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腐蚀了赫德莱堡的人百万英镑 作者:马克·吐温 |
||||
一 这是许多年前的事了。要说到诚实正派,在周围一带的整个地区,得首推赫德莱堡这一市镇了。先后三代人,始终不渝地务必保持这好名声不受玷污。要说这城镇有什么足以自豪的,莫过于这让它扬名的声誉了。它真是为之而自豪啊,而且一心一意要把这声誉维护下去,直到传之永久。婴儿还在摇篮里呢,当地居民就开始向他灌输诚实无欺的道德准则了。到了孩子们该受教育的年龄,更是贯彻始终地把这一信条作为培养他们立身处世的中心内容。正当青少年在性格形成的时期,更是不容许有大小诱惑把他们引入歧途,这样才好巩固他们真诚的品格,溶入血里肉里,铸成他们的主心骨。 偏是邻近的那些市镇,心怀妒忌,对这令人肃然起敬的道德优势极不服气,摆出一副姿态,讥嘲赫德莱堡人有什么好自豪的,无非是他们的虚荣心罢了。可话得说回来,他们又不得不承认,赫德莱堡在道德上确实是无缝可钻、不可腐蚀。要是给追问下去,近邻们认可了这样的情况确是有的。赫德莱堡的青年出外谋生,想求取一个属于主管的位置,不需要任何推荐信,只消声明他来自他的出生地赫德莱堡,这就够了。 一年又一年过去了,到最后,说来也是不幸,赫德莱堡的人把一个过路的外地人给得罪了——也许是出于无意吧,可以肯定的是,他们没把那回事放在心上。原来赫德莱堡向来无求于人,哪儿在乎什么外地人,他们有意见、没意见,管它呢。要是早知道这一回碰到的这一个外地人却是与众不同,该另眼相看,那就好了——原来他是个牢记仇恨、睚眦必报的人啊。 在各地东闯西荡了整整一年,他这口气却始终憋在心里,一有空闲,他就琢磨着该怎样才能出这一口怨气。他谋划了好些办法,都是很好的主意,可就是缺少一条妙计,可以把赫德莱堡人一网打尽。据说,就算他最不经心刻意的主意,也足以把一大批人拖下水了;可他就是需要能施展出一个手段,把整个赫德莱堡都网罗在内——哪怕一个人也不容许安然无恙地逃出他的掌心。 最后,他灵机一动,顿时觉得眼前为之一亮,一个绝妙的主意产生了。他狞笑一下,心里好不得意。他立即制订了一套方案,一边跟自个儿说道:“要干的正是这回事——我管叫这个城镇整个儿都给腐蚀了。” 六个月之后,他去了赫德莱堡。晚上十点左右,一辆轻便马车来到了年老的银行出纳员的家门口。他从马车中搬下了一麻袋东西,扛在肩头,压得他脚步不稳地穿过了院子;他敲了门。 只听得屋内有个女人的声音应道:“请进。”他走进了宅子,把一麻袋东西安放在客厅的炉子后面,对正在灯下阅读《教会先驱报》的一位老太太很有礼貌地说道: “请只顾坐着好了,太太,我不打扰你。——可以了,现在它给安放得很隐蔽了,谁也不会想到那边有什么东西放着呢。我能和你的丈夫见个面吗?——只谈一会儿,太太。” “不行呀,他去了布里敦啦,只怕明天清晨之前赶不回来呢。” “很好,太太,没关系。我只想留下这个麻袋由他保管。有一天找到了那符合条件的属主,只消移交给他就是了。我只是一个外地人,他并不认识我。今晚我只是路过这个城镇,好了却我多年来的一件心事。现在我这差使完成了,我得走了,高高兴兴的,还有些洋洋得意呢。今后你再也不会看到我了。麻袋上附有一份文件——一切都有了个清楚交待。晚安,太太。” 那位神秘的大个儿外地人可叫老太太惊慌不安;把他送走之后,她心里就轻松了。可是她又好奇得不得了,径直向麻袋走去,把那份文件取了下来。它的开场白是: 请予公开发表——如欲私下寻访,找到合格的属主,亦无不可。麻袋内所装金币计重一百六十磅又四盎司—— “大慈大悲的老天爷啊,大门可没上锁呢!” 理查兹太太心惊肉跳地直奔大门,上了锁,接着又拉下了窗帘,独自站在客厅里,吓坏了,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还得做些什么她力所能及的事,好给她自己,给那一麻袋金币增添些安全感。她侧耳倾听了一会儿,唯恐有盗贼光顾;接着,又让好奇心占了上风,她回到了灯下,把那文件读完了:—— 我是一个外国人,随即就要动身返回本国,将从此终老于故土了。自从我来到美国,在星条旗下,多年来受到的款待,使我对于美国怀有感激之情;尤其对于她的一位公民——一位赫德莱堡的公民,怀有特殊的感激之情。在一两年前,他有大恩大德于我。事实上,他有双重的恩德于我,请听我道来: 我是个赌徒——我是说,从前是个赌徒,而且把钱都输光了。一个晚上,我来到这个镇上,饿着肚子,身无分文。大白天,我没脸伸手乞讨,只能在黑夜中行乞。也是我的运气,碰上了一位好人。他给了我二十元——这无异于救了我一命啊!我这么认为。 不仅救了命,还叫我发了一笔财。原来拿了这笔钱做赌本,我从赌桌上站起来时,已成为富翁了。那时我终于想起了他给我的一句忠告(这一忠告直到今天我还铭记在心),而且终于感化了我;唤醒了我还没完全泯灭的良知,我下定决心再也不赌博了。 只是我根本不知道我的恩人是谁。我一心要找到他,一心要把这一袋金钱送给他——这钱他拿来送掉也好,扔掉也好,或者自己留着也好,可以由他随心所欲。我无非要向他表白我一片感激之情罢了。如果我能在美国多逗留一段时间,本当自己去寻访他;不过不妨事,总有一天能找到他的。这可是一个诚实无欺的城镇啊,一个不可腐蚀的城镇啊,我深知我能信托它,一点也不用担心。我这位恩人可以凭他向我说过的金玉良言来确认——我信得过,他一定能记得起他当初说过的话。 现在,我的计划是这样的:要是你宁可私下寻访,那么就这么办吧。凡是有谁有可能是我的恩人,就把这一文件的内容告知他。如果他回答:“我就是这位恩人;我当时向他说了如此这般的一番话。”那么当即验证一下——打开麻袋,袋里有一封火漆密封的信件,里面记下了那金玉良言。如果那位应征者所说的和信中所写的相互吻合,那么二话不说,当场就把这一麻袋金币交给他就是了——他肯定正是我那位恩人。 你如认为公开寻访更为可取,那就把此信在本地报纸上予以公布——附上这么一段按语:见报后三十天,应征者须于晚上八时(星期五)来到市政厅,把他的赠言装在封好的信封内,交给布吉斯牧师(如承他美意承担此事);于是当时当场,由他撕剥袋口的火漆印,打开麻袋,核对赠言是否确实;如系确实无误,这一袋金钱,连同我的衷心感激,全都归于他了——我那得到了认可的恩人。 理查兹太太坐了下来,由于太激动了,身子在微微哆嗦,心潮澎湃,她的思路是:—— “有这么奇怪的事儿!……那个心地善良、做好事不图回报的人要发大财了!……要是那做好事的是我的丈夫那就好啦!——可怜我家多穷呀,年纪老了,又没钱!……”接着是她的一声叹息——“可这不会是我家爱德华啊——不,他可不会给一个陌生人二十元钱。说来多可惜啊。我这会儿想明白了……”接着,她打了一个寒噤——“这可是赌徒的钱啊!是不义之财呀;我们拿不得的呀;碰都碰不得呀。这一袋钱跟我挨得那么近,真叫人不受用;这才叫作孽呢。” 她起身走过去,坐到另一张较远的椅子上。“我只巴望爱德华快快回家来吧,把它存放在银行里——强盗随时都会光顾,叫我一个人守着这袋钱,好害怕呀!” 到了十一点钟,理查兹先生回家了。做太太的嚷道:“你回来了,我太高兴啦!”她话音未落,做先生的早把话扯开了:“好累呀——我快要累倒啦!做一个穷人才真叫苦恼啊!我这一辈子就得一次次出差赶路,好叫人灰心丧气。一件又一件苦差使把你折磨啊,折磨啊,没完没了——拿一点儿工资,给别人做牛做马——他呢,穿一双拖鞋,安坐在家,好不有钱,好不舒服!” “我真替你难受,爱德华,这你是知道的;不过请宽心吧:我们还是有一口饭吃;我们的名声是清白的——” “是呀,玛丽,好名声比什么都重要。你别介意我方才说的那些话——这不过是一时的气话罢了,其实并没什么用意。吻我一下吧——好了,我的气全消了,再没半句怨言啦。你把什么弄来了呀?麻袋里装的是什么呀?” 他的太太于是把那个天大的秘密跟他说了。一时之间,他眼睁睁地给怔住了,过了一晌,才说道: “这一袋金子有一百六十磅重吗?哎哟,玛丽,这就是说有四万块金元!——想想吧——这可是足足一大笔财富啊!这一个镇上你找不出十个人有这么大的身价。把那信件给我吧。” 他的目光急切地在信纸上扫了一遍,说道: “这不是一个奇遇吗!这可是一篇传奇呀!这只能在书上读到、而生活中从没碰到过的那种不可思议的事儿呀!” 现在他劲头来啦,兴高采烈了,甚至有说有笑了。他轻轻地拍了一下老伴的脸蛋,说道——还真有风趣呢: “呃,咱们发财啦,玛丽,发财啦!咱们只消把这袋钱埋起来,把信件烧了,就没事了。要是有一天,那个赌徒赶来问起这事儿,咱们只消冷冷地瞪他一眼,说道:‘你在胡说些什么呀!你,连同你那一麻袋金子,我们可从来没听说过!’这一下,他就呆住了,于是——” “你只管把你的笑话说下去吧,时间也只管在溜过去,这一麻袋金钱却还是在这儿呀!眼看盗匪出没的时间可越来越迫近了。” “说得有理。好吧,那么咱们该怎么办呢——私下去查访吗?不行,我才不干呢——这么一来,把传奇色彩的情调都破坏了。还是公诸于众的好——想想吧,这会引起多大的轰动啊!周围的城镇一个个都要妒忌死了。有哪一个外地人会把这么一件大事儿,不交托给赫德莱堡,却去交托给其他城镇呢?这,他们自己心里也明白。咱们抓到了一张王牌啦!我这会儿就赶到印刷所去,否则只怕来不及啦!” “且慢——且慢——别撇下我一个儿守着那一大笔钱呀!爱德华!” 可是他已经走啦。不过呢,他也并没走多少路。离他家没多远,他就碰上了当地的办报人兼编辑,便把那文件交给了他,说道:“有一件好东西要交给你,柯克斯,把它放上版面吧。” “只怕赶不及啦,理查兹先生,且瞧吧,还有没有办法。” 回家后,他和妻子一起坐下来,谈开了。那令人着迷的神秘事件叫夫妇俩谈得不想睡觉了。首先的问题是:那个施舍给陌生人二十元钱的会是谁呢?这一问题似乎不难解答,二人异口同声道: “巴克莱·戈逊。” “对呀,”理查兹说道,“他会干下这样的事儿,他就是这么个人。再说,要不是他,这个城镇中还会是谁呢。” “人人都会认可的,爱德华——至少在私下里认可他。现在,有六个月了,这个镇又是它原来的老样儿了——诚实无欺,小心眼儿,自以为是,又斤斤计较。” “一说到咱们这个镇,他就是这几句话——直到他临终的一天,还这么说呢——而且还是当着众人公然说的呢。” “是呀,就为了他这张嘴,大家都恨他。” “噢,怎么不恨呢;不过他才不在乎呢。依我看,在我们这儿,他可说是最遭人痛恨的一个了——除了布吉斯牧师之外。” “可不是,布吉斯招人恨也是活该——他在这镇上布道,再没法号召另一批群众来听他的了。咱们这个镇虽说不起眼,可是对他这个人还是看准了的。爱德华,你看这是不是有点儿怪?那个外地人竟会指定由布吉斯授予这笔钱。” “可不,是呀——是有些儿怪。那是说——那是说——” “怎么有那么多的‘那是说——’呀?换了你,会看中他吗?”[指像那位外地人那样,指定布吉斯为执行人。] “玛丽,也许那位外地人比咱们这镇上的人更了解他吧。” “这能帮得了布吉斯什么吗?休想了!” 做丈夫的似乎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好;做妻子的只管两眼盯着他瞧,等待他拿出一句话来。最后,理查兹开口了,有些儿吞吞吐吐,仿佛只怕他的话一出口,立即招来了人们的怀疑: “玛丽,布吉斯他人倒是不坏呀。” 他的妻子分明吃了一惊。 “你说到哪儿去啦!”她叫嚷道。 “他这人不坏。这个我知道。他的不得人心,全部症结都在于一件事儿——就为了这事儿闹得满城风雨。” “说什么‘一件事儿’!好像就凭那‘一件事儿’还不够似的。” “足够了,足足有余了。只是那件事儿不能归罪于他呀。” “瞧你说的!不能归罪于他!人人都知道,他有罪。” “玛丽,我这话可不是随口说的——他是清白的。” “我才不信呢,我没法相信。你怎么知道的呢?” “这就得坦白交代了。我很羞愧,可我还得说出来。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他是清白的。我本来是可以搭救他的,可是——可是——呃,你知道,那时候,这镇上已经闹得群情激愤了——我没有这勇气挺身而出。那么做,就会招惹众人掉过头来痛恨我了。我觉得自己没骨气——就是没骨气;可我鼓不起勇气呀;我缺少男子汉的气概去面对众人的责难。” 玛丽一脸的困惑,有好一会儿没开口。后来她开口了,说话结结巴巴: “我——我想出面说句话不见得会对你——对你怎么样吧——千万不能够——呃,众人的说三道四——做人不能不处处小心啊——那么——”她这一段路程好难走啊,她掉进了泥沼中,不过挣扎了一阵,她终于又跨开步子了: “太可惜了呀,可是——呃,我们可担当不起啊,爱德华——可不,担当不起呀。噢,说什么我也不愿意看着你卷了进去!” “一旦卷了进去,别指望那么多人还会对咱们存着什么好感了。