诡异的拜佛

八墓村  作者:横沟正史

我自小就有一个奇怪的毛病,说是一种病或许更准确。

在我极度疲劳或者因考试而神经过度紧张的时候,这种病时常发作,晚上躺下以后,迷迷糊糊地马上就要进入梦乡时,我会忽然醒过来,但并非真的睁开了眼,只是知觉有一半清醒了,运动神经仍然在休眠。

那时的恐惧和不安,没有经历过的人是不会知道的。我的知觉醒过来了。我能够朦胧地意识到周围有什么、正在发生什么。可是运动神经却完全处于麻痹状态,别说是动一动手和脚了,就连开口说话也无法做到。就算想开口,舌根也是僵硬的,根本说不出想说的话。我陷入了一种彻底的植物人状态。

那天晚上,我突然醒来时,恰巧处于那种状态。

我感到屋子里有某种异样的气息……除了我还有人在屋里,我感受到了那个人制造出的空气波动和拼命压抑的呼吸声。还有,睡前我明明关了灯,现在我虽然闭着眼,却还是能清楚地感觉到屋里有不可思议的微弱光亮。然而我无法动弹,全身的运动神经都罢工了。

我被巨大的恐惧所笼罩,浑身上下汗如泉涌。我想大声喊叫,可舌头僵硬,发不出声。我想挣扎着从被窝里坐起来,可整个身体仿佛被胶水粘在了被褥里,动弹不得。我想至少努力睁开眼睛,可是上下眼皮也仿佛被紧紧地粘在了一起,怎么也分不开。恐怕在别人看来,我现在的样子就像是假死状态。

那个人似乎对我的这种状态很是放心,一点一点朝我的被窝爬过来。我能感到他似乎有些犹豫,但还是爬到了我枕边,俯看我的脸。

就这样,那个人在我的枕边坐了一会儿,一动也不动。他似乎屏住了呼吸,一直在端详我。不一会儿,他的喘息急促起来。我感到似乎有一股哽咽的热气呼哧呼哧地喷在我的脸上。这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吧嗒,有一滴热乎乎的东西落在了我的脸颊上。

是眼泪!

我不禁大吃一惊,突然间深吸了一口气。这似乎吓着他了,他连忙向后退去,又仔细观察了我一会儿,然后好像又放心了,向前膝行了几步,不知又想起了什么,忽然慌张地向后躲去。他急促地喘着气,一动不动地待了一会儿,突然又心神不宁地站了起来。

就在这时,我从植物人状态中苏醒了一半。从一开始我就拼命想把粘在一起的上下眼皮撑开,现在终于如愿了。

我猛地睁开了眼睛,就在那一刹那,一阵恐惧如电流般蹿过全身。

三酸图屏风前站着一个人,背对着我,我只能看见背影。那副样子简直就像是屏风上画着的佛印和尚跑出来了。

我一下想起了姐姐说过的那个故事。

曾经在这间屋子里住过的跑山的平吉目睹过此情此景。

我睁大了眼睛,想要看清楚那个人的样子,可就在这时,屋里的微弱光亮突然消失了,那个身影也像被屏风吸进去一般,消失在黑暗之中。

我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挣脱该死的植物人状态。我使劲呼吸——这是目前我唯一可以进行的运动,只为借助呼吸的反作用,利用身体的本能坐起来。有时这个方法会奏效,令我从植物人状态中解脱出来。

可是,还没等到这个方法成功,我又不得不屏住呼吸了——有人正穿过三十米的长廊向这边走来。

吧嗒吧嗒。传来一阵像猫一样轻柔的脚步声,还有沙沙的衣服摩擦声。没过多久,脚步声和摩擦声从长廊入口传至别院的走廊,迫近我睡觉的屋子前面时戛然而止。

我又一次闭上眼睛,小心翼翼地屏住呼吸。我的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额头上渗出了汗珠。

一秒、两秒……

不一会儿,拉门静静地被拉开了,伴随着一缕微光,有人轻轻走进了房间。而且,还不是一个人,是两个人。我微微睁开眼觑视那个方向,那一瞬间,我感到一种无法言表的诡异心情。

进来的人是小梅夫人和小竹夫人。也不知她们中的哪一个提着一盏古式的纸罩烛灯,微弱的光亮在黑暗中隐约勾勒出两个人的身影。

两人都穿着黑色的和服外套,手腕上戴着水晶念珠。更奇怪的是,她们都拄着拐棍。

两人蹑手蹑脚地走到我的枕边,举着烛灯,弯下腰看着我的脸。我自然连忙闭上了眼。

“睡得很熟啊。”其中一人说道。

“看来刚才的药起了作用。呵呵呵。”另外一人低声笑了起来。

“小竹,看,他出了那么多汗!”

“看来累得不轻。呼吸声都很粗重。”

“确实可怜啊。遇上了这么多事情……”

“不过,照这个样子是没问题了。应该不会轻易醒来。”

“是啊,那么我们就趁这段时间去拜一拜吧。今天月亮会变,因为是佛祖的诞辰日啊。”

“好的,小梅。”

“小竹。”

“咱们走吧。”

两人提着灯,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来到走廊上,静静地关上了拉门。

就在那一刹那,我的植物人状态完全解除了。我一下子从被窝里坐了起来。

啊!是做梦吗?

