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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濑,朝向这边  作者:中田永一

在烤肉店吃过饭的翌日是个秋高气爽的周一。早饭吃完妈妈煎的蛋,刷好牙,我开始化丑女妆。这称呼是爸爸取的,他始终反对女儿隐藏真面目上学。

我对着镜子,在左右脸颊画上几颗小痣。我倍加留心,以免位置和数量天天改变。为了方便记忆,我按星座形状配置黑痣,如果用线连接它们,右侧脸就会形成仙后座,左侧脸则是仙女座。连家人都还没察觉这个惊人的秘密。

画眉实在容易暴露,我就没动,只用刘海遮住额头和眉间,给整张脸制造阴影。

两小撮脱脂棉放进口腔,撑起左右脸颊,肿包脸完成。以前在游泳池上体育课,我含着棉花游泳,自由泳换气时卡进喉咙,差点溺水而亡。顺带一提,游完泳得重新画痣,这点相当麻烦。

话说回来,嘴含脱脂棉真是项挑战,吃东西必须注意别一起吞下去。不过,人类什么都能习惯,事到如今,我含着脱脂棉也能自然饮食。

身上是不合身的校服。体型小巧的我穿着肥大的衣服,不论谁看都会觉得很土。睫毛和眼睛形状用厚镜片挡住,白袜子拉到膝盖附近。一切准备就绪,我向父母道别,走出家门。

第一节是数学课。

“就你这样,你觉得下次考试能过吗?”

男性数学老师俯视着座位上的山本宽太。教室万籁俱静,所有人都吞声屏息。在全员被要求解黑板上写的三角函数题时,老师却发现山本宽太在本子上涂鸦解闷。

“我倒想问问,你画的画跟上课有什么关系?能不能告诉我,你画的是什么?”

“好的,是鸣人!”

他精神百倍地回答。一瞬间,教室四处响起“噗”的喷笑声。鸣人是《周刊少年JUMP》连载漫画《火影忍者》里登场的忍者少年。他都上高中了,还在课堂上画忍者,甚至因此挨了老师的骂。或许是觉得他这样很滑稽,好几个同学在痛苦地憋笑。

数学老师冷冰冰地瞥了山本宽太一眼,对大家说:“你们别变成这样哦。”

上完课,数学老师走后,同学们统统长出一口气,有人伸懒腰,有人说老师坏话。合得来的人三五成群,在四起的热闹谈话声中,山本宽太靠近我的座位。

“哟,春日井,过得好吗?”

我沉默点头。他似乎想跟坐着的我视线齐平,在桌前弯下腰。我想躲开他的视线,于是变换身体角度,斜对着他。我想尽量不让他看到脸。

“你昨天一个人吃的晚饭?”

他这么想,大概是因为只有我没去烤肉店。

“我在家学习。”

我尽量用冷漠的声音回答。

“我在店里遇到你妹妹了,你听她说了吗?”

“小梅说了。”

松代和土田的座位离我有点远,透过刘海缝隙,我看见她们担心地扭头看着我。几乎不会有男生跟我们小集团搭话,之后必须跟她们解释。就说快考试了,他找我借笔记。

“你家人走之后,打工的前辈问我是不是认识她。他好像看见我跟小梅说话了。关于小梅,我有点事想问你……”

“我妹妹怎么了?”

“见到她之后,我满脑子都是她。”

“哼,是吗?再见,我有事要去图书室。”

我搪塞一句,站起来。他在叫我,但我假装没听见,溜了。就知道会变成这样,我昨天就觉察了。我们站在柜台内外时,山本宽太脸上完全是少年动心的表情。

傍晚有电视剧重播,我每天都边看边喝苦茶,所以放学后很少留在学校。我跟换好运动服的运动社团成员擦肩而过,又跟抱着乐器的管乐团成员擦肩而过,在正门玄关换鞋。以前鞋柜里有很多信,现在也没了。松代和土田两位朋友分别加入了乒乓社和柔道社,放学必须参加练习。因此,我们很少一起回家。

我正想独自离开教学楼,旁边柱子后面传来了山本宽太的声音。

“等等,春日井,我有话跟你说。”

他从柱子暗处现身,堵在我面前。这回,我被堵得无路可逃。

“你难道一直在这儿等?”

“嗯,我屏住呼吸,像忍者一样藏着。”

“同学们,这里有人脑子有问题哦。”

我尽量快步走向公交站。山本宽太在前方几米开外盯着我,倒着走。

“我想再见小梅一面。”

说着,他一眼都没看脚下,跳上隔开车行道和人行道的分离带,仿佛在平衡木上倒着走,保持先我几步的距离,双手插兜,不像在做特别的事,感觉只是平时的延伸。

“山本,你没参加社团?”

