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梅路过 1

百濑,朝向这边  作者:中田永一

故事始于此处:同班的山本宽太如常跟其他男生打闹,一头撞进我们这个正在吃午饭的小团体。课桌掀翻,轰然巨响之中,我们的便当撒得到处都是。时值十月中旬,第二学期期中考试前不久。

讲故事之前,先聊聊我们的小团体。

教室里,一到休息时间,志同道合之士就会聚在一起,形成大小各异的集团。比如擅长运动的男生集团;格外华丽,在意化妆品和外表的女生集团;总在聊游戏,所有人都戴眼镜的集团。

我是不起眼土气女生集团中的一员。本集团由我、松代和土田三人构成。我们总是拘谨地坐在教室角落,每天都尽己所能不打扰别人。

松代个子高,长了张福浅命薄的脸,经过车站,必定有人来问:“能让我看看您的手相吗?”华丽女生集团交流色彩资格考试的学习问题时,她兴致勃勃地聊着暑假里的周游四国之旅。

土田体型富态,每三天会有一次卡在教室门里,发出“哐”的巨响。华丽女生集团炫耀过生日朋友送的包时,她因发现牛肉盖饭店的优惠券过期了而热泪盈眶。

我们的共同点,是绝对不会跟路上遇到的人视线相交。如果走廊或便利店门口有人,我们要么会找其他路,要么会放弃进便利店。

我们和华丽女生集团全无交流,男生也不会跟我们说话,似乎只有我们周围竖着道看不见的墙。其他同学的说话声偶尔传来。他们小声嘲讽松田有点连心眉,笑话土田的体型,嘀咕我总低着头很恶心。此外,还有人说我不适合戴眼镜,肿包脸,黑痣人。

我们努力抹消自己在教室的存在感。只要不引人注目静悄悄地过日子就足够,所以我们并不回嘴,纹丝不动地聚在一起。我们仅仅作为呼出二氧化碳的存在度过每一天,过着不再招人怨恨也不再惹人嫉妒的平凡日子。

这时,山本宽太出现了。那个秋日,他大概是跟朋友打闹时被什么绊了一跤,一头撞进在教室角落吃午饭的我们之间。课桌掀翻,我们的便当盒掉到地上。轰然巨响惊得整个教室瞬间安静,所有人都看着我们。我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仍然握着筷子,一时无法动弹。

山本宽太摔了个屁股蹲儿,一边喊痛一边起身。他脚下掉了盒咖啡,是我刚刚在自动售货机上买的。我伸出手,打算至少拯救它,他却在我眼皮底下踩爆了纸盒,咖啡四溅,好似地雷爆炸。

说实话,我对山本宽太印象不佳。一言以蔽之,我感觉他是个轻薄之徒。

每个班都会有几个精力过剩的笨蛋,他正是此类集团的一员。以前有一次,下午刚开始上课,他和朋友们穿着沾满泥的校服走进教室,老师当场一问,原来他们午休在玩“警察抓小偷”的游戏,游戏范围是以学校为中心的半径五公里。他去追藏在后山树上的朋友,结果摔下悬崖,游泳游去了对岸。山本宽太集团换了体操服上课,简直像一群猴崽子。

他什么地方轻薄?

一天放学后,我想进教室,结果看见山本宽太和同班女生单独两人面对面站着。他向她表白,她果断地拒绝,理由是他比自己矮。大约三天后,午休时间,他又在教学楼背后跟另一个女生面对面。又表白了,又被击沉。再过一周,山本宽太向年轻女老师表白被拒的八卦在班上流传。经过一个男生迫不及待的确认,这似乎的确是真相。

脚踏几条船恶劣至极,而他则是统统被拒,沉入海底,完成打捞作业没多久就又被击沉大败,像个总在挨打的拳击手。即便如此,过几天却又若无其事地迷上别的女生。我无法理解这个男生。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山本宽太边道歉边扶正课桌。跟他胡闹的朋友抛下一句“我先走咯”,快步走出教室。我们没有勃然大怒,也没有哇哇大哭,只是沉默地捡起便当里的菜,收拾到一起。松代从包里拿出纸巾。

“给,用这个吧。”

是消费者金融商户在车站前派发的手帕纸。她不知为何有很多,大概是没法拒绝,每包都接了。我们用纸巾擦掉校服上的污渍。

山本宽太不知从哪找来条抹布,跟我们一起清洁地板。

“欸……你叫啥来着?”

