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的故事

百万英镑  作者:马克·吐温

1

我爹是条圣伯纳德狗[圣伯纳德狗,这种大狗在1000年前就由瑞士阿尔卑斯山圣伯纳德隘口修士所办的旅客招待所所喂养,用来救护在雪地遇难的游客。],我妈是条科利狗[科利狗,原产苏格兰的一种大狗,用来牧羊。],可我呢,是条长老会狗[长老会狗,这是作者的俏皮话。因为长老会根据法国宗教改革家加尔文关于教会行政的理论,由教徒推选长老和牧师共同治理教会,作者借来说明“我”不是纯种狗。]。这是我妈告诉我的。我自己不知道这些细微的差别。我认为这些都只是一些漂亮的、可以摆门面的词儿罢了,没有一点儿意义。我妈却喜欢这一套;她喜欢说这种词儿,喜欢看别的狗流露出既惊奇又忌妒的神情,摸不透她是怎么受到这么许多教育的。不过,说真的,这算不上真正的教育,无非是炫耀罢了:这些词儿是有人在餐厅和客厅里谈话的时候她听来的,是她陪孩子们上主日学校[主日学,星期日进行宗教教育的学校。]去,在那儿听来的。不管什么时候,她听到一个可以摆门面的词儿,总是背了又背,背上许多回,这样就能牢牢记住,等到以后在附近开引经据典的谈论学问的集会上,她就会把这个词儿说出来,使别的狗,从可以藏在衣兜里的小狗一直到身材高大、耷拉着耳朵的猎狗,都感到惊奇和苦恼,总算她的一番功夫没有白费。要是有一条外来的狗在场的话,他几乎免不了要产生怀疑,等他透过气来以后,就会问她那些话是什么意思。她总是告诉他。这可是他再怎么也预料不到的,他原来以为会把她难倒的;所以她把意思说清楚以后,倒是他显出害臊的神情,而原来他以为害臊的将会是她。别的狗总是都等着这个场面,为这感到高兴,为她感到光彩,他们早知道会出现这样的场面,因为他们都有经验。她说出一个摆门面的词儿的意思,他们都被她的话所吸引,流露出钦佩的神情,还从来没有哪条狗怀疑过她的解释到底对不对;这是挺自然的,因为一方面,她回答得快极了,听起来好像词典在说话似的;另一方面,他们能上哪儿去查明她到底对不对呢?因为只有她是有教养的狗嘛。不久以后,我长大了一点,有一回,她掌握了“缺乏智力”这个词儿,足足有一个礼拜,在不同的集会上大谈特谈这个词儿,惹得别的狗闷闷不乐,心情沮丧;就是在那时候,我注意到在一礼拜内,她在八个不同的集会上被要求解释这个词儿的意思,她每一回都不假思索地说出一个新的定义,这使我看出,与其说她有文化,不如说她沉着镇静,不过当然喽,我什么也不说。有一个词儿她老是摆在手边,以防万一,好像那是个救生圈似的,当她冷不防遇上从船上被冲下水去的危险时,她就把那个词儿往身上套——那个词儿就是“同义的”。有时候,她碰巧讲出一个几礼拜以前出过风头的词儿,而那个词儿的准备好的意思已经被她扔进了垃圾堆,要是有条陌生狗在场的话,那么,当然喽,他会有几分钟被她吹得头昏眼花,然后他会清醒过来,而那时候她已经改变航向,顺风漂流了,并不料想会出什么事;所以当他招呼她,要求她把那个词儿解释清楚的时候,我(是唯一知道她的花招内幕的狗)可以看到她的风帆飘动了一会儿——不过,仅仅是一会儿——接着又绷得紧紧的,鼓得满满的了,她会像盛夏的白天那样平静,说:“那跟多余的善功[多余的善功,指天主教中圣徒和信徒所做的超过他们本人得救所需要的善功。]是同义的,”或者说出另一个像爬虫那样长的渎神的词儿,接着就从容地航行过去,又改变航向轻松地顺风漂去,干得惬意极了,你知道,撇下那条陌生狗显出一副外行的窘相,而那些早就参加过集会的狗一古脑儿地在地板上啪啪地甩尾巴,简直乐不可支,连他们的脸都乐得变了样。

