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的香水铺”隐藏在僻静的巷子里，沿街的一面完全是玻璃，外表像只晶莹透亮的香水瓶。

铺子不定期开门，看店的是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头发有时是彩虹色，有时变成薄荷绿，完全视心情而定。

“阿绿呀，这些日子都上哪儿去了？”店铺开门的日子，街坊邻居招呼道。

“到处去收集气味嘛，去了好多地方呢。”叫阿绿的女孩子正在整理货架，仔细地把装着一滴薄荷清露或一团拂晓雾气的小玻璃瓶分门别类地放好。一排排架子上，挤满了折射着光芒、升腾着烟雾的小瓶。

“这回新上了‘雨后森林里的露珠’系列，有空的时候请过来试试啊！”

一位两鬓斑白，穿旧毛呢西装的老先生走进杂货店，缓缓地四处看着。

“您需要什么？”阿绿招呼道。

“店里的气味好清新啊。”老先生说，“像吹过松林的风一样。”

“是的，我们是‘风的香水铺’嘛。”阿绿高兴地回答。

“听说，你这里有能让人重温往日记忆的香水。”老先生说，“我很怀念过去的某一天，不过，那已经是非常久远的事情了。”

阿绿点点头：“只要是您记忆中的味道，我都能调配出来。请您这边坐。”

在靠窗的椅子上坐下，沐浴着阳光，老先生沉思着说：“那是十六岁的一个夏天……白玉兰开得正盛，知了叫个不停。在游泳池旁，有个女孩子对我说了一句话。可是，我那时年轻贪玩，并没有留意。如今几十年过去了，我一直在遗憾……”

“明白了。”阿绿站在货架前，在一排由浅到深的金色罐子前细细寻找，“淡金、草莓金、青金、琥珀金……啊，找到啦。十六岁的阳光，应该是这种日光金。”

阿绿仔细地拂去小瓶子上的灰尘，让老先生瞧。那滴香水躺在透明的瓶底，犹如一滴金色的蜂蜜。老先生望着那瓶子，一丝微笑出现在脸上。

“对啦，对啦。”他慢慢地说，“那天的阳光就是这种颜色。”

“然后是盛夏玉兰花的芬芳，”阿绿用一根长长的吸管吸出一滴无色的精油，连同日光金香水一起放进新的瓶中，“再加入代表少女的明亮水草气息。还有仿若蝉鸣、炙热微苦的树汁气味……”

“最后，一丝游泳池的氯气也必不可少。”阿绿用吸管轻轻地在一团白雾中吸了一下，“好，完成了。”

捧着小瓶，老先生珍爱地久久望着瓶中那团金色的淡雾。他拔下木塞，轻轻嗅了一下，满脸的皱纹舒展开来，目光变得蒙眬起来，那一霎，他似乎变得年轻、英俊了。

“对的，就是这样的玉兰花，这样的盛夏……”老先生喃喃说道，沉浸在回忆中。

“感谢你，让我重新回到了那一天。”告辞时，老先生郑重地对阿绿说。

“那么，您听清那句话了吗？”阿绿明快地问道。

老先生摇摇头。

“那天的阳光太灿烂了，蝉鸣的声音也太响了，还有游泳池边的喧哗声……”他的脸上浮起了微笑，“这样也好，就让那句话永远留在青春深处吧。”

一位打扮得非常前卫的年轻女郎走进了店堂。她穿着宛如一大朵纸花折成的裙子，手拿贝壳形状的小包，脸上的化妆像是用花粉和水彩笔完成的。环顾着像星星一样多的小玻璃瓶，轻轻嗅了嗅，她脸上露出讶异的表情。

“有一股好闻的味道呢。”女郎说，“就像小时候雨过天晴时，彩虹下面的原野的味道一样……”

这样的话，由这样时尚的女郎说出，似乎显得奇怪。可阿绿却露出会心的笑容：“您说得对。在我们的世界中，有一个属于气味的维度。虽然看不见也摸不到，可是这个维度联结着每个人的过去和未来……”

“所以，我不要商业香水。”女郎说，“任何商场里买得到的牌子，我都不需要。我想要的，是独一无二的家的味道。”

阿绿点点头：“请您在这边坐下，详细地给我讲一讲。”

女郎坐下了，在阳光中，她描画得像水彩画一样的脸稍稍放松了些。

“我很早就离开了家。”她眺望着窗外的街景，“为了求学，为了追寻梦想。现在，我已经是一个成功的时装设计师，常年在世界各地参加发布会、宣传自己的作品。我总是住在酒店里，住在陌生的城市，所以，我想随身带着‘家的味道’。”

阿绿默默地望着女郎。

“我的家在北方小镇上。那里四季很分明，春天会开满杏花，秋天漫山遍野都是波斯菊。”女郎回忆着，“妈妈喜欢做各种果酱储存，苹果的、橘子的、草莓的……我放学回家，厨房里总有炖菜和奶油汤的香味……”

“请您等我十分钟。”

