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脚下，一盏小小的红灯笼，孤独地照亮了写着“杂货店”的牌子。

这是一年中最冷也最长的黑夜。覆满了白雪的山峦，已经完全隐没在夜色中了。不管你再怎么眺望，多少里之内，就只有这么一点微弱的灯火。

“山里的冬夜真寂寞啊。现在还醒着的，恐怕只有我和那些野兽吧？”

这样想着，开杂货店的老爷爷把椅子拉近了炉火，慢慢地拨了拨木炭，想要上床睡觉了。

就在这时，木窗板上响起了轻轻的“咚咚”声。

在这种时候，竟然有人上门来买东西。老爷爷慌忙抬起窗板，向外看去。

让人怎么也想不到，一只小小的、茶褐色的狐狸，呆呆地坐在被灯光照亮的雪地上，身边还放着一只口袋。看起来又冷又累，像是跑了很远的路。而且，鼻子旁边的绒毛上，都凝结了白色的冰霜。

“哟……是你敲我的窗户吗？”

老爷爷吃惊地问。

“嗯，是我，打扰您了……”小狐狸惶恐地说。那是非常好听的、细细的声音。

真是的，竟有狐狸上门了。但是，想到这是一年中最冷、最漫长的黑夜，老爷爷不由得有点心软了。

“我说，你进屋来暖和暖和吧。”

炉子里又加进了新的煤炭，金红色的、透明的火苗抖动一下，骤然变大了。身后的墙壁上，映出了小狐狸剪纸般的影子。

“说起来，我也有好多年没见过狐狸啦。”老爷爷自言自语地说。

“那是因为，有猎枪的人，越来越多了。我们都躲在远远的深山里……”说到“猎枪”的时候，小狐狸轻轻地哆嗦了一下。

狐狸的声音，还真好听啊——老爷爷不由得这样想。

“那，今天怎么又跑到这儿来了呢？”

“我……想要买暖和、亲切的东西。”

“暖和、亲切的东西？”老爷爷不觉呆住了。

“是啊，就是在山里，实在冷得受不了了，这才下决心来的。”

“是吗？……可是，这么个小店，哪能有你要的东西呢？”老爷爷搓着手，为难了。

“没事儿，您让我自己看看吧。”

小狐狸这才稍稍有了一点高兴的样子，认真地环顾起小小的店铺。头顶的灯，在它的眼睛里映出了晶亮的光芒。

狐狸的眼睛还真漂亮……老爷爷不由得又想道。

忽然，小狐狸指向了高处：

“老爷爷，我想要那个……能行吗？”

挂在墙上的，是一条火红色的围巾，又宽，又长，又柔软，是用上好的绒线织成的。

“哎，这个……”老爷爷欠身把围巾取了下来，“这确定是暖和的东西啊。可这条围巾是大人用的，你围的话，也太长了吧？”

火红的围巾在面前展开了，小狐狸的眼睛里，也像烧起了两簇小火苗。它好像怕烫一样，轻轻地把鼻尖伸进了柔软的围巾：“这颜色和味道真好啊，简直就像山里的夕阳一样，又红，又温暖。”

“是吗？”老爷爷不由得也高兴了起来。

“可是，我没有钱，只有这些栗子……”

小狐狸解开了带来的口袋，果然，里面装满了乌亮饱满的大栗子。一颗颗，都像是精心挑选出来的。

“攒了好久好久，就是为了来买东西。如果不够，我下次再带别的东西来。”

“不，够了，够了，这就行了。”

老爷爷连忙说。他心里想的是，这么小的狐狸，在寒冷的深山里，日子一定也很难过。

“真的吗，那太好了。”

小狐狸低下头，深深地鞠了一躬：“请您帮我把围巾围上吧。”

于是，老爷爷把围巾仔细地围在小狐狸脖子上，一共绕了三圈，还打了个结。

“哎，这真是太暖和了，就像妈妈的尾巴一样。”

小狐狸感激地不得了。

听见这话，老爷爷想了起来：“你这么小，妈妈怎么没有一起跟来呢？”

小狐狸眼里亮晶晶的光芒黯淡了：“上个月，被猎人给……”

“啊，这么说，你现在就是一个人在过活……”

老爷爷十分同情小狐狸。他默默地望着小狐狸那湿润的黑鼻尖。

“是啊，孤零零的滋味，真不好受。尤其是晚上冻得睡不着觉……”小狐狸爱惜地看着围巾，“这下就好了。有了这么暖和、亲切的东西，就好像妈妈还在身边一样。妈妈说过，只要熬过这个冬天，我就能自己生活了。”

“那，你可要多保重啊。”老爷爷摸了摸小狐狸的头。

“嗯，也请您保重身体，我走了，再见。”