我擦着室内鞋上沾的咖啡时,他问我。

“……春日井柚木。”

“嗯。室内鞋,对不起啊。”

我不想让他看见我的脸,想低下头。

“那啥,这个也脏了。”

山本宽太指着我的眼镜。不远处座位上的男生看着我们,表情像在憋笑。我戴的眼镜度数很高,镜片便宜,又厚又重,镜架跟脸部大小不合,一天会有好几次差点滑落的情况。此时,厚重的镜片上沾了一滴咖啡。

我强忍羞耻,背对教室里的同学擦干净镜片。松代和土田开始商量去小卖部买面包。山本宽太回到他自己的座位,从书包里掏了几张纸拿过来。

“打翻了你们的便当,对不起啊。这给你们赔罪。虽然边角有点破,但能正常用。”

他给我们一人一张连锁烤肉店的折扣券,然后离开教室。折扣券可能乱塞在他包里,皱巴巴的。

“好棒,是三折。”

土田好像真心感到高兴。

我、松代和土田一边前往小卖部,一边说刚才的事“吓人一跳啊”。经过联结教学楼的连廊时,我们遇到几个相谈甚欢的女生。她们华丽的外表和散发的气场都跟我们迥然不同。若说山本宽太一群人是猴崽子,她们就仿佛姹紫嫣红盛放的花朵,至于我们,则必定是墙上污渍,或者放清洁工具的橱柜。对于这点,我并无不满,这样反倒轻松。我追求的境界,就是成为谁都不会回头看、路边石子般的存在。

“我去一下洗手间,你们先走吧。”

我在去小卖部途中告诉她俩后,独自走向女卫。我担心刚才的骚动弄花了脸上的妆。我钻进隔间,从兜里掏出折叠镜,看着自己的脸。

痣的位置,被形容为肿包脸的鼓腮帮,在大眼镜和厚镜片后变形的眼睛轮廓,理应归类为随处可见的平凡长相,不会有人产生兴趣的朴素姿容。所以,这所学校没有人会盯着我看。

我随身携带化妆工具。这件事,我连松代和土田都没说。我从嘴里掏出脱脂棉碎屑,扔进垃圾桶。镜中的肿包脸变得小巧清秀。

上高中以来,我早上会花很长时间化妆,也很注意发型和服装,尽量伪装成土气的外表。我现在是个随处可见的女高中生,甚至比普通人更没存在感,与男生对我阿谀奉承、女生怀疑我想吸引男生而心生厌恶的生活无缘。


由于爸爸工作变动,在我初中毕业同时,我家从大都会搬到了地方城市。居所一变,就没人认识我了,我趁机跟妈妈商量,伪造出另一副面孔。

将一撮脱脂棉放进嘴里,夹在左右脸颊和大牙之间,让脸颊看起来很肿。画痣,故意戴不适合自己的眼镜。妈妈之所以允许我顶着这张假面孔上高中,大概是因为她曾经也为类似原因烦恼过。我的相貌,很大程度是遗传了当演员的妈妈。

我还没遭遇过跟踪狂。虽然遇到过偷拍,但没陷入危险。不过,曾经有件事让我觉得前途堪忧。我当时在当杂志模特,有名男性在童装目录里看见我的照片,一个月给事务所寄了几十封信。爸妈没让我看信,但我记得他们读信时苍白的脸。

杂志童装模特不是我自己想当,而是以前照顾过妈妈的人当上了模特事务所社长,有天突然紧急联系她:“我们急着用十岁左右的女童模特,现在找不到人就麻烦了。”

于是,妈妈带我去了摄影室。我是想助人为乐。

人群中,有人给我穿好新款连衣裙,有人给我拍了照。我感觉很不舒服,无法理解喜欢博人眼球的人的心情。我这个临时模特的照片似乎备受读者好评,重托之下,后来也在继续工作。我把这当劳动,既然有零花钱可赚,就只是劳动。

有一天,可能因为器械设置太麻烦,我在工作室的休息室等了很久,等得无聊,开始玩化妆师放在屋里的化妆工具。我想稍微变个装,吓吓人。

我故意化得一脸土气,恰到好处地毁了自己的长相,戴上一顶发型不适合我的假发,走出休息室。

摄影师和事务所职员忙得团团转,没人看我。他们忙于手头工作,气氛慌乱,感觉出声叫人就会挨骂。我杵着不动,摄影室的人挥手招我过去,边说“你要是没事,能去便利店帮我买果汁吗”边掏钱给我。我那副样子,没人当我是模特。他大概误以为我是陪同的朋友。我没解释实情,点点头,走向便利店。