到那时候啊——到那时候呀——” “眼前叫我担心的是,他,会把咱们看成怎等样的人了,爱德华。” “他吗?他呀,压根儿没想到我能够保全他。” “噢,”做妻子的嚷了一声,听那声气,她放下心了。“太好了,我很高兴!只消他并不知道你本可以保全他的,他——他啊——好吧,情况就好得多了。呃,我本该想到他并不知情,只要看他总是想来巴结咱们就知道了——尽管我们才不太去理会他呢。人家看在眼里,有好几次还怪我呢。其中就有威尔逊夫妇,威柯克斯夫妇,还有哈克纳斯两口子——他们都不怀善意,偏取笑说是‘你家的朋友布吉斯’,明知道我听了这话有多不受用。我但愿他别这么一股劲地来讨好咱们;我倒是不明白他干吗只想跟咱们攀交情呀。” “这事我能给你说清楚——那又得交待另一件亏心事了。当时刚出事,闹得沸沸扬扬,镇民们出主意要给他‘抬杠子’[抬杠子,一种侮辱性的惩罚方式,给受罚者身上涂上柏油,粘以羽毛,用一条杠子抬着他,把他驱逐出境。];我良心上受不了,痛苦得很,便把这密谋私下向他透露了。他马上逃离,直到太平无事了,这才重回镇上。” “爱德华!万一给镇上的人发觉了,原来——” “快别说这话吧!我至今想着了还后怕呢。我干下这事,当即就后悔了。我连对你也不敢提这事儿,生怕你脸上的神色瞒不过众人。那天晚上,我提心吊胆,一夜没合眼。幸而几天过去,我发觉并没有谁在猜疑我。度过了那一阵之后,我又为我干下此事而感到欣慰。到现在我还感到高兴呢,玛丽——从心底里感到高兴。” “这会儿,我也同样高兴。多亏你,否则对他来这么一手未免太狠了呀。对啊,我真是高兴;说实话,你应该去通风报信,否则就亏待他啦——这你也知道。可是,爱德华,万一有一天这事给捅出来呢?” “不会的。” “为什么不会呢?” “因为人家都以为这是戈逊干的事。” “当然啰,人家自会这么猜疑!” “那还用说。当然,他才不在乎呢。大家把那可怜的老索斯培里说服了,要他为这事去向戈逊问罪。他果然气势汹汹地一路赶了去,开火了。戈逊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仿佛要在他身上挑出一处他最看不顺眼的地方,他这才开口了:‘这么说,你是调查委员会里的一员吧,是吗?’” “索斯培里的回答是差不多可以这么说。 “‘哼,他们要调查详情细节呢,还是你认为有一个大体上的回答也就可以了?’” “‘如果他们需要详细情况,我以后再来问你,戈逊先生;眼前,我先得有一个大体上的回答。’” “‘很好,那么回去叫他们都见鬼去吧——我看作为大体上的回答也可以了吧。我还得奉劝你一句,索斯培里;下次你再要来问长问短,别忘了带一只篓子,好装着你这身老骨头送回家去。’” “戈逊就是这么个人,没半句虚话,句句都着着实实。他只有一种虚荣心,他自以为他给人出的点子是最好的,没人能跟他比。” “事情就这么不了了之,我们也就安然没事了,玛丽。从此再没人提到这回事了。” “老天保佑你,不用说,这事儿已成过去了。” 接着他们又回到了这神秘的一麻袋金币,劲头顿时上来了。可是谈不上几句,却谈不下去了,几次中断,为的是他们陷入了深思。谈不下去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最后,理查兹一脑门心事,把什么都忘了。他只是坐在那里,两眼呆呆地盯着地板直瞧,渐渐地,他的双手神经质地摆动起来了,仿佛在给他心里一句句话打上一个个标点,看他那种神情很焦躁。 这时候,他的太太也陷入了沉思默想,她的举止逐渐显得焦虑不安。最后,理查兹站了起来,在房里没有目的地来回走动着,一边把双手插进头发,只管耙梳着,那神态活像一个做着噩梦的梦游者。接着,他好像一下子有了个准主意,一句话都没有,戴上帽子,大踏步地走出了宅子。 他的太太还是拉长着脸,坐在那里想她的心事,似乎并没理会这会儿房里就只她一个儿了。她嘴里有一阵、没一阵地在喃喃自语: “别把我们引向[此句(及底下一句)原文为“Lead us not into t——”,全文应为“...not into temptation”意谓“别把我们引向诱惑吧”。(基督徒认为诱惑来自魔鬼,对此词有本能的畏惧,不敢轻易出口。)]——可是——可是——咱家太穷了,太穷了呀!——别把我们引向——唉,谁会因之而吃了亏呢?——谁会知道有这回事儿呢……把我们引向……” 只见她的嘴唇还在嚅动,声音却寂灭了。又过了一会儿,她抬头望了一眼,嘴里又在咕噜了,只听得有点儿惊慌,又有点儿乐意,说道: “他出去啦!可是,哎哟,只怕他来不及啦——来不及啦……也许还赶得上呢。”她站了起来,就这么站着想心事,神经质地一会儿紧握着双手,一会儿松开了。她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嗓子干巴巴地说道: “上帝宽恕我吧!——多么可怕啊,竟会想到这么个主意——可是……主啊,这就是人心吧——人心是多么奇怪呀!” 她把煤油灯的火苗捻低了,踮着脚步到麻袋边悄悄地跪了下来,伸出双手去碰一下麻袋的那些鼓出棱角的地方,接着就情不自禁地爱抚着那麻袋;她那一双年老昏花的眼睛闪现出一种贪婪的目光。一时间她心中一片茫然,隔了一晌,才有些儿回过神来,只听得她这么咕噜着: “如果咱们多思量一下就好了!——唉,如果不是那么心急慌忙的,多待一会儿就好了!” 正是这个时候,柯克斯已经离开办公室,回到家中,把方才碰上的那件罕见少有的事儿都对妻子说了,夫妻俩一股劲地议论着这回事,照他们的猜想,这镇上只有已故的戈逊才会这么慷慨,竟然掏出二十元这么一笔现金去救济一个穷途末路的外地人。谈到这儿,话头就断了,夫妻俩相对无言,陷入了沉思,渐渐地却变得心烦意乱、坐立不安了。最后,做妻子的开口了,像是在跟自己说话似的: “谁都不知道这个秘密,只除了理查兹夫妇……还有咱们俩……再没有人了。” 那做丈夫的微微一怔,从沉思中惊醒过来,若有所失地凝视着他的妻子——她那张脸儿没有了血色。于是他犹犹豫豫地站了起来,用眼梢偷偷地向他那顶帽子瞟了一眼,又心虚地瞄了他妻子一眼——那是一种不出声的征询。柯克斯太太干咽了一两口口水,把手指护着自己的咽喉,只是点了一下头,算是回答了。不消一会儿,房里只剩下她独个儿在自言自语地咕噜着。 现在,理查兹和柯克斯两个都在急匆匆地赶路,朝着相对的方向走在不见人影的街道上。这两个人碰在一起了,都喘着气,站定在印刷所的楼梯下;借着晚上的路灯,他们俩各自看出了对方的一脸心事。柯克斯凑近去悄声问道: “除了咱们,再没人知道这件事了吧?” 凑在耳边的回答是: “再没有人了——说正经话,再没有人了!” “要是还来得及——” 这两个男子正要走上楼去,却有一个男孩子从后面追上来了;柯克斯问道: “是你吗,乔尼?” “正是,先生。” “你不必把早班的邮件——别管什么样邮件,发到轮船上去;且等候我通知你吧。” “早已发出去啦,先生。” “发出去啦?”说话的声气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失望。 “是呀,先生。驶往布里敦以及那些更远的城市的轮船时刻表今天改动了,先生——比以往提早二十分钟就得把报纸发出去,我得冲刺似地赶了去,要是晚了两分钟呀——” 没等到孩子把话说完,两个大人转身就走了,步子很慢,有十来分钟光景,他们俩谁也没吭一声。后来柯克斯开口了,是气恼的语气: “你真是活见鬼,干吗这么迫不及待呀?我简直不明白!” 对方的回答够低声下气的: “这会儿我明白了——可那会儿我却压根儿没想到呀,可不,想到了,却已来不及了。要是下次再碰到……” “见鬼去吧——‘下次再碰到’!一千年也碰不到这么一回!” 这两位朋友于是各走各的路,彼此连晚安都没说,看他们拖着步子回家去的神态,活像遭到了致命的一击,已一蹶不振了。 回到了各自的家里,他们的妻子都扑过去,迫不及待地问道:“怎么样?”——接着从对方脸上看出了回答,于是跌进沙发中,对方开口回答没有已不在乎了。 这两户人家都议论开了,火气也都随之上升了——这可是新鲜的事儿啊;以前他们夫妇之间,也曾论长道短过,可从没动过肝火,从没提高过嗓门;这一晚的议论却彼此你来我往,很像是彼此在用对方的话来堵对方的嘴。理查兹太太说道: “只消你耐心一下就好了,爱德华——只消你慢一步,想一想就好了;可是不行,你偏要直冲印刷所,好让全世界都知道这回事。” “信上明写着要公之于众呀。” “这不足为凭;信上不是也写着可以私下寻访吗?——要是你觉得这样好。现在,请问,我这话说对了,还是说错了?” “呃,说得对——说得对,是这么回事。可当时我只想到,这事一旦公布,会引起多大轰动,会给赫德莱堡带来多大光彩!——一个外地人竟对它这么信任——” “噢,当然,这我全知道;可是只要你静下来想一想,那你就会明白,你不可能找到那一位人物——因为他早已入土了,又没留下一男半女,连亲戚都没一个;如果那笔钱啊,落到一个迫切需要钱的什么人家,又碍不着谁,那么——那么——” 她说不下去了,哭啦。做丈夫的竭力想说一些什么来安慰她,结果冒出来的却是:—— “可是,说到底,玛丽;这么做该是最妥当了——理该是最妥当了。你我都心里明白,文件上就是这么规定的——” “这么规定的!哎哟,一切都早就规定好了——每当一个人干了一件蠢事,想替自己开脱,说的就是这句话。反过来,这同样也是规定好的呀——这笔钱应该通过这么个特殊的途径落到咱们手里;可偏是你,自作主张,打乱了上天的安排——谁给了你这么个权力呀?这真是太可恶了——就是这句话,太可恶了啊!无非是目无上苍,一意孤行罢了;跟一个谦恭柔顺、信奉上帝的人相去太远了呀——” “可是,玛丽,你知道,你我这辈子,跟整个市镇的人们一样,受到的都是这种训诫,已经绝对地成了我们的第二天性啦——逢到该你去干一件诚实无私的事儿,绝不容许有片刻的犹豫动摇——” “噢,这个我知道,我知道——这是一辈子没完没了的训诫,一遍又一遍的反复训诫:要诚实无私——从躺在摇篮里婴儿时期起,就开始捍卫诚实无私这一美德,抵制一切大大小小的诱惑——这可说是人工栽培的诚实无私啊——一旦诱惑出现了,这美德就像水那么柔弱无能了;今晚上我们就看得很清楚了。 “上帝知道,直到今夜以前,我对自己已经僵固得像化石般、不可摧毁的这一美德,从不曾有过一丝半毫的怀疑——可现在,一旦一个当真不假的巨大的诱惑第一次出现了,我——爱德华,我相信这市镇的诚实无私的美德,已腐朽啦——跟我的美德已腐朽了,跟你的已腐朽了一个样。 “这是个心眼儿小,心肠硬的市镇,一个斤斤计较的市镇;这世界上的种种美德,它都没有;有的只是诚实无私——这让它大大地出了名,让镇民们好不洋洋得意。帮助我吧,我当真这么认为:有一天,它的这一美德在巨大的诱惑前倒下去了,那么这个市镇的崇高声望也就像纸牌搭成的楼房般一下子垮掉啦。呃,现在我把我心里的话全吐出来啦——吐出来倒是好受些。我是装模作样地假正经呀,我一辈子都是在假正经——只是自己不觉得罢了。以后我再也不要别人说什么我是个诚实的女人——我才不要这一称呼呢。” “我——得啦,玛丽,我的感受跟你的可说八九不离十呢——确确实实,八九不离十。说起来也真怪——太奇怪了啊。我怎么也信不过会有这样的事儿——就是信不过。” 接着是好长一阵子的沉默,两口子都陷入了深思。最后,做妻子的仰起脸儿说道: “我知道你正在想些什么心事,爱德华。” 理查兹一脸尴尬的神色,仿佛被人当场揭发了亏心事。 “羞愧啊,我真是说不出口,玛丽,可是——” “没什么关系,爱德华,我自己也在想着这回事儿呢。” “我但愿是这样。那么你先说吧。” “你是在思量着,要是谁能够把那个戈逊对那外地人说了些什么劝告猜对了,那就好啦!” “说得一点也不错。我感到惭愧,在作非分之想。那么你呢?” “我已是经历过来了。咱们在这儿打个地铺吧——就得整夜守着这麻袋,直到明天早晨银行保险库打开了铁门,麻袋给送了进去才了事呀……天啊,天啊!——咱们要是不干下那个错事就好啦!” 地铺打好后,玛丽说道: “这‘芝麻芝麻’的开门咒[“芝麻芝麻,快快开门!”这开门咒能使山窟的洞门顿时打开,里面尽是宝藏。见《一千零一夜》故事之一的《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这咒语该怎么念呀?我琢磨着当初那一番劝告该是说了些什么呢。不过得啦,咱们此刻该躺下啦。” “躺下睡觉啦?” “不,在床铺上多想想。” “对了,多想想。” 这时候,柯克斯家夫妇俩也已经争吵过了,又言归于好了;也上了床——想了又想,翻来覆去地想,又是烦恼,又是焦躁:戈逊对那个“搁浅”了的流浪者究竟说了怎么一番劝告呀——那才是金玉良言呢,价值四万元现金。 那天晚上,镇上的电报局关门比平时晚,其中自有情况。