小狐狸恭敬地告辞了。

这以后，一连好几天，老爷爷都在想着小狐狸的事。一天晚上，他躺在床上快要睡着的时候，有个念头猛地跳进脑海：那孩子在满是白雪的山林里，戴着火红火红的围巾，该有多显眼、多危险哪！

想到这里，老爷爷的睡意全消了，猛地在黑暗里坐了起来。

“真担心啊……”

那以后，不论是吃饭也好，睡觉也好，看店也好，老爷爷总是不自觉地侧着一只耳朵，倾听着远远的深山里的声音。万一远远地传来一声枪响，他就暗暗地希望，那千万不要是发现了小狐狸啊！

就这样，老爷爷心神不宁地过了好久，直到一个深夜，窗子再次被轻轻地敲响。

老爷爷赶紧抬起窗板，果然，小狐狸端正地坐在雪地上。看起来，稍稍长大了些，茶褐色的绒毛茂密多了，颜色也更深了。但是，脖子上的红围巾已经不见了。

“你这孩子，这些日子，我都在担心哪。”

老爷爷情不自禁地说。

“让您惦记了。”小狐狸礼貌地低下头。

一起围坐在火炉边，老爷爷忍不住又说起来：“看见你，这才放心了。生怕你戴着那个围巾，招来猎人啊。”

“前些日子，真的遇到了危险的事。远远地火光一闪，然后砰的一声……子弹擦着耳朵飞过去了。我飞快地往森林里跑啊跑啊，终于把猎人给甩在身后了，可是，围巾也不知丢到什么地方去了。弄丢了您的围巾，一连好多天心里都不好受。”

“上次啊，都怪我想得不周到。”老爷爷连忙说，“这次去进货，我特意挑了茶褐色的毛围巾，这下子就安全了。”

“真是谢谢您，可是我长大了一点，不那么怕冷了。这次来，是想买有声音的、快乐的东西。”

“有声音、快乐的东西？”老爷爷又犯难了，“那是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啊，但是，一定有那样的东西吧？”

像上次一样，小狐狸用那么专注的目光，仔细地看着小店被煤烟熏黑了的每个角落。不知为什么，老爷爷猛地觉得一阵心疼——这孩子，想要在那远远的大山里，努力活下去哪——

一阵清脆的轻响，打断了老爷爷的思绪。

“丁零零——”

“丁零零——”

那么甜美，那么玲珑，那么层层叠叠、绵渺悠长的声音，一下子响彻了小小的店堂。

是屋角里，拴着一大串铜铃的红绳，被小狐狸轻轻地碰动了。

“老爷爷，就是这个东西啊。就是这个好像星星碎片一样的东西。”

“噢，是铜铃啊？”老爷爷也仿佛如梦初醒似的，真是，过去怎么就没发现铜铃的声音有这么好听呢？

“我想要一个，一个就行。不管走到哪里，总能听见好听的声音……”

“你要随身带着它？那可绝对不成！”老爷爷赶紧说。

“为什么？”

“这还用说，太危险了啊！叮叮当当的，那不是让人老远就发现你了吗？”

“可是，如果有了这个铜铃，我就不孤单了，走也好，跑也好，就好像有颗星星跟着我哪……”

“可是……”

“您放心吧！戴上它，我就会躲到更深、更幽静的山里，绝对不会让猎人给逮住的。冬天已经过了一半啊！等到春天来临，我就是只大狐狸了……”

“唉，拿你没办法啊。”

老爷爷解下一只铜铃，给小狐狸系在脖子上。

“谢谢您！作为交换，请您收下这些山核桃吧。”

“这回可要加倍小心了，万一给人发现了，就拼命地跑啊。”

“别担心，我会再来看您的。”小狐狸认真地许下了诺言。

结果，小狐狸离开以后，老爷爷一个人辗转反侧，还是后悔了起来。

“怎么想也不放心啊。那孩子还小，不懂事。当时怎么就让它把铜铃戴上了呢？……”

于是，又开始了这样坐立不安的日子。

“那声枪响，是打鸟雀的吧？……”

“只响了一枪。应该是没打中吧？”

一听到遥远的枪声，老爷爷就停下正在整理东西、抄写账簿的手，久久地往山那边望着。

冬天的日子，漫长得好像永远过不完似的。

老爷爷毕竟年纪大了，经常还不到熄灯的时候，就开始坐着打盹儿了。恍恍惚惚地，他总是好像听见轻轻敲木窗板的声音，蓦地就惊醒了。

可是，抬起窗板之后，只有屋檐下的红灯笼，随着清冽的夜风摇来摇去，在空空的雪地上映下了朦胧的、寂寥的红影。

小狐狸再来的时候，老爷爷几乎认不出来了。灯光映红的雪地上，静静地坐着一只漂亮的年轻狐狸，眼睛又黑又湿润，身体的轮廓，像是用一支飞快的笔勾勒出来的，是那么优美，那么流利。

“你长这么大了！”

好不容易，老爷爷才说出这么一句。

“这都是托您的福。”

