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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鸟与蝙蝠  作者:东野圭吾

上午十点过两分,自动门打开,一个满头白发的瘦削男人走进门厅。白石美令站起身,展露笑容,行了一礼。“早上好。”

“我姓田中。”男人自我介绍道。

“让您久等了,请坐。”美令将他让到接待台对面的椅子上,待他坐定,自己也在椅子上坐下。她快速操作着旁边的键盘,液晶屏上显示出男人的信息。职务是公司董事,年龄六十六岁。“田中先生,您今天带了会员卡和就诊卡吗?”

男人打开挎包,取出两张卡片,又将一个信封放到接待台上。“这个我也带过来了。”信封微微鼓起,里面装着圆筒形的容器,是用来验尿的。

“麻烦您了。我先帮您保管。”确认了会员卡上的姓名后,美令拿过信封,将挂号单递给他,“烦请您在这里填上住址和姓名。”

“噢,好。”

男人填写时,美令从抽屉里取出腕带,然后用手头的扫描枪读取条形码。

“这样可以吗?”男人将挂号单亮给她看。

“可以了。田中先生,您需要佩戴ID腕带,左手还是右手?”

“这边吧。”男人伸出右手。

“失礼了。”说着,美令帮他戴上腕带并扣好,“等检查全部结束,再到这里取下。在此之前,千万不要摘掉。”

“嗯,好的。”

“那么手续就办好了,请到那边沙发上稍候,引导员很快过来。”她伸手示意不远处的沙发。沙发是皮革的,茶几是大理石的,报纸有好几份,小型书架上摆放着高尔夫杂志和经济资讯类杂志。

男人点了点头,缓步走向沙发。目送他的背影离开后,美令坐了下来,用指尖悄悄按摩着脸颊。必须一直保持微笑这件事,意想不到地令人疲惫。

“Medinics Japan”是会员制的综合医疗机构,与多家医院合作,会员可以享受最先进的检查和医疗服务,包括MRI、CT、B超检查及最新的PET检查。位于帝都大学医学院附属医院内的这一层楼,也是Medinics Japan经营的体检机构之一。

旁边的包里传来轻微的振动声,美令取出手机,避开客户的视线在台面下查看,是母亲绫子发来的信息:“今晚佐久间律师来家里,七点左右。”

她立刻回了句“收到”,将手机放回包里,若无其事地坐直身体。自动门打开,新的客户进来了,是个身穿皮草大衣的妇人。美令露出笑容,站了起来。

由父亲健介介绍,美令从去年四月份开始在这里做前台接待。健介认识Medinics Japan的法律顾问,自己也是这里的会员。

“他们做了很多年前台的女员工辞职了,让我来问问你的意愿,应该是记得我说过女儿想辞掉现在的工作。”健介说着,把附有招聘条件的资料给她看。

美令看了资料,觉得这工作还不错。薪水不算高,但胜在比现在的工作压力小。尤其好的是,可以规律上下班。她当时在做空姐,那是她向往且有意义的职业,但倦怠感已经超过了成就感,复杂的人际关系也令她厌倦。她觉得应该去看看不同的世界。

考虑了两天后,美令回答说可以试试。健介满意地点了点头。“那就好。这份工作并不是谁都能做,他们为此也犯了难,这下一定很高兴了。”听他这么说,还没上班就已经帮上了谁的忙似的,这种感觉倒确实不赖。

不是谁都能做,是因为能接触到客户的个人信息,所以最要紧的是候选人值得信任。想也知道,他们信任的并非美令本人,而是白石健介。如此令人信赖的父亲让美令尊敬不已。然而如今父亲不在了,他已经离开了人世。

美令最后一次和健介交谈,是在十月三十一日早晨,两人一起吃母亲绫子准备的早餐:烤鲑鱼、凉拌菠菜和味噌汤。健介不太喜欢吃面包,所以白石家的早餐通常是和式的。吃饭时,健介在聊今年冬天雪量的多少。健介爱好滑雪,美令从小就每年跟着他去,但最近他几乎不滑雪了,全家也没再一起去过,雪量已经无关紧要。

“下不了多少雪吧,气候正在变暖。”她记得自己是这么回答的,而且看都没看健介。父亲回了些什么,她也全然没印象了,多半是没认真听。早餐时,她总把手机放在旁边,只惦记着有没有谁发信息过来。

那就是父女俩最后共度的时光了。当然,那时的她做梦也不曾想到。

那天晚上美令回到家时,绫子正在疑惑不解,原来她给健介打了电话,却只听到嘟声,无人接听。

“该不会把手机忘在什么地方了吧,换普通手机试试?”健介有两部手机,工作时用普通手机。

“一样,只有嘟声。到底怎么回事?”绫子觉得奇怪,但这时谁都没有多想。健介做律师一向很忙,经常临时改变日程安排,也经常深夜被叫出去。两人乐观地认为,他只是没空接电话而已。然而天亮后还是联系不上,这下两人都开始担心。美令也顾不上工作了,匆忙给公司打电话请了假。

商量过后,两人决定报警。美令正准备去最近的警察局,家里的电话响了。接电话的是绫子。从母亲接听时苍白的脸色和逐渐尖锐的声音,美令察觉到出事了。“真的是外子吗?不会弄错了吧?”问到这一句时,绫子已经带着哭腔。

对方回答说应该不会错,但希望她们去确认一下,两人遂前往遗体停放的警察局。坐在出租车里,绫子一直用手帕捂着眼睛。美令咬紧牙关,强忍着泪水,脑海里有无数疑问在盘旋:怎么会这样?发生了什么?

