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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泉的旅行八墓村 作者:横沟正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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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累得筋疲力尽,完全没有力气思考了。 啊!我受够了! 人承受紧张和兴奋的能力是有限的。一旦超越底线,一直紧绷的那根弦就会突然断掉,情绪便会崩溃,即俗话说的“窝囊废”。那天晚上,我就成了个窝囊废。 洪禅的遗体最终决定在本地解剖,暂时搬到了别的房间。矶川警部给县警本部的委托医生N博士发了电报。 办完这些手续后,我们轮流接受了严格的审讯。在之前的两个案子中,下毒者是在哪里、利用怎样的机会投的毒不甚清楚,关于这一点,这次的案子却十分明了。下毒者就在这个家的屋檐下,趁乱混进厨房,巧妙地下了毒。 可见,杀害了外公和哥哥、现在又杀害了洪禅的下毒狂魔,实际上就在我身边。一念及此,我顿时感到一股冷气蹿过后背,不禁战栗不已。 审讯直到深夜才结束。在所有人中,我接受的审问最为残酷。接连不断的不幸,让那些原本明智的警察头脑也混乱了,在他们眼中,我似乎已经成了一个异样的怪物。他们觉得我是一个下毒狂魔,没有任何理由便乱开杀戒,见一个杀一个……这个案子的凶手只有这一种可能,而我正是最合适的人选。 我有一个可怕的父亲。父亲体内流淌的残暴血液也在我体内流淌着,只是换了一种表现形式,不再像烈火般鲜红炙热,而是沉淀为苍白色,在我体内阴险地潜伏下来,把我造就成一个外表和善、内心险恶的下毒狂魔。 我的出生和那样一起血腥惨案有关。这件事成为我的黑色命运之星,驱赶着我犯下了如此莫名其妙的可怕罪行。一定是这样…… 还有一个不利因素。作为一个初来乍到者,对村民们而言,我身上有着异乡人的神秘莫测。所以,没有一个人能够心怀信任地为我辩护。就连姐姐说不定也曾想过“莫非他真的是……”。一想到这些,我就感到撕心裂肺般痛苦。 如果连姐姐都有可能这样想,那些警察多疑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也就不足为怪了。他们用尽方法审问我,固执地死缠烂打,时而迂回曲折,时而单刀直入,残酷而无休无止。我被他们折磨得身心俱疲。 在江户时代,有一种叫作“剥夺睡眠”的审问方法。连续好几天不让人犯睡觉,令其身体和心灵像棉花一样疲软,当人犯进入一种迷妄状态,便趁机逼他招供——不管是不是他犯下的罪行。 那天晚上,虽说审讯者并未恶劣至此,但因情绪崩溃,我自觉陷入了一种被“剥夺睡眠”状态。莫非我是一个连自己都没察觉的怪物,身体的某处隐藏着另一个可怕的自我,那个家伙趁我不注意的时候做出了那种可怕的事情?我甚至开始考虑这种无稽之谈。 我几乎被逼得想要大喊:“没错!没错!都是我干的。这些事情都是我干的。你们看,我已经招供了,求求你们不要再折磨我了……放过我吧!” 将我从这种状态中拯救出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金田一耕助。 “哎呀,警部先生,这个案子不论凶手是谁,都不是一朝一夕能解决的。因为凶手的动机我们完全没弄明白。即便丑松先生和久弥先生被害看似有动机,可是仔细想一想,其实还是相当于没有。至于洪禅师父被害,动机更是完全不明了。凶手究竟在想什么?在这些问题弄清楚之前,最好不要这样盲目而急切地逼问。” 金田一耕助似乎在矶川警部面前有着不可思议的威信,他一句话便把我从警部咄咄逼人的审讯中解救了出来。 矶川警部苦笑道:“唉,这个案子实在是难办啊。要论可怕程度,二十六年前的那个案子可算是闻所未闻,不过毕竟过程简单。这次却不一样,虽说规模不大,但着实令人头疼,比那个案子更让我们困扰。可恶!这父子两代人怎么都跟我们过不去啊。” 到了深夜十一点,警官们终于都撤走了,只留下两个人看守洪禅的尸体,等明天N博士来了以后进行解剖。 一直被禁止外出的宾客们都逃也似的溜回家去了。偌大的屋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仿佛潮水退却后留下的寂寞之中。 我已经丧失了做一切事情的勇气。可怜又悲惨的想法充斥着我的大脑,我像个窝囊废一样瘫坐在一片狼藉的屋子里,不知不觉间已是泪如泉涌。 没有人跟我说话。厨房那边传来哗啦哗啦洗碗碟的声音,丝毫听不见人声。阿岛和那些女佣或许正在议论今天的惨剧,只是因为顾忌我而不敢出声。在这些人心中,对我的怀疑已经扎下了邪恶的根并蔓延开来,就连洗碗碟的声音也似乎在忌惮着什么…… 啊!我是孤独的。 没有一个人站在我这边,没有一个人温柔地安慰我。