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寻人

八墓村  作者:横沟正史

从八墓村回来已经八个月,我的身心终于恢复了平静。

我坐在位于神户西郊小山丘上的新书斋里,一边欣赏如诗如画的淡路岛美景,一边静静地抽烟,心中却在感叹:我竟然能够活着回来!这是一种无比神奇的感觉。小说里经常出现这样的情节:由于极度恐惧,一夜白头。现在,我拿起桌上的镜子照了照,虽然没发现白发明显增多,可是仍旧有一种难以置信的感觉。我所经历的事情是如此恐怖。事后再来回想,当时无论我做出怎样的选择,似乎都是死路一条。

而现在,我不仅平安无事地活着,而且过上了比以前更幸福——不,应该说是做梦也想不到的幸福生活。我能有今天,多亏了一个叫作金田一耕助的人。若不是那位头发蓬乱、其貌不扬、语速缓慢、身材矮小的神奇侦探,我早已性命不保了。

金田一耕助曾对我说过一番话。当时事件已经解决,我正要离开八墓村。

“像你这般身处如此险境的人实在很少见。如果我是你,一定会把这三个月的经历写下来,留作终生的纪念。”

我回答:“我也是这样想的。一定会在某个时候——越快越好,在忘记之前,把这次事件的来龙去脉巨细靡遗地记录下来。我还会在文章中颂扬您的功绩。因为除此以外,我再也想不出其他能够报答您的方式了。”

我原本想尽快履行这一承诺,可经历的事情太过恐怖,身心都因此疲惫不堪,再加上我本就不习惯写文章,实在是觉得麻烦,所以一直拖到今日才兑现。

所幸我已经恢复了健康,最近不怎么做噩梦了,身体状态很好。虽说现在仍然对自己写的东西没有信心,但我倒也没打算写小说,只要把自己的遭遇如实记录下来就好。这是在汇报事实,是关于事实的陈述。或许事实的离奇恐怖程度多少能够挽救我拙劣的文笔吧。

八墓村——哦!即便只是想起这个名字,我依然战栗不已。这是一个多么令人厌恶的名字!这是一个多么令人厌恶的村庄!而那又是一起多么恐怖的事件!

八墓村——直到去年,长到二十七岁为止,我压根就不知道世上竟然还存在着名字如此诡异的村庄。我又怎能知道,自己竟然和这个村庄有重大关联?我模模糊糊地知道自己出生于冈山县,至于是在哪一个町、哪一个村,我就不知道了,也从来没想过要去了解。

自记事起,我就在神户长大,对乡下没有半点兴趣。母亲也说我们家在乡下没有亲戚,似乎总在努力避免提起老家的事。

啊!我的母亲!直到现在,当我闭上眼睛,眼前还能清晰浮现出在我七岁时去世的母亲的面容。就像所有幼年丧母的男孩一样,我也一直认为自己的母亲是这世界上最美的女人。母亲身材娇小,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仿佛缩小了一号。她的脸很小,五官也很秀气,长得端庄而精致,就像美丽的玩偶。她的手和幼时的我的手差不多大。母亲就是用这双小小的手,一刻不停地帮别人做针线活。母亲始终是一副沉默的样子,极少说话,更不怎么外出。可是,一旦她开口,那柔和的冈山方言就会像音乐一般在我耳边响起,令人惬意。

那个时候,有一件事一直折磨着我幼小的心灵,安静温和的母亲不知为何会在深夜里被某种可怕的疾病侵袭而发作。静静安睡的她会突然从床上坐起来,舌头因恐惧而痉挛,以很快的语速说出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不一会儿便猛地趴在枕头上号啕大哭起来。这样的事情经常发生。每当此时,被母亲惊醒的我和继父便会从左右两边呼唤她的名字,摇晃她的身体。可即便如此,她也很难冷静下来。她总是拼命地哭泣,直到筋疲力尽才倒在继父的臂弯里,像个孩子一样哽咽着睡去。继父会整夜抱着母亲,轻轻地抚摸她的背……

直到现在才明白母亲发病的原因。可怜的母亲,原来她有如此可怕的过去,那么她时常会因可怕的噩梦而发病也就不足为怪了。

回忆起当时的情景,我不禁对继父充满感激之情。后来,我因与他意见不合而离家出走,终未和解。这是我心中极大的遗憾。

我的继父名叫寺田虎造,是神户造船厂的工头。他足足大母亲十五岁,身材魁梧,脸膛发红,乍一看长得十分吓人。现在想来,他是一个心胸宽广的男子汉。我至今也不知道母亲和他是怎样结识的,他对母亲堪称百般呵护,对我也很是疼爱,所以很长一段时间我并不知道他是我的继父。户口名簿上也清楚地写着我是他的孩子,直到现在我的名字仍是寺田辰弥。

当初我唯一觉得奇怪的是,在我随身携带的护身符袋中有脐带出生证明,上面写着我是大正十一年出生,可是户籍上却写着大正十二年出生。所以今年我实际上已经二十九岁了,可是在世人面前却还是二十八岁。