柯克斯办的报馆的领班,又是美联社驻本镇的代表——也不妨说是驻这个镇的“名誉通讯员”吧;原来他向通讯社提供的稿件能被采用三十字的,一年中还不到四次呢。可是这一回却不同了。他发去一份快件,声称他抓到了什么“油水”。回电马上来了: 速寄全文——细节勿删——一千两百字。 好一份特大的订货单!领班按照订单交了货——这一州中最洋洋得意的就数他了。第二天早晨,进早餐的时分,“不可腐蚀的赫德莱堡”这名声已挂在每一个美国人的嘴上了——从蒙特利尔到墨西哥湾,从阿拉斯加的冰河到佛罗里达的橘树林,成百万、成千万美国人都在议论着那个外地人和他那一麻袋的金元;都在揣测着当时的那位恩人会不会被寻访到;都在巴望着不多久——最好是眼前就能听到新的消息。 二 一觉醒来,赫德莱堡已是举世闻名了——不免大吃一惊——又兴高采烈——又得意洋洋。得意洋洋到了忘乎所以。当地的十九位头面人物带着他们的太太各处走动;彼此碰见了,握手、微笑,满脸红光,相互祝贺,都说是出了这么一条新闻,词典上就此得增添一个新词——“赫德莱堡”——作为“不可腐蚀”的同义词——反正是逃不掉了,这个词儿就得在词典中永垂不朽了!至于那些没那么显赫的普通镇民和他们的妻子呢,同样地奔走相告,那得意劲儿不比大人物们差多少。 人人都拥向银行去亲眼瞧一下那装满了金元的麻袋。还不到中午呢,布里敦以及所有的邻近市镇的那些又眼红又不服气的居民们都先后拥来了。到了下午,到了第二天,四面八方的新闻记者先后从各地赶来了,好证实那麻袋和它的来历,好信笔所至给那麻袋,给理查兹家的住宅,给那银行,给长老会教堂,给浸礼会教堂,给公共广场,给市镇厅(鉴定答案及授奖仪式都将在市镇厅举行)画上一幅幅速写;还要给理查兹夫妇,给银行家品克顿,给柯克斯,给报馆领班,给布吉斯牧师,给邮政局长画上一幅幅叫人直摇头的速写——甚至连那个无所事事、无足轻重、无关紧要的、好心的杰克·赫里岱(他是渔夫、猎人、小男孩们的朋友、野狗的朋友、这个市镇的地道的“萨姆·劳逊”[萨姆·劳逊,美国作家斯陀夫人(1811—1896)的小说Oldtown Folks(1869)中的一个人物:幽默的游手好闲者。])也给他画了一幅速写。 那个小个子——不起眼的、傻笑的、讨好的品克顿把那个麻袋指点给每一个来访者参观,一方面搓擦着他那双平滑的手掌,好不高兴;还一股劲儿地谈到这一市镇向来享有的良好的诚实无私的声誉——眼前这麻袋分明就是不同凡响的活见证;还说到他希望、而且相信这一范例会不胫而走,传遍整个美国的领土,将在振兴道德活动中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如此等等。 闹了一整个星期后,人们的情绪逐渐平静下来了;那一阵如痴似醉的心花怒放、洋洋得意,逐渐收敛为稳重、温和、甜蜜、恬静的喜悦了——一种深沉的、无以名之、无可形容的自我满足。只见男女老少的脸上都焕发出一种安详的、圣洁的欢乐的光彩。 到后来又起了变化。这是一种悄悄的变化——悄悄的,你简直觉察不到这变化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也许压根儿就没人注意过。但是有一个人却是例外:杰克·赫里岱。什么事他都看在眼里,也不管看到了什么,还都要取笑一番。现在他可要打趣了,扬言道:怎么人们的脸色不像前一两天那么喜气洋洋了呀?下一次他又声称道:这消失了笑意的一张张脸色越发沉重了呀——一脸的心事。接着又给他说成是一脸的病容了。最后,他说是只见人人都是闷闷不乐,心事重重,失魂落魄,哪怕是镇上最爱钱如命的人,他也能伸进他后裤袋[后裤袋紧贴臀部,比起左右裤袋来,扒手最难下手偷窃。在硬币中分币最小,因此不易偷窃。]偷取一分钱,也不会惊动他的白日梦。 情况到了这一局面——或者呢,类似这么个局面——这镇上最显著的十九户人家,每一户家长在夜晚就寝时分,往往不免先叹一口气,然后吐出类似这样的话:“唉,当初戈逊所留下的劝告会是怎么一句话呢?” 从打了一个寒噤的主妇那边,当即顶过来这么一句话: “哎哟,使不得呀!你头脑里只管胡思乱想些什么呀?快丢开这些可怕的念头吧,看在上帝分上!” 可是第二天晚上,那一个疑问又不由自主地从那男的嘴里吐露出来——于是又招来了同样的顶撞,只是口气软下来了。 到了第三夜,那当家的又带着一种沉痛感,茫然地念叨着那一个疑问。这一回(以及随之而来的第四夜),主妇们在情绪上只是微微地引起一阵波动罢了;而且好像还有什么话要说似的——却到底没能说出口。 可是到了再过一夜之后的又一夜,主妇们心里有话终于能说出来了,呼应着丈夫的话——一种求之不得的口气: “唉,只消咱们能猜对了,该多好啊!” 赫里岱的批评一天比一天调门高,尖刻,话里带刺了。他不知疲倦,整天穿街走巷地在镇上奔走着,不管在私人间,或是大庭广众间,逢人便哈哈大笑——在这个镇上,能笑得出来的也只有他一个儿了。他那笑声洒落在毫无反应、凄凉感伤的一片茫然和空虚中。不论他走到哪里,别想能发现一丝笑意。 赫里岱总是随身带着一只装雪茄的木匣,把木匣放置在一个三脚凳上,假装在玩照相机,把来往的过路人都拦住了,把“照相机”对准了,嚷道:“准备!——请笑一笑。”可是就连这么个绝妙的玩笑也没使那些紧绷着的脸儿出乎意外地挤出一丝笑容来。 三个星期就这么过去了,还剩下一星期。这是个星期六晚上,人们已吃罢了晚饭。若是在往常,到了星期六晚上,街头总是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忙着采购啊,寻找乐趣啊——可眼前却只见条条街道空空荡荡,好不萧条。 理查兹和他的老伴在小客厅里,坐在各自的位置上,灰溜溜的尽想着心事。这一阵子,这情景已成为老两口子晚上家居的生活习惯了。本来是一辈子的生活习惯——在晚上看书啊,编织毛衣啊,愉快地谈心啊,接待或是访问邻居啊——都失落了,消亡了,忘却在年深月久之中了——忘却在两三个星期之中了。现在是,没有哪个在谈心了,没有哪个在看书了,没有哪个在串门子了——整个镇上,人人都守在家里,都在叹气,都是一脑门心事,都不吭一声。都在一心揣摩那劝告该是怎么一句话。 邮差留下了一封信。理查兹没精打采地瞟了一眼,信封左上角的发信地址以及邮戳都是陌生的,他随即把信往桌上一扔,继续想他的心事,如果幸而猜对了,他呀,会怎样怎样了;同时又不免想到眼前他陷入了那暗淡的一无巴望的贫困的处境。 两三个小时之后,做妻子的困倦了,站起身来,准备上床去了,并没向当家的道一声晚安——连这,现在也成为习惯了。可是她发现桌上有一封信,就站住了,眼睁睁地瞧了一会儿,强烈的好奇心驱使她把信拆开了,目光在信纸上迅速地扫了一遍。 理查兹正坐在那儿,椅背往后斜靠着墙壁,他的下巴搁在他两个膝头间;这时他忽听得有什么东西摔倒在地板上。原来是他的妻子。他立即纵身来到她身边,不料她却嚷道: “别管我。我好开心呀!读一下这封信吧——快读吧!” 他读信了——他狼吞虎咽地读了信,他的头脑在翻滚。这封来自遥远州区的信上这么写道: 我对于你是个陌生人,不过这没关系,我有话要跟你说。我刚从墨西哥回家,这才得悉贵镇出了那么一件事。你自然不会知道给那劝告的人是谁;可是我却知道——我是这世上活着的人们中唯一的知情人。他是戈逊。我和他很熟悉——好多年前的事了。 就在那一个晚上,我经过贵镇,在他的住所作客,直坐到午夜班的火车开来。我倾听到他向那个在暗处的外地人所说的那番话——地点在海尔胡同。在一路回去的时候,以及在他家抽烟的时候,他都跟我谈着这回事。在谈话中间,他提到好多位贵镇的人士——多半是说得很不客气,只有两三位得到他的称许,你是其中的一位。我所说的是“称许”而已——更好的词儿用不上了。 我记得他说过,他确确实实不喜欢贵镇的人——一个也不喜欢;不过你呢——我记得他说到你——我几乎可以肯定——说起你曾经帮了他一个大忙,也许你自个儿并没意识到那是多大的一件好事。他又说他但愿有一笔财产,临死时好遗赠给你,同时给镇上其余的居民每人一份诅咒。 这么说来,如果帮了他大忙的是你,那么你就是他合法的继承人了,这一麻袋金币名正言顺地该归你所有。我相信我能信任你的荣誉和诚实,因为对于每个赫德莱堡的居民,这是永不失落、世代相传的美德啊。我这就要向你透露那句劝告了——我很放心,要是你不是那合适的人,你自会去访问、寻找那合适的人,务必使可怜的戈逊为受人之救而欠下的恩情得到清偿。那句话是这么说的:“你绝不是自甘堕落的人;向前看,重新做人吧。” ---霍华德·L·史蒂芬森 “爱德华呀,那笔钱是我们的了,我好感谢呀,噢,我好感谢呀!来吻我吧,亲爱的——我们上次亲吻,还不知是什么年代的事呢——可我们又多么迫切需要呀!——这笔钱——从此你再也不用听凭品克顿和他那银行的驱使了,再也不用充当别人的奴隶了;我只觉得啊,我快乐得要飞起来啦!” 接下来的那半小时,对于这对坐在双人沙发椅上彼此相互爱抚着的老夫老妻,真是好不幸福的时光啊。当初的好时光又给召唤来啦——那时他们俩刚开始谈恋爱,这一份没有中断过的恩爱一直维护到那个陌生人在那一夜运来了那要命的一麻袋金钱。 后来妻子开口了:“爱德华呀,多好的运气啊,原来是你帮了他那个大忙。可怜的戈逊!我从不曾对他有过好感,可现在我喜欢他了。可是你又多么的高尚、美好啊——做了好事,却从不吹嘘,绝口不提。”接着,她又带些儿埋怨的口气说道,“不过你总该告诉我呀——爱德华,你总该告诉你的妻子呀,不是吗?” “这个alt,我——呃,——这个alt,玛丽,你也明白——” “别只顾哼哼哈哈了,快告诉我这回事吧,爱德华。我从来都是爱你的,现在更为你而自豪了。人人都相信,在我们这个镇上,只有一个人称得上心地善良,慷慨宽宏。原来这人就是你呀——爱德华,为什么你不肯告诉我呀?” “这个alt——呃——呃——嗳,玛丽,我没法说呀!” “你没法说?怎么你会没法说呀?” “要知道,他——可不,他——他要我许诺不说出去。” 做妻子的把他打量了一番,然后一字一顿地说道: “要——你——许诺?爱德华,你跟我谈这个干吗呀?” “玛丽啊,你以为我会说谎吗?” 她不知该怎么说好,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她把手放进了他手里,说道: “不行……不行。咱们已迷失了方向,离开我们为人的准则太远了——上帝宽恕咱们的过失吧!你一生为人从没说过一句谎话。可是如今——如今,建构人们思想行为的基础似乎从我们脚下坍塌了——我们——我们——”她再也说不下去了,停顿了一会儿,再又断断续续地说道: “别把我们引向诱惑吧……我想你是作出了这承诺的,爱德华。让你我信守不渝吧。让你我再也不提这回事吧。现在——这一切都过去了;让咱们重又高高兴兴吧——这会儿咱们不需要乌云。” 爱德华只觉得要把那些话句句都听进去很有些费劲——他的思想不断地在跑野马,一心要追想他究竟帮了戈逊什么忙。 那一夜,夫妇俩躺在床上,大半夜都没合上眼。玛丽是心潮澎湃,兴高采烈;爱德华呢,心乱如麻,高兴不起来。玛丽在筹划到手了这笔钱该怎么办;爱德华还在苦苦追想他究竟给人家帮了什么忙。一开始,他良心上很不好受,他对玛丽说了谎——如果这算是谎话。可是在左思右想之后——就算是谎话吧,那又怎样呢?难道这回事真有那么严重?难道我们平时的行为不都是在欺骗人吗,那么为什么撒谎就不行了呢?且瞧瞧玛丽吧——那一夜他迫不及待、当即冲出去干他那对得起良心的事,她又怎么样呢?她在痛心,为的是没能把那封信毁了,把钱隐藏起来!难道盗窃就比撒谎更高尚吗? 这一个症结的毒刺给拔除了——撒谎这回事退处幕后了,留下了自我安慰。第二个问题提上来了:他究竟做了好事帮过忙吗?好吧,在史蒂芬森的信中不是提到了戈逊自个儿提供的证明吗?还有什么证明能比这更有力的呢?这是他本人提供的证明啊。明摆着的,这一个问题也不存在了。……可是不,问题没有那么简单,想到这里他不免心里一怔——这位没听说过的史蒂芬森先生并不见得那么有把握:那行善者究竟是理查兹,还是另有他人——唉,他却把这荣誉给予了理查兹!只能由他自个儿来决定这笔钱应该归谁了——史蒂芬森先生却毫不怀疑,假使这笔钱不应该归他,那么他自会诚实无欺地找到另一个名正言顺的得主。唉,可恼恨啊,让人落进这么一个处境中——嘿,史蒂芬森干吗不把这事儿挑明了,免除了这重悬疑呢?他却硬是要塞进这悬疑,图的是什么呀? 进一步的考虑是,“理查兹”这名字怎么会印进史蒂芬森的心坎里,把他,而不是把别人,看成合格的人选呢?这看来还不错。对啦,看来真还不错呢。说实话,这事儿越来越看好了,是一往直前——到后来,它就一变而为绝对的证据了。既然是这样,理查兹随即把这事儿置之脑后,不用多想了。他个人的本能反应是,证明一旦成立后,再也别去惊动它了。 眼前,他合情合理地感到很舒坦。可是却还留着另一个细节硬是不断地在逼着他去思考。