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葬礼

白鸟坠入密林  作者:贝客邦

到晚霞渐浓的时候,诵经声仍在持续,灵堂入口的地面变成了橘红色。盯着看久了,梁皓感到眼睛胀痛。这块发红的地面是仅剩的目光归处,四周都是人,总有人在打量他。

敏芳是昨晚走的,三天丧礼按两头算,明天早上就要火化,留给亲友吊唁的时间其实只有一天。敏芳娘家的兄弟姐妹有五个,除了大姐过世其他都还健在,加上小辈以及俞家全员,光是亲戚上香就要排到天黑。有朋友来了,得让他们先拜,好早点回去。

几乎不间断地有人站在牌位前,听和尚念诵超度的经文。经文很长,每过两轮和尚要休息会儿,喝口水。这时候正在折元宝的八佛就开始念经,八个老婆子一起开口,换气的节奏也保持一致。除了这些声音之外,角落里还放着一个录音机,循环播放着往生咒。一天下来即使没有人交谈,灵堂里也不会有片刻的静默。

这样很好,梁皓害怕静默。这些噪音好像头顶的一片水,把他盖在湖底下,一旦消失他就不得不冒出脑袋,听清岸上的人在说着关于他和敏芳的事情。

梁湛坐在幼贞腿上,他因为乱跑刚刚挨了训,这会儿出神地看着木鱼。木鱼被敲得极响,梁皓担心他嫩薄的耳膜能否经受得住。他们坐在对面的长椅上,中间隔着八佛围坐的桌子。

昨晚离开医院到现在,幼贞没有跟梁皓说过话,她眼睑泛红,望着梁皓左边的白墙,只要稍稍偏转视线就会和梁皓对视,但她始终没有。亲戚朋友过来安慰她,她看看对方,也不说话。

没有人过来安慰梁皓,幸好没有。他想象着自己在旁人眼中的样子,也许他们害怕他,怕他的回应出乎意料,或者说出他们听不懂的话。

俞耀宗倒在儿媳给他搬来的躺椅里,脑袋垂在肩膀上。他的脸色看起来像被抽干了血,上午就已经是那个样子了。梁皓有几个月没见过俞耀宗,他瘦了许多,两侧脸颊的阴影很浓。如果不是因为这场意外,大概要到过年才会跟他打照面。

梁皓对幼贞说,阿爸可能需要输液,至少吃点东西。幼贞茫然地看了父亲一眼,好像那是一个不相干的人。直到梁皓走开几分钟后,她才去到俞耀宗身旁说了几句话。俞耀宗一动不动,她便又回到原位。

和尚是徐宝华叫来的,大厨也是。现在她可以自由行动,再也没人喊她回去睡觉了。徐宝华比她的三个儿子都要冷静,葬礼的流程由简到繁有许多区别,怎么选择,别人不懂其中的门道,和尚都问她。大儿子走不动路,缩在轮椅里,看着像比她还要衰老,二儿子垮了,三儿子平时只会听二哥的,是个没头苍蝇。本应主持局面的俞长英一整天都在外头,跑医院、跑派出所开死亡证明,还得去银行把敏芳的存款转出来。八十四岁的徐宝华现在重新成为了一家之主。空下来的时候,她走到冰棺前看敏芳,摸摸她的脸。梁皓很想跟她说说话,但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合适。

六月的日头长,快七点了,天仍然透亮。梁皓抬起头,让视线从灵堂大门延伸出去,就像有人在喊他。他看到俞心岚走了进来。俞心岚也看见他了,短短一瞥,眼里似有久别重逢的温暖。

徐宝华迎上来捧住俞心岚的手,轻轻叫她的名字,然后招呼和尚拿一条麻衣过来。心岚披上了,跪下磕头,再直起腰时,眼泪漱漱往下掉。梁皓感到喉头发酸,好像正在哭的人是他自己。

她是一个人来的,梁皓没有找到钟浦的身影。

他们在去年春天结婚,俞家没有人参加婚礼,结完婚她往家里打了一通电话,就算有交代了。他们在上海办婚礼,不知后来有没有去钟浦的老家。心岚母亲想去上海看他们,被俞庆荣扇了巴掌,不敢再提了。