狐狸恭敬地低下头，用悦耳的青年嗓音说。

“真是太好……太好了。”

就像看到自己的孩子，平安无恙地回来一样，老爷爷的嗓子，都有点沙哑了：“快进来，烤烤火吧。”

炉火熊熊地燃烧起来，照亮了屋子的每一个角落。在明亮的火光中，老爷爷发现，狐狸脖子上的铜铃，已经不见了。

“上回那个铃铛……？”

“真让您给说中了。那铃铛的声音，被猎狗听见了，悄没声地贴着地皮爬过来……不过，我的耳朵也很灵，能听见最细的草折断的声音。一瞬间，我和猎狗同时一跃而起……终于还是给我逃脱了，不过，铃铛也丢了。”

“唉！你这孩子啊！”

老爷爷拍着腿，简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这回，不管你再怎么说，我决不会卖给你那样的东西了。”

“可是，这也是了不起的事情啊。冬天眼看就快过去了，我终于活下来了。而且，正是那样危险的经历，让我成为山里最快、最机警的狐狸……”

“那，你现在什么都不需要了吧？”

“不，我还想买一件东西。只要一看到，只要一想起，心里就充满希望的东西……”

“这样的东西，我可是绝对没有的啊！”

“不，您有的。”

狐狸凝视着炉火的深处，默默地笑了。

“是您帮我活了下来……无论多寒冷、多可怕的夜晚，只要想起您的小店，我心里就热乎乎的。有那么一盏红灯笼，在远远的地方亮着哪……”

“所以，请求您，把这个珍贵的红灯笼给我吧。”

听到这里，老爷爷大吃一惊。

“灯笼吗？这绝对不行！”

“早料到您会这样说，但是，这是我最后的请求了。到了春天，我会离开这里，去很远的地方结婚……”

“但是灯笼可不得了啊，要知道，远在几十里外，也会给人发现哪！”

“所以，这就是它特别宝贵的地方啊！我把它挂在洞口，不论我走了多远，就好像随时能回到这里来一样……”

“不成，要是让你拿走了灯笼，我又会担心个没完没了了。”

老爷爷狠下心来说。

“您别忘了，我有最锐利的鼻子，和最灵敏的耳朵啊。哪会让人走到门前，还不知道呢？”

“……”

“再说，挂着灯笼的狐狸洞，恐怕只有这一个吧。说不定，您今后还能因为这个灯笼，认出我的家来哪……”

就是狐狸的这句话，让老爷爷一下子动摇了。终于，老爷爷取下了挂在窗口的红灯笼，郑重地交给了狐狸，叮嘱说：“一定要小心啊！”

狐狸衔着灯笼，嗯嗯地点头，用眼睛向老爷爷道谢之后，就轻巧地一纵身，消失在门外的雪地里了。老爷爷把身子探到窗外，久久地望啊望啊，黑夜里，一个橙红的小光点，曲曲折折地跳动着，上了远处的山梁，终于消融在无边的黑暗中，再也望不见了。

“再来啊，明年，带着你的孩子再来啊！……”

向那消逝的灯火，不由自主地说出了声，老爷爷才感觉到，脸已经冻得有点麻木了。

春天，就要到来了。虽然天气依然那么冷冽，白雪也依然覆盖着山峦，可是，黄昏来得一天比一天晚了。红红的夕阳，总是依恋在最远的山脊上，久久不肯沉落。

季节交替的时候，总像是有一种特别惆怅的感觉。尤其老爷爷年纪大了，这种感觉就愈发明显了。

“那孩子，到底是怎么样了啊？”

但是，小狐狸再也没有回来过。不管老爷爷怎么盼望，木窗板上再也没有响起过轻轻的“咚咚”声。

眼看着峰峦上的白雪一点点褪去，成为翠绿的春山，又一点点被鲜花染红，这十来年都没怎么出过门的老爷爷，也开始进山了。穿上结实的登山鞋，带着手杖，一整天一整天地在深山里转悠。

“老爷子，您的身体，好像比前些年还硬朗了！”

如果碰见了认识的人，对方总是这样说。

老爷爷一边“嗯嗯”地点着头，一边只管往更寂静、更深幽的山里走。要在这茫茫的大山里，找到一盏被草丛掩没的灯笼，这有多渺茫啊！可是，也说不定，下一秒钟就会发现吧！

“喂……小狐狸，你在哪儿啊？”

在没有人的时候，老爷爷就会把手拢在嘴边，放声呼喊。于是，四面的青山都隐隐响起了“在哪儿啊……在哪儿啊……”的回音。

如果小狐狸就在山中，一定会猛地竖起耳朵，凝神谛听吧？——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倾听着山峦之间的回响，老爷爷觉得，自己的胸中充满了不知要向谁说出的激动心情。

而且，小狐狸一定正在那最远最远的山中，努力地活下来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