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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构白色绵羊里的黑色绵羊 作者:双雪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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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华东师范大学所做发言。 虚构的意义,独特的精神上的快感。语言,就是虚构。真实保有在沉默之中,一旦被说出,就产生了虚构。非虚构也是建造精神世界。只是材料要求更高。库切所说,沉默和自省。且把讲座和交流当做一种自省。我自己被虚构了,被表述了。他人言说的我也都是基于事实,一旦言说,似乎就不像是我,因为关乎自己,所以感觉特别明显。 保罗·奥斯特的《冬日笔记》,对于二十一个住所的陈列,排列本身,是不是虚构。这个排列的想法,是什么呢?如果这些住所都存在。 虚构之上的虚构。 首先澄清一个事实,我没有什么理论修养,不是自谦,是真的没有。一些理论的书我也看,启发颇大,但是并不能就此认为,我具备了理论修养和理论化表达的能力,所以面对学者我总是有一些惶恐,觉得自己是显微镜下蠕动的细胞,或者是一种比较粗糙的生物,被更智能的生物端详。我的发言可能主要讲讲自己的实践和一个简单的感悟,或者说,讲讲自己从事虚构文学的一些经验、脉络,师法于谁,以后又打算怎么干。 从小学习的东西,我不知道有几篇是真正的虚构文学,我想很多朋友讲起文学都愿意讲自我选择的文学,而小时候的课本,无法自己选择,却是最先接触文学的时候。我经常回忆那时候学习了什么,是不是影响了后来的自己。回想起来,虚构文学好像不多,有印象的课文比如《谁是最可爱的人》,虽是故事,却好像可以列入非虚构。杨朔的散文,《挑山工》等等,似乎都是非虚构,纪实散文可以叫非虚构吗,我不知道,暂且这么用吧,不对的话请回头指正。鲁迅的东西,重点大多在杂文,所以这么一想,我们小时候学的课本,真正考试要考的似乎都是非虚构,而虚构只当做消遣,或者是二等知识点,知道最好,不知道也没有大碍。印象里,只有《孔乙己》非常重要,老师逐字逐句地分析,还要我们背下一部分,所以现在还有印象,比如孔乙己用手走来的,比如茴字的四种写法。因为十分强调,以致快把这篇小说当做非虚构来认识,相信人世间真有孔乙己这么一个人了。长大了之后,多年没再看这个东西,有次不小心重读了一下,吓了一跳,好像从没读过。为什么呢?因为这是一篇彻头彻尾的小说,而且其虚构程度,在我看来,在鲁迅的小说中,除了《故事新编》那里的东西,算是相当高的。叙述者是店小二,这就与鲁迅的很多小说区别开,不再是迅哥儿了,也不再是回乡的知识分子,是相当巧妙的第一人称作为观察者的叙事。而孔乙己这个人物,其精炼而浓缩的形象,其极具象征意义的细节,都是相当标准的虚构。孔乙己在我心中,终于在现世中死了,而在精神领域成为一个永在。我想这个小例子,可以说明几个意思,一是我们的语文教育,至少是我少年时代的语文教育,是重视非虚构而轻视虚构,或者说,重视现实意义,重视文以载道,而轻视创造和想象。二是,我们的经典文学里头,没有几个真正在虚构层面离经叛道的东西,即使是孔乙己,也是那个吃人礼教的一个漂亮的代言人,在艺术层面是极精湛的,但是在思想和想象层面,是一个单一的主题。 所以对于我来说,我受到的文学教育,这一块可以叫做实在的一面,就是实打实的,正规军。到了青春期,我开始看了金庸,那个快感是无法言说的,首先肯定是打败了正规军,如果那时候把我流放在一个荒岛上,我会选择带着金庸全集,而不是《鲁迅全集》。因为《鲁迅全集》里面很多是讲道理的,也有很多是跟别人吵架的,我在荒岛上看这些是吃不消的,而金庸全都是虚构,即使有一些史实,也是包纳在虚构之中,成为虚构的组织。我觉得在那个时期读金庸,是非常好的文学教育。金庸其实是非常先锋的,至少我一直觉得金庸并不保守,比如《神雕侠侣》,我觉得相当激进,不亚于《霍乱时期的爱情》,是另一个时期的爱情,而这个爱情超出了所有国仇家恨,这不是一个士大夫的东西。其次金庸博大精深,知道的极多,但是他真正拿人的东西是才华,或者叫做想象力,想象力是他的将军,他的五花八门的知识被这个将军统领,指哪打哪。最后是金庸有时候也想讲一点道理,但是他讲着讲着,这个道理就被他的想象力和精彩的叙述溶解了,这点道理越来越退到后面,当然也可以被研究者挖掘,但是站在前面的是人物,他塑造了太多好的人物,如果是一个特别爱讲道理的人,是塑造不好人物的,我觉得在这个权衡上,金庸大部分时候是向人物妥协的。以上这些东西,对那时候的我,是极大的启发,或者说发现了一个新大陆,新的乐园。 每个人读书都较杂,我不能只读金庸,那时候也看了一些所谓的世界名著,有些是浪得虚名,很多是“文革”之前认定的世界名著,后来其实读的人越来越少,有些是真的好,比如《傲慢与偏见》,当时读的时候也目瞪口呆,心智灵巧又深邃,见出人类足不出户内心也可能广博。这些暂且不提,再后来就看了一些先锋文学,余华苏童王朔马原,感受到了直接的虚构的乐趣。马原好像还有一篇小说就叫《虚构》,把虚构放在台面上说了。我才知道,原来想象是被允许的,而且还是一件挺牛逼的事儿。或者说,小说家比拼的不是谁知道的道理多,谁如实地反映了现实,小说家比拼的是另一种东西。但是当时不写东西,只是一些模糊的想法,模糊的感觉,觉得这些东西好像跟我的心地更近,我更愿意去读。可能从本性上讲,我是一个自由主义者,这个自由是自私的自由,就是希望自己不被管束,当然这是奢望,不过在创作层面可以拥有另一种质地的自由,奇妙的是,这就好像如来佛祖给予孙悟空的自由,当你有了一点自大,也不可能逃离出现实,唯心主义之所以在特定时期被全方位击败,也是这个道理,人需要现实,依仗现实,类似于一个秤砣。就是这么一点点相对的自由,把我推到了写小说的路上,可以这么讲。 距离模糊了具象的人。 我应当还会写小说,也应当还会依仗这些东西,我认为这是一些好的东西,因为简单明了,我能够懂。我从北方来,这说明不了什么,地域只是一些材料,优秀的读者会穿透这些东西,抵达人与人最根本的交流。最近经常有一些东北的朋友,说我表达了他们,我觉得我应该反省,因为这不是我的本心,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我认为是非常可笑的话,因为这里头带着一种倾向,一种自闭的、消费独特性的企图。人,基本上都有复杂的内心和广阔的灵魂,这是我的基本看法,只是受制于环境,有些有着明显的表征,有些被遮蔽,随着岁月消亡。我作为一个对现实充满好奇,又大部分年华被现实收拾的人,终于认定自己是一个个体的唯心主义者,以现实为材料,目的是进入个体的内心,这也算是小概率事件,我应该为此感到幸运。我就说这些吧。 ---2017年5月26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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