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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鸟与蝙蝠  作者:东野圭吾

仓木和真决定去很久不曾到访的翌桧,此时距清洲桥案件已过去一年半。走在门前仲町的商店街上,他心想,如果店已经关门了该怎么办?可能不仅店关了,连住处也换了。想尽办法也许能拿到联系方式,但若问有多执着于见面,他答不上来。今天他也是犹豫再三才过来的。

终于到了那栋楼前。抬头看时,翌桧的招牌仍在,但不见得在营业。

上次来这里时,他刚在隅田川露台看到献花的白石美令,当时浅羽织惠和少年从这栋楼里出来,如今想来,那少年就是安西知希,亦即杀害白石健介的真凶。少年脸上稚气犹存,怎么看也做不出那种残忍的事情,但他转念又想,人啊,凭外表是什么都看不出来的。

和真走上细窄的楼梯。翌桧还在。入口处挂着“准备中”的牌子,从缝隙透出灯光。和真深吸一口气,拉开拉门。

店里依旧是上次来时的样子,餐桌洁净雅致。一个女人正挽着袖子擦拭其中一张餐桌,她是浅羽织惠。转头望见和真时,她就像电池耗尽的人偶一般,蓦地停下了动作。

“突然登门很抱歉。”和真道歉道,“我也想过打个电话,但有件事无论如何都要当面向您报告。”

“报告……”织惠喃喃自语,然后将清洁用具收到一旁,双手在身体前方交叠,低头致意,“好久不见了。”

“现在可以占用您一些时间吗?我很快就回去。”

“没关系的。我去泡茶,你请坐。”

“不,不用了。”或许是没听到和真的话,织惠径自走向吧台。

和真拉过旁边的椅子坐了下来。织惠利落地泡茶,似乎瘦了些。他打量着店里,果然变化不大。“令堂今天休息吗?”

“她彻底上了年纪,最近很少来店里。”织惠用托盘端了茶杯回来,“请用。”她将茶杯放在和真面前,然后在对面落座。

“那就不客气了。”和真说着,只喝了一口,便将茶杯搁下。

“你还好吗?”织惠问。

“嗯,还过得去。”

“工作呢?”

“已经回到公司了,不过跟以前相比,工作内容有了很大的变化。”他被调到不用直接接触客户的岗位,这种细节就不必向织惠提及了。

“我记得你从事广告工作吧,那就好。令尊想必也放心了。”

“我父亲……”和真挺直脊背,勉强笑了笑,“上周已经与世长辞了。”

“什么?”织惠脱口说道,表情霎时凝固了。

“半年前癌症转移到肺部,虽然继续在爱知县的医院治疗,最终无力回天。”

织惠的眼眶立刻红了。她用手背捂住眼睛,吸了一口气。“这样啊……请节哀顺变。”

“您最后一次和我父亲见面是什么时候?”

“大概是——”织惠露出搜寻回忆的表情,“知希被捕后一个月左右,他来了店里。你不知道吗?”

“我没听他说过。那时他应该已经回到安城的家中,看样子是瞒着我来东京的。您和他谈了些什么?”

织惠轻吐了口气,开口说道:“他再次向我道歉,说很抱歉没能保护知希。我跟他说,你的做法是错误的,犯下了跟过去同样的错误。”

“同样的错误?”

“那时他也知情并放走了真凶。那本来就是个错误。从那时开始,一切都失控了,不是吗?”

和真皱起眉,抓了抓眉毛上方。“听您这样说,父亲是怎么回应的?”

“他说无言以对。”织惠眯起眼睛,“你呢?你和令尊应该长谈过吧?”

“关于案件的情况,他被释放的第二天跟我谈过,包括三十多年前的事和这次的事,由此我终于可以理解了。就像您刚才说的,他的做法确实大错特错。但我也觉得,这就是他的作风,责任感过强,不惜牺牲自己。”

“也许吧。但因此让周围的人,尤其让自己的孩子受苦就不好了。”织惠蹙起眉。

“父亲说,那是必要的。”

“必要的?什么意思?”

“他说,顶罪被捕本身并没有那么痛苦,因为知道患病后寿命不长,死刑也不可怕。但是想到因为自己的缘故,儿子——也就是我——很可能会遭到社会冷眼,失去工作,他就难过得无法入睡。由此他意识到,这种痛苦才是真正的惩罚,承受这种痛苦才是他注定要去担负的命运。”

父亲挣扎着吐露苦恼的样子,在和真记忆中鲜明得一如昨日。听了这番话,他完全明白了。的确,比起自己受难,家人可能遭到迫害的恐惧更令人痛苦。

“仓木先生是这么说的啊……原来是这样。”织惠似乎心情复杂,视线游移起来。

和真扫了一眼店里,又望向她。“店里怎么样?感觉没什么变化。”

“如果是问经营状况的话,回答就是算不上好,但也没有很差。网上说什么的都有,但这家店原本就是靠熟客撑起来的。”

“那就好。”

这一系列的事件在网上被称为“清洲桥案件”而广为传播。店名没被公开,但发现“行凶少年的母亲在门前仲町经营的居酒屋”就是翌桧的人也不少。

和真尽量不看类似的报道和帖子。但据朋友雨宫说,关于“顶罪被捕、住在爱知县的男人”,舆论大多善意,对行凶少年也以同情居多,相反,对“曾经杀人,时效过后还坦然当律师的被害人”,则是猛烈的指责。不过世人总归容易厌倦。最近几乎已没什么人讨论,和真上网时也不用那么提心吊胆了。

“父亲去世前留下话来,说希望能帮助您和令堂,问我如果经济上有余力,能不能将他的部分遗产留给两位。”

织惠向他竖起右手。“这件事仓木先生提过,不过我断然拒绝了。”