心岚上完香,偷偷看幼贞,脚尖朝幼贞的方向顿了一步,没有迈出去。母亲在门外的空地上喊她,她便出去了。

母女俩在夕阳的余晖中说话,一直到天色暗下来。俞庆荣站在远处抽烟,始终不愿靠近女儿。

上香的轮次总算告一段落,徐宝华招呼宾客去食堂吃晚饭。梁皓这一桌是俞耀宗直系八人,再加俞庆荣一个。俞心岚和她母亲在另一桌。幼贞拿起筷子,象征性地吃了点冷盘又放下了,俞耀宗愣愣地看着桌子,手也没抬起来。

吃到半途,俞长英走到幼贞身旁低声交谈,梁皓听不清,他和幼贞坐在圆桌的两对面。接着幼贞对梁湛说了句什么,梁湛就跑到梁皓身边来。幼贞跟着俞长英走出食堂。

梁湛早就已经吃饱了,在梁皓腿上坐了几分钟,耐不住无聊,扭身蹦下来,去厨房门口看龙虾。梁皓跟上儿子。母亲见状也走了过来。

梁皓的父母坐在远处一桌,他们今早天刚亮就来了。梁湛见奶奶生,不愿待在她身边,搂不住,没听奶奶说几句就挣脱了。对梁皓的父母来说,梁湛是一道庇护,也是他们跟这个灵堂产生关联的纽带,没有梁湛在身边他们会无所适从。刚到场,母亲就握着幼贞的手落泪,幼贞没有回应她,只是自顾自哭。

“当心被咬,手指头给你咬掉。”母亲对梁湛说,梁湛正在逗脚盆里的龙虾,“你看它的钳子,比它的头还大。”

梁湛看了看自己的手指,收到拳头里去了。

母亲嘿嘿地笑了,她有些吃力地直起腰来,小声说:“阿皓,你说后面怎么办?”

梁皓很怕母亲用这样的口吻说话,以前他觉得,母亲总是把未来很可能船到桥头自然直的事情当成必须严阵以待才能解决的问题,但后来逐渐体会到,她的大部分考虑都是有必要的。

“要不……我过来吧,我来带小湛。”

“你的书法班呢?”

“书法班嘛,就是书法班而已,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再过几年我马上要七十了。”

“过段时间再说吧。”

“怎么过段时间,哪有那么多时间让你过啊?你也是,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我知道,我知道的,你听我说,我知道你不是因为小孩才在家工作,时间上自由,收入也还过得去,但是,人不跟社会接触,是会变的。你现在的话越来越少了,我是担心你——”

“不是这个问题。”

“那是什么问题?你看你,又不说话。你不要老想着什么事情都自己解决,你不行的,阿皓,从小到大都是这样,我知道你。人活一辈子,总有靠别人的时候,我跟你是娘和儿,你要跟我撇清什么呢?我来帮你带孩子,但也需要你的照顾,我们将来只能指望你,不是吗?。”

梁皓看着梁湛小小的背影,没说话。

母亲深深叹了口气,“你考虑考虑,我还没跟你爸提过,他要是同意,我们一起过来。你跟幼贞商量一下。”

“我现在没法跟她商量,现在不是商量这个的时候!”

“为什么?”

梁皓答不上来,他感到有些气喘。“不为什么,你让我静一静。”

“你丈母娘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梁皓压低嗓门,从肚子里挤出声音来。

“她是……”

“不要再说了!”

母亲怔怔地看着梁皓。稍后,她点了点头,转身回到座位上去了。

食堂的后门开着,有几个亲戚家的孩子追逐着从门外跑过,梁湛的目光被他们吸引过去,他站起来走到门口,望着不远处的小丘。

“想出去吗?去走走吧。”梁皓牵起儿子的手。

这个灵堂在革马村西北部,附近只有一家叫元禧寺的庙,周围都是荒芜的田野,地平线上还剩最后一抹蓝色。转眼功夫,刚才那个几个孩子不知跑哪儿去了。梁湛从土里挖出石块往远处丢。梁皓深深吸气,胸腔里感到微微清凉。

“小湛!”

有人在身后叫唤,梁皓转过身,只见俞心岚绕过秸秆堆朝这边走来。她摸摸梁湛的头,面向梁皓。

“阿哥。”

“你这是……要回去了?”

“嗯,吃饱了。明天送二娘的时候我再来。”

心岚没有继续往前走,又叫了梁湛一声。梁湛满脸茫然,他显然已经不认识这位堂姨了。

“好久不见啊。”她说。

“是啊,有两个年头了。”

“工作室还顺利吗?”