对警句她也采用同样的办法。要是有句警句念起来声音响亮的话,她就会下功夫把整个句子牢牢记住,卖弄上六个夜晚和两个白天,每一回都给它一个新的解释——她不得不这么办,因为她关心的是那句警句,对它的意思她可没有兴趣,而且她知道反正那些狗都没有什么脑筋,都难不倒他的。可不是,她是条呱呱叫的狗。她干得得心应手,所以什么也不怕,她深信不疑那些家伙是无知的。她甚至把她听到的逗得那家的人和用餐的客人个个高声喊叫和哈哈大笑的奇闻逸事也搬来;不过,她通常把一个陈旧的笑话的妙处装到另一个笑话上去,这样当然就对不上号,也就什么意义也没有了;当她说到这种妙处的时候,她就倒在地板上,滚来滚去,又是笑,又是叫,像完全发疯了似的,然而我看得出她自己也闹不清为什么那个笑话似乎及不上她当初听到的时候那么有趣。不过,这倒一点关系也没有;别的狗也都一边打滚,一边乱叫,暗地里为他们自己不懂得妙处而感到害臊,压根儿不疑心过错不在他们,不疑心其中并没有妙处。

你可以从这些事情中看出,她是条相当爱虚荣和无聊的狗;不过,她有优点,足以弥补她的缺点,我想。她有一颗善良的心和温和的态度,对她受到的损害从来不怀恨在心,而是毫不在乎地丢在脑后,随即就忘了;她教她的孩子们要跟她一样处世厚道;我们还从她那儿学到在危险的时刻要勇敢和麻利,不能逃走,而是要面对威胁朋友或者陌生狗的危险,尽最大的努力帮助他,不要踌躇不决,盘算我们可能付出多大的代价。她不但用语言来教我们,而且还用榜样,而这才是最好的办法,最靠得住和最持久。唷,她干了多少勇敢和了不起的事情啊!她真是个战士,又表现得挺谦虚——嘿,你可没法不钦佩她,没法不拿她作榜样哩;哪怕是一条玳瑁[玳瑁,一种供玩赏的长毛、垂耳的小狗,因英王查理二世养这种犬而得名。]也不可能在跟她的交往中完全受到轻蔑。所以你瞧,除了她所受的教育以外,她还有别的特点。

2

在我终于长大以后,我被卖掉,让人带走,我就再也没有看到她了。她挺伤心,我也一样,我们都哭了,可是她千方百计地安慰我,说我们被打发到世界上来是为了一个明智和善良的目的,所以一定要毫无怨气地尽我们的责任,遇上什么生活就过什么生活,活着是为了给其他的狗谋最大的利益,而且要不计较结果;结果我们可管不着。她说凡是这么办的人将来在另一个世界上都会得到显赫和美好的酬报;虽然我们动物不上那儿去,不过做好事和正义的事而没有酬报,会使我们的短促的生命变得有价值和尊严,这件事本身就会是一种酬报。这些话是她跟孩子们上主日学校去的时候,时不时地听来的;她煞费苦心地都藏在记忆里,比她记别的那些词儿和警句更用心,而且为了她自己和我们的利益,她还深入地研究。你可以从这件事情看出,尽管她生性相当轻率而且爱慕虚荣,却不失为脑筋聪明,考虑周到。

我们就此告别,互相眼泪汪汪地望着。她向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放到最后才说,我想,是要我记得牢一点儿——是:“为了记念我,在别的狗遇到危险的时候,别想你自己,要想到你的妈,按照她会干的那样去干。”

你想我可能忘掉这句话吗?不。

3

那是个多么可爱的家啊!——我的新家,一所漂亮而宏伟的房子,有许多画和精致的装饰,还有许多豪华的家具,没有一处阴沉沉的地方,处处宽敞,色彩鲜艳,被灿烂的阳光照得一片明亮,房子周围有开阔的空地,还有那个大花园——啊,广阔的草地啊、气势雄伟的大树啊、鲜花啊,大得没个完!我简直就像那家人家的一个成员;他们都爱我,拿我当宝贝,并没有给我起新名字,还是管我叫我原来的名字,我珍爱这个名字,因为是我妈给我起的——艾琳·马弗尼恩[艾琳·马弗尼恩,爱尔兰语,意译为“艾琳,我的宝贝儿”。]。她是从一支歌中取来的,而格雷家的人倒也知道这支歌,说这是个美丽的名字。