这些暂且不说,前文已述,我的母亲在我七岁那年去世了。从那时起,我前半生真正的幸福便戛然而止,但随后的生活也并非十分凄惨。母亲去世后的第二年,继父娶了一位新妻子。这个女人和母亲不同,是个身材高大、性格开朗、毫无心机的人,继父又心胸宽广,所以后来他们一直照顾我,供我从小学读到了商业学校。

可是,不管怎样,没有血缘关系的亲子之间,总归缺了点什么。就好像乍一看没什么区别的饭菜,尝了以后才发现缺少了某种关键的调味料。再加上继母接二连三地生孩子,虽说她还不至于把我当作累赘,不过渐渐也对我有些疏远了。尽管这不是直接原因,但我从商业学校毕业的那一年,同继父大吵了一架,就此离开了家,投奔朋友。

自那以后便没有什么特别值得一提的事了。就像当时所有身体健康的青年一样,我在二十一岁那年应征入伍。很快被派往南方,度过了一段艰苦的岁月,于战争结束后的第二年复员。

我回到了神户,震惊地发现整座城市都已烧得面目全非。继父的家也被烧毁了,虽说我们曾经发生过冲突,可他毕竟是我此时唯一可以依靠的人。继母和弟弟妹妹们也下落不明。我打听到的消息称,造船厂被炸时,继父被炸弹碎片击中身亡。更糟糕的是,上战场之前我就职的商社破产了,不知何时才能重新营业。

我彻底走投无路了。幸运的是,在我学生时代结交的朋友当中有一个热心人,他帮我介绍了一家化妆品公司。这家公司业绩平平,但也没到做不下去的地步,所以这两年来我至少还能维持生活。

若是没有那件事,现在我应该还过着苦闷而平凡的日子。可是,突然之间,那件异常的事情发生了,犹如一点朱红滴在了我灰色的人生上。从此我经历了一系列令人眩晕的奇异冒险,踏入了足以冻结人鲜血的恐怖世界。

一切都是从那件事开始的。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去年即昭和二十×年五月二十五日那一天。九点左右,我来到公司,很快就被科长叫去了。科长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脸,问道:“寺田君,你是不是没听今早的广播?”

我回答“是的”,结果他追问:“你的名字是辰弥,你父亲的名字叫虎造,没错吧?”

我心中纳闷得很,今天早晨的广播和我的名字、继父的名字有什么关系呢?但我还是答道:“是。”

“看来没错了。寺田君,广播里有人在找你呢。”

我很吃惊。根据科长的转述,今早广播在寻人时段播放了这样一则寻人启事:如果有人知道寺田虎造的长子寺田辰弥的下落,请联系下面的机构。如果寺田辰弥听到了这段广播,请亲自来一趟。

“我把地址给抄下来了,就是这个。会是什么人在找你?你心中可有眉目?”

科长的笔记本上写着“北长狭大街三丁目日东大厦四层诹访律师事务所”。

看着这行字,我心中涌起一股奇特的感觉。如前所述,我的身世与孤儿无异。遭受战火而失散的继母和弟妹们或许还在某个地方生活着,不过他们应该不至于特意拜托律师通过广播寻找我的下落。如果继父还活着,也许会可怜我孤苦伶仃、无依无靠,四处找我。可他已经过世了。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人会来找我。

我被这种奇特的感觉冲昏了头,正在发呆,只听科长说:“不管怎样,还是去看看吧。既然有人找你,不能置之不理嘛。”

科长在给我打气。他又补充道,上午放你半天假,赶快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吧。想来他也是偶然间听到了广播,所以很是好奇吧。

我有些恍惚,又觉得自己好像一下子成了小说中的人物。最后我还是听从科长的建议,当即从公司出发了,一路上既期待又不安。不到半个小时,我便抵达了诹访律师事务所,在一间屋子里与诹访律师面对面坐了下来。

“啊!看来广播这个东西真是管用,没想到这么快就有回应了。”

诹访律师皮肤白皙,胖墩墩的,看起来像个好人。我顿时安心不少。我常常在小说里读到那些缺德律师的劣迹,所以来的路上一直担心自己被当成了某种诈骗的工具。

诹访律师大致询问了继父的事情和我的经历,然后说道:“那么,寺田虎造先生是您的生父吗?”

“不是。实际上他不是我的生父,我是母亲再婚时带来的孩子。母亲已经在我七岁那年过世了……”

“哦。关于这件事,您从前就知道吗?”

“不。小时候,我一直以为他就是我的父亲。应该是在母亲去世前后,我才知道真相,现在已有些记不清楚了……”

“那么,您可知道您生父的名字?”

“不,不知道。”

这时我才意识到,找我的人或许是我的生父。想到这儿,我的心跳顿时加速了。

“您已过世的母亲,还有您的继父,他们都没提过您生父的名字吗?”