正当孤独的感觉深深地占据我的心,令我无比痛苦时,突然,一个声音响起,那声音仿佛洞穿了我的想法。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我永远都会站在你这边。”有人从后面轻轻揽住了我。 是姐姐。她温柔地抱紧了我的肩膀。 “不管其他人说什么,我永远都支持你。你一定要记住这一点。我相信你。不,与其说相信,不如说我知道。我知道你不是那种可怕的人……” 在这一瞬间,我终于深刻地体会到了亲情为何物。我像个孩子一样,靠在了姐姐的胸口。“姐姐,姐姐,请告诉我。我到底该怎么办?我是不是不应该回来?如果真是这样,我随时都可以回神户去。姐姐,请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姐姐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后背,说道:“别说什么要回神户的丧气话了……你是这个家里的人,为什么不能回来?你得一直留在这里才行呢……” “可是姐姐,如果因为我的到来,那些可怕的事情会接二连三地发生,那么我在这里肯定是一刻也待不下去。姐姐,请你告诉我,到底是谁干了那些事?这和我究竟有什么关系?” “辰弥,”姐姐颤抖着说道,“不要考虑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了……你和那些恐怖的案子之间能有什么关系呢?这件事在哥哥的案子里不就一清二楚了吗?你哪有机会偷换药包呢?你可是刚刚来到这里啊。” “可是,可是警察并不这么想。他们仿佛觉得我掌握了恶魔的妖术。” “这都是因为大家太激动了。等所有人都冷静下来,误会也会慢慢解开的。辰弥,绝不能悲观,绝不能自暴自弃啊……” “姐姐!” 我想说些什么,话却堵在嗓子眼,说不出来。 姐姐也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说道:“对了,辰弥,前一阵你曾经问过我一个奇怪的问题。” “奇怪的问题?” “是啊。你问我,最近有没有人离开村子出去旅行了。你为什么会这么问呢?” 听她的声音像是想起了什么线索,我不由得一惊,重新看了看姐姐。姐姐的脸因疲劳而有些浮肿,但闪闪发亮的双眸中似乎隐藏着某种强烈的愿望。 我将那个在神户四处打探我性格为人的男人的事情和盘托出,并且补充道,那个人和寻找我的诹访律师并无关系,像是个乡下人。 姐姐听完后睁大了眼睛问我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我掐指推算出大致的日期,姐姐也掰着指头数了数日子,最后声音急促地说道:“果然是这样。恰巧就是那个时候……”姐姐迅速移动双膝凑上前来。“辰弥。上次你问我的时候,说的是这个村里的人,对吧?所以我才疏忽了。有一个人,他不是这个村里的人,但和村子有很深的渊源,正好在那段日子出去旅行了。” “是谁?姐姐,那个人是谁?” “是麻吕尾寺的英泉师父……” 我大吃一惊,盯着姐姐的脸,感觉头顶被砸进了一个巨大的楔子。“姐、姐姐,这、这是真的吗?”我的声音不禁颤抖起来。 “当然是真的,绝对没有错。刚才英泉师父不是对你说了一番莫名其妙的话吗?当时我气坏了,只顾着和他争辩,却突然想起,他上个月初有五六天离开寺庙出去旅行了……” 我心中一阵发冷,因为太过兴奋,牙齿不禁咯咯作响。“姐姐,英泉师父是怎样的人?他和这个家有什么关系吗?” “哪里有什么关系!那个人是战争结束后不久来到麻吕尾寺的,据说以前在满洲的一家寺庙里修行。他和麻吕尾寺的长英师父是故交。长英师父生病了,这才让他代理。至于他究竟是何来历,我就不清楚了。” 如果出现在神户的那个人真的是英泉,那他为什么要做那种事呢?又为什么会对我有兴趣? “姐姐,关于这个案子,英泉师父是不是知道什么?从今天他说的那些可怕的话也能感觉出来。” “一定是这样。”姐姐断然说道,“不然绝不可能说出那种可怕的话来。他后来说,是因为太可怕了所以急了。可就算是真的急了,就算再怎么气急败坏,心里从没想过的事也绝不可能脱口而出。辰弥,你还记得他当时说的话吧?” 我怎么会忘呢?我一边哆哆嗦嗦地回忆起当时那可怕的情景,一边默默点了点头。 “从他的话里面,你能不能找出些头绪呢?他肯定是误会了某些事情,你心中可有线索?” 我自然毫无头绪。一瞬间,我又一次意识到自己在这个村子里的危险处境,不由得沮丧万分。这时,阿岛进来了。 “辰弥少爷,”她将手撑在门槛边上,行礼道,“两位老夫人请您过去……” “哦,是吗?那请你回禀一声,就说我们马上过去。” 姐姐正要起身,阿岛却做了个制止的手势。“不是的,夫人您就不必过去了,说是要辰弥少爷单独过去……” 我和姐姐不禁对视了一下,从对方的眼中,我们都看到了不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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