格雷太太三十岁,长得又漂亮又可爱,你简直难以想象;而萨迪呢,十岁,活脱儿像她的妈,简直就是她妈妈的一件可爱而苗条的小型复制品,背上垂着两条金棕色辫子,穿着短短的外衣;还有那个娃娃,才一岁,胖嘟嘟的,脸上长着酒窝,挺喜欢我,老是没完没了地拉我尾巴,搂住我,哈哈大笑,显示天真的快活;格雷先生三十八岁,细高挑儿,相貌漂亮,额头有一点儿秃,动作机灵、麻利,精明强干,作风果断,办事有决心,不感情用事,轮廓端正的脸上似乎闪烁着寒霜似的理智的光芒!他是个大名鼎鼎的科学家。我不知道那个词儿是什么意思,可是我的妈会知道怎么运用这个词儿,并且取得效果。她会知道怎么用它去把一条会捉耗子的[会捉耗子的,一种小狗,现在大都供玩赏,从前猎人用它们撵出地洞中的小动物。]闹得心情沮丧,使一条叭儿狗懊悔他来了这里。不过,这个词儿还不是最好的;最好的那个是实验室。我的妈能凭着它组织一个托拉斯,把所有的狗的脖子上付税的脖围都拿掉。实验室不是一本书,也不是一幅画,也不是大学校长的那条狗所说的你进去盥洗的所在——不,那是盥洗室[在英语中实验室(laboratory)和盥洗室(lavatory)声音相近。];实验室可大不一样,那儿尽是罐儿啊、瓶儿啊、电器啊、电线啊,还有奇奇怪怪的机器;每礼拜,别的科学家来到那儿,坐在适当的地方,使用那些机器,还讨论,做他们所说的实验和发现;而且我也常来,站在一旁听,下功夫学习,这是为了我的妈,为了纪念亲爱的妈,尽管这对我是件痛苦的事情,因为认识到她在生活中遭受的损失,而我却什么也没有获得;因为尽管我下尽苦功,我始终没有从其中学到一点儿东西。

有时候,我躺在女主人的做针线活儿的房间的地板上睡觉,她轻轻地踩在我的身上,拿我当搁脚凳,知道这使我高兴,因为这是一种爱抚;有时候,我在娃娃的房间里待上一个钟头,让我的毛被弄得蓬蓬松松,玩得挺快活;有时候,娃娃睡着了,保姆出去几分钟,处理娃娃的事情,我就守在那儿的有栏杆的小床旁;有时候,我跟萨迪一起在房子周围的空地上和园子里蹦蹦跳跳,撒腿乱跑,累得跑不动以后,我就在树阴下的草地上睡上一觉,而她呢,看书;有时候,我去探望附近一带的狗——因为离这儿不远,有几条挺讨人喜欢的狗,有一条狗很漂亮、很有礼貌,又很文雅,是条卷毛的爱尔兰塞特狗[爱尔兰塞特狗,一种猎狗,原来产于爱尔兰,同英国塞特狗和戈登塞特狗形状和毛色都不同,毛红棕色或赤褐色,并不卷曲,所以作者说故事中的那条卷毛狗也是长老会狗,即并非纯种狗。],名字叫罗宾·阿戴尔,跟我一样是长老会狗,是那个当牧师的苏格兰人的。

我们家的佣人都待我很好,都喜欢我,所以你瞧,我的日子过得挺愉快。没有别的狗比我更快活、更感激了。我要为自己这么说,因为这符合事实:我处处留神,想方设法地做好事和正义的事情,以怀念我妈和遵循她的教导,尽最大努力赢得已经来到的幸福。

