿之后,姑且允许她留下来。但从此以后,她已经无法像过去那样再备受宠爱,更不能在家中颐指气使,为所欲为……然而,使她愕然的是,老头儿竟然压根儿不相信有那回事!不但嘴里说不相信,还专门写出诗来为她洗刷解脱!这到底是因为他过分地相信了自己的忠贞不贰,还是明明戴了绿帽子,还硬装糊涂?如果是前者,那么其实还完不了,因为总有真相大白的时候;如果是后者,那么这老头儿就未免太过脓包,连一点男人大丈夫的气性也没有,愈加令人感到恶心,即便她得以借此逃脱惩罚也罢……

“哎,我来给你说——”大约看见柳如是久久地盯着诗笺一言不发,钱谦益以为她没看明白,便兴冲冲地指点着解释说,“这‘山外山’,是用的古乐府‘藁砧今何在?山外复有山’之典,暗藏一个‘出’字,指我去年离家北上;这‘飞金镜’,却不只是‘何当大刀头,破镜飞上天’之意,还暗含乐昌公主‘破镜重圆’一重用意!还有,这‘锁玉关’,是用的李太白……”

“可是,那件事是真有的!”感到心烦意乱的柳如是终于忍耐不住,高声地叫出来。停了停,看见钱谦益睁大了眼睛,一脸惊愕的样子,她又使劲地点点头:“我不骗你,是真有的!”

“可是……”

“妈的!”柳如是猛然把手一挥,恶狠狠地打断他说,“别再‘可是可是’了,好不好?总之,老娘全都承认,我守不住空房,趁你不在,偷了汉子!负了你的情,丢了你的脸!就是这样!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好了!”

这几句话,柳如是是拼着落个鱼死网破,不顾一切地吼出来的。也许由于过于使劲,说完之后,她还久久地心怀激荡,身子止不住微微发抖。不错,话既然说到这种程度,也就再也没有退路了。“可是,我宁可这样子!就算是死,老娘也要死个轰轰烈烈!”这么想着,柳如是反而兴奋起来,感到血液涌上了脸孔,快意在心头跃动。她挑衅地紧盯着丈夫,等待着那山崩地裂的猛烈爆发。

然而,出乎意外的是,钱谦益的脸孔虽然分明抖动了一下,但是并没有任何激烈的反应。他甚至也不说话,只是低下头去,呆呆地坐着,表情却变得越来越暗淡、阴郁。末了,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哑着嗓子说:

“我又怎么会责怪你?我又凭什么责怪你?说到负情,说到不贞,头一个该责怪的,其实是我啊!当此国破君亡之际,我身为大明重臣,不能力挽狂澜,奋身尽节;相反还写降表,献城池,向鞑子卑躬屈膝,极尽献媚卖身之能事!比起这千秋骂名来,你那点子事,又算得了什么!至少,你当初还当真打算投湖自尽,后来又不肯随我觍颜北上,就只这两件,你就比我清白得多啊!我写那首诗,是真心的。过去了的事,就让它……过去了吧,今后……就别再提了……”

这一次,柳如是当真呆住了。不错,刚才她横下一条心,给丈夫来个直认不讳,固然是不愿意继续遮遮掩掩、心怀鬼胎地过日子;但同时,其实也是不想把丈夫当作傻瓜似的耍弄,毕竟这些年来,他对她只有恩义,而没有仇怨!然而万万没想到,到头来却引出对方一番如此深切伤情的忏悔,而且,现在可以看得很清楚:对方其实并不是故意装傻,而只是比她想得更透辟,更彻底,因而对这种事也就变得能够宽大和包容……这一省悟,使她心中的那股子强悍的劲儿,不知怎么一来,就失去了势头,相反,还多少感到有点儿惭愧。她不认识似的打量着丈夫,发现一年不见,老头儿明显地苍老了,头发几乎已经完全变白,脸上的皱纹也更深了。这是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情把他压得太重?还是因为苦苦思念她的缘故?不过无论如何,正如他反复说过的那样,在往后的岁月里,除了她之外,只怕不能再指望谁能给他带来生趣,带来快活了……这么忧郁地想着,柳如是心中不由得一软,蓦地张开双臂,“嘤”的一声扑进丈夫怀里,感动地、悔恨地呜呜哭起来。

钱谦益也已经老泪横流。他紧紧抱住她,习惯地轻轻地拍抚着,并且不停地亲着她的鬓发。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两人才终于互相放开对方。经过这番多少是重新熟悉的温存,柳如是的情绪终于平复下来。由于消除了一块长久的、致命的心病,更由于对丈夫的内心有了更深一重的认识,她变得轻松异常,于是敏捷地站起来,笑盈盈地问:

“相公这次回来,有何打算?”

“河东君夫人要为夫怎么样,为夫就怎么样!”钱谦益一本正经地说。

柳如是撒娇地用食指勾了一下丈夫的高鼻子,随即点着腮帮,思索地走出两步,忽然又旋过身来,挑战地瞅着对方,说:“你起过誓的,回来之后,就要联络同志,为恢复大明奔走!”

钱谦益毫不犹豫地点点头:“行啊!只要夫人有命,为夫就义无反顾奔走便是!”

“那好!”柳如是警觉地左右望了一下,随即迅速坐到丈夫身边,向他咬着耳朵说,“告诉你,去年底,接到你那封信之后,本夫人已经着人把沈昆铜沈相公找来,告知他相公就要辞官南归,还转达了相公有意同南边相结之意。沈相公当时答应代为牵合。只不过,后来就再也没见到他了……”

钱谦益起初还颔首听着。忽然,像被针扎了一下似的,他浑身一抖,转过脸来,吃惊地问:“什么?你、你告知了沈昆铜?”

看见柳如是肯定地点点头,他就猛地站起来,瞪大眼睛,说:“糟糕!这回只怕要糟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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