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铠甲里面

八墓村  作者:横沟正史

有那么一阵子,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因为极度恐惧,心脏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就算想说些什么,舌头也已经僵硬了。说来很没出息,当时的我的确膝盖哆嗦个不停,整个身体就像铁丝那样僵直。

但别人恐怕也没有资格嘲笑我的胆怯。在那个黑黢黢的洞穴里,遇上那样一个穿着奇特的人物,换成任何人恐怕也都会和我一样,陷入浑身僵硬的状态吧。而且,那个穿着诡异的人一动不动,也不开口说话,只是从头盔那深深的帽檐下面目不转睛地俯视着我们,实在是令人毛骨悚然!

“什、什么人?坐着的那个!”我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了一句话。

可是对方并不回答。别说回答了,连动都不动一下。那家伙给人一种莫名其妙的寂静感——那是一种脱离了尘世的寂静,且周身都包裹着这种可怕的寂静。

我和典子对视了一眼。

“哥哥,”典子凑到我耳边说道,“那个莫非是人偶?木雕像之类的?”

我也一度这样想过,但还是有令人费解的地方。他身体的线条并不像木雕像那样僵硬,更接近人的感觉。可是,不管怎样,可以确定那绝不是有生命的东西。我总算松了口气。

“小典,你就待在这里。我过去看一看。”

“哥哥,你一个人没关系吗?”

“嗯,没事。”

我从典子身边离开,提着灯笼爬上了佛龛。我的后背阵阵发痒,不禁有些担心那个铠甲武士会不会伸出长臂,突然从上面跳下来。可是,铠甲武士仍旧稳稳地坐在石棺上。我将灯笼举到他的近前。

一股发霉腐烂的气味混杂着蜡烛燃烧的味道扑面而来,那是从盔甲里散发出来的。对于这种古董一般的东西,我并不精通,但还是能看出铠甲和头盔应该是地位很高的武士用的。这两样东西年代都已十分久远,穿起甲片的绳子已经破旧不堪,胸铠和保护腰胯的前挡有一半都朽烂了。

我举着灯笼,仔细看了看帽檐下面,突然感到一股无法描述的恐惧,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那不是人偶,也不是木雕像,的确是人。当然,是个早已没了生命的死人。可是,这个死人实在令人毛骨悚然。他的皮肤呈现出一种莫名其妙的混浊之色,介于泥土色、灰色和茶褐色之间,而且泛着一层滑腻的光泽,感觉就像是肥皂。

这个死人大约在三十岁到四十岁之间。鼻子扁平,颧骨突出,是这一带人的长相特征。双眼离得很近,额头狭窄,下巴很尖,看起来很是凶恶。眼睛瞪得很大,可是早已失去了光彩的眼珠干巴巴的,就像是泥塑的一般。

我因过于恐惧,浑身不停地冒冷汗,牙齿咯咯作响,仿佛马上就要吐出来。我突然觉得仿佛在哪里见过这张脸。狭窄的额头,尖尖的下巴,还有离得很近的双眼——没错,我确实在哪里见过。

他究竟是谁?我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见过这张脸?我还没来得及回忆起来,被我的样子吓到的典子走到了佛龛下面。

“哥哥,哥哥,你怎么了?铠甲下面有什么?”

典子的声音让我骤然回过神来。“小典,别过来。到对面去。”

“可是哥哥……”

“我这就下来了。”

我从佛龛上跳下来以后,典子惊异地问道:“哎呀,哥哥,你这是怎么了?出了好多汗……”

“没怎么。没事,没事。”

我有些心不在焉。这个死人究竟是谁呢?石棺前面放着花束和香炉,看来小梅夫人和小竹夫人确实来这里祭拜过。那么这个死人一定和两人有着某种关联。他们究竟是什么关系呢?

“哥哥,”典子搂住我,有些不安地抬起头,“那个铠甲下面究竟有什么?那不是人偶吗?”

“啊,对了,小典,你可能知道。最近村子里有没有三十岁到四十岁之间的男人去世?”