过了不久,我生了条狗崽儿,这样我的幸福就到了极点,我的日子算得上十全十美了。那真是个最可爱的小不点儿,走起路来摇摇晃晃,浑身的毛又光滑、又柔软,简直像丝绒似的,动作笨拙的小脚爪是那么逗人,眼睛里流露出那么温柔的情意,脸上的表情是那么亲切和天真。看到孩子们和他们的妈喜欢他,抚摩他,为他所做的每一个奇妙的小动作欢呼,我感到非常骄傲。在我看来,生活实在太美了……

接下来是冬天。有一天,我守卫在娃娃的房间里。这就是说,我睡着在床上了。那个娃娃睡着在有栏杆的小床上,小床跟大床是并排放的,在靠壁炉的一边。那是一种支着高高的床帐的小床,床帐的料子用的是透明的薄纱。保姆出去了,只有我们俩睡着。木柴火上溅出一颗火星,点燃了斜挂下来的床帐。我想,有一会儿寂静无声,后来那个娃娃的一声尖叫把我吵醒,床帐烧得在向天花板冒火焰啦!我还来不及想,就惊慌地跳到地板上,在一秒钟内几乎就窜到了门口;不过,在接下来的半秒钟内,我妈分别的时候所说的那番话在我耳朵里响起来了,我又回到床上。我把脑袋伸进火焰,叼住娃娃的腰带,把他拉出来,一路使劲把他往外拉,在滚滚的浓烟中我们一起摔倒在地板上;我马上咬住另一个地方,拉着那个尖叫的小家伙一路往外跑,跑出了门,跑过了过道弯弯的地方,仍然使劲地拉着他跑,心里又兴奋,又快活,又骄傲,这当儿,主人的声音喊叫了:

“滚开,你这该死的畜生!”我跳开去,免得挨揍;可是他快得异乎寻常,撵上了我,用他的手杖狠狠地向我揍来,我避来避去,吓得没命,后来左前腿上终于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我忍不住尖叫一声,倒下来,我有一会儿动弹不得了;他又举起手杖,准备再揍一下,不过手杖始终没有落下来,那个保姆的声音发狂似的传开了:“娃娃的房间着火啦!”接着,主人向那个方向冲过去,我的别的骨头才保住了。

我痛得没命;不过,没什么,我没有时间磨蹭,他随时都可能回来,所以我靠三条腿一瘸一拐地走到过道的另一个尽头,那儿有一座通往顶楼的黑沉沉的小楼梯,顶楼里放的是旧箱子和诸如此类的东西,我以前听说,人们难得上那儿去。我好不容易才爬到楼上那儿,然后我在黑暗中,在一堆堆东西中间,摸索着走进去,在我可以找到的一个最秘密的地方躲藏起来。躲藏在这儿还要害怕,真是蠢极了,然而我仍然害怕,怕得一动也不敢动,甚至简直不敢哼一声,尽管哼哼要舒服得多,因为可以减轻痛苦,这你也知道。不过,我可以舔我的腿,这对我倒有点儿用处。

楼下乱哄哄地闹了半个钟头,喊叫啊、跑来跑去的脚步啊,后来又静悄悄的了。安静了几分钟,这对我的精神状态倒有好处,因为那会儿我的害怕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了;而害怕比疼痛更糟——啊,糟得多。接着传来一阵声音,吓得我浑身冰冷。他们在叫我哩——叫我名字——在寻找我!

喊叫声隔开得远,所以听起来模模糊糊,可是仍然让我心惊胆战,这是我听到过的声音中最可怕的了。楼下,处处传来喊叫声,各条过道里、一个个房间里,整个两层楼里,还有底层和地窖里;后来,声音往户外去了,越传越远——又传回来,又传遍整所房子,我以为声音永远、永远不会停止了。不过,过了好几个钟头,声音倒停止了,那时候,顶楼里幽暗的微光早已被黑沉沉的夜色遮掉了。

于是,在这幸福的寂静中,我的恐惧渐渐消失了,我安下心来,睡着了。我休息得很好,可是在幽暗的微光重新出现以前,就醒了。我感到相当舒服,这会儿可以想出一个计划来了。我安排了一个很好的计划。那就是从后楼梯上一路悄悄地爬下去,躲藏在地窖门后,等天一亮,乘送冰的人来到,在里面往冰箱里装冰的那会儿溜出去逃走。然后,整个白天,我躲藏起来,天一黑,就出发;我要到——得了,到哪儿都行,只要那儿的人不认识我,不去向主人告发我就行。这会儿我几乎觉得快活了;接下来,我突然想到:啊呀,没有了我的狗崽,活着会成为什么光景啊!