阿绿站起身来，走向货架，以娴熟的手法开始调配香水。她先用玻璃棒蘸取花粉，又把紫灰的雾气和一点星光样的碎屑倒来倒去，直到瓶中凝成皎洁的水珠，宛如月光中的一滴泪。

“完成了。”

女郎把小瓶放在鼻端。她嗅着，露出疑惑的表情。

“这……不是我跟你描述的气味。”

“是的。”阿绿静静地说，“气味的记忆，不管多么微弱，也会存留下来。但是，在您身上，我并没有感受到您描述的气味，只闻到寂寞清冷的气息，像地下室的月光……”

女郎的眼睛睁大了。

“真厉害，不愧是‘风的香水铺’……是的，我是在孤儿院长大的。记不清有多少个夜晚，别的孩子都睡着了，我总是一个人望着窗外的月亮，想象自己是个普通的、幸福的小镇女孩……我总是对别人说，我有一个温暖的家。只有想象还不够，我还想闻到这个家的气味……你觉得我可笑吧？”

阿绿摇摇头。

“您向往的气味，不在过去，而在未来。属于您的气味维度，虽然清冷，可是越往后，越是热烈、明亮。所以，我提前配出这样的气味，前调是童年的月光，中调是花朵，后调则是阳光和衣香。那就是您未来的家。希望您闻到它的时候，心里就充满憧憬……”

女郎不知不觉地握紧小瓶子，微笑了。她珍惜地把瓶子收进贝壳形的小包里。

“谢谢你。”她由衷地说，“我会为自己创造出这样一个家来。到那时，就邀请你来做客。”

“好的！”阿绿露出灿烂的笑容。

一个新的顾客踏进店门。是个不修边幅的中年男人，他充满戒备地扫视着店堂和货架，转来转去的眼神又回到女孩身上。

“听说这儿什么样的香水都能定制到。”

阿绿耸耸肩。

“对的，只要您提出要求。”

“我嘛，睡眠不好。”男人随随便便地说，“想要那种瞬间入睡的催眠香水。”

“嗯，”阿绿走到货架前，“是用在多大的空间里呢？您知道，卧室的大小跟气味的扩散也有关系。”

“这个嘛，越大越好……”男人狡猾地说，“效果也是越强越好。我可是严重的失眠患者。”

“绿茶、薰衣草、柑橘和橙花香油怎么样？”阿绿举起一个淡绿色的小瓶子，“半小时内，一定能睡着啦。”

“太慢了！”男人大摇其头，“有没有瞬间让人入睡，而且昏睡不醒的？”

阿绿莞尔一笑：“这么说，您要的那种好像是麻醉气体。对不起，这个可是有一定危险的。”

“怎么？不能配？”

阿绿干脆地点点头。

“别废话。”男人沉下脸来，“你最好赶紧按我说的做，我这人脾气不好，没什么耐心。”

“哎呀，”阿绿镇静地说，“难道您是在威胁我吗，对我这么个手无寸铁的女孩子？您该不会是想把小店的产品用于犯罪吧……”

男人的脸变红又变青：“要是不赶紧给我调配出来，你会后悔的！”

“不可能！”阿绿把玩着货架上的玻璃瓶，冷冷地说。

“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男人气急败坏地把手伸进怀里。说时迟那时快，阿绿猛然把手中的玻璃瓶砸在地上，大喝一声：“住手！”

一阵雾气升腾起来，男人还没来得及掏出刀子，眼前一黑，当即被重物砸晕。等他清醒过来，已经被麻绳捆得结结实实，女孩正在悠然自得地打电话报警：

“喂，警官先生，有人持刀抢劫香水店……”

“啊，是这家伙！”闻讯赶到的警察们俯视着男人，“有盗窃、抢劫各种前科。居然把脑筋动到了这里，想利用麻醉气体再去作案……不过，刚才真是危险啊。阿绿小姐，你受惊了。”

“哪里话！”阿绿得意地说，“我发觉他不怀好意，早已有了防备。摔碎的玻璃瓶里，是我收集的超浓缩毒气。有沼泽上的沼气、热带森林的瘴气和火山口的含硫气体……他吸入毒气之际，我立刻用椅子猛砸他的脑袋！”

“原来如此，真是个聪明勇敢的女孩。”警察们啧啧赞叹，“但是，这样的东西如果落到犯罪分子手里，那不就成了生化武器了吗？”

“放心吧。”阿绿淘气地竖起食指晃一晃，“气味的秘密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因为这是‘风的香水铺’啊！”

一天繁忙的工作结束了。阿绿关上灯，锁上店门。晶莹透亮的香水瓶暗淡下来，仿佛装满了暮色和星光。阿绿心情愉快地哼着歌走在巷子里。

“明天去世界上的什么地方收集气味呢？”这样想着的时候，阿绿的脚步不由变得越来越轻快，越来越兴冲冲……终于，像一阵轻轻吹过的晚风，阿绿的身影完全消融在夜色里，消融在深蓝色丝绒般的夜空中，一点都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