走在路上,谁都不看我,我吓了一跳,感觉道路宽广,心灵自由。毕竟,之前只要一到人多的地方,就常常有人看我,跟我搭话。

我不喜欢惹人注目,在教室和路上,宁愿被当成小石头视而不见。对了,经常有人说我外貌和爱好反差很大。我喜欢的漫画是《乌龙派出所》和《逆境无赖开司》,遭人取笑之后,哪怕违心也会说些有少女气息的作品。自己选的衣服全部颜色朴素,也不介意穿着起球的运动服去便利店。比起打扮一番外出,还是在被炉里啜饮苦涩的茶水更开心。

说起小学时难忘的游戏,我能想到的是画搞笑漫画。我和一个小女孩朋友一起执笔画漫画,在本子上一人画一页,缺乏美术素养的画很难看,但我很开心。然而,不知何时,朋友春心萌动,觉得没工夫干这些事,便退出了游戏。最后,我几乎是自我满足似的独自画着漫画。

辞去杂志模特工作时,事务所职员、摄影室、杂志编辑都予以挽留,他们似乎很喜欢我,对此我表示感谢。

如果继续当杂志模特,出了名,参演电视节目,我的脑子肯定已经出问题了。妈妈经常说,安稳平凡地活着,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事。我尊路边石子为师的性格,或许也是妈妈的遗传。


我拿着山本宽太给的折扣券和爸妈前往郊外的连锁烤肉店,是在大型商场SATY大采购之后。

“我刚才预约过,叫春日井。”

妈妈在店门口告诉店员。年轻女店员看着妈妈陷入沉思,好像在说“在哪儿见过她”。妈妈是很久以前大红大紫过的演员,但只演了几年,大多数人不至于连她名字都记得。这名店员也不例外,她好像说服自己“是错觉”,带我们进店就座。

店里处处都有大批客人在烤肉,满是悦耳声音和诱人香气。我们一家坐在深处享用五花肉、横膈膜和里脊,吃饱喝足,我想着“今天是一个多么美好的星期天啊”,满心幸福。

等甜点上菜期间,我去了趟洗手间,路上感到若干视线。醉酒的男客和更换焦煳烤网的店员都在偷偷瞟我。

我素面朝天,没化平时的妆,也没戴框架眼镜,戴着隐形眼镜。休息日和爸爸出门时,我们说好不化妆。

炭火烤热生肉,肉汁横流,滋滋作响,店里处处烟雾缭绕。有对情侣,男性避开女友视线,偷偷看着我。别这样,别看了,你们会吵架的。初中时代,我屡次卷入这种纠纷。我明明什么也没做,却不幸招致女生反感。肉烤熟,油炸裂,溅射声传入耳中。我埋着头,快步逃进洗手间。

我在盥洗台镜前认真观察自己的脸,仍然没有特别感想。但别人似乎并非如此。我似乎让他们感觉胸闷气短、难以呼吸。他们似乎想知道我会怎样眨眼,我唇边会出现什么话语。初中跟我表白的某个男生,确实是这么说的。

在烤肉店遇到山本宽太,是在结账的时候。爸爸喝了啤酒,回程换妈妈开车,她说她先去准备车子,把钱包交给我就离店了。我在收银台拿出折扣券,问店员“这个能用吗”时,却发现柜台后面站着身穿店里制服的山本宽太。

我大惊失色,“呜哇”大叫,他一脸呆滞地看着我。他大概在这家店打工,凭这层关系拿到了折扣券。早知如此,就化平时的妆来了。我大感失策。

“啊!欸……”

柜台后面,山本宽太一阵吞吐,终于开口:“是叫春日井什么来着……”

“……柚木?”

山本宽太疯狂点头。

“对,柚木同学!我看预约名单有个春日井,还想是不是她来了!”

他垂眼看着折扣券,用指头抚摸边角磨损的地方。

“这是我给女生的那张。啊,我是柚木的同班同学。”

措辞像在问候初次见面的人。我以为自己长相暴露了,但好像并没有。在我不知如何回答之际,他说:“你是柚木同学家里人吧?”

我们面面相觑。灯光在他眼里点亮孩子般的光芒。他是我们班最矮的男生,个头跟我差不多,所以视线高度也一样。

山本宽太没发现我是春日井柚木本人,深信我是从她手里拿到折扣券的亲戚。

误会得好。我打算直接蒙混过关,不假思索撒了谎。

“我是春日井柚木的……妹妹。”

“你叫什么名字?”

“小梅。”

我微微一笑报上名字,迅速结好账后,逃跑似的离开了烤肉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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