“没有,一次都没有。”

现在想来,从当时继父爱母亲的方式来看,他应该是什么都知道的。他没对我说,恐怕是因为没有机会。如果我没有离家出走,没有参军,如果他没有被炸死,应该迟早都会告诉我的。

我将这些情况说完后,诹访律师点了点头。

“嗯,倒也在情理之中啊。关于您的身份嘛……当然,我绝对没有怀疑您的意思,只是,您有没有能够证明身份的东西?”

我想了想,便将从小随身佩戴的护身符袋拿了出来。

诹访律师打开袋子,拿出了那份出生证明。“辰弥……大正十一年九月六日出生,哦,这上面也没写姓氏,所以您直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的真实姓氏。咦?怎么还有一张纸?”

律师打开了另一张纸,那是一张和纸,上面用毛笔画着一幅地图。其实我也不清楚这张地图的意思。地图画得很不规则,像是迷宫,有些地方标着“龙之颚”、“狐之穴”等类似地名的莫名其妙的文字。

在地图旁边,写着一首和歌。歌中也有“龙之颚”、“狐之穴”等字样,可见这首和歌同地图有某种联系。说起我为何要将这张莫名其妙的纸片放在护身符袋中当作宝贝一样随身携带,确实是有原因的。

母亲在世的时候,偶尔会让我拿出这张地图,一直凝视着它。这时,母亲的脸颊上会泛起一片红晕,一扫平日的忧郁,眼中闪耀着亮晶晶的泪花。最后她肯定会深深地叹一口气,说道:“阿辰,这张地图你一定要收好,绝对不能弄丢!它说不定会给你带来幸福。所以,千万不能把它弄破了,也不能丢掉。而且,这件事绝不能告诉别人……”

我遵循母亲的嘱咐,一直贴身带着这张地图。但说实话,现在我都二十多岁了,和幼时不同,已不再相信这张纸会有什么奇效。即便如此,我仍旧带在身上,没有撕了或扔了,应该是源于一种惰性。反正也不会造成什么麻烦,索性就带着吧。

然而,我错了。正是这张地图,对我的命运产生了莫大的影响。关于这件事,我想留在以后慢慢道来。

诹访律师似乎对这张地图没有多大兴趣,看我在一旁默默等候,便仔细将地图叠好,重新放回了护身符袋里。

“这下应该不会有错了。但为慎重起见,我还有最后一个请求……”

我一脸诧异地看着他。

“嗯,想请您把衣服都脱掉,看一下您的身体……”

听完这句话,我的脸立刻变得通红,像是着火了一般。

啊!这才是我最不想让人知道的秘密!小时候去澡堂洗澡、在学校体检、去洗海水澡时,都需要在众人面前裸露肌肤。我对此是多么厌恶啊!因为我的后背、臀部、大腿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伤痕。那些惨不忍睹的伤痕,简直就像是被火钳胡乱烫了一通。我无意自夸,本来我的皮肤白皙细腻,如果没有那些伤痕,简直可以跟女人的肌肤媲美。可是皮肤越是白皙,那些紫色的伤痕就越是刺眼,看到的人就越发觉得可怕。我完全不记得那些伤痕是怎么来的。小时候,我曾经问过母亲几次,可是每次母亲要么突然大哭,要么又会发病,后来我便缄口不言了。

“我的身体……和您要调查的事情有关系吗?”

“是的。如果您确实是我要找的那个人,那么您的身体上应该有其他人无法模仿的印记……”

我毅然脱去上衣,接着是衬衫和内衣,然后把裤子也脱了,全身上下只剩一条短裤。最后,我赤裸着身体,万分害羞地站在诹访律师面前。

诹访律师细细地打量着我的身体,终于深深地吐了口气,说道:“哎呀,太感谢了!想必您一定很难堪,赶快把衣服穿上吧。这下我可以确定,您就是我要找的那个人。不会有错了。”

随后,诹访律师说出这番话:有一个人正在找您。我现在还不能说出他的名字。他是您的亲属,并且说如果找到了您,希望能够相认并照顾您。那个人非常有钱,所以对您来说只会有好处,不会有坏处。我会再和那个人好好商量一下,然后再和您联系。说完,诹访律师将我的住处和公司地址记在了便条上。

我和诹访律师的第一次见面就这样结束了。

虽然弄清了一些事,但心中的疑团并未解开。我一头雾水地回到公司,向科长道了谢,汇报了事情的大致经过。科长睁圆了眼睛:“哦?这下可了不得了!这么说你是大富豪家的私生子啊!”

他此话一出,很快便在公司内传开了。那几天,几乎每个见到我的人都会一口一个“私生子”地笑我,着实让我头疼。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这绝不是因为被对幸福的期待冲昏了头脑,虽然也有这方面的原因,可是比起幸福,不安的感觉更加强烈。被可怕的病痛发作折磨的不幸的母亲,还有我身上那些惨不忍睹的伤痕,这些都无法让人有什么美好的联想。

我有种预感,可怕的事情即将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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