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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白鸟与蝙蝠 作者:东野圭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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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务所里,佐久间梓瞪大了黑框眼镜后的双眼。“您刚才说什么?” “就是……”美令舔了舔嘴唇,“我想见被告仓木。因为要去拘置所,能不能陪我一起?” 佐久间梓看着美令,做了个深呼吸,似乎是为了平复震惊的心情。“是为了什么呢?” “当然是为了知道他是怎样一个人。我想跟他见个面,谈一谈,自己弄清楚。我还想问他为什么要说谎。” 佐久间梓十指交握,放在桌上。“您还在怀疑,被告根本没在东京巨蛋遇到白石律师?” “没错,一切疑云重重,连作案动机都难以理解。爸爸不可能持那种态度。” “这一点,就像今桥检察官所说,被告可能有部分夸张。不过,为一己私利而杀人是事实,后果同样严重,争论这些没有意义——” “不是的!”美令打断了佐久间梓的话,断然否定,“不是部分夸张。容我问一句,怎能断定不是通篇都夸大其词呢?找到没说谎的证据了吗?” “请冷静点。怎么了,到底发生了什么?奇怪,是有谁跟您说了什么吗?” 美令一惊,别过头去。“没那回事……” “是有人向您吹了什么风吧?” “不是吹风……” “那是怎么回事?美令小姐,请您如实告知。我是您的代理人,只会按照您的意图发言和行动。您不坦率说出真正的想法,我就没法充分提供帮助。如果心里藏了什么事,请说出来吧。被害人参加制度中,信息的共享不可或缺。” 佐久间梓的语气很急切。美令也明白了,瞒着这个人不会有任何好处。“其实是……我见到了他儿子。”美令迟疑着道出实情。 “儿子?谁的儿子?” “被告仓木。” 佐久间梓屏住了呼吸。“怎么会……什么时候?” “去案发现场献花时偶然遇到的。” “然后呢?” “他也无法认同父亲的……被告仓木的供述,调查了很多,结果发现了旧案的诸多疑点。他甚至怀疑,父亲自曝凶手很可能是谎言,那样的话,这次案件的动机也是编造的。” 佐久间梓冷淡下来,摇了摇头。“对方想寻找对被告有利的证据,这是理所当然。” “我不觉得那是他的目的。他说:如果家父真的杀害了令尊,真正的动机是什么恐怕也不重要了。也就是说,父亲是杀人犯这一事实本身,他不愿相信但也可以接受,然而他无法认同包括动机在内的供述内容,于是自行开展调查。所以我想见被告仓木,亲眼看看他是否会因为那种动机杀人。” 佐久间梓推了推眼镜,眨了眨眼,然后定定地凝视着美令。 “怎么回事?怎么了?” “没什么,我感觉您跟被告仓木的儿子很有共鸣。” 不知为何,美令觉得全身的血流顿时加速了。“我们对真相有同样的渴求,杀害爸爸的也不是他。案件使人痛苦,从这个角度看,他也是受害者,不是吗?”她脱口而出。 “您说得没错,是我失言了,抱歉。”佐久间梓微微低下头,“我很理解您,不过我的结论是,现阶段不赞成同被告会面,今桥检察官恐怕也会劝阻。” “为什么?遗属不能见被告吗?” “没有这种规定,但您是被害人参加制度的受益者,应持检方立场出庭并查明被告罪行,因此必须基于客观信息判断。私下接触被告容易先入为主,理当避免。我说直白一些,一次会面也看不出什么。不是说您有无识人的眼力,只是陈述事实而已。即使被告仓木的表现值得钦佩,也不能断定他诚实与否。” “也许是的,但我还是想见他。” “放弃吧,这是我的请求。”佐久间梓的语调很平和,却透着绝不妥协的意味。 美令低下头,叹了口气。“那就没办法了。” 佐久间梓抬头盯着她。“您不会想一个人悄悄去吧?” 被她猜中了,美令刚想到这个主意。“无论如何都不行?” “不行。”