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尾与修改

白色绵羊里的黑色绵羊  作者:双雪涛

说到结尾,先想跟大家分享一下乔伊斯的小说《死者》的结尾,它在文学史上非常著名,大家可以去找一下王智量老师译的版本看看,是《都柏林人》这个小说集的最后一篇。

《死者》是一个人物众多的小说,描写了发生在都柏林的一场舞会,不断有人进入到这场舞会,乔伊斯写了一圈参加舞会的人,谁和谁跳舞,谁和谁调情,谁和谁喝酒,乔伊斯把节奏控制得很稳,重点是在最后的两页纸上,前面可能写了两万字,一直在压着。

前面的故事是啥呢?宴会里有一对感情还不错的夫妇,丈夫叫加布里埃尔,宴会请来了当地的一位歌唱家,歌唱家在晚会快结束的时候唱了一首歌,加布里埃尔看见他太太就站在阴影里,静静地听着那首歌,然后等到这整个的宴会写完,两万多字过去了,特别冗长的、接近乏味的这么一个宴会写完了之后,加布里埃尔夫妇回到了他们住的旅馆,加布里埃尔问太太,为什么在听那首歌,他太太突然说,在我认识你之前,有一个男孩他也会唱这首歌,唱得特别特别好,但是他死了。

最后的结尾是这么写的:

整个爱尔兰都在下雪。它落在阴郁的中部平原的每一片土地上,落在光秃秃的小山上,轻轻地落进艾伦沼泽,再往西,又轻轻地落在香农河黑沉沉的、奔腾澎湃的浪潮中。它也落在山坡上那片安葬着迈克尔·富里的孤独的教堂墓地的每一块泥土上。它纷纷飘落,厚厚地积压在歪歪斜斜的十字架上和墓石上,落在一扇扇小墓门的尖顶上,落在荒芜的荆棘丛中。他的灵魂缓缓地昏睡了,当他听着雪花微微地穿过宇宙在飘落,微微地,如同他们最终的结局那样,飘落到所有的生者和死者身上。

小说结束了。这个结尾很适合朗诵,当你朗诵的时候,你能感觉到心灵的震颤,不知不觉随着他的节奏投入自己的情感,真的是超级酷的一个小说。首先整个宴会写得特别棒,把每个人物的性格勾勒得特别特别准确,把都柏林当时社会的各个阶层、各行各业的人,包括都柏林整个中产阶级的现状,用写实却充满着象征意味的方式写出来了。最后来一个沉重一击。悄然躲过了宴会的乏味,打开了一个门缝。

这跟《阿拉比》的主题有点相似,《阿拉比》是那少年面对成人世界的一种感受,《死者》那个太太是在成人世界去回望少年时期,有力的爱情和现在这种生活的对比,她想起来了,那个为她而死的少年,她可能只是在这个夜晚想起来,第二天也许就忘了,但她当时确实回忆起来了,而这个时候爱尔兰的大雪就随着她的回忆从宇宙中飘落。

这两个人只是宴会里随意拎出的两个人而已,乔伊斯多费了些笔墨写这个男性,他的太太在这个夜晚并不是重点,舞会的场面是散点式的写法、全景式的写法,或者说是游走式的写法,你想嘛,“咔咔咔”写个宴会,“啪啪啪”写一大帮,抽出来两个人,写其中一个人的过去,小说结束在这儿了,从一个大合唱最后落在了某一个人的轻轻一句哼唱上,它是多么巧妙的一个小说。小说进来的时候没有提到这两口子,宴会的主人是两个老太太,从这儿进入故事的,然后她们接待这些来参加宴会的人。过一会儿来了两个人,穿着那个套鞋来的,过一会儿又来一个酒鬼,个个在里面粉墨登场。这两人就只是夹带在其中而已,但是越往后写,重心开始向这个男性移动,能感觉到小说悄然地向加布里埃尔移动,他成为一个引领读者继续读下去的角色,最后作者把他和他的太太拽了出来。这还不是重点,重点是他太太的过去还有一个人,那个无名的死者,那个唱着歌谣、打动过她的少年。已经早早死去的少年,竟然是这个小说的主角,这是多么恐怖的一个想法,写了一大帮活人,最后重点在那个死人身上。