简直绝望了。我想不出一个主意;我明白了;我只得待在这儿;待着等待,接受可能遇到的一切——这我没有办法,这就是生活——我妈说过这话。接着——嘿,接着,喊叫声又开始啦!我的一切悲伤又回来了。我对自己说,主人再怎么也不会宽恕了。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干了什么事,才使他这么痛恨、这么不肯宽恕,不过我认为这是一件狗没法懂得的、而人却挺清楚的、可怕的事情。

他们喊了又喊,叫了又叫——我听起来似乎是几天几夜,没完没了。折腾得这么久,我是又饿又渴,快要疯了,我明白自己的身子挺虚弱。你落到了这个地步,就要睡许多时间,而我的确是这样了。有一回,我在一阵极大的恐怖中醒过来——听起来喊叫声似乎就在顶楼里!的确是这样,那是萨迪的声音;她在哭;她断断续续地叫着我的名字,可怜的小家伙;我听到她说的话以后,高兴得简直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回到我们这儿来吧——啊,回到我们这儿来吧,原谅我们吧——真伤心啊,没有了我们的……”

我打断她的话,轻轻地汪的叫了一声,表示感激,紧接着萨迪就猛地往外冲,一边磕磕绊绊地在黑暗和破破烂烂的东西中间穿过去,一边喊叫,让家里人听到:“她找到啦,她找到啦!”

接下来的那些日子啊——嘿,过得才叫美哩。萨迪的妈、萨迪和佣人们——唷,他们几乎是崇拜我了。他们给我铺床,似乎再怎么铺也不够好似的;他们除了给我吃野味和不当令的稀罕的美味以外,不管给我吃什么,都感到不满意;天天有成群的朋友和邻居拥进来听我的英勇行为——他们就是这么称呼我的那件行为的,这词儿的意思就是农业。我记得,有一回我妈把那个词儿带到狗窝来,就是这么解释的,可是并没有说明农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只说那跟壁内白炽照明是一个意思;格雷太太和萨迪对新来的人一天要把那个故事讲上十几回,说我冒了生命危险去救娃娃的命,我们俩都有烧伤的疤痕,可作证明;然后那些人就会一个个在我身旁走过,爱抚我,高声夸奖我,你可以看到萨迪和她的妈眼睛里流露出骄傲的神情;可是人们想要知道我怎么变成瘸腿的时候,她们的脸上就现出害臊的表情,而且改变话题,有时候人们不放过她们,提出这样、那样的问题追问,在我看来,她们好像要哭出来似的。

还不止这些光荣哪;不,主人的朋友们来了,足足有二十个最赫赫有名的人,吩咐人把我带进实验室,议论我,好像我是一种新发现的东西似的;他们中有些人说,这对一头不会说话的畜生来说是了不起的,是他们的记忆中的最出色的一次本能的显示;可是主人热切地说:“那比本能高得多;那是理性;有许多人因为有理性,就享有被上帝拯救和跟你我一起进天堂的特权,而这头可怜而傻乎乎的小畜生却注定进不了天堂,可那些人的理性却及不上这头畜生;”接着,他哈哈大笑,说:“嗨,瞧我——我真的成了笑柄!我的天啊,尽管我的智力非凡,我唯一的猜想是那条狗发疯了,要弄死孩子,恰恰相反,要不是那头畜生的智力——是理性,我可以肯定地说!——那孩子就没命啦!”