佐久间梓做了个打叉的手势,“请打消这个念头。如果您不同意,我会中止代理。” “好吧。”美令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您好像对动机还是不能释怀。” “既然在东京巨蛋相遇的说法是毋庸置疑的谎言,他们的关系应该也和供述不同,被告自然另有动机。” “原来如此。对了,您考虑如何量刑?” “量刑……”美令支吾起来。老实说,她没怎么顾上想。 “命案被害人的遗属,通常都期望尽可能处以重刑。死刑优先,如果不能如愿,至少也是无期,为此不惜通力合作并要求检方态度强硬。令堂期望死刑,我需要了解您的想法。” “我……想探明真相后再考虑,否则无从判断被告的罪孽有多深重,不是吗?” “真相啊……”佐久间梓的视线飘向斜上方,又落回美令,“我明白了。假设被告仓木所说的杀人动机是谎言,您认为真正的动机会比供述内容更残忍吗?” “……我不知道。” “简单来说,本案动机是为了隐瞒旧罪而杀人灭口。白石律师没有任何过错,所以裁判员们理应判定犯罪事实极度恶劣。今桥检察官认为如能补足强预谋犯罪的证据,或许有望争取死刑,因此要求警方追加侦查。” “侦查什么?” “被告仓木供称,作案当天使用预付费手机联系白石律师。那部手机购于两年多前,和带去东京的凶器小刀一样,并非特地购买。今桥检察官对这段供述持怀疑态度,认为不是凑巧,而在决意行凶后购入。如果能查出入手途径,或证明被告是在犯罪前不久购买的,预谋性会更加明显。” 美令想起了今桥冷静的表情。他像是把审判当游戏,会因获胜而倍感愉悦的人。 “扯远了。”佐久间梓续道,“总之如果交给今桥检察官,目前判处死刑的可能性极大。假设被告仓木隐瞒了什么动机,比现在的供述更穷凶极恶,那就没什么问题。反之,如有不得已而为之的犯罪理由,不仅可能判不了死刑,连无期徒刑也不可得。美令小姐,这样也没关系吗?” “那不是我能左右的,我寻求的是真相,其次才是能否判处死刑。我想了解真实的经过。” 佐久间梓思索片刻,颔首说道:“好,我会转告今桥检察官。关于杀害白石律师的经过,被告的供述不可信,怀疑另有动机——这样说可以吗?” “可以,拜托您了。” “不过希望您理解,现在恐怕连今桥检察官都无能为力,警方也已全力侦办。如果出现新进展,自然另当别论。” “我就是因此想见被告,质问他在东京巨蛋遇到爸爸这一谎言,我很固执吧?” 佐久间梓摇头又摆手,仿佛在说没有讨论余地。“就算跟被告说白石律师那天不能喝酒,只要他一口咬定自己不知道,您很难再反驳。” “出庭指证如何?裁判员们会意识到,被告可能说谎。” “并非上策。庭审时贸然提问,只会让裁判员感到迷惑。既然指责被告说谎,就需要加以证明。在那之前,必须让今桥检察官了解这一策略,然后仔细揭穿被告的手法,否则会打乱检方步调。” 美令叹了口气。“审判真复杂啊。” “取决于您寻求什么了,真相大白并非易事。这次的案件,我认为动机应该接近真实。” “为什么?” “特意坦白了时效届满的旧罪,有什么好处吗?反过来还可以理解,即真实动机是为了掩盖旧罪,因为不想被人知道才准备了虚假的动机。” 美令用食指指着佐久间梓。“就是这一点。” “什么?” “好处。对被告仓木来说,是有好处的。” 美令说出仓木和真的猜测:仓木达郎很可能是为了帮助翌桧的浅羽母女。“时效届满,不会被追究罪责,所以他想揽到自己身上,让舆论认为当年是一起冤案。您怎么看?” 佐久间梓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很大胆的设想。” “您不觉得的确有可能吗?” “不能全盘否定,但无法证明的一切都只是想象。甚至可以说,是被告仓木的儿子不愿承认父亲是杀人犯,因此编造出来的妄想。” 美令皱起眉头。“这种说法很难听。” “抱歉让您感到不快。不过被告仓木不翻供,我们就只有接受事实。事到如今,已无人能证明被告仓木不是凶手。” 美令的心有些凉了。