不用说,他做了那一件好事——这是早已解决的事了。可是,那是怎么样的一件好事呢?他必须好好回想一下——回想不起来,他就没法去睡觉;想起来了,他才能心安理得,问心无愧啊。 他就这么想了又想,想出了十来种好事——有可能性的好事,甚至也许会有的好事——可惜没有哪种是理由充分的,没有哪种是有分量的,没有哪种够得上承受那一大笔钱——够得上承受戈逊希望他能在遗嘱上写明的那么一笔遗赠。再说,他记不起来他曾经做过哪些好事。唉,那么——那么究竟是什么一类的好事使得对方刻骨铭心、终生难忘呢?啊,那是对他灵魂的挽救!准是这么回事了。对啦,现在他回想起来啦,他曾经有一段时光一心规劝戈逊弃邪归正,苦劝他足有——他原想说三个月,可是经仔细推算了一下,三个月缩成了一个月,又缩为一星期,再又缩为一天,最后压缩成了个零。对啦,现在他想起来啦(那么鲜明,真令人扫兴);戈逊叫他快去挨雷打电劈,管好自己的事吧——他可绝不想吊住了赫德莱堡升天去! 这么说,这一个解决办法是说不通了——他并不曾挽救过戈逊的灵魂。理查兹垂头丧气。过了一会儿,又有了一个想法:他可曾挽救了戈逊的财产?没有的事,这话说不通——他哪里有什么财产呀。救过他的命?这才说对了!理所当然。他怎么没能早些想到呀。这一回他的思路对头了。他那“想象”的磨坊立即一股劲地转动起来。 这之后,叫人精疲力竭的接连两个小时,他疲于奔命地在搭救戈逊的生命。他经历了千难万险,出生入死地去救他一命。他每一次赴汤蹈火都是毫发无损地把他救出了险境。只是每当他快要使自己深信不疑,当真有这么回事时,总会冒出一个麻烦的疙瘩,把整个事儿都推翻了。举例说吧,有一回戈逊险遭没顶之灾,多亏他跳入水中,奋力把昏迷过去的戈逊拖上岸来,围观的群众顿时爆发出一片欢呼声。他把前后经过都回想起来了,串联成有头有尾、完整的事件了,谁想追根刨底的质疑当即成群结队地拥来了:这件事,会传遍了整个市镇,玛丽也一定会知道;这事儿会像照明灯那样照亮了他的记忆,不至于成了一种不自觉的行为,救了人却不当一回事。到了这时候,他终于意识到原来他还不会游泳呢。 唉,这时候他才明白了,原来他一开头就忽略了这么一条:他所做的这件好事必须是他没放在心头的,“说不定没理会它有多大的价值”。呃,说实话,这应该是不难搜索的事啊,比起搜索其他的事儿容易得多了。实情也确实如此,一会儿他就想起来了。 好多好多年前,戈逊差一点儿就要与一位又俏丽又温存、叫做南茜·赫维特的姑娘结为夫妇了,可是不知怎么一回事,这婚姻告吹了,姑娘也去世了,戈逊呢,终身未娶。他的性子变得越来越乖戾了,他无所忌讳地表明自己是人类的厌恶者。那姑娘去世后不久,镇民们查明了,或者自以为查明了在她的血液里,流动着一汤匙黑人的血液[意谓她的上代的上代的双亲之一是黑人,因此血统中含有八分之一、十六分之一或三十二分之一的黑人血液。在十八世纪上半叶,黑人就是奴隶、贱民的同义词,与白人之间存在着不可逾越的鸿沟。]。理查兹在查考这件事上很花了一番工夫。他终于自以为从年深月久,被冷落、被尘封在记忆中唤回了有关当初的种种细节。他依稀想起来原来正是他发现了那姑娘身上的黑人血液;是他把这发现告诉了镇民们,镇民们就跟戈逊讲了,还说明了是从哪儿听来的;就这样,他挽救了戈逊,没有把那有污点的姑娘娶进门来。这就是他做下的“没理会它有多大价值”的大好事了。事实上他甚至没有意识到他做了一件好事;可是戈逊却领会了:这是功德无量啊,他能逃过这一劫真是好险啊!他由此对他的恩人怀着深重的感激之心,只希望他身后有一笔财富补报他。 现在可以一目了然了,就这么简单明白。他越是再三思量,这事儿越是明摆着的,绝对错不了。最后,他钻进被窝,想睡觉了,心里只觉得舒畅满意。他清楚记得整个事件,仿佛这回事就发生在昨天。他还依稀记得有一次戈逊还向他表示过谢意呢。 玛丽呢,正在这时候梦想着花费了六千元为自己购置了一幢新宅子,为牧师买了一双拖鞋,于是她就安稳地入睡了。 就在同一个星期六晚上,邮递员给本地的头面人物各送去一封信——总共十九封。信封都各不相同,写收信人的姓名和地址的笔迹也各不相同。只是写在信笺上的内容,就连细枝末节,除了一处外,却都是一模一样。那许多信简直就是理查兹所收到的那封信的一字不落的抄件,笔迹也是相同的;信末一律由“史蒂芬森”签名;就差开头第一行,“理查兹”换成了各个收信者的大名。 在整个漫漫的长夜,十八位有体面的公民作出了他们同一阶层内的兄弟理查兹所表现的一切。他们同样竭力追忆他们究竟帮了巴克莱·戈逊什么大忙,而自己却全不在意。这绝不是什么轻松活儿,不过还是给他们回想起来了。 在他们陷入苦思冥想的那会儿,他们的太太们却好不轻松自在,把那一晚都用在花钱上。十九位太太在那一晚平均每人花费了七千元——全都取之于那装满了一麻袋的四万元金币——总共花费了十三万三千美元。 第二天,杰克·赫里岱不由得大吃一惊,他只见那十九位头面人物和他们的太太们的脸上,一个个又都容光焕发,心平气和,虔诚圣洁了。他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无论批评也好,取笑也罢,他就是挤不出一句话来。这就轮到他自个儿对生活不满了。快乐是怎么得来的,他私下揣测的种种原因,一个个都经不起推敲,都失败了。 他碰到了威尔科克斯太太,只见她面容又安详又心花怒放;他心中想道:“她家的猫咪生下一窝小猫啦!”于是去向她家的厨娘打听;没有这回事。厨娘也注意到太太的兴高采烈,可是说不出是什么缘故。在“唐棣果”(镇民们给的绰号)比尔逊的脸上,赫里岱看到了一模一样的欢天喜地,他心里就在想:准是比尔逊的哪家邻居跌断了腿骨啦。可是经过私下询问,并没有这回事。格列高里·耶兹那张脸上遮掩不了的欢天喜地,只能是由于一个缘故——他的岳母抛开他去世了。可这又是想到歪里去了。“说到品克顿——品克顿——他呀,居然要回了他本以为要不回来的一毛钱。”如此等等,等等。有几次,他的猜想只能搁在那儿存疑了。另外几次猜测呢,摆明了是想入非非。到最后,赫里岱跟自己这么说道:“不管怎么说,赫德莱堡总共有十九户人家眼下是在天堂里过日子。这是怎么一回事,我说不上来;我只知道老天爷今天不上班。” 邻州的一个建筑师兼承包商,新近闯到这个没什么前途的市镇开张营业,想承接些小生意,而且挂出招牌已有一星期了。至今还没一个顾客上门;他心灰意懒,后悔他不该到此地来找机会。不想如今风向忽然转了,云开日出了。首先上门来的是一位头面人物的太太,然后又来了另一位有体面的太太,她们都私下跟他谈了这么一番话: “下星期一请来我家——眼前可不要把这事传出去。我们打算扩建房屋。” 那一天他接下了十一份邀请。当天晚上他写信给女儿,把她和他学生的婚约撕毁了[他学生,原文为“her student”(她的学生),疑有误;艺徒(尤其是受师父赏识的)与师妹缔结姻缘,则较为常见。],说是她未来的夫家,台阶要高出好几十级呢。 银行家品克顿和两三位有身价的人士计议着要建造乡间住宅——且待以后再说。真所谓鸡蛋还没孵化,先别忙着计数有多少小鸡。 威尔逊夫妇在筹划一个盛大的新花招——假面舞会。夫妇俩并没有作出切实的承诺,可是对于所有的亲朋好友都推心置腹地谈起了,他们正在考虑这计划,而且认为这是他们应该做到的份内之事——“要是决定了举办舞会,不消说得,府上是一定邀请的。”人们不由得吃了一惊,相互之间说道:“哎哟,可怜的威尔逊夫妇呀,他们是疯了吧——他们哪儿来这笔钱呢?” 在这十九户头面人物的家里,有几位太太私下跟丈夫说道:“这主意倒是挺不错;眼前我们只是冷眼旁观;且待他们的吹嘘成了泡影,那时我们再出面办一个舞会,让他们尝尝不好受的滋味。”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流逝了,给那未来的花销开出的账单数额越来越大,越来越胡乱任性,越来越盲目、不顾一切了。看来这十九户人家全都拿定主意,不仅要在这四万元还没到手之前,先就全都花光了,而且在到手之后,还欠下还不清的债呢。有几户人家更是飘飘然的,不仅早已作好了花钱的打算,而且事实上已把大笔的钱花掉了——以欠账的方式。他们买进土地、上好的细布、马匹、农场、投机性股票,以及其他种种物品;抵押契据,先付贴水,借款期限十天,准还。 随即来了头脑清醒的反思。赫里岱注意到在好多张脸儿上都逐渐显现出没有血色的愁容。这是怎么一回事呀?他又大惑不解了。“威尔科克斯家的一窝小猫并没有死掉呀——它们还没出生呢;谁也不曾把腿骨摔断了啊;也没见到有哪家的岳母干瘦得叫人担心啊;什么差错也没发生呀——这可是怎么也猜不透的秘密了。” 此外还有一个人也是大惑不解呢——他就是牧师布吉斯先生。连日来,不管他走到哪里,似乎总是有人跟在后面;或者有人在守望着他的出现;有时候他来到一个冷落的场所,那么准会有来自十九人中的一个成员出现,私下把一封信塞进他手里,压低了嗓音说道:“星期五晚上,在市政厅里,打开此信。”然后鬼鬼祟祟地一溜儿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他作出的推想是:大概有一位镇民自认为这一麻袋金币的得主该是他吧——可是难说得很,不过呢,戈逊早已去世了啊——可他怎么也没想到,这儿有一堆人个个都以为得主该是他呢。 那隆重的星期五终于来到了,拿在他手头的是十九封等待拆阅的信件。 三 市政厅从没像这一天那么气派。只见在大厅尽头的讲坛后面的墙上挂满了五彩缤纷的锦旗;沿着两边墙上点缀着挂旗组成的一弯又一弯的半圆形花彩;楼厅前沿铺满了旗帜;那支柱上围绕着无数绣旗;这一切装饰点缀,都为了让那位外地人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他是势必会到场的,他还和新闻界有很多交道要打呢。整个大厅人头攒动,四百十二个固定席位早已坐满了,又在左右走道上临时添加上六十八把椅子。通向讲坛的踏级上也给坐满了。台上添设几把椅子,特地请贵宾入座。从四面八方赶来大队人马的特约通讯员坐满在台前方和两侧放置成马蹄形的长桌后面。 市政厅还是第一遭看到有这么多盛装艳服汇聚在一起。有些锦衣绣裙很是昂贵,穿在女士身上有几位显得很不自然——至少市民们有这样的看法。也许呢,这一看法起因于在过去的日子里从没见过这几位太太曾经穿着得这么富丽堂皇的。 那装满金币的麻袋就安置在讲坛前的一张小桌子上,这样,整个大厅的人们都能看得到。绝大多数的出席者都眼睁睁地注视着这个麻袋,心头怀着沸腾的兴趣,涌起流着口水的羡慕,又添上可望而不可即、无可奈何的几分惆怅。 那只占少数的十九对夫妇呢,以一种温柔的、爱抚的、主人般的目光注视着那陈列物。在那占少数的十九对中的家长呢,不断地在默念着那即兴的、短小的答谢词——因为要不了多久,他们就要在大会的一片掌声和祝贺声中站起来致谢了。每隔一会儿,在这十九位家长中总有一位从背心口袋中掏出一张纸片,唯恐到时候忘了台词,私下在纸片上再温习一遍。 当然,会场上免不了会有一片嗡嗡的谈话声,可是等到布吉斯牧师终于站起身来,一手搁在麻袋上,会场上一片肃静,他甚至能够听到有小虫子在体内咬他。他讲述了这麻袋的奇特的来历,接着他热情洋溢地提到了赫德莱堡历来扬名于外,而且受之无愧的一尘不染、诚实纯洁的好名声;本镇人士引以为荣,完全正当。他又说这声誉好比无价之宝,如今蒙上帝眷宠,这声誉又成百倍地扩大提高了——由于最近发生的事件,使这好名声传播四方,整个美国都把目光集中于这一城镇。“赫德莱堡”这一镇名——他希望,同时也深信——因此成为在商业上“不可腐蚀的诚实无欺”的同义词。 [一片掌声] “那么由谁来作为这盛名美誉,这财富的守护者呢?是全镇的群体吗?不行!这责任属于个人,不是群体。从今日这一天起,你们每一个人,人人都得成为它的特殊的守护人,人人都得负起责任,不容许本镇的美名蒙受任何损害。你们——你们中的每一个人,能接受这伟大的信任吗? [一片嘈杂的同意声] “那么一切都很好,把这守护的信念传给你们的孩子们,再传给你们的孩子们的孩子们吧。今天,你们的清白纯洁是无可挑剔的——请一心一意永远保持这份美德吧。今天,在你们群体中,没有一个人会动一下心,想去碰一下不属于自己的一便士——请务必一心一意遵守这美德吧! [“我们一定要做到!一定要做到!”] “这儿可不是拿咱们自己去和别的社区比较的场所——虽说有些社区对我们没有好感。让他们走他们的道路吧,我们有我们自己的路子。我们也就可以心平气和了。 [一片掌声] “我的话说完了。朋友们,我这手安放在一个物件上,它表明了一位外地人雄辩地认可了我们是什么样的人。通过他,世上的人们从此会清楚地看到了我们是什么样的人。我们不知道他是谁,不过我以你们的名义表白了你们的感激。不过我要求你们提高嗓音,表示你们的认可吧。” 只见会场上全体起立,轰响起一片雷鸣般的感谢声,长达整整一分钟,把四周的墙壁都震动了。