他们争论来争论去,争论个没完,而我就是他们唯一的争论的中心和主题,我真希望我的妈能知道我得到了这份显赫的光荣,这会使她感到骄傲的。

然后,他们讨论起他们所说的光学来,讨论脑子在一定程度上受了伤眼睛会不会瞎掉,可是他们没法取得一致的意见,就说他们不久以后一定要通过实验来检验;接下来,他们谈论植物,这倒使我感到兴趣,因为萨迪和我曾在夏天把种子埋在泥土里——我帮她一起挖坑,你知道——过了一些日子,那儿长出一棵细小的灌木,或者一朵花,怎么可能出现这样的事儿呢,真是不可思议;可是的确出现了,我真希望会说话——我就会把这种事情告诉那些人,让他们知道我到底懂得多少事情,我会兴致勃勃地谈这个题目;可我不喜欢那个光学;那挺沉闷的,所以当他们又谈起那玩意儿的时候,我就去睡了。

春天很快就来了,阳光明媚,天气愉快而舒适,那个可爱的妈妈和两个孩子拍拍我和狗崽儿,跟我们告别,离家去探望他们的亲戚了;男主人说不上跟我们很好,可是我们在一起玩,玩得挺高兴,佣人们都又亲切又友好,所以我们过得挺快活,算着日子,等那个妈妈和孩子们回来。

有一天,那些人又来了,说这会儿来检验;他们随即把狗崽带进实验室;我靠三条腿也一瘸一拐地跟过去,心里感到骄傲,因为任何对狗崽儿表示的注意当然都使我开心。他们讨论和做实验,后来狗崽儿突然一声尖叫,他们随即把他放在地板上,他歪歪斜斜地转悠,脑袋上全是血;男主人拍手喊叫:

“瞧,我赢啦——承认了吧!他像蝙蝠那样两只眼睛都瞎啦!”

他们大伙儿都说:

“是这样——你已经证实了你的理论;从今往后,受苦的人类得感谢你作出这个伟大的贡献,”接着他们挤在他周围,热烈而感激地使劲跟他握手,夸奖他。

不过,我几乎没有看到或者听到那些事情,因为我马上向我的小宝贝儿跑去,来到他待的地方,紧紧地挨在他身旁,舔他的血,他把脑袋靠在我的脑袋旁,低声哀叫;我心里知道,他虽然看不见我,在他痛苦和危难中感到做妈妈的触摸,也是一个安慰。不一会儿,他倒下去了,他的小小的天鹅绒似的鼻子贴在地板上,接着他一动也不动,再也不动了。

不久,男主人停止了一下讨论,按铃叫来一个男佣人,吩咐:“把狗崽埋在花园的一个远远的角落里,”接着又继续讨论;我赶紧跟在那个男佣人后面,心里挺快活,而且涌起感激的情意,因为我知道狗崽这会儿不痛了,他睡着了。我们一直走到花园最远的一头,两个孩子、保姆、狗崽和我夏天时常在那儿一棵大榆树的树阴下玩耍。那个男佣人在那儿挖了一个坑,我看到他要把狗崽种了,我感到高兴,因为狗崽会长大,长出一条漂亮、逗人的狗来,就像罗宾·阿戴尔,等那个妈妈和孩子回家来,会大吃一惊,感到意外的喜悦;所以我试着帮他挖,可是我的瘸腿僵直,不管用,你知道,你得用两条腿干,要不,就没有用。那个男佣人挖好后,把小罗宾埋在泥土里,然后拍拍我的脑袋,眼泪汪汪地说:“可怜的小狗,你救过他的孩子的命。”

我已经守了足足两个礼拜,可是他还没有长出来!在后一个礼拜里,恐惧悄悄地涌上了我的心头。我想这事情什么地方出了大毛病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毛病,可是害怕使我不好受,我吃不下,尽管佣人们给我端来了最好的饭菜;他们非常疼爱我,甚至在晚上还来,一边哭,一边说:“可怜的狗——别死心眼了,回家吧;别叫我们伤心啦!”而这一切举动反而使我越发害怕了,使我肯定出了什么事情了。我是那么虚弱,从昨天起,我再也站不起来了。在这一个钟头内,佣人们一直望着正在落下去的太阳,夜晚的寒气渐渐逼近,他说了一些我听不懂、可是使我寒心的话。

“那些可怜的人儿啊!他们是想不到的。明天早晨,他们就要回家了,热切地问起那条干下英勇举动的小狗,而我们哪一个狠得起心,把事实真相告诉他们:‘那个地位卑微的小朋友到畜生死后去的地方去了。’”

---鹿金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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