“原来审判并不一定会查明真相,我开始丧失信心了。” “被告有沉默权,行使权利并导致真相湮没的案例并不鲜见。不过您也不要沮丧,毕竟庭审还没开始。” “谢谢,佐久间律师。这世上无可奈何的事情太多了。”美令站起身来,“我先告辞了。” “我会在余下的时间里思考您能接受的方案。” “拜托了。” 离开房间前,美令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为什么不道歉?” “道歉?” “被告仓木认罪并深刻反省,但没有向我们遗属致歉,也没有律师登门转交道歉信。这是为什么呢?” “这我就不好说了……” “莫非他没这个意思,认为此次犯罪是正当行为?” “我想不至于。有些被告不会公开道歉,是因为怕被当成减刑的苦情戏码。” “这样啊。” 佐久间梓投来警觉的眼神。“您该不会打算找被告仓木的儿子探讨吧?” “不行吗?”美令窥探着女律师的反应。 佐久间梓吃惊地摊开手。“最好不要接触。你们见面会招来不必要的误解。” “为了查明真相,我已经准备好不择手段。” “请您慎重,不要乱来。我说这话是为您考虑。” “我会的。” “美令小姐……”佐久间梓十分为难。 “告辞了。”说罢,美令离开了事务所。她对律师心存歉意,但更不愿轻易失信于人。 室外的冷风吹拂着脸颊,美令却感到很惬意,或许是因为心情振奋。好几句大胆的言论,还没细想就已经脱口而出。蓦地,她想起了仓木和真。 那双漂亮又真诚的眼睛令人难忘,可以真切感受到他在与残酷的现实抗争。他在职场应该也颇有才干,陡然间人生陷入黑暗,必定很绝望。美令也惊讶于自己竟对他抱有同情。不知道是因为她可以跳出被害人遗属的立场,客观俯瞰案件,还是受到他某些情绪的影响,抑或有别的因素。但可以肯定的是,她对他没有丝毫厌恶。 回到家时,绫子已经做好了晚饭在等她。主菜是法式黄油烤鱼,绫子的拿手菜。 “刚才佐久间律师打电话过来,你今天去了事务所?”绫子停下拿刀叉的手。 “是啊,怎么了?”美令感到母亲佯作平静,但似乎有话要说。 绫子放下刀叉。“我知道你有疑问,想要设法解决,如果有事实还未查明,我也想知道。不过,关于对方是怎么回事?” “对方?” “就是凶手的家人。听说你跟他儿子见面了?佐久间律师问我知道这件事吗,我吓了一跳,你怎么都没说呢?” “没必要特意说出来吧,怎么啦?”美令没看母亲,平静地继续吃着烤鱼。 “什么怎么啦,对方是敌人啊,你不明白吗?” 美令慢慢地咀嚼着,把嘴里的鱼肉咽下去后,抬起了头。“敌人?怎么说这么莫名其妙的话。凶手也许是被告仓木,但他的家人并不对此负责,不是吗?” “话是这么说,但在法庭上就是敌人啊,对方肯定想尽量轻判。” “那个人应该不这么想。” “那个人?” “就是被告仓木的儿子。”美令用叉子将沙拉送进嘴里。 “拜托你,不要说得这么熟的样子。他是杀害你爸爸的凶手的儿子啊。” 美令放下叉子,直视着母亲。“我想了解真相。为此任何人我都会见,必要的时候也会合作。要是我也像妈妈说的这样,永远都无法了解真相。” 绫子目光严厉。“真相不是那么轻易就能了解的,也没那么重要。你爸爸常说,很多被告解释不清楚作案动机,说是不小心盗窃了,回过神来已经杀了人,自己也弄不清楚之类的。那个仓木,就算有种种苦衷,到最后还不是一拍脑门就冲动行动。肯定是这样。纠结动机没有意义,我们唯一应该关心的是刑罚是否与罪行相当。我希望判死刑。只要能判死刑,细枝末节无关紧要。所以我也想拜托你,不要节外生枝。跟凶手的儿子见面,太荒唐了。” “荒唐……” “明白了吗?你在认真听我说话吗?” “我在听。我能理解你的想法,也觉得没错。可是,我有我的人生。如今我人生的齿轮已经停止了转动,照这样下去,一毫米都动不了。死刑判决对我毫无意义。” “美令……” “我吃饱了。今晚的菜也很可口,谢谢妈妈。”说完,美令站起身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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