虽然知道乔伊斯的这个玩法,但是自己用的话还是要慎重,因为他这个技巧实在是太著名了。它的意蕴很含混,作为读者我当然可以讲一套我自己的阐释,但是我觉得我还是不讲为好,阅读时就是觉得内心深处被击中了,或者说,那场大雪就落在自己的肩膀上,就是那种感觉。

我自己通常会单独拿出一个时间写结尾,有时候因为前面所写东西的气流,顺手把结尾写了,但是心里也知道,这个结尾不好,回头还是要重写一下。像我写中短篇小说比较多,中短篇的结尾可能比长篇的结尾重要一些,长篇顺流直下,结尾有一点“行到水穷处”的意思,而中短篇小说的结尾有点像“坐看云起时”,经常是还有一个东西要说一下。我有一个小说叫《光明堂》,结尾写了好多遍,我记得最初的一稿,“我”和姑鸟儿在湖边发现了柳丁,憨憨地睡着,后来又改了几次,我意识到柳丁是上不来的,这个小说里必然有代价的部分,所以现在的结尾是两个人,两个人还怀着柳丁在什么地方上来了的希望,踏上回家的路。“雪停了,天空晴朗,好像艳粉街一个人都没有,只有我们两个人。说实话,我从来没下过面条,但是我可以稍微试试,应该并不难。也许我们推门进屋,就看见父亲歪在炕上,炉火温热,他已经睡熟,那我就应该下三碗,每碗都有鸡蛋和葱花。路途笔直,我拉起姑鸟儿手,沿着湖岸,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既然说到了改结尾,就顺便说说小说的修改。

修改也是创作的过程,非常重要的过程。我基本上在写的过程中边写边改,因为有时候改一改,也可以打开你的思路,知道后边要写啥,在修改过程中得到一些灵感。修改本身就是一种思考,作为写作者和读者双重的思考。

你如果一直这么顺着往下写,有时候可能写写就会偏,但你写一会儿改一改,不停轻轻地修正你的方向,会更清晰一些。但不需要特别精细地修改,这是我的习惯,有些作家会把一个自然段改得特别满意之后再往下写,我不是这种,因为初稿还是要让它不停地铺开,不能太早地设置藩篱,你没事儿看一看,读一读就行了,加深那种感觉,跟自己写的东西的熟悉程度,然后再往下写。

如果是一万字的短篇也偏不到哪儿去,初稿花费的时间通常不太长,你写过的东西你也基本记得。但要是稍微长一些的话,比如写个三四万字的东西,我每一天都会再去看一遍之前写的,把那些随意的细节再召唤出来溜达溜达,然后再调整一下,再接着往下写,这是我的习惯,把前一天写的东西阅读一下,即使不是都有改动。

写完整篇小说后再进行大的调整,但通常是写完之后放两天,晾一晾,一般晾个两三天就可以了,再回头去改,会冷静一些看待自己的作品。也别晾太久了,等太久回来看感觉那东西不像自己写的。这种情况也发生过,我想把一个小说放得久一点再改,享受那种彻底的冷静,结果再打开,一点感觉没有了,完全陌生。你晾得太干了,跟木乃伊似的,就不容易救活了。

写完初稿的时候,把自己的故事讲完了,二稿看回去的时候可能会觉得初稿是垃圾,但是从垃圾里面也会找到一些闪光点,会觉得“哎,这个部分还不错,我写的这个苹果还有点意思,可能跟我整个主题是契合的,虽然当时没想这么多,但是现在看是这么清楚”,你把它拎出来,稍微再推敲一下。比如在你描述它的时候,看看这个句子是不是够准确,它和这个小说之间的关系是不是建立得更密切,它和你的小说的核心意思是不是牵连好了,之后可以让这个苹果成为更准确的意象或者围绕着它再把整个小说好好想一想。