会众坐下之后,布吉斯先生从他口袋里掏出了一封信。在场的人们屏气敛息,瞧着他撕开封口,取出一张笺纸。他朗读信中的内容——读得很慢,给人很深的印象;台下的人们个个全神贯注、忘乎一切,倾听着这有魔力的文件——其中每一个词都值一锭金子呢。 我给那位落难的外地人的劝告是:“你绝不可能是自甘堕落的人,向前看,重新做人吧。” 他接着说下去道:“我们一会儿就可明白了:方才念过的这一劝告,是否跟藏在麻袋中那番话相符合,要是结果证明彼此一致——不用说,准是错不了——这一麻袋金币就属于那一位公民兄弟了。从此他挺立在整个民族的面前,作为一种罕见的美德的象征,就凭着这美德,使咱们这个城镇名扬全美洲——皮尔逊先生!” 整个会场早已准备好爆发出狂风骤雨般的掌声了;可是没有这回事,倒像是人们全都瘫痪在那儿了。有那么一会儿是一片肃然无声。然后是一阵窃窃私语像浪潮般席卷了这会堂——内容大致如此:“皮尔逊!算了吧,一眼就给看穿啦!二十块金币给一个外地人——或者随便哪一个——皮尔逊!这鬼话说给谁听呀!” 正在这个节骨眼上,谁想又突然出现了一件让人大吃一惊、让人透不过气来的事。原来,在会场的那一厢,执事皮尔逊刚站起来,谦虚地躬身致敬。在另一边,只见律师威尔逊同时也站了起来,一模一样地低头致意。一时之间,大家看得莫明其妙。说不出话来了。 人人都惶惑不解,这是怎么回事呀,尤其那十九对伉俪,又震惊,又感到气愤。 皮尔逊和威尔逊都转过身来,直瞪瞪地对视着。皮尔逊恨不得要咬一口地问道: “你站起来干吗呀,威尔逊先生?” “因为我有这权利站起来。倒是要劳驾您,能不能费神向大会解释一下,你干吗站起来呀?” “我乐于遵命。因为是我写了这字条。” “这真是不顾脸面的撒谎!是我本人写了这字条。” 这下子轮到布吉斯呆若木鸡了。他站在台上先迷茫地望了一眼这一边的人,再又望了一眼那一边的人;看来他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济济一堂的会众都发呆了。现在,只听得律师威尔逊开腔了,大声说道: “我要求主席把纸条上签署的名字念一下。” 这句话使主席回过神来,他大声念道:“约翰·华顿·皮尔逊”。 “听到了没有!”皮尔逊嚷道。“现在,你还有什么好说的?你准备向我本人,和向这个被你冒犯的大会作出什么样的道歉?——为了你在众目睽睽下,妄图冒名顶替。” “根本谈不上什么道歉,先生;事情并不到此为止,我还要公开指控你,从布吉斯先生那儿窃取了我的手札,然后用署上自己的签名的抄件去顶替——除此之外,你根本无从掌握这考题的答案。世上芸芸众生,唯独我知道答案的秘密。” 这互不相让的冲撞,听凭它发展下去,眼看就会闹出招人耻笑的丑闻了。大家都在替台上那个速记员难受,他发疯般、拼命地在作着记录。有好多人在嚷嚷着:“主席,主席!秩序!秩序!”布吉斯用小木槌叩击主席台,喊道: “请大家别忘了应有的举止。分明是有什么地方出了错啦,不过可以肯定说,仅此而已。如果威尔逊先生曾经交给我一封信——我想起来啦,他是给了我一封信——这信还在我这儿。” 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信封,启了封,向笺纸溜了一眼,流露出的神情是吃了一惊,又惶惑不解,就这么一言不发地站在那儿。过了几分钟他才无意识地、机械地摆动着他的手,竭力想说几句话,可是试了一两次,最后只得懊丧地放弃了。台下有几个声音在喊道: “快念吧!快念吧!信上说些什么呀?” 于是像一个梦游人般他茫然地开口念道: 我说给那位不幸的外地人的一段劝告如下:“你绝不是一个自甘堕落的人。[会场上的人们惊异地注视着他。]向前看,重新做人吧。”[台下窃窃私语声:“好奇怪呀!这是怎么一回事呀?”] “这封信,”主席说道,“署名是塞罗·G·威尔逊。” “这就对啦!”威尔逊嚷道。“照我说,就凭这封信,问题解决啦!我知道得一清二楚,我的信被人偷抄啦。” “偷抄!”皮尔逊反唇相讥道。“我要叫你明白,不管是你,还是你这一流的人物,如果胆敢——” 主席:“秩序,二位绅士,维护秩序!请你们二位都坐下吧。” 他们两人都服从了,却都直摇着头,都怒气冲冲地嘀咕着。 会众们只觉得莫名其妙;对这奇怪的非常事件不知道从何说起。一会儿汤普森站起来了。汤普森是一位帽子商。他倒是很想能进入本地十九人的行列,无奈他的存货太少,规模不大,和这一社会地位还有差距。他说道: “主席先生,如果容许我提出一个设想;会不会这两位绅士都有可能是真诚的呢?我请你,先生,来作判断,会不会他们二位碰巧对外乡人都说了同样的话呢?依我看来——” 这时皮革商站起来打断了他的话。这位皮革商满腹牢骚,他自以为尽可以进得本地十九人的行列,可人家就是不理会他。这使他为人处世,出言吐语,有些儿冲撞人。他说道: “嘘,这些话可没有说在点子上!那种碰巧的事,一百年只能碰上两回——如果是另外一回事,那就另作别论了。这两个人中谁也没拿出二十块金币给人!” [响起了一圈涟漪般的掌声] 皮尔逊:“我给了钱的!” 威尔逊:“我给了钱的!” 接着双方互相指责对方偷抄了他的信。 主席:“肃静!请你们二位都坐下,好不好?二位的信件都保管得好好的,没有一时一刻离开过我。” 台下有人应道:“那就好了——那就把那个问题解决了!” 皮革商:“主席先生,现在,有一件事是显而易见的,他们二位中一定有一位躲在对方的床底下偷听,窃取了家庭秘密。要是提出这样的设想,并未违反会议的常规,那么我要说了,这种事双方都干得出。[主席:“秩序!维护秩序!”]我收回方才的话,先生,我把自己的提法限定于:如果说,要是他们二位中有一个偷听了对方向自己妻子吐露的那个答案,那我们眼前就可以把他抓出来了。” 有人提问:“怎么抓呢?” 皮革商:“容易得很。他们俩所提供的答案并非完全一模一样。本来各位也能听出来——要不是这前后两次读信中间拉开了好长一段时间,又夹杂着一番剧烈的争吵。” 有人喊:“讲吧,差异在哪儿?” 皮革商:“在皮尔逊的字条里有‘可能’这个词儿,在另一个字条里可没有。” 不少人喊:“是这么回事——他说得对!” 皮革商:“这样,要是主席愿意检验一下麻袋中的答案,我们就可以知道在这两个骗子中——[主席:“秩序!”]——在这两个投机取巧者中——[主席:“秩序!秩序!”]——在这两位正人君子中——[又是笑声,又是掌声]——哪一位理该佩上绶带,只为了他是咱们这市镇所养育的第一个不诚实的、有损故乡名声的欺骗者,从今以后,在我们这儿,休想有他好过的日子了。” [响亮有力的掌声] 好多人喊:“打开它!——把麻袋打开!” 布吉斯先生在麻袋上弄开一条裂口,伸进手去,取出了一个信封。信封里装着两张折叠的信笺。他说道: “一张信笺上标明着:‘在致主席(如设有此席位)的所有文件全部公开宣读之前,不得阅读此函。’另一信笺上标明着‘验证’。请容许我吧[此语似以他手中所持的文件为说话对象,意谓“对不起,我要把你(盖上火漆封印的笺纸)启封了。”]。信上这么写道: 我恩人跟我说过的话,我并不要求那上半部分必须举引得一字不差,因为那不是什么发人深思的话,很可能被淡忘了;不过那结尾的十五个词很发人深思,我认为是很容易记住的。除非能确切无误地回报出那一组词,那么只能认为那应征人是一个骗子。我恩人的话这样开头:他一向不大给旁人什么劝告;然而一旦他作出劝告,那总是像加盖了检验章似的,具有极高的价值。接着他又说了这样一些话——在我的记忆中它从没褪色过:“你决不是一个坏人——” 五十条嗓子:“有这句话,问题就解决了——这笔钱属于威尔逊啦!威尔逊!威尔逊!发言吧!发言吧!” 人们从座位上跳起来,把威尔逊团团围在中间,紧紧地和他握手,狂热地向他祝贺——正闹成一片,主席在台上敲打起小木槌,一边高声喊道: “秩序,绅士们!秩序!维护秩序!让我把文件读完,好吗?”会场重又平静下来之后,诵读又开始了,内容如下: “向前看,重新做人吧——否则,好好听着我的话——总有一天,为了你的罪孽,你死了,要下地狱去(或是去赫德莱堡)——你要争取啊,重新做人。” 随之而来的是一片可怕的死寂。起初,只见公民们的一张张脸上笼罩着阴云密布般的怒色;过了一会儿,这阴云逐渐散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逗引得痒痒的感觉,可真是千难万难,好不容易咬紧了嘴唇,才算没有失声笑出来啊。记者们,布里敦人,以及其他一些外地人,都垂下了头,双手盖住了脸,硬是凭这一股劲儿,以及骑士风度的礼节,才算没有失态。在这肃然无声的时刻,偏是有一条嗓子,全不顾太不合时宜了,单枪匹马地吼了起来——是杰克·赫里岱的声音: “那几句话给它打上了印记:货真价实!” 于是整个会场撑不住了——外地人和所有在场的人。就连布吉斯先生庄严的仪表也顿时瓦解了。会众们因此认为这无疑是正式宣布一切约束都给免除了,于是乐得纵情享受一下这个特权。那就是着实哄堂大笑了一阵,那可是暴风雨般的、忘乎所以的狂笑啊,不过最后这阵笑声终于停下来了——趁这么一会儿,布吉斯先生赶紧重又恢复他原来的姿态;台下的人们呢,匆忙擦了一下眼角(可没来得及把泪花都擦了)。可是接着笑声又爆发了;而且笑定之后又爆发了笑声;到了最后,布吉斯终于能够吐出了这么一番严肃的话: “假装作没有这回事,那是白费心力罢了——我们突然发现:我们正面对着的,是一个严重的问题,跟你们的市镇荣誉有关啊,它的打击是针对着这城镇的声誉啊。在威尔逊先生和皮尔逊先生的两份答案中一个词儿的出入就是一个严肃的问题,这意味着这两位绅士中有一位犯下了偷窃罪——” 这两个人垂头丧气坐在那儿,抬不起头来了;可是听着主席说到这里,都像触电似的一下子直跳起来—— “坐下!”主席厉声嚷道,他们俩服从了命令。“正像我所说的,那是一个严肃的问题。那就是——不过那只牵涉到他们两人中的一位。可是这事件并非到此为止,他们两位的名誉都岌岌可危了。要不要我更进一步这么说:是处在躲不掉、逃不了的险境中啦。那关键性的十五个词,他们俩都一词未提。”说到这里,他打住了。在这片刻里,他由着那统摄全场的肃静越来越让人感受到那沉重的压力,然后接着说道:“看来只有一种情况才能解释何以会出现这一情况。我问一下这两位绅士:这里可是存在着‘串通’——或者说‘协商’?” 在会场的这里那里飘浮起低声细语的嘁嘁喳喳声,大致上在说:“他把他们两个都逮住啦。” 皮尔逊缺乏应变的能力,他手足无措,已瘫痪在座位上了。威尔逊可是一位律师,他硬是把自己支撑起来,脸色苍白愁苦,站着说道: “我请求大会的宽容,听我解释这一令人好不痛苦的事件。我为我将要表白的深表歉意,因为这将会给皮尔逊先生带来无可弥补的伤害;对于他,我始终是看重尊敬的——直到目前。我完全信得过他——跟在座的诸位一样:对于一切诱惑是毫不动摇的。可是为了维护我本人的荣誉,我不得不说了,坦白地说了。我含羞带愧地承认——我在这里恳求诸位的宽恕——答案中的那些话我全都对那位陷入绝境的外地人说了。 [会场情绪波动] “不久前公布了那个征求之后,我回想起了当时我说过的话,我决定出面应征,因为那一麻袋金币名正言顺地是属于我的。现在我要请求各位考虑这么一点,好好揣摩吧:那一个晚上,那位外地人对于我的感激无边无际,他说他没法用言语充分表达他的感恩戴德,有朝一日,如果他有能力报恩了,他要一千倍地回报我。现在,在这一点上我要请问各位:难道我能料想得到吗?——我能相信吗?——我能闭着眼睛胡思乱想吗?——凭他当时那样感激涕零,竟会那么忘恩负义,在他的答案中添上了那完全多余的十五个词,对我设下了圈套?——让我在乡亲们聚会的大庭广众前暴露我是给自己家乡抹黑的那种人?那可是荒谬的,是不可能的! “他提供的答案只能是我开头的那句好心好意的话。对于这一点,我没有丝毫的怀疑。诸位一定会跟我同样地考虑这回事。你们也会同样地料想不到:你是一片好心对待他,并无半点儿亏了他,他却昧了良心,反过来咬你一口。因此我充满信心,也出于完全信任,在笺纸上写下了开头那句话——结尾是‘向前看,重新做人吧’——又签署了我的姓名。我正要把笺纸放进信封中,有人把我叫进了办公室后间,却没在意留下了那张笺纸袒露在书桌上。” 说到这里,他打住了,把头慢慢地转向了皮尔逊,待了一会儿,再接着说道:“请诸位听着,过了片刻我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时,皮尔逊先生正从那通向街道的边门退出去。” [全场情绪波动] 皮尔逊随即站起来嚷道: “这是谎话!这是不要脸的谎话!” 主席:“坐下,先生!此刻发言的是威尔逊先生。” 皮尔逊的朋友们把他拉下到他的座位上,让他安静下来。威尔逊往下说道: “这些是简单的情况。那笺纸已不在原来的位置上了。