梁皓摇头,“关门大吉了。”

心岚有些诧异,这一瞬间,他们对视了一眼。她的着装和发型都和那时相差无几,不过脸上有了些许疲倦。

“真可惜。”

“其实也没什么,每一行都有它合适的土壤,当初偏偏不信邪,想试试看。”

“嗯,可能人也一样吧。”

梁皓体会她话里的含义,默默点了点头。“你呢?”

“还行。”

“没见钟浦过来,是怕你爸生气?”

心岚笑着摇头,刘海被晃得垂落到额前。“离婚了。”

“啊?”

“你可别说出去。”心岚探过脸来用气声说,“我谁也没说,让我爸知道了就麻烦了。”

“怎么就离婚了?”

“他有别的女人。”

俞心岚说,就在婚后第四个月的某天,她看到钟浦手机上亮起陌生的号码,钟浦没接就挂断了。电话马上又打进来,钟浦又挂断,如此来回五了六次。他脸色发青,拿起手机去阳台。等他回来,心岚问怎么回事,他垂着头沉默了半分钟,然后就坦白了。

“他们一直有联系,那个女人认识他比我还早。”

“之前他来这里被灌醉的时候……”

“对,那时候他们关系正好着呢。”心岚仰着脑袋,像在寻找星座,“很奇怪,我也搞不懂,可能他想跟我结婚是真的,但我能感觉出来,他的心思在别人身上。”

梁皓一时间觉得很懊恼。“我真是太自以为是了,早知道……”

“哪有什么‘早知道’呀,要说有,也应该是我‘早知道’才对。”

“你身在其中,有些事看不明白很正常,我是个局外人,却做了多余的事情。”

“不是的。钟浦找小姐这件事是被冤枉的,你看穿了,你是在好心帮他,对吗?一点也不多余。就这件事情来说,跟钟浦有没有别的女人是不相干的。”心岚转回头朝灵堂的方向看,随后说,“我就知道你会想多,连你也这么想的话,其他人就更不用说了。”

梁皓点了点头,但并没有释然。

俞庆荣和俞耀宗执意要拆散他们,是不是早就发现钟浦这个年轻人不值得托付呢?他们的见识受环境所限,但毕竟活了大半辈子,看人的眼光或许有种历练下的直觉。

“再说,我现在挺好的,我也不后悔。至少我知道我要留在上海不是因为钟浦,不是为了谁,而是为了自己。”

晚风吹来,路旁的树叶沙沙作响。等树叶静下来,才发觉一直有蟋蟀的叫声。

梁湛越走越远,梁皓喊他回来,他的裤腿上尽是泥巴。心岚替他掸了掸,等他再次走远一些,她说:“阿哥,他们说二娘痴呆了,是真的吗?”

“嗯。”

“那昨天晚上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们是怎么说的?”

心岚眼珠动了动,像是没料到梁皓会反问。“他们说……二娘自己跳鱼塘里了。”

“应该是这样的,我没看到。”

“那有人看到吗?”

“我不知道。”

消防员把敏芳捞上来送去医院。医生摸摸敏芳的手指,说死了有两个小时,那时候十一点半了。幼贞回来是九点,敏芳大概是等到她回家再悄悄出门的。夜晚九点的革马村悄无声息,但是鱼塘离主人家有半里地,听不到落水声。

派出所来人检查过鱼塘周围,没有明显的失足拖痕,他们判断敏芳主动跳入的可能性更大。

“她觉得会拖累我们吧——也不一定。”梁皓把白天不断问自己所得到的答案说出来,“她等着有一天能松口气,可是发现自己脑子不清楚了,以后的日子看不到了。”

“二娘在鱼塘里,是你最先发现的吗?”

“是。”

心岚低头思索着,没有再说话。梁皓大概能猜到她在想什么,她那桌的亲戚们一定有很多猜测。

有批客人告辞了,徐宝华和敏芳的兄长一路送出灵堂门口。心岚匆匆向梁皓告别。梁皓喊了儿子,一起走回灵堂。

不多时,幼贞兄妹俩坐着电瓶三轮车回来了,开车的是万成峰。车上有两个圆滚滚的大布包,里面是敏芳的衣物。万成峰帮忙把布包拎进门。布包很重,上台阶的时候需要用膝盖借力往上顶,梁皓上前准备拿第二个,被俞长英抢了先。