“我得打工,还得照顾我弟弟。”

我还以为他是运动社团的。他脚下路肩有一处塌陷,我没叫他小心,他却自己头也不回地跳过去了。他后脑勺可能长了眼睛。

“对了,春日井,在你家开学习会吧!”

“小梅的事,你跟其他男生说过了?”

“谁会说啊!”

“我有妹妹的事,你能帮我保密吗?”

“我说,你们真是姐妹吗?”

不,是同一个人。见我沉默,他好像误以为我生气了,急忙说:“我不是说长相。怎么说呢——她更平易近人?”

昨天在收银台结账时,我对他笑了,声音好像也尖一点。相比之下,恐怕是因为不想让人看见脸,化丑女妆的我总低着头,态度冷淡。而且,我有时好像会用疑虑重重的眼神看人。他现在对我的印象肯定很差。

“对不起,我没恶意。”

“没关系!无所谓!”

人行道路肩没了,山本宽太开始走地面。他还是倒着走,但不到十米就踩到地上的果汁瓶,摔了一跤。

“没事吧?”

“屁股好痛。”

他站起来。我看着他,很无语。走路肩都没事,走地面居然会摔跤。

“都怪你不看脚下。”

“我说,你就不能行使姐姐特权,给我制造个见小梅的机会吗?”

他一边拍打校服裤子,一边带着哭腔说。

“不能。”

“想想办法嘛。”

我坐车的公交站就在眼前。事已至此,山本宽太还不放弃,黏在我旁边。

“只要你让我见小梅,我什么都会做哦!连你的鞋子都会舔哦!”

他向我乞求,声调窝囊不堪。多么可怜的男生啊,我心生悲哀。

“那,如果你下次数学考到七十分以上,我就跟我妹说说。”

我说这话,既是可怜他,也是怕他直接跟到我家。在我脑海一角,可能还记着他上数学课挨老师骂的事。

公交到站,我坐上车,往窗外一看,只见他一脸穷途末路地站着。这下他肯定会放弃。不管怎么想,他都不可能考到七十分。

然而,第二天——

山本宽太踩着铃声上学,到我桌前宣言:

“我今天开始学习!所以!你也要说话算话!”


教学楼二楼走廊日照充沛,每到休息时间,就有不少学生过来晒太阳。我、松代和土田聚在窗边,商量怎么才能拿到以前的期中考试真题。朋友之间一般会传阅,但除了彼此,我们没有可以称为朋友的存在,获取途径有限。

就在这时,山本宽太来了。看见我,他意味深长地一笑,翻开数学笔记。

“看,柚木!花了我一整晚呢!”

本子上是用力写下的算式,男生丑字很难看懂,但都答对了。他高兴地说:“啊,不得了,要见面了,我要见到她了!”

“就这种题,正常都会解啊。”

蹬鼻子上脸。我边想边说。

这几天,山本宽太动不动就来找我说话,说这道题不会做,问这个字什么意思,学这些究竟有什么用。

他也向松代和土田请教解题方法。她俩提心吊胆地教他,一听山本宽太精神百倍地说“谢谢,帮大忙了”就吓得缩成一团。她们没问他找我说话的理由,好像这根本无所谓。我们一如既往,在不挡别人路的地方一起度日。

山本宽太需要从初中数学重新学起。休息时间,他拒绝叫他一起玩的朋友,瞪着以前的课本。朋友们大惑不解,逼问他为什么要学习。他遵守对我的承诺,绝不泄露小梅的事。不管朋友扯他嘴巴,还是往他鼻孔塞花生,他一直沉默地瞪着数学课本。是烤肉店仅有一面之缘的少女小梅让他如此认真。他不惜如此也想见她,却没发现她其实就是同班同学。

我每天看着山本宽太用功,渐渐感到心痛。明明不用这么努力啊,我心想,不管是不是喜欢,没必要这么执着。而且,只要是个女生,你不是跟谁都会表白吗?忘记小梅,赶紧像以前那样迷上其他女生就行了。

“你为什么会教我功课?”

放学后的图书室,山本宽太问我。我们翻开数学笔记,正打算解题。

“是你叫住我,带我来这里的好吗?”

我明明已经准备好回家,却被迫坐在他旁边陪他学习。

“不过,你开出这种条件,就是想让我放弃见你妹妹吧?但你却在教我功课,不是很矛盾吗?”

为免他看到我的脸,我低着头回答:“我确实没想到你会学习……”

但我想支持努力的人,且不论是否让他见小梅这种麻烦事,我是这么考虑的。我一开始对他印象不佳,看久了他的潦草字迹,倒觉得这家伙还不错,有所改观。

“你要是考好了,数学老师肯定很吃惊。”

“你讨厌他?”