一定是哪里弄错了——这个幻想在警察局的停尸间里破灭了。男人合着双眼,表情甚至称得上安详,那正是前一天早晨还在记挂着雪场降雪的父亲。美令再也忍耐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警方说遗体发现于港区海岸路边的车里,并给她们看了照片,正是熟悉的自家车。但健介的遗体位于后座,意味着将车开到那里的另有其人。这是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美令问带她们到停尸间的警察,但对方只是为难地回答:正在侦查。

健介的遗体要送去进行司法解剖,美令她们回了家。两人都哭累了,但要做的事还有很多。要安排守夜和葬礼事宜,还要联系各方亲朋好友。就在她们强打精神忙起来时,门铃声响起,两名刑警来访,年长的姓五代,隶属警视厅搜查一科。美令心想,这是正式作为命案开始调查了。

五代确认了她们最后与健介接触的情况后,询问最近有没有感到健介哪里反常。美令完全想不出来,绫子也同样如此,但她补充道:“他最近有些没精神,或者该说是有很多心事,我以为他遇到了什么棘手的案子。”美令在旁听着,不禁想道:是这样吗?她心里很懊悔,自己对父亲太不关心了。其实能谋到眼下这份差事,还多亏了健介。健介在家绝口不谈工作,五代问他办理哪种案件,她们也答不上来。

但被问到“为被告辩护,难免招致被害人的怨恨吧”时,美令忍不住反驳了。“他没和我说过细节,但常会谈到自己作为辩护律师的从业理念:首先要让被告认识到罪行的严重性,而不只是以减刑为目标。辩护工作的基础,就是详细调查案件,以正确评判严重程度。爸爸就是这样一个人,我无法想象有人会恨到要杀了他。”

五代默然点头,内心也许对这种幼稚的看法颇觉无聊。

最后,他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他列举了富冈八幡宫、隅田川露台、港区海岸等地名,问她们有没有想到些什么。美令和绫子面面相觑,回答说这些地方与自家毫无交集,也从未听健介提过。刑警们告辞离去,背影仿佛写着“毫无收获”四个大字。

又是数周过去,发生了种种事情,最重要的是凶手被捕。凶手叫仓木达郎,住在爱知县,这是美令看新闻得知的。又过了几天,五代才来到她们位于南青山的家,且他另有目的,美令怀疑若非如此,他永远都不会来通知。

五代希望确认仓木的部分供词。据仓木供述,他三月底在东京巨蛋体育馆遇到健介,座位刚好挨着,因都是中日龙队的球迷而意气相投。仓木丢失钱包后,健介借钱给他买新干线的车票,因此熟识。五代问她们可曾听健介提过此事。

母女俩又一次面面相觑,侧头沉思。两人都是头一次听说,非但如此,健介会一个人去看棒球比赛本身就令人意外。他的确支持中日龙队,但并不是那么狂热的球迷,怕是连最近的选手都不甚了解。

听了美令她们的回答,五代露出疑惑的表情,显然出乎他的意料。

见刑警打算就此告辞,美令开口留住了他,希望他告知更多关于仓木和案件的详细情况。五代表示“侦查机密,恕我不能透露”,但美令不肯罢休,提出“我们是遗属”。“对遗属也什么都不说吗?凶手被捕,就该第一个告诉我们,不是吗?这样对待遗属,你们觉得合适吗?”

然而五代只是低头致歉:“对不起。”

之后警方没做任何说明,直到凶手被捕后一周多,美令终于获悉案件的相关情况,还是看网络新闻知道的。报道称仓木从前犯过罪,如今时效届满,他向健介咨询如何补偿,健介表示坦白一切才有诚意,仓木担心这样下去会被周遭的人知晓,最后行凶。美令读罢,不禁愕然。这是何其蛮横无理的动机啊!她本以为没人会怨恨健介,没想到竟是出于这样的理由。

然而——

她总觉得无法理解。不是因为动机荒谬,而是在意“健介表示坦白一切才有诚意”这一点。健介会说这种话吗?如果是常规情况,这可以理解。健介常说让被告如实陈述,最终对其有利,但这次情况不同。旧案时效届满,如今坦白真相岂非对谁都没有好处?

她跟绫子提过这个疑问,绫子表示赞同。“我也有同感。这不是你爸爸的行事风格,他怎么会把人逼到走投无路?”说罢,绫子侧头沉思片刻,又说道,“单凭一篇报道看不出什么。除非能问问当时是怎样沟通的,否则无法得出任何结论。”

没错。归根到底,信息太少了,连旧案的情况都不得而知。

“我在想一件事。”绫子开口道,“你知道望月律师吗?”

“知道,他怎么啦?”望月是健介的学弟,也是律师,在位于九段的大型事务所工作。赶来参加葬礼时,美令和他打过招呼。

“望月律师建议考虑被害人参加制度。”

“啊……”这个词美令也听健介提过。法律修改后,被害人或遗属可以参与庭审,但详情她就不知道了,她原本以为没有必要知道,这种事一辈子都不会跟自己扯上关系。

绫子说,望月愿意担当中间人。被害人或遗属参与庭审的程序复杂,不懂法律的人应付不来,因此也有从专业角度为被害人提供支持的律师。东京地方检察厅可以帮忙介绍,但望月似乎已有合适的人选。

“那就去吧。”美令说,“参与庭审应该可以了解到很多。我想亲眼看看凶手是怎样的人,为什么非杀死爸爸不可。”

绫子显然也持积极的态度。“是啊。”她露出下定决心的表情。

凶手的杀人动机公开后,每天都有人申请采访。绫子说,前几天有一个姓南原的自由记者找上门来,死缠烂打地说问几句话就好,可否聊一聊。“白石律师似乎认为,罪行不会因时效届满而消失,这有没有让您联想到什么细节?”他在门外这样问道。

想不到,所以我们也理解不了动机——听绫子转述时,美令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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