万成峰是幼贞的高中同学,副食品批发店的老板。幼贞生完孩子辞了外贸公司的翻译工作,去他店里帮忙,现在他们是合伙人。梁皓见过他几次。他沉默寡言,是个相当务实的男人。徐宝华留他喝口茶,他摆摆手走了。

院子里有一口圆坑,专门用来烧衣包。晚饭结束后,灵堂的工作人员往坑里头丢几根浸过煤油的干柴,点着了,火苗立刻窜上夜空。大家各自拿三炷香,绕圆坑走上三圈,然后停下来望着火堆。衣包扎得紧,空气进不去,但规矩定了不能动,烧到深夜还剩西瓜大小,仍然散发出不可思议的热量。

“你带他回去。”幼贞把梁湛拽到梁皓跟前。

“我留下吧,要熬到天亮,你回家休息。”

幼贞原本已经走开了,听到这句话迅速转过身来,瞪着眼说:“我妈在这里,你让我回家?!”

火焰的红光印在她脸上,阴影不停地打转。梁皓无话可说。

第二天早上七点,所有家眷在灵堂集合。棺木一抬,哭声四起。殡仪馆来了两辆大巴车接人,棺材由和尚开面包车运送。

火化持续了五十分钟,殡仪馆下面设了个安息堂,骨灰就放在那儿。俞长英捧着骨灰盒从焚化区走出来,梁皓负责撑伞挡住阳光。落葬全程,骨灰盒都不能见光,否则魂魄会像水汽那样蒸腾消失。作为女婿,这是梁皓唯一参与的葬礼流程。

◇◇◇

幼贞洗完澡坐在沙发上,直愣愣地看着在茶几旁玩积木的梁湛。她的头发没有擦干,发梢凝着水珠。

“去睡会儿吧。”梁皓在她身旁坐下来。

“我问你,你跟我妈说了什么?”

“……什么?”

“她走之前,你跟她说了什么?”幼贞转过脸来,水珠滴落在胸口,“你让她回自己家去,不让她来了,是不是?”

“没有。”

“没有吗?你没有说过这样的话吗?”

“我只跟你说过。”

“你凭什么这样说!”幼贞大声哭了出来,“她现在不中用了,是个负担,对吗?”

梁皓呼吸急促,半天说不出话来。

“我妈一辈子都在忙活,照顾我爸,照顾我哥,现在轮到我们。你也觉得她辛苦,但是你不懂,她的心思你不懂的。能为小辈做点事,她心里高兴,她的日子就是这样过来的。不然你想让她回去做什么呢?她跟你妈不一样啊!你总是自以为是,她已经糊涂了,你让她回家,她觉得自己被抛弃了……”

“我说了!我没有让她回去!”

梁皓的吼声在客厅里震荡,他感到声带像被沙子磨过,一瞬间他感到缺氧,他往前点了一步。

梁湛张开嘴,看着梁皓直哆嗦。

“你没说,你怎么知道她要寻死?你躺在床上好好的,想到什么就冲出去了,那么大地方,你就知道她死在那个鱼塘里?你到底对我妈说了什么?”

梁皓抬起脚奋力踢出去,木质的沙发扶手顿时折裂。这道裂缝仿佛长在梁皓胸口,切开了他的身体,他开始破坏触手可及的一切事物。幼贞抱住梁湛,瑟缩在墙角躲避风暴。

等他冷静下来,屋子里已是满地狼藉。茶几玻璃成了蛛网,电视机歪斜在挂架上,液晶屏的颜色像油墨般深浅不一,书架倒在地上,绘本和相框滑出几米远。

幼贞抱起梁湛跑上楼,下来时手里多了个行李袋。梁皓坐在地上,看着她们走出家门。

不知过了多久,梁皓觉得全身的疼痛慢慢加剧,右手掌缘有内出血,变成了青紫色。他在翻到的书架旁躺下来,侧身蜷缩。

渐渐地,他注意到自己的视线停留在一本书上。书名叫《流沙》,是钟浦的小说,俞心岚给的。车站送别的一幕浮现在眼前,他记得俞心岚说,书里有一首她写的诗。

梁皓拿起来,翻开封面,只见扉页上用水笔写着几行短句。

你有没有

在雨夜的路灯下抬起头

努力睁眼

水珠围成隧道

你正冲往一颗光明

用逆向的羽毛

你有没有

看见那只坠落在密林中的白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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