我点点头。他一脸高兴。

“好,我们是伙伴,握个手吧。”

“我拒绝。”

“你比他适合当老师。”

“为什么?”

“你记得他那堂课说的话吗?他放弃我了,觉得我没救。但你不一样,会这样陪我学习。我跟你说,柚木,我小学算术很好。”

“真的?”

“但是上初中之后就不听讲了。落后这么多,现在补得回来吗……”

我低着头,透过眼镜和刘海,瞥瞥他的眼睛。山本宽太一脸与朋友在教室玩耍时不会展露的严肃神色。他也会露出这种表情啊。我感到意外。

“数学跟背诵科目不同,要靠积累,可能很难啊。”

“你就当骗骗我,跟我说肯定没问题嘛。”

“不,怎么想都有问题。”

学校图书室位于教学楼西侧,夕阳照进窗户,阳光斜掠过书柜。桌边有几个跟山本宽太一样在学习的人。我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翻开正在看的文库本。他时不时用手肘捅捅我,让我教他解算式,同时发表着“想咒死出这本习题的人”宣言。学着学着,窗外黑了,稀稀拉拉的学生也走了。我完全沉迷于文库本,没发现山本宽太不知何时打起了盹。我气得往他腿上踢了一脚,他却不见醒,我便丢下他自己走了。公交驶过黑暗的夜路,将我送到住宅区。好久没在学校待到这么晚了,我想,又隐隐觉得这也不错。

“给我张小梅的照片吧。一直放在桌上,我学习肯定能更努力。邮件发我一张也行。”

期中考试前一周,山本宽太挤到我身边,如此说。他双手合十,两眼含泪。我知道他被逼无奈,但理所当然,我拒绝了。他并未退缩,从笔记本上扯了张纸条,写下手机号和邮箱地址给我,似乎觉得我会心血来潮改主意。

“写都写了,你直接把纸条给小梅也行!”

“我回家就扔进垃圾桶。”

“等等!姐姐大人!”

那天,我回到家,拿出嘴里的棉花,卸好妆,清清爽爽地开始复习应考。晚饭后做数学习题集,解题解得意外顺利。辅导山本宽太的同时,我自己似乎也学习了。

房间窗户映出我戴着日常眼镜的身影。我只在上学时戴不适合我的丑女妆眼镜。

司空见惯的脸却格外引人注目,是因为眼睛形状、鼻梁,还是嘴唇?我有像妈妈的地方,也有爸爸的遗传。初次踏入模特事务所时,工作中的人瞬间停下脚步,扭头看我。坐电车时,周围的人同样会惊讶地看着我。

我对着窗户,像当杂志模特时那样挤出笑容,故作可爱。我顺势而为,将手机摄像头对准自己,拍下一张变化多端的脸。

“你能弄到以前的真题吗?我用我妹照片跟你换。”

我给山本宽太发了这么封邮件。我很久没给男生发邮件了。初中时收到的邮件数不胜数,我烦得换了好几次地址。现在,只有松代和土田知道我的地址。山本宽太马上就回了信。

“我会不择手段搞到的。”

他动作很快。有别于我、松代和土田,他在班上朋友很多,发邮件的第二天早上就集齐了全科目真题答卷复印件,一见我上学就递过来,趾高气扬地催我交出小梅的照片。

那天,山本宽太一天掏出手机好几次,盯着屏幕叹气。我暗中攥紧自动铅笔,几乎把它折断,后悔地想“做了傻事,做了傻事啊”。不过,跟松代和土田汇报我弄到了真题时,她们很高兴,我便想着“算了”,割舍了私情。

放学后,其他男生盯着山本宽太的手机,躁动不已。我假装没兴趣,竖起耳朵听他们说话。

“谁啊?!桌面这位少女!”

班上男生聚在他手机周围。他好像把昨天的照片设成了待机壁纸。头好痛。

“说!她究竟是你什么人?”

男生们揪住山本宽太衣襟。所有男生都比他高,他像个被大人包围的小学生,咳个不停,手忙脚乱地挣扎,但他们就是不放。其间,他的手机在男生手里传了一圈,他们大惊失色,不经山本宽太允许,把照片发到自己手机上。

“你们管她是谁呢!是路人!”

“撒谎!这种美少女哪可能随便路过!”

“就算路过,会让你拍照吗?!”

“啊,话说回来,多么可爱的微笑!”

“和她一比,小熊猫都是猛兽!”