我注意到了,可并没在意,还道微风吹过,挪动了它的位置。说是皮尔逊先生竟会偷看私信,我根本不曾想到过。他是一位正人君子,怎么会干下这等事呢。如果诸位容许我这么说的话,我认为他那个额外的词‘可能’就说明问题了:它来自记忆上的失误。在这人世间,只有我才能在这儿提供有关答案的细节——凭着光明磊落的途径。我的话完了。” 在这世上再没有比具有诱导性的演说更能搅混听众的思维能力,颠覆他们的信念,败坏他们的情操了——假使他们对于演说家所施展的伎俩和散布的错觉浑然不知防范的话。威尔逊坐了下来,像得胜的英雄。整个会场爆发出热烈的掌声,把他淹没在这一阵阵的浪潮中了。朋友们拥上前来,跟他握手,向他祝贺。皮尔逊给大声吆喝下去,根本不容他有开口说一句话的余地。主席拿起他的小木槌叩打个不停,一边呼喊个不停: “我们继续开会,绅士们,我们继续开会吧!” 最后,总算在很大程度上恢复了平静,那帽子商说道: “只消把钱袋授予得主就是了,还开什么会呢?” 好几条嗓子:“说得对!说得对!上前去吧,威尔逊!” 帽子商:“我提议为威尔逊先来三声欢呼——他可称得上是少见难得的美德的象征——” 他还没把话说完,一阵欢呼声早已爆发了。在阵阵欢呼声中——同时夹杂着小木槌的一片敲打声——几个热心人早已把威尔逊高高托起,放上了一位大个儿的肩头,而且还准备把他像凯旋的英雄般抬上讲坛。现在,在这一片闹声中响起了主席的呼喊声: “秩序!各就原位!你们忘了吗,还有另一个文件还没宣读呢。”会场上恢复平静之后,他拿起文件,准备宣读了,可又放下了,说道: “我忘了,这文件还不能宣读,必须先把我所收到的信件都一一念过之后,才能宣读那文件。”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开了封,拿出信件,看了一眼——似乎吃了一惊——把信拿在正前方,对着它直瞧——瞪着它发呆。 二三十条嗓子嚷道: “信上写些什么呀?念吧!快念吧!” 于是他念了——念得很慢,神色惊讶: “我对那位外地人的赠言—— [有几条嗓子:“喂,这一位怎么说呀?”] “是这么说的:‘你绝不是一个坏人。’” [嚷嚷声:“伟大的司各特呀!”][指英国著名历史小说家司各特(1771—1832),这里有讽刺意味:“多丰富的想象力呀!”等。] “‘向前看,重新做人吧。’” [嚷嚷声:“哎哟,把我的一条腿锯了吧!”] “信末由银行家品克顿签署。” 随之而来的那混乱喧闹的欢乐声,到了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面对这种放纵,明智的人士将为之而泪下吧。那些毛发无损的人们呢,好笑得泪水都淌下了。那些笑痛了肚子的记者们,丢下了乱七八糟的速记本,上面尽是些歪歪斜斜的笔道,世上休想有哪一个能解读出来。一条睡着的狗惊跳起来,对周围的一片喧嚷莫明其妙,像疯了一般地一阵狂叫。 在一片喧闹声中冒出了形形色色的呼喊声:“咱们可要大吉大利啦——拥有两个抵制腐蚀、一尘不染的标兵!——皮尔逊还不算在内呢!”“一下子有了三位!——莎德培利也算在其中——真是多多益善呀!”“好得很,皮尔逊给选中了!”“唉,可怜的威尔逊呀——给两个扒儿手夹在中间,成了牺牲品!” 一条强有力的嗓子:“安静!主席又要从他口袋里捞出什么玩意儿来啦。” 几条嗓子:“好哇!是新出炉的吗?念吧!快念吧!” 主席[念信]:“‘我给他的赠言是——’等等;‘你绝不是一个坏人。向前看——’等等。信末签名:‘格列高里·耶兹’。” 暴风雨般的吼声:“四位标兵!”“欢呼耶兹!”“再摸一条鱼吧!” 这会儿,会场上爆发出巨浪般的嘻嘻哈哈声,眼前的情景有多么可笑,就不依不饶的定要笑它个够!十九个家族中的有几位面色发白,局促不安,站了起来,正想从一排座位中挤过去直挤到通道上;可是二十来条嗓子一起吆喝道: “大门,大门——把那两扇大门关上了!凡是一尘不染、不受腐蚀的人一个也不能离开会场!都坐下来,每一个人!” 这道命令没有哪一个不服从。 “再摸一条鱼!念吧!念吧!” 主席又摸出一封信件,那几句听熟了的话又一次从主席的嘴边滚了出来:——“‘你绝不是一个坏人——’” “姓名!姓名!他的姓名叫什么?” “‘L·英戈尔斯皮·萨金特’。” “五位中选者!标兵的行列又添上一位啦!换一个,另换一个!” “‘你绝不是一个坏——’” “姓名!姓名!” “‘尼古拉·惠特华斯’。” “好哇!好哇!这可是个标兵的好日子哟!” 有人带着哭腔,唱起歌来了——唱的是歌剧《日本天皇》[《日本天皇》是英国作曲家沙利文(1842—1900)所作的轻歌剧。]中那支动听的调子:“男子一旦害怕了,俏丽的姑娘呀——”会众们兴高采烈,一齐跟上来了。接着,有人不失板眼,给添上了一行歌词: 你可别把这个忘了啊—— 整个会场又吼着唱了这句歌词。第三行歌词又立即跟上了。 腐败堕落的人离赫德莱堡远一些—— 会场上又吼响着这句唱词。最后一个音符静下来后,杰克·赫里岱的嗓音又冲又清亮,送来了最后一句: 标兵们都来到这里,跟你打赌! 这句歌词给唱得热情洋溢。接着全场又喜气洋洋地从头开始把四行歌词重唱了一遍,好不抑扬顿挫,最后又爆发出连续三次的三阵欢呼,外加一声高吼:“腐蚀赫德莱堡,和它全体标兵——休想了!今晚他们将向我们证明,无愧于接受那份过得硬的荣耀。” 接着,又是冲着主席,满场响起一片嚷嚷声。 “念下去!念下去!念信吧!再念几封吧!把你收到的全都念一下吧!” “对了,就这句话——念下去!眼看着咱们争得了千年万年名扬四海!” 这当儿,有十来个人站起来,提出异议,说是这全是一场闹剧,是哪个存心不良的坏蛋在恶作剧,是对咱们全体镇民们的一种侮辱。毫无怀疑,这些签名全都是伪造的—— “坐下!快坐下!闭嘴!你们这是不打自招。我们会发现,原来在这一伙中有你们的大名在内呢。” “主席先生,你一共收到了多少信件?” 主席随即计算了一下。 “加上方才已经当众宣读过的,总共十九件。” 爆发出一阵狂风暴雨般的掌声,分明是在嘲弄。 “那许多信件提供的也许全都是那个秘密吧。我建议你把这些信件全都打开,把信末的署名一一报出来——信件的开头八个词也同时念一下。” “附议!” 这建议提出了,通过了——在一片喧嚷声中。 年老可怜的理查兹站了起来,他的妻子也站起身来,紧靠着他;她垂下了头,不让人看到她是在哭泣。她丈夫把手臂伸过去扶持她,他开始发言,喉音却在颤抖。 “我的朋友们,我们俩——玛丽和我——这一生,对于你们都是熟悉的,我认为我们俩一向得到了你们的好感和敬意——” 主席打断了他的话: “请容我插句话。方才你所说的,确实是这样,理查兹先生。我们这市镇确是了解你们二位,确是对二位有好感,确是有敬意;还不止呢,——大家尊敬二位,爱戴二位——” 只听得赫里岱的嗓音洪亮地嚷道: “这又是加印盖章了的真情实况!要是主席说得没错,那么在座的诸位都表一下心意,说句话吧。现在,起立吧!接着呢——欢呼吧!欢呼吧!全体欢呼吧!” 会场上的人顿时纷纷起立,都急切地把脸儿朝着这对老夫妇,只见像大雪纷飞似地空中挥舞着无数的手绢。同时响起了一片发自内心的亲切的欢呼声。 于是主席继续说下去: “我想要往下说的是:我们知道你有一颗善良的心,理查兹先生,不过眼前可不是对犯有过失的人们讲什么慈悲的时候啊。 [呼喊声:“说得好!说得好!”] “从你的脸上我看出了你宽容大度的胸怀,不过我没法容许你为了那些人而求情——” “可我是想要——” “请你坐下吧,理查兹先生。我们必须继续检查其余的那些信件——对于那些已经被暴露的人们来说,这是必要的公平交易。但等那些剩下的信件都当众读过之后——我在这里向你作出保证——我们自会听取你的发言。” 好多条嗓子:“说得对!——主席是对的!——在这一过程中不容许有任何干扰!继续读下去吧!——每一个签名!每一个!——方才的建议就是这么规定的!” 那对老夫妇只得无奈地坐了下来。做丈夫的悄声对妻子说道:“最难熬、最受罪的是那灾祸临头前的等待;那即将来到的耻辱更让人抬不起头来啊——当大家发现原来咱们是一心想为自己求情啊。” 那一股轻快活跃的劲头随即安静下来,主席开始要把那姓名一一报出来了。 “‘你绝不是一个坏人——’签名:罗勃特·J·蒂玛什。” “‘你绝不是一个坏人——’签名:艾利法莱·威克斯。” “‘你绝不是一个坏人——’签名:奥斯卡·B·怀尔德。” 念罢这一文件,会众们灵机一动,有了个主意:把那开头八个词儿从主席手里接过来。那做主席的焉有不乐意之理。议妥之后,他只消逐一举起那些信件,等待着。于是会场上汇合成一片有板有眼、拖着长音、深沉的、发自低音部的歌声(毫无顾忌地套用着教会的一首唱熟了的颂歌的曲调): “你决——不是一个坏——人。” 于是主席宣读道“签名:阿契巴德·威尔柯克斯”。如此等等,就这么一个签名又一个签名地宣读着。会场上每个人都沉浸在越来越高涨的一片得意洋洋的欢乐的情绪中——只是那可怜的十九户名门除外。 也不止一回两回,每当台上报出一个光彩夺目的姓氏,主席就得等待好一会儿了,因为台下就从头到底把整个答案合唱一遍,直唱到那结尾的一句:“下地狱去吧,要不,去赫德莱堡——你要争取啊,重新——做——人!”每逢到这特殊的情况,会众们又必添上那庄重的悲天悯人、使人动容的一声“阿—阿—阿—阿—门!” 剩下的名单越来越缩短了,缩短了,缩短了,可怜那老理查兹只是在暗中计算着已报过了多少个名字,每当报出的名字听来好像他本人的,不禁要颤栗一下。他心惊肉跳地等待着那一时刻终于来到,他和玛丽站起身来示众之后,这才容他把求情的话全说了。他准备好想说的话是:“……直到目前为止,我们从来没干下什么亏心事,只是守着清贫的日子,但求无过而已。我家很穷,两口子都是老人了,膝下并无儿孙,无依无靠,又是碰上了强烈的诱惑,我们跌倒了。方才我站起来原是打算知错认罪,但求能免除了把我的名字当众宣布——我是想必受不了这份耻辱的啊。可是会上没有容许我说下去。那是公平的。我们俩活该和其余几位一起接受谴责。对于我们这可是当头一棍啊。这还是生平第一遭从旁人嘴里听到说起我们的名字,有似唾弃什么脏东西。行个好吧——看在当初好日子中的那一份情谊;请高抬贵手吧,让顶在我们头上的耻辱尽可能冲淡些,好忍受些吧!” 他正想得出神,玛丽看到他那心不在焉的光景,用肘子轻轻推了他一下。会场上正在合唱着:“你绝不是——”等等。 “作好准备吧,”玛丽悄声说道。“这一回要轮到你的名字了——台上已报了十八个名字了。” 大合唱停下来了。 “下一个!下一个!下一个!”吼声从会场的四面八方爆出来。 布吉斯把手伸进了口袋,叫这一对老夫妻好不胆战心惊,准备站起来了。布吉斯在衣袋中掏了一会儿,说道: “看来我可以说,我把所有的信全都读了。” 惊喜交加,以至快晕过去了,这对老夫妇倒在坐椅中,玛丽悄声说道: “噢,老天保佑,咱们得救了!——他把咱们的信丢失啦——哪怕给我一百麻袋的金币,我也不愿那封信冒出来!” 整个会场爆出了歌声——把《日本天皇》当作滑稽小调般唱着,连唱了三遍,越唱劲头越大,唱到第三遍的结尾句时,大家站着唱了:—— 可还有个标兵漏掉了,跟你打个赌! 全曲结束于三次欢呼、一阵高喊,颂扬“赫德莱堡纯洁无瑕,和本镇十八位永垂不朽的标兵”。 马鞍商温凯特站起来发言了,他建议“为本镇最为清白、独一无二的重要公民——他绝没有盗取这笔钱的非分之想——为爱德华·理查兹而欢呼吧!” 全场发出了感人至深、出自肺腑的轰轰烈烈的欢呼声。接着有人提议推举理查兹出任如今成了赫德莱堡神圣传统的唯一监护人和标兵,拥有权力和权利,挺身而出,和整个冷言风语的世界正面相对,毫无愧色。 在欢呼声中,这提议被通过了,于是大家又唱起了《日本天皇》,结尾是: 独有一位标兵留下来,跟你打个赌! 冷场了片刻,接着是—— 一个嗓音:“好吧,那么这袋金币归谁拿走呢?” 制皮商(语气极尽挖苦):“那还不容易。这笔钱理应归那十八位‘不受腐蚀的’君子去分配。他们一个个各自给了那个落难的外地人二十元金币——还有那一番忠告——一个个都费了这番口舌——从头到尾说一遍,总得花费二十二分钟吧。在那个外地人身上总共慷慨破费了三百六十元。他们所需要的无非是拿回这笔借款而已——外加利息——共计四万元大洋。” 好多条嗓子(挖苦地):“说得有理!快分配吧!快分配吧!对穷人体谅些吧——别让他们眼巴巴地盼望着吧!” 主席:“安静!现在我宣读那外地人的其余部分的信件。信上这么说道: “‘万一没有人出面认领这笔还款, [响起了大合唱般的一片唉声叹气] “‘我要求你打开麻袋,当着贵镇头面人物的公民们计算总共多少金额,交由他们保管, [一片“噢!噢!噢!”的嚷嚷声] “‘并施用于在他们认为最有助于维护和促进贵镇不受腐蚀、廉洁正直的崇高声誉上。 [又一片嚷嚷声] “‘他们的大名,他们的努力,将给贵镇的声誉添上一层照耀四方的新光彩。” [激动地爆发出半喝彩、半似喝倒彩声] “看来尽在于此了。