我的习惯就是二稿的时候把自己在初稿里随手写的一些意象提炼出来,让它变成一些更有力的细节。细节是通过自己回头去发现的,在初稿的过程中尽量丰富自己的故事,按照自己的节奏把它写下来,愉悦自己。这很重要,不用在初稿就刻意去抓住哪些细节,比如必须把这个苹果写好,这是一个意义重大的苹果,别给自己特别沉重的压力,正常写下去就OK了,才会很自然。

当你回头再看的时候,写作的情绪已经过去了,第一稿的激情过去了。你就会考虑这个小说本身它的完整性、准确性,然后慢慢调整,使小说变得更向内一点,你要去除一些当时很情绪化的东西。有一些并不是那么精致的,或者并不那么准确的表达会在情绪丰满的时候出现,那你就把它推敲一下,看能不能更精炼一些。

通常改完之后的作品跟初稿的差异都很大,不要太把初稿当一回事了,敝帚自珍没有必要,就像彩排,比如你要去演出戏,要不停地彩排,这彩排当然不算你的作品,也没几个人看见,当你有一天把它汇报演出了,汇报演出的那一天才是你的作品。很多时候修改是没有目标的,用的是直觉,就是改,看哪里话说多了,哪里话说少了,或者想到了新东西就放进去。一直改到直觉上觉得满意了,基本上这个小说就结束了。

我也做过一些目的性比较强的修改,所谓目的性就是明确知道自己修改时要解决什么问题。比如写《平原上的摩西》的时候,有些部分还是写得特别自我,稿子交到《收获》后,程永新老师提出来,这个小说还是要严谨一些,细节、逻辑都要照顾到,我觉得很有道理,因为它本来就是一个比较依靠叙事严密性的小说,所以发表之前改了很多遍,主要是尽量严丝合缝一些,不能说没有问题,只能尽量减少问题。

我在《平原上的摩西》里写毛主席雕像的时候,毛主席像下面有很多护卫,我当时详细地写了这个,然后《收获》的钟红明老师就给我数了一下,发现我描写的这些护卫加起来数量和我之前写的对不上,她数了一遍,跟我说这里面的总数不对,我之前就没有注意到,我记得我加过一遍,竟然加错了。所以一个人写初稿必然有很多盲点,还是要多去修改,多花时间反复看,才能得到一个更完整和精致的作品。自己的修改进行到差不多的时候就需要值得信赖的友人和编辑帮你看,有时候人只为了少数几个人写作,这是非常合理的,不是说为了小圈子写作,是说这几个优秀的读者就代表了某一种文学的立场。一个人不可能为所有人写作,如果打定了这个主意,那他的写作某种程度上就不是我们这门课所涉及的文学的一部分,因为对于文学来说,“所有”就代表着“没有”,而一个文学人所进行的关于“有”的斗争,只能是属于自己和三两知己的,然后才能谈到在更广泛人群里的反响,这一步很多时候是无法预知的,也不用太去费心。

写作首先是个人化的行为,编辑有编辑的意见,你也有你的,大家会有个碰撞的过程,刚开始写作的时候,你碰到一个好编辑,是一个很专业的、很用心的编辑,比如他提十个意见,有五个意见是可用的,就是一件很幸运的事情。但同时你也要保持自己对这个作品的坚持,另五个意见你坚决不接受,那就确实无法接受,因为接受了可能也不具备能力去实现。作者和编辑的沟通还是以坦诚最为重要,文学这个东西确实最怕绕圈子,会越绕越远。文学看似跟才华关系最紧密,实则跟“真诚”的关系最大,对自己的记忆真诚,对与他人心灵的连接真诚,对自己多年凝结出的对世界的认识真诚,“真诚”会产生才华,也只有在“真”的命题底下,小说这门虚构的工作才有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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