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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百濑,朝向这边 作者:中田永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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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明白不能说出口。传递心中感情会使各种事物陡然生变,不管回答如何,关系都不可能一如既往。肯定保持现状为好。 我开窗深呼吸,冬天冰冷的空气浸入肺部,我感觉心情焕然一新。房间透出的灯光模糊照亮屋旁田地,田里白菜苗连成一线,绿叶尚且幼嫩,当配菜恐怕也填不饱肚子。录音转写途中,我感到房间空气浑浊,于是开窗换气。 我每月大概转写三盘磁带,其中一盘是北川诚二的随笔,一次采访会整理成两期内容。其他工作每月各异。采访艺人的磁带似乎会很有趣,但这类工作几乎没有,基本都是脑外科医生讲义的录音,或者思想家之间的对谈。如果出现听不懂的艰深用词,我就必须上网查询。许多录音高深得抓不住脉络,我很担心转写到底是否正确。声音小、语速快的录音很难转写,北川诚二却口齿清晰,听得我很舒服。外层柔软,中心坚韧,像意大利面一样嚼劲十足。 我叹口气,边想“肚子饿了”边关上窗,回到电脑前戴好耳机,将磁带传出的本田老师的声音敲成文章。 老师说话,我按键盘,屏幕显示字句。简直像在节奏感十足地拔出地里长的胡萝卜和白萝卜。收获老师说的话,整齐地列在电脑上,这种感觉很舒畅。 这次,老师和采访者讨论的是“最近看了什么电影”。老师提到《德州电锯杀人狂》这个片名,说这是恐怖电影的金字塔,讲了蒙面巨汉挥舞电锯杀人的故事。各种电影相关话题结束后,录音内容是老师和编辑的闲聊。舅舅说闲聊不用转写,我就只听没动。 “有个认识的女孩在看我的书。” 吓我一跳。老师还没发现将这些录音转写成文字的人是我。 “多大的女孩?” “十七岁。” “您问她读后感了吗?” “她好像觉得很有趣。” 之后,编辑立刻停止录音,对话中断。交流虽短,我的心跳却快得无以复加。听闲聊就像偷听,让人心虚。磁带必须还,绝不能复制。毕竟我身负保密义务。当然,我这次也复制了。 每次去书店,我都会看看有没有北川诚二的书。偶尔有书店竖起店员手写的广告,看见上面用彩笔写的“惊人杰作”的评语,我就会很高兴。老师能用文章撼动人心,非常厉害。绝大部分读者都不知道北川诚二是高中老师,我们高中全校学生都不知道本田老师是作家。老师或许不是我能随便亲近的人,我寂寞地想。 圣诞前夕举行了期末考试,最后一天,有个男生跟我告白。他初中跟我同级,在同一组做化学实验。考完所有科目,我带着获释的心情收好东西,刚到走廊就被他叫住。我和他一起走到连接体育馆和教学楼的连廊,在那里听他道出心中所想。 连廊是板条式木廊,一有学生过就嘎吱作响。我们的吐息变成白雾,随风飞散。我不讨厌他,但我拒绝了。 “你有喜欢的人?”他问。我点点头。 乌云遮蔽太阳,寒气似乎因此加剧,即使我身穿厚大衣也感到浑身冰冷。他离开了,徒留我自己走向楼梯平台。 这里没有暖气,我冬天几乎不来,这时却想去个能独处的地方。一想起从前同级的他,我心中就充满寂寞之情。要说出那句话,究竟需要多少能量? 我坐进平台的椅子,趴在桌上,桌面凉意丝丝渗透。我闭上眼,想着白菜田。 还是孩子的时候,我家旁边的田地就在种白菜。闲来无事,我经常跑进白菜田,追逐飞舞的菜粉蝶。那些日子阳光温暖,世界充满奇迹,与社会毫无瓜葛。没有不安,每天都很幸福,不会像现在这样难过。田里整齐的绿色圆球不是白菜之外的任何东西,没有圆润之外的任何才能,只是唯有可爱外表,偶尔会无从抵抗遭到青虫啃食,缺乏值得大书特书长处的万年不变的白菜。