不,不是梦。小梅夫人和小竹夫人沿着走廊向厕所的方向走去。纸罩烛灯的光随着两人的步伐一晃一晃,将两个老太婆瘦小的身影投射在纸拉门上。

在我睡觉的这间十二叠的屋子后面,有一间八叠大小的木板房。那可以说是一间储藏室,里面堆放着一些老旧的衣柜、带盖的长方形衣箱、装铠甲的箱子,还有很久以前这家主人出入时使用的古式轿子。小梅夫人和小竹夫人似乎走进了那间储藏室,这时,我惊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之前已经说过,我所在的这间屋子的壁龛旁边的墙壁上,挂着般若和猩猩的能乐面具。就在两个老太婆走进储藏室的同时,从般若面具的眼睛里射进来两束微弱的光。那光线像摇曳的烛光一样晃动着,时明时暗。我呆呆地看了好一会儿,终于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了。

般若面具后面的墙壁上有两个孔,她俩中的一人提着的纸罩烛灯的灯光透过墙上的孔洞照了过来。这也说明了刚才我睁开眼时看到的微弱光亮,便是点在储藏室里的灯透过般若面具的眼睛照进这间屋子里来的。光亮忽然消失,说明偷偷潜入这间屋子的那个人逃到储藏室去了。

我的胸口一阵慌乱,心脏仿佛疾槌打鼓似的怦怦直跳。我从被窝里钻出来,悄悄走到橱架跟前,这时只听见储藏室里传来咣当一声,像是什么东西的盖子被合上了。而之前一直明明灭灭晃动着的般若眼睛里的光线也一下子消失了。接着,储藏室里便再没了动静。

我突然感到一股莫名的兴奋。

小梅夫人和小竹夫人并没有给我下毒,她们让我喝下的是安眠药。可见她们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她们诡异的储藏室之行,所以才未雨绸缪。在这样的深夜里,她们来储藏室究竟所为何事?

我轻轻打开电灯,溜出屋子,来到了壁龛后面的储藏室。那里一片漆黑,但正如我所料,有一道光线从橱架后面的墙壁一角射了进来,那是从十二叠屋子里透过来的电灯光亮。

“姑祖母,姑祖母。”我小声叫道。其实我自然没指望得到回答,只是试着叫了叫。果然,没有回应。我心一横,打开了储藏室里电灯的按钮,屋里确实没有小梅夫人和小竹夫人的身影。

这间储藏室除了我进来的那扇厕所前面的杉板门,再也没有任何入口。北面有一扇小小的窗户,上面装着窗棂,窗户关得死死的,窗栓也从里面插着。

我又感到浑身上下蹿过一阵巨大的难以言表的兴奋。

毋庸置疑,在这间储藏室的某处,一定有一条秘密通道。如此一来,姐姐对别院抱有的疑惑,还有那个吓到平吉的闯入者,就都能够得到合理的解释了。

没错,我明白了。平吉曾经说过,他在别院的十二叠大小的屋子里留宿时,一直觉得有人在监视他。那一定是因为那个从秘密通道钻进储藏室的闯入者,在进屋之前偷偷地通过般若面具后的窥视孔窥探屋里的动静。

我轻手轻脚地走近有光线透出来的那面墙。上面挂着一面小镜子,拿下镜子一看,一个圆孔露了出来。我将眼睛对准那个圆孔,十二叠大小的屋子尽收眼底。

究竟是什么人出于怎样的目的设了这个窥视孔呢?这个问题可以留待以后考虑。当务之急是找到那个秘密通道。我再次环视了一圈储藏室。

在储藏室里,靠墙放着三个黑铁包边的古式衣柜、五六个衣箱,角落的台子上放着黑色的装铠甲的箱子,天花板上吊着竹箔篮子。最吸引我注意的不是这些东西,而是放在储藏室中央的那个巨大的长方形衣箱。刚才听到的类似盖子合上的咣当声,令我想起了那个长衣箱。衣箱上的搭扣坏了,歪在一旁。

我打开了衣箱的盖子,里面放着两三床绢质的被褥。我正想挪开它们,却听到脚下传来慌乱的脚步声。

我顿时惊得倒吸了一口气。小梅夫人和小竹夫人回来了。

我连忙关上灯,回到房间,将屋里的灯也关好后便钻进了被窝。几乎就在同时,我听到储藏室那边传来了衣箱盖子打开的声音。接着,般若面具的眼睛里透出了微弱的灯光。

没过不久,小梅夫人和小竹夫人便提着纸罩烛灯走进了我的房间。我赶紧闭上了眼睛。她俩打着烛灯,盯着我的脸仔细端详。

“你看,辰弥这不睡得挺好的吗?还说什么储藏室里有灯光,小竹啊,我看完全是你的错觉。”

“还真是。我这是怎么了?刚才实在吓坏了。”

“是啊。你今天晚上总是说些奇怪的话。除了佛祖,还有谁会待在那个秘密地道里啊!”

“不不,那可不是错觉。就在烛灯灭了以后,我们手忙脚乱的时候,确实有人从我身边走过去了……”

“你怎么还说这种话!算了,把辰弥弄醒了就不好了,还是回去好好商量一下吧。”

两人拄着拐杖,沿着走廊,咯噔咯噔地走回主屋去了。

我只觉得此情此景简直就像是另一个世界发生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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