不——这儿还有附启呢: “‘附启——赫德莱堡的公民们:并没有什么答案——也并没有什么人给了什么忠告。[场上一阵大骚动]并没有什么穷极潦倒的外地人,也并没有二十元的接济,以及什么添油加酱的祝福啊,勉励啊,——这些全都是编造出来的。[满场吃惊而又得意的嗡嗡声]请容许我讲述我的“故事”吧——只消一两句话就够了。在某一个时候,我途经贵镇,却毫没来由地受到了莫大的侮辱。换了别人,不杀死你们的一两个人,就咽不下这口气,而且认为天公地道。可是照我看来,这算什么报仇,拔一根毛而已;要知道,人死了,痛苦也没有了。再说,我没法把你们全都宰了啊——何况凭我这么个人,哪怕让我做到了也不能叫我感到满足。我要伤害这儿的每一个男人,每一个女人——不是伤害他们的肉体,或是损害他们的财产,而是要伤害他们的虚荣心——对于那些软弱的、愚蠢的人,最碰不起的就是虚荣心了。因此我乔装改扮,悄悄回来,观察你们。你们天生是上当受骗的。你们向来享有崇高的诚实无欺的声誉,理所当然,你们为之而自豪——这好名声是你们的宝中之宝,是你们掌上的夜明珠。我一旦发现你们总是战战兢兢、千方百计地提防着,务必让自己和孩子们躲开诱惑,我就知道该怎么下手了。呃,你们头脑简单的人儿啊,在所有软弱中最软弱的东西莫过于未经在火里锻炼过的美德了。我定下了计策,搜集了本地的名人录。我的计划是定要腐蚀那号称“不受腐蚀的赫德莱堡”。我的主意是让近半百的纯洁无瑕的男人和女人——他们一辈子从没说一句谎话,窃取过一个便士——偏要让他们谎话连篇又犯下盗窃罪。我害怕的是戈逊。他既不是出生在赫德莱堡,又不是在赫德莱堡长大。我担心的是,要是我的方案一旦启动了,让我那封信落到你们手里,你们会跟自个儿说道:“我们之中只有戈逊才会掏出二十元去给一个穷鬼。”——因此你们就不会上我的钩了。可是上帝带走了戈逊;我就知道我是万无一失了,于是设下圈套,放上诱饵。也有可能我寄出的那么些提供假答案的密件,并不能把一个个对象都一网打尽;可绝大多数人休想逃出我的掌心——要是我对于赫德莱堡的人心有所了解。[台下私议声:“对啦!——他连他们中的一个也没让溜掉。”]我相信,他们明知道那是一笔赌注,也不肯不伸手捞取,放过机会——那些不懂世道、受了诱惑的可怜虫啊。我只想天长地久、千年万代地把你们的虚荣心打个粉碎,给予赫德莱堡另一个新的名声——它将站住脚跟,而且远扬四方。如果一举成功,那就打开麻袋,召开“维护和发扬赫德莱堡声誉委员会”会议吧。’” 风暴似的嚷嚷声:“把麻袋打开,把它打开!那十八位头面人物站到台前去!传统促进委员会!向前吧——不受腐蚀的人们!” 主席在麻袋上剖开一个大口子,捧起一大把锃亮、金黄、宽边的硬币,在双手中摇晃了一下,于是细细观察一番—— “朋友们,这些硬币只是镀了金的铅片儿!” 听到原来是这么一回事,会场上爆发出一阵混乱的欢快声;这片嘈杂声平息下来之后,皮革商扯开嗓门嚷道: “威尔逊先生在这一事务中分明是老资格了,由他出任‘传统促进委员会’的主席最确当了。我建议他代表他的一伙站到前面去接受这一麻袋钱币,交托他保管。” 一百条嗓子:“威尔逊!威尔逊!威尔逊!发言吧!发言吧!” 威尔逊(气得声音发抖):“你们得容许我开口——也无须为我的出言吐语说一声抱歉:见鬼去吧,这一麻袋钱!” 一个嗓音:“哎哟,他还是个浸洗派呢!” 一个嗓音:“剩下十七名标兵了!绅士们,站出来吧,承担起保管的职责吧!” 会场出现了停顿——没有反应。 马鞍商:“主席先生,不管怎么说,在原来的社会名流里,我们还有一位洁身自爱的君子。他需要钱,也受之无愧。我提议你任命杰克·赫里岱站到台上去,把那一麻袋镀金的二十元一枚的硬币当众拍卖。拍卖所得归给那最合适的人——也是全赫德莱堡乐于尊重的人——爱德华·理查兹。” 会场以极大的热情接受了这一提议,这家伙又得手了。马鞍商以一元起价开始拍卖。勃里顿家族和巴纳姆的代表争夺得很激烈;报价每上跳一档,会场随之发出一阵欢呼——那一片兴奋,一阵接一阵,一步又一步,只顾往高攀升;双方竞拍者的劲头越来越大了,气势不断在膨胀,决心越来越不可动摇了——从一元起跳到五元,接着喊出了十元,二十元,然后五十元,于是跳到了一百元,再又是—— 拍卖才开始,理查兹就满脸愁容地向妻子悄声说道:“玛丽呀,我们能默认这回事吗?这是——这是——你瞧,这是授予美德的嘉奖啊,是对心地纯洁的证明呀;再说——再说——我们对此能默认吗?这么办是否好些?——我站出来,然后——玛丽啊,我们该怎么办才好呢?——你认为我们该—— [赫里岱的吆喝声:“有人喊价十五元!——十五元买这一麻袋——二十元!——噢,多谢啦!——三十元!——再一次多谢啦!三十元,三十元,三十元!——我听到了喊四十元吗?——确是四十元!让球儿滚下去吧,绅士们,让它滚下去吧!——五十元!多谢,高贵的罗曼!——升到了五十元,五十元,五十元!——七十元!——九十元!——太精彩啦!——一百元!——加码呀,加码呀!——一百二十元!——一百四十元!——来得正好!——一百五十元!——两百元!——了不起啊!——我听到的可是两——百——多谢啦!——两百五十元!——”] “这可又是一次诱惑啊,爱德华——我浑身上下在打颤呢——可是啊,噢,我们逃过了一次诱惑,这可是理该对我们的一个警告啊—— [我听到的可是六——?多谢啦!——六百五十元,六百五——七百元!] “可是爱德华啊,你认为——没有谁会疑—— [八百元!——好哇!——加码到九吧!——帕森斯先生,我可是听到你喊了——多谢了——九!——这高贵的一麻袋未经玷污的纯铅将以仅仅九百元成交了,外加还镀了金等等的——来吧!我可是听到了——一千元!——在下不胜感激!——可是有人喊出了一千一百元?——这一麻袋将成为名扬全美——]“爱德华呀,”(说到这里,她抽泣了)“我们是太穷了啊!——可是——可是——你认为怎么好就怎么办吧——你认为怎么好就怎么办吧。” 爱德华垮下来了——那是说,他坐在那里,一无动静,坐在那里良心上很过不去,可是这良心却给眼前的情况压倒了。 正在这时,只见一个业余侦探般的外地人,穿着打扮俨然是一位令人厌恶的英国侯爵似的。对于今晚这大会的进程他自始至终以极大的兴趣注视着,脸上还流露出得意的神色;他还一直在自言自语地发表他的高见呢。眼前,他正在念着他的一段独白,其内容大致如下: “十八位头面人物中谁也没有开个价,这可太说不过去啦。我非得扭转这局面不可——这是出于戏剧三一律[“三一律”,欧洲古典主义戏剧创作的原则,规定情节、时间、地点的一致性。外地人认为,此番拍卖,由那些头面人物引起,却又不参加拍卖(不开价),不符情节一致性的要求。]的需要。他们只想偷盗这一麻袋钱,却不想把它买下来,没有这么便宜的事!必须让他们大大地破一笔财——他们中间有几个很有钱呢。还有另一件事,对于赫德莱堡的人心,我看错了一个人——那个让我失眼的人,理该得到最高的奖金,这就得由哪一位破费了。这位年老可怜的理查兹啊,叫我对人性的判断感到了羞愧。他是个正人君子——这回事我不明白,可我承认是这么回事。可不,他一眼看准了我玩的什么把戏,而且手里还拿着一副同花顺子[此处以扑克牌戏作比喻,意即稳操胜券。];再说,他有权利得到这笔奖金,而且还应该是一笔大奖——要是我有办法做到的话。他让我失望了,不过这也不必计较了。” 他始终关注着拍卖的喊价。喊到一千元时,那一股竞拍的热劲儿就涣散了。喊价迅速下滑了。他仍然注视着,守候着。有一个竞拍者退下阵来了,接着是另一个,又一个。现在他报了一两次价。眼看喊价的档次跌到了十元,他就抬高五元;有人又比他抬高三元;他稍候片刻,于是抛出来了,一下子上跳五十元。这一麻袋以一千二百八十二元拍卖价归给他了。全场爆发出一片欢呼声,随即又打住了;原来他站起来了,举起一只手,开始发言了。 “我想说句话,还想请诸位赏个脸。我是个古玩商,在全世界范围内,跟凡是对古钱币感兴趣的,都有往来。我眼前这笔交易,就凭它的来头,我也可以借此获利了。可另外还有办法呢,如果能得到你们的赞同,我能够使每一枚二十元的铅硬币的价值等同于面值二十元的金币——说不定还会超值呢。承你们同意了,我愿意把我获利的一部分给予你们的理查兹先生——他那一尘不染的清白,今晚得到了你们那么公正、那么热烈的认可。他那一份红利将是一万元,明天我就把这笔钱给他送去。 [全场发出一场热烈的掌声。可是那“一尘不染的清白”使理查兹夫妇俩把脸蛋儿涨得通红,煞是好看。好在这并不碍事,大家还道这是由于谦逊呢。] “我的建议如果能得到你们绝大多数的通过——我盼望能得到三分之二的赞成票——那么我就认为我获得了贵镇的同意。我所要求的尽在于此了。如果有办法能激发人们对古玩的好奇心,而且不由得引起了议论,那么这古玩的身价多半会抬高了。如果我能得到你们的许可,在这一个个仿真的硬币两面压印上十八位绅士的姓名,他们——” 顿时,会场上十个倒有九个霍地站起身来(不尽是清一色的好人)——这一提案在暴风般的赞许的掌声中和笑声中通过了。 众人都落座了,在那十八位标兵中,除了老克莱·哈克纳斯“博士”外,都站起来了,强烈抗议这一粗暴蛮横的提案,而且语带威胁,准备—— “我请求你们别威胁我吧,”外地人不动声色地说道。“我懂得我的合法权利,让人声势汹汹地恐吓我,可不合我的习惯。”[一片掌声]他坐下了。 哈克纳斯“博士”看到了这儿有机可乘。他是当地两位拥有巨资的人物之一,另一位是品克顿。哈克纳斯拥有一座“造币厂”——那是说,他的产品是一种销路很广、取得专利的药剂。他正在努力奔走,要进入当地的议会,而入场券只有一张,却有品克顿作为另一方的对手。这可是一场肩并肩的剧烈赛跑啊,而且每天都越来越激烈。 这两位对于钱财都有旺盛的胃口,双方都收买了大片土地,都看准了一个目标:这一带地区将要铺设一条新铁路了,双方都只想挤入当地的议会,在规划铁道的路线时,也好符合自己的利益。在决议时只消多那么一票,也许因而就取得胜局了;这一下,因而可以发两三笔财呢。 赌注这么巨大,哈克纳斯又是个大手大脚的投机商。他的座位正好紧贴着外地人。正当其余的标兵们中这一位或是那一位以抗议或是呼吁来给会场活跃气氛时,他凑过身去,悄声问道: “这一个麻袋你要价多少?” “四万元。” “我愿意付你两万。” “不行。” “两万五。” “不行。” “三万吧,怎么样?” “开价四万元,一文钱也不能少。” “好吧,就给你四万。上午十时,我准定来到旅馆。我不愿让这事声张出去,只想跟你私下见面。” “很好,”于是外地人站起身来,向会众们发言道: “我发现原来时间不早了。这几位绅士的发言,并非没有可取之处,并非那么枯燥乏味,并非没有让人可称道的——不过呢,要是我能得到诸位的谅解,我这就要告退了。我感谢各位对于我显示出这么深厚的美意,准许了我提出的申请。我要求主席为我把这麻袋保管到明天,再烦他把这三张票面五百元的钞票转交给理查兹先生。”这三张钞票传递给了台上的主席。 “明天九时,我登门府上,领取这麻袋。到了十一时,就在理查兹先生家里把余下的一万元亲自交给他。再见。” 于是他快步溜了出去,撇下会众们喧闹成一团——有发出欢呼声的,有的唱起了《天皇》中的歌曲,有咕噜着不得人心的不满声的,也有的唱起歌来了——“你决——不是一个坏——人——阿—阿—阿—阿门!” 四 回得家来,理查兹老夫妇俩耐性接受一批批祝贺啊,恭维啊,直闹到半夜,他们这才可以安静相处了。他们脸带一丝愁容,相对而坐,默无一言,心事重重。最后,玛丽叹了一声,说道: “你可认为我们该受指责吗?爱德华——该大大地受指责吗?”说这话时,她的目光溜向了放在桌上的那罪证般的三张大票面钞票;方才那些祝贺者都把艳羡的眼光投向了它们,还战战兢兢地伸出指尖去触摸一下。 爱德华并没立即回答她;他先长长地叹出了一口气,这才犹豫地说道: “咱们——咱们有什么办法呢?玛丽呀。得了,这可是天意的安排啊——一切都是老天安排的呀。” 玛丽仰望着他,盯着他瞧;他却并没有回看她。她随即说道: “我一向认为听人家祝贺你,恭维你,心里总是美滋滋的——可现在啊,我觉得——爱德华?” “嗯?” “你还准备留在银行吗?” “不——不了。” “辞职?” “就在早晨——写一封信去。” “看来这么办最好了。” 理查兹低下了头,埋在双手里,喃喃地说道: “过去,人家的钱币像海潮涌来,流经我的手里,我心怀坦荡,毫不在意,可是——玛丽呀,我疲倦了,太疲倦啦——” “咱们上床去吧。” 第二天早晨九时,那外地人上门来领取了麻袋,雇一辆马车,把它带往旅馆。到了十时,哈克纳斯和他私下谈了一番话。外地人得了他所要求的五张大城市银行的凭票即付的支票——四张支票各为一千五百元,一张是三万四千元。他把一千五百元的一张支票放进自己的皮夹子,其余的,一共三万八千五百元,他装进了一个信封,另外还写了一张便条——那是在哈克纳斯走了之后才写的。 到了十一时,他去理查兹家,叩了门。