我想永远留在那里,如果现在还能追菜粉蝶该多好。不知不觉间身体长大,我成了个容易消沉的人。 我正妄想自己在白菜田中玩耍,没曾想却听到了本田老师的声音。下意识觉得肯定是幻听,咕哝着回答:“请别管我。” “怎么能不管?会感冒哦。” 老师的声音响起来,空想中的白菜田地面晃了晃。我惊讶地抬起头,只见本田老师站在课桌对面,镜片深处是一双吃惊的眼睛。他在摇晃我趴着的桌子。 “等等,别摇了,叫人叫得这么野蛮。” “摇你肩膀可能会变成性骚扰。没事吧?” 老师盯着我的脸。 “没事。” 我擦擦眼泪。 “您怎么在这儿?” “我看见你在往这儿走。” 跟学园祭时一样,我和老师坐在课桌两侧椅子上。时值阴天,透进小窗的光芒很少,加上没开日光灯,周围很暗。 “出什么事了?” “有人表白,我拒绝了……” 老师正儿八经地盯着我的脸。 “真是青春啊。” “刚才,我第一次觉得老师是个大叔。” “我明明才二十六岁哦?” “真的很遗憾。” “聊点别的吧,你想聊什么?” 老师似乎打算安慰我。 “那就聊电影吧。” “我最近得到了一部恐怖片的DVD。” “是《德州电锯杀人狂》吧。” “你怎么知道?” “杂志随笔上写了。” “那期应该还没上市……” 老师撩起头发,扶正眼镜。是上课提问的动作。 “你在进出出版社?” “为什么这么想?” “我想,或许小林也在写小说,出版社有认识的编辑。” “不可能。” “如果是,或许就能看到上市之前的杂志。你发现我是北川诚二,说不定也是……” “我又不会写小说。” “或者在出版社打工赚零花钱。小林,你好像有秘密啊。” 我慌忙起身,走下楼梯。 “喂,小林!” 走到一半,我看清周围没人,对平台挥挥手。 “老师,再见。明天也要好好相处哦。” 我离开学校,走过缀满圣诞装饰的街道,乘电车回到家。从前男同学和老师的事在头脑里打转,我都快发烧了。 除夕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新年转眼就到。我在朋友寄的贺年卡里搜寻本田老师的手笔,结果一无所获。对老师而言,我只是众多学生中的一个。 没有录音转写的活儿,也没有朋友邀约,我过年期间只有看电视一件事可做,因此得以认真思考老师的问题。我经常想,我的感情会否只是孩子气的憧憬?我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挂念老师的?我的视线是过去哪个时间点开始追逐他的? 初三傍晚,我突发奇想,开始在院里点篝火。我躺着读的恋爱小说里有燃篝火的场景。 我用扫帚收集枯叶,将报纸插进枯叶堆,然后用火柴点火。烟雾升起,当火势转大,我扔进几盘磁带。都是我每次转写时复制的采访老师的磁带。 我看着磁带塑料部分遇热融化,炭化。1摩尔碳和1摩尔氧气反应生成1摩尔二氧化碳时,产生的燃烧热是393千焦。我刚才读的小说这么写着。 老师的声音化为烟雾,升向天空。我不是因为放弃了才这样做,而是相反。如果珍藏着这种东西,我一定迈不出那一步。关系变化也无妨,总好过始终不发一语。我产生了这种想法。 当晚,我在便笺上写下给老师的信。话语在心间膨胀,庞大得无法在田里安放,必须赶紧出货。我在便笺上一字一句地写,眼中每个日语字都变得好似圆滚滚的白菜。或许,曾经向我表白的男生也像现在的我一样,不把话语放出体外就受不了。写书、接受随笔企划的老师也一样,将心间膨胀的话语陈列到纸上,要比一直闷在心里捂烂它好得多。 等第三学期开学,就把这封信交给老师吧——我本打算如此,寒假里却机缘巧合见到了他。那天,他和那个女人在一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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