“我也听他这样说过,不过还是想确认一下。”

“谢谢你的关心。这份心意我就收下了,会鼓舞我们好好生活。”织惠低头致谢。

她的语气很柔和,但从话里可以感受到她的决心。她打算不依赖他人而活下去,没必要动摇这种意志。“好的。”和真答道。他想知道安西知希的判决结果,但决定还是不问了。知希是未成年人,想来会被监禁一段时期。之后可能不是由知希父亲,而是由这个女人接回继续抚养。

和真看了眼手表,快到五点半的开门时间了,他站了起来。“我后面还有安排,今天就告辞了。下次我约朋友过来吃饭。”

“务必光临。那我就恭候了。”织惠高兴地睁大了眼睛。

来到楼外,和真从上衣内侧口袋里拿出一张明信片,上面印着“事务所迁移通知”。他跟织惠说后面有安排,其实并没有想好,要不要将达郎的死讯告知寄明信片的人。

此时恰有一辆空出租车驶过,和真犹豫着,还是扬手拦下。上车后,他告诉司机“去饭田桥”,又将明信片上的地图给司机看。

抵达事务所所在的大厦时,还不到六点。和真仰望着大厦,数次深呼吸后,迈步向前。他搭电梯来到四楼,旁边就是玻璃门入口,写着“佐久间律师事务所”。隔着门可以看到前台,但没有人。

和真走到入口前,玻璃门自动打开。“您好。”不知从何处传来声音,前台旁边的帘子拉开,一个女人出现了。她身穿衬衫,外罩藏青色的毛衣。看到和真,她屏住了呼吸。

正是白石美令。或许是头发剪短了的缘故,她美得一如往昔,却与和真印象中略有不同。和从常滑市回来、在东京站分别时相比,她的气色变好了。那天以后,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好久不见了。”和真欠身致意。

美令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你怎么会来这里?”

“因为收到通知……”

“通知?”

“就是这个。”和真递出那张明信片,“不是你寄给我的吗?”

美令接了过来,确认收件人姓名后,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这件事。”

“那是谁……”

明信片的寄件人一栏印着“律师 佐久间梓”,但旁边手写了一行字:白石美令(事务)。

“美令,怎么了?”帘子的后方传来声音,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瘦小女人出现了。

“佐久间律师,这个您有印象吗?”美令将明信片亮给她看。

戴眼镜的女人接过明信片,看了看收件人姓名,点头道:“有,是我寄的。”

“为什么?”美令问。

“这样做,对你应该比较好吧。”

“对我?”

戴眼镜的女人露出笑容,将明信片还给和真,消失在了帘子后方。很快她又出现了,手上拿着大衣和双肩包。

“我先走了。美令,后面就拜托你了。”

“噢……辛苦了。”

叫佐久间梓的女人向和真意味深长地微微一笑,离开了事务所。

和真转向美令。“你是什么时候到这里上班的?”

“去年夏天。佐久间律师跟我说因事务所搬迁,打算雇一名事务人员,方便的话能不能来帮忙。”

“是因为你父亲的关系认识的吗?”

“一开始是这样,准备利用被害人参加制度时,她就担任了我们的律师。”

“啊……这样吗?”被害人参加制度——感觉听到这个词,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美令有些不自在地低着头,似乎是找不到话题了。

“其实,”和真说,“我爸爸上周过世了。”

“什么?”美令抬起了头。

“他原本就患了癌症。”

“唔……那真是令人遗憾。愿逝者安息。”

“谢谢你。”

“你今天特地过来,就是为了这件事吗?”

“是的。不过……”和真调整呼吸后,接着说道,“这只是表面上的理由。”

“表面上?”

“我真正想说的事完全不相干。坦白说,收到明信片后,我很想立刻就来,但我鼓不起勇气。爸爸过世后,我觉得终于有了很好的借口,所以今天过来了。那天的事——”和真凝视着美令的眼睛,“去常滑的那天,我一直无法忘记,也许一生也忘不了。”

美令垂下眼。“我也是……”

“那是非常悲伤的一天,不过,也有我不想忘记的瞬间。在归途的新干线上,我们的手握在了一起。我形容不好,但感觉彼此心意相通……所以,今天我来了。”和真低下头,伸出右手,“我想说,可以再握住我的手吗?”

向对方表达了心意后,他期待着得到回应。

然而他的手没有被握住。和真战战兢兢地抬起头,只见美令双手交叠放在胸前,定定地望着斜下方。“我也想过,我有资格活下去吗?”她低声缓缓说道,“杀了人却逃避罪责,过着正常的生活,甚至建立了家庭。这样一个男人的孩子,可以活下去吗?对爸爸来说,妈妈还可以算作外人,但我的体内流淌着杀人者的血液。如果我生了孩子,也将继承这血脉。这可以被容许吗?”

和真垂下了伸出的右手。“追溯我的祖先,也会有一两个杀人犯,毕竟经历过战争。”

“或许吧。”美令无力地笑了,“佐久间律师说过,罪与罚之间不存在简明扼要的答案,她今后将继续深思,希望我也加入。”

这个话题过于沉重,逐渐陷入和真内心深处。“罪与罚……对不起。我思考过,但草率行动了。很抱歉。”

“哪里。”美令摇了摇头,“你的心意让我很高兴。倘若有一天我找到了答案,我会告诉你。如果你依然愿意向我伸出手,那时我会回应的。”她凝视和真的眼神,表明这番话并非谎言或敷衍。她还需要时间,也需要能够给予这份时间的人——一个愿意等待的人。

“我明白了。”和真说,“今天我就先回去了,不过请不要忘记。无论那一天多么遥远,我都会伸出手。一言为定。”

“谢谢你。”说着,美令浅浅一笑。

一滴泪水滑过她的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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