他们混乱失措,扛起山本宽太,“嘿咻!嘿咻”地叫嚷着,闹得像祭典。

绝不能在这个班展露真面目。我的决心空前坚定。

第二学期期中考试持续三天,数学在最后一天。山本宽太一副其他科目根本无所谓的样子,而我当然有所谓,所以跟松代和土田一起开了学习会。多亏用了功,前两天的考试都顺利消化了。

最后一天早上寒气逼人。白天还有暖意,早上却呼气成雾。该穿外套了。我一边渴望《哈利·波特》里那种既朴素又能抹消存在的隐身斗篷,一边离开家。

第一堂考数学。我和两位朋友聊着天,心神不宁。“你昨天复习了多久?”土田问。“完全没复习。”我谦虚地回答。

山本宽太快开考了才到学校,来到我座位旁。我透过眼镜和刘海,看着他的脸。他一脸睡眠不足的疲惫,从包里掏出本大开本杂志。封面似曾相识。

“我给打工店里的前辈姐姐看了小梅的照片,她说在哪见过,从抽屉里翻出这本杂志给了我。”

这是本面向小学女生的时尚杂志,启用略长于读者的模特,刊登的是初中年龄段的女孩。

山本宽太翻到贴了便签的页面,上面登着个瘦小女孩的照片。她身穿设计师选定的新款服装,时而在精心制作的布景中休息,时而摆出姿势,和其他模特待遇天差地别。我家同样收藏着这一期刊物,我也还记得摄影时的情况。

“听说她当了两三年模特,刚红就不干了,还离开了事务所。个人资料几乎不明,现在在哪里做什么也不明。”

“……真亏你能找到这种东西。”

助人为乐成为杂志模特,是在我小学的时候。当时取的艺名叫小梅,跟我妈妈爱吃的糖果同名。他在烤肉店问我名字时,我情急之下说出以前的艺名,或许是因为自己像从前一样以真面目示人,并且面露假笑。

老师来到教室,山本宽太将杂志收进书包。

“如果我考到七十分,你要说话算话啊。”

老师开始发考卷,几分钟后,教室鸦雀无声。考卷扣在桌上。老师看着手表发令,全班同时把纸翻到正面,开始解数学题。

化妆隐藏真面目,就没人盯着我看了,很轻松,但男性态度会有微妙改变。比如在便利店买零食,男店员态度就很冷漠。在各种商店遭受的冷遇让我意识到,我以前在凭外表获利。掉了东西有人帮捡,遇到困难有人帮忙。我并无自觉,但似乎习惯了这种事。

我不相信男性,导火索是初中的学长。他长得帅,成绩好,运动会也大展身手,是全校女生的偶像。我跟他说上话,是因为我们的画都得到了市政府表彰。后来,我们见面会打招呼,还会发邮件。他在我面前一直很温柔。

初二某天,我化了妆,土里土气地逛街,看见学长从路对面走来。我那时化妆技术进步很大,能自然地变装成土妹子。我想试试会不会暴露,目不转睛盯着走近的学长。擦肩而过时,他说:“别挡路,丑八怪。”

平时,看不出他会说这种话。他离开了,而我还陷在深不见底的恐惧中,一时哑口无言。不是因为被叫作丑八怪而心碎,而是因为学长隐藏着这样一面而害怕。自那以来,我没法回复学长的邮件,并且拒绝了他的表白。现在想想,我是不是有点喜欢学长,所以创伤才格外深?

后来,我化妆出门的频度上升。与其说不想惹人注目,不如说隐隐有种“必须如此”的迫切冲动。我观察着真面目示人时看不到的东西。容貌普通,其他人的表情和态度就会迥然大变。日常生活中,人会在面对不同对象时戴上不同面具。我很好奇人们戴着怎样的面具。我大概不相信人类了。

“大家都没跟你说实话。”搬家之前,好朋友告诉我,“根本没人喜欢你。接近你的人只是喜欢你的脸,对你本身一点兴趣都没有。”

她的话化为诅咒,箍着我的人生不放。


老师一声令下,数学考试结束。放学后,我收好东西走出教学楼,看见山本宽太有气无力地走在路上。

“考得怎么样?”

他缓缓抬起脸,看向我。

“算了。我已经尽力了。谢谢你,柚木。不论结果如何,我很开心。”

“很开心?”

“毕竟跟你成为朋友了。”

“欸,什么时候?”

“你这人,真的很难相处啊。”

他一脸清爽。我看他侧脸看得入迷。他从没露出过这么舒心的表情。这个男生再也不会来我座位问功课了。想到这里,我略感惋惜。


“啊——好想见小梅啊!”

山本宽太对着天空大喊。

出成绩的那天,结果惊人,全班为之哑然。他对小梅的执念,似乎强得足以创造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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