理查兹夫人从百叶窗缝中张望了一下,随即赶去开门,收到了一封信,外地人没留下一句话就走了。她回房时,涨红着脸,脚步有些不稳,喘着气嚷道: “我可以肯定我认识这个人!昨晚上,我似乎觉得,我可能在什么地方见到过他。” “他就是把麻袋送到我家来的人吗?” “我几乎可以肯定是他。” “那么他也就是那个假心假意的史蒂芬森了,这个城镇的显要的公民一个个都给他出卖了,凭着他那无中生有的秘密。就说眼前,他送来的如果不是现金,而是支票,那么咱们也给出卖了——咱们俩还道是已逃过了一劫呢。昨晚安睡了一宿,我又开始感受到心境很舒泰了;可是一看到那个信封,我的心就往下沉了。它太单薄了;八千五百元,即使里面装的是最大票面的钞票,这信封也该厚实多了。” “爱德华,为什么你要恨支票呢?” “史蒂芬森签名的支票!如果送来的是八千五百元现钞,那么我也顾不得这么多,也就收下了。——因为这回事看来似乎是老天安排的。玛丽呀——可我从来不是一个有多大胆量的人,我缺乏这勇气去跟一张签上了带来灾祸的名字的支票打交道。这该是个圈套。那个人一心要抓住我;不管怎样,咱们算是逃过了一关;可现在他又耍出了另一套手段。如果那是几张支票——” “唉,爱德华呀,这可是太糟了啊!”她扬起三张支票,哭出声来了。 “把支票都投进火里!快!咱们决不能受诱惑。那是一个诡计,要使咱们成为全世界的笑柄,再加上其他种种——把支票全给我吧——既然你下不了手!” 他把那几张支票抢了过来,紧握在手里,在来到壁炉之前,决不松手。可他到底是个人,他是个出纳员,因此不由得停下一会儿,辨认一下签字。他几乎因而晕了过去。 “快给我扇两下,玛丽,快扇呀!这几张支票就是黄金!” “哎哟,太美了呀!爱德华!怎么回事呀?” “是哈克纳斯签的名。内中有什么奥妙呀?玛丽。” “爱德华,你可以为——” “瞧吧——瞧瞧这些吧!一千五百——一千五百——一千五百——三万四千。三万八千五百元!玛丽,这一个麻袋不值十二块大洋啊,可哈克纳斯——分明按照钱币的面额付出了这么一笔金额。” “你可认为这一笔钱全都归给我们了——而不是原先所说的一万元吗?” “呃,看来像是这么回事。这四张支票又都是凭票即付的。” “那是好事吗,爱德华?这么安排为的什么呀?” “我以为那是一种提示,要你拿着支票到远地的银行去兑现[意即不希望由当地银行托收,存入持票人的账户。]。也许哈克纳斯不想让这件事传开去。这是什么呀——一张便条?” “对了,有一张便条,和支票放在一起。” 看笔迹是出于那位“史蒂芬森”之手,可信末并没有署名。信上写道: “我失望了。原来你的诚实清白是诱惑所无法动摇的。对于这回事我持有不同的见解,可是在这方面我曾经错看了你。我真心诚意请求你原谅。我尊敬你——这也是真心诚意的。这个城镇躬身吻你的袍子的边缘都不配。亲爱的先生,我跟自己毫不含糊地打了个赌:在你们这个自诩高尚的社团里会有十九个可以被腐蚀的人。我输了。奖金全都归你啦——你受之无愧。” 理查兹叹了一口长气,说道: “这张便条好像是用火写的呀,我给烧炙得好苦啊,玛丽——我又抬不起头来了。” “我也这样啊。唉,亲爱的,我但愿——” “想想吧,玛丽——他相信了我的人品。” “噢,别这么说,爱德华——说这话让我受不了。” “要是那些美好的言词让我受得起,玛丽啊——上帝知道,我相信曾经有一段时期,我可说是受之无愧——为了受得起这些好话,我可说宁可不要这四万元。我要把这张便条看得比金银珠宝还贵重,把它放好,永远珍藏起来。可是,现在啊——面对着它就像面对着控诉,在它的阴影下,咱们的日子怎么过呢,玛丽。” 他把那便条扔进了炉火里。 一个信差来到,递交了一封信。 理查兹从信封中抽出一张信笺,开始阅读;是布吉斯写来的: 在我困难的时候,你救了我。昨天晚上,我救了你。为之付出的代价是撒了一个谎。可是出于感恩图报的心情,我毫无顾虑地作出了这牺牲。在这个市镇上再没有谁比我更了解你是多么地有骨气、善良、高贵。在你的心底里,你是没法看得起我的。使我受到指控、遭到众人一致谴责的那件事儿,你是全都知道的。可是我恳求你至少愿意相信我是个知恩图报的人,这会减轻些我承受的心理负担。 ---[签名]布吉斯 “得救了,又一次得救了,对方又是那样恳切!”他把那短简放进了炉火里。“我——我巴不得我已经去世了,玛丽,我巴不得一了百了,跟这事儿毫没牵连。” “哎哟,这些日子过得好沉痛、好沉痛啊,爱德华。一刀子捅到心里——偏又是出于他们的好心好意,捅得那么深——又那么迅猛,接连而来!” 在大选的三天前,两千位选民每个人都意外收到了一份珍贵的纪念品——一枚仿制的双鹰金元[双鹰金元,当时通行的一种硬币,值二十美元。]。硬币的一面,沿着边缘刻着那么一圈文字:“我给予那落难的外地人的劝告是,——”那另一面,边缘的一圈字样是:“向前看,重新做人吧。[签名]品克顿。”就这样,那一个广为流传的笑料还剩下的一点儿渣滓,全都倾泻在一个人头上了,那效果是灾难性的。那一晚的哄堂大笑又发作了,这一片讥笑声都集中在品克顿的头上。于是哈克纳斯像走过场一般,轻而易举地在竞选中取得了胜利。 理查兹夫妇收到了支票后不出二十四小时,他们良心上的不安平息了,道德上的勇气衰退了。这对老夫妇对于他们所犯下的罪过,逐渐想开了,不多计较了。可是他们随即就会明白:一旦似乎有破绽出现了,他们干下的事快瞒不住了,罪恶就会立即滋生出新的真正的恐怖。 这惴惴不安会引来最有分量、最重要的新的景象。上教堂做礼拜,那星期日上午的布道总是那老一套,说来说去无非那几句老话,那些听熟的道理罢了。他们已听了上千次了,只觉得平淡乏味罢了,简直是一堆使人昏昏欲睡的废话罢了;可现在却成了另一回事了——那布道听来似乎都是话中带刺,呼之欲出的揭发,尤其针对着那些只想紧紧地掩盖着深重罪孽的人。 礼拜完毕,他们俩尽快、尽可能地摆脱那些拥来向他们祝贺的人群,急急忙忙地赶回家去了,有一股寒气直透骨髓——为的什么,他们自己都说不明白,只感到有一种模糊的、隐隐约约、无可名状的恐惧。有时,偶然一瞥之际,他们俩瞅见布吉斯先生正从街头拐角转过去;他们当即点头致意,而他却视若无睹!他们俩的招呼他其实并没瞧见——这,他们可不知道了。他给你来个不理睬,这意味着什么呢?这也许意味着——也许意味着——唉,有十多种可怕的情况呢。会不会他认为理查兹过去本是可以帮助他,为他洗雪罪行,如今正在暗中等待着跟他了清这笔旧账的机会呢? 待在家里,由于心神不宁,他们开始幻想他家女仆也许躲在隔壁房里,听到了丈夫向妻子吐露一个秘密:他知道那回事布吉斯是清白的。接下来,理查兹又忽然以为,正在那个当口,他听到了隔壁有袍子的窸窣声。再接着,他肯定他确是听到了这窸窣声。他们往往找一个借口把莎拉叫进来,注意她的脸色;如果她当真背着他们一次又一次地去向布吉斯先生告密,她的举止神态会流露出来。他们向她问了几个问题——这些问题都是不加思量,不着边际,而且似乎毫没来由,那个女仆因此认定这对老夫妇忽然交上了好运,他们的头脑因而受了刺激啦;他们俩都眼睁睁地只顾盯着她瞧,把她吓坏了。这就得到了预期的效果。她涨红了脸,她紧张不安,不知如何是好,落在老夫妇俩的眼里,这些表现就成为明明白白的罪证——有关这样或那样的一种可怕的亏心事。那还用说,她是个奸细,是个叛徒。 老夫妇俩又单独相处时,他们把许多本来全不相干的事儿都串联起来,这一下,可怕的后果随之而来了。最糟糕的局面出现时,理查兹突然不停地喘着气。妻子问道: “哎哟,这是怎么回事呀?——是怎么回事呀?” “那封信——布吉斯的那封信!信里的话全是冷嘲热讽——我现在才算明白了。”他引用信上的字句:“‘在你的心底里,你是没法看得起我的。使我受到指控、遭到众人一致谴责的那件事儿,你是全都知道的’——唉,现在看来,这就一清二楚了。上帝保佑我吧!他知道我知道得这么多!你瞧,那遣词造句多么巧妙啊。这是个圈套啊!——我却像个傻瓜,掉进去了。玛丽呀——?” “哎哟,好可怕呀——我知道你接着要说的话——他并没有把你那份冒充的答案的笔据交还给你啊。” “没有——他保存着,好日后毁了我们哟!玛丽,他早把咱们的底向外人透露了。我知道有这回事,我太知道了。做完礼拜,从教堂散出来,我从十来张脸上看出了这苗头。哼,咱们向他点头致意,他来个不理睬——只为他心里明白他干的好事!” 那天晚上,大夫给请来上门急诊。第二天,消息传开去了:这对老夫妇病得厉害——只为了那从天而降的特大喜事,又被包围在一片祝贺声中,以及深夜不睡等等,导致了过度疲劳的兴奋,把两位老人家拖垮了——大夫这么判断。 整个市镇陷于由衷的哀伤中,因为如今足以使他们为之自豪的,就剩下这两位老人家了。 两天后,消息更糟了。这对老夫妇神经错乱了,做出奇怪的举动来。据亲眼目睹的护士们说,理查兹拿出几张支票来让人家瞧——共八千五百元吧?不——那金额惊人呢——三万八千五百元!这天大的鸿运又怎么解释呢? 第三天,护士们又提供了更多的报道——真让人想不到!她们决定把那几张支票藏起来——免得连累她们遭遇不测;可是她们在寻找时,放在病人枕头底下的那几张支票却不见了——失踪了。病人说道: “别碰枕头,你们要找什么呀?” “我们认为最好是把那几张支票——” “你们再也找不到支票了——已经给销毁了。那些支票来自魔鬼撒旦。我在支票上看到了地狱盖上的印章。我很明白,把那些支票寄给我,是为了陷害我:掉进罪恶的深渊里呀。”接着他开始急促地、一连串地只顾咕噜着奇怪而可怕、却又听不太清楚的话来。大夫嘱咐她们把听来的存在肚子里就是了,不能传出去。 理查兹说的是实情,那几张支票从此再没出现过。 准是有一个护士在睡熟时说了梦话,不到两天,那不得外传的、病人的一连串急促的呓语已成为全镇共享的公共资源了。那可是让人听得大吃一惊啊。照此说来,理查兹本人同样是那麻袋的悬赏的应征者。布吉斯替他隐瞒了这事,随后却又不怀好意地把它捅出去了。 布吉斯为此受到了责问,他坚决否认了,声称这太不公道了,怎么能把一个神经错乱了的老年病人的胡话当真呢?可是疑云并没就此消散,流言蜚语还是在传播。 一两天后,传说理查兹夫人神经错乱的呓语成了她丈夫吐露的那些呓语的翻版。本来只是猜疑,现在一下子像烧起来的火苗,成了确凿的事实了。理查兹是本市镇唯一的重要公民,名节丝毫无损,他的清正廉洁使镇民们为之而自豪,现在这份自豪感变得黯淡了,像风中残烛,快要熄灭了。 六天过去了,又传来了消息。这一对老夫妇已奄奄一息了。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理查兹的神态清醒了。他托人去把布吉斯请来。布吉斯说道: “病房中不要有旁人在场。我想他希望跟我谈的是私人的事吧。” “不行!”理查兹说道:“我需要有证人们在场,我要你们都听到我的忏悔,要这样才能说我是作为一个人而死去的,而不是像一条狗那样死去。我是清白的——靠的是涂脂抹粉——跟其余的人们一个样;也跟其余的人们一样,一旦引诱来了,我就跌倒了。我在一纸谎言上签下了名字,想要认领那倒霉的一麻袋钱。布吉斯先生记得我曾经为他做过一件好事,出于感激(也是出于无知),他压下了我那封自称恩人的信,挽救了我。 “你们知道几年前控诉布吉斯的那件事。我的证明——只有我才能给他洗雪;可我是个懦夫,听任他去蒙受耻辱——” “不——不——理查兹先生,你——” “我的女仆把我的秘密捅给了他——” “谁也没有来向我捅什么秘密呀——” “于是自然而然地,也是无可非议地他做出了一件事——他后悔了,不该好心挽救我,于是他把我揭发了——这也是我罪有应得呀——” “绝对没有的事!——我可以起誓——” “我从心底里宽恕他。” 布吉斯激动的辩白根本没被听进去——濒危的病人直到断气并不知道他又一次冤屈了可怜的布吉斯。他的老伴也于当晚去世了。 神圣的十九位头面人物中的最后一位同样失足了,也成了那恶魔般的麻袋的牺牲品。这个市镇世代享有的荣誉只剩下最后一块破布,如今连这也给撕去了。追悼仪式没有铺张,却很沉重。 根据议会通过的法令——凭着又是祈求又是请愿——赫德莱堡获得批准:改换镇名(新地名叫什么就不用管了——我不想在这里作出交代)。这市镇的公章上,世世代代都刻有一条增添光彩的格言,现在使用的格言,同时获准剔除其中一个词儿。[原来的格言为:“Lead us not into temptation”(别把我们引向诱惑吧),修正的格言为:“Lead us into temptation”(引导我们面对诱惑吧),剔除了“not”一词。] 如今,它又是一个诚实的市镇了,若有人想再一次抓住它打盹的时刻[这里的打盹,指缺乏警惕性,疏于防范,因而受了诱惑。],可得一大早起身才行呢。 ---方平译 |
||||
上一章:百万英镑 | 下一章:狗的故事 |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