“嗯?为什么?为什么要问这个?”典子很是费解,转了转眼珠,说道,“要说起最近村子里死的人,哥哥你应该也知道啊。其中三十岁到四十岁的男人,就是莲光寺的洪禅师父和你们家的久弥哥哥了。”

“我们家的久弥哥哥!”

我像是突然遭到了强烈的电击,因为一个想法掠过了我的脑海。

没错。那个死人的脸,的确和哥哥久弥有些相像。双眼长得很紧凑,额头狭窄,下巴很尖,看起来有些凶狠。

可是……真的会有这种事吗?哥哥明明被放进了棺材,埋在了田治见家的家族墓地里啊。虽然后来为了解剖把尸体挖出来了,可是解剖完毕后又再次装进棺材安葬了。棺材上面的第一抔土正是我亲手盖上去的。我亲眼看见那口棺材被埋进了土里,虽然墓碑还没有立起来,可是哥哥的的确确应该已经长眠在那片土地里了。

这个死人的确很像哥哥。既然最近没有听说田治见家族里有这个年龄的其他人去世,难道这个人就是哥哥?难道是有人从墓穴里挖出了哥哥的遗骸,摆放到这里?可即便是这样也很奇怪。哥哥已经死了十天,为什么一点腐烂的征兆都没有?

我被这一连串的疑惑所困扰,呆呆地站在原地,就在这时——

“是谁?谁在那里?”

背后突然传来一声叫喊。我和典子吓了一跳,回过头来,发现有一个人正提着灯笼站在对面。

“是谁?谁在那里?”

灯笼往前移了一步,典子吓得紧紧抱住我。

“是谁?谁在那里?”

对方又问了第三遍,将灯笼高高举起。在这个洞里说话,声音会反射到四处的墙壁上,变大很多。这时我才听出声音的主人。

“啊,这不是姐姐吗!是我呀,我是辰弥。”

“哎呀,辰弥?果然是你!可是另外那个人是谁?”

“是典子啊。里村家的典子。”

“啊,典子?”姐姐似乎很吃惊,声音都变尖了。她立刻急匆匆地走了过来。“啊!真的是典子呢!”姐姐有些狐疑地看了看我们,又看了看四周,说道,“可是……你们两个在这里做什么?”

“姐姐,这件事容我以后再向你解释。你又是为什么会来这里啊?”

“我……”

“姐姐你早就知道这个洞穴了?”

“怎么会!我是第一次来这里。”姐姐看了看四周,缩起了肩膀,似乎很害怕,“不过,我小时候曾听大人说过,在很久很久以前,宅子里曾经有一条不知通往何处的密道。可是姑祖母她们说那条密道早就被填上了……”

“这么说,姐姐今晚才发现了这条密道?”

姐姐轻轻点了点头。

“姐姐是从哪里进来的?”我的语气仿佛是在质问。

姐姐犹豫了一下,但终究没有逃避,看着我的眼睛说道:“辰弥。”她加重了语气:“昨天晚上我有话要对你说,就去了别院。可是,我发现你不见了,哪里都找不到。门窗明明都从里面关得好好的,我很纳闷,便在别院等了你很久,怎么等你也不回来,我只好放弃,回到主屋去了。今天早上我过来一看,你却好端端地待在别院里。我更加纳闷了,但你什么都不说,我也就没敢问。我实在担心你,所以今天晚上又去别院看你,结果你又不见了,而且门窗仍旧锁得好好的。我这才想起小时候听说的密道的事,密道肯定就在别院的某个地方……我一边想一边找,找着找着,突然发现储藏室的衣箱盖子里夹着这个东西。”

姐姐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是我的手帕。

“这是你的吧。我顿时恍然大悟,打开衣箱的盖子一看,发现被褥上滴了几滴蜡油。我试着摆弄了一会儿,衣箱底部哐当一下打开了,我就这样进来了……”

说到这里,姐姐又用怀疑的目光看了看我们。

“辰弥,你是怎么知道这个密道的?是谁告诉你的?”

事已至此,没必要向姐姐隐瞒了。但我还是有些忌讳在典子面前讲述事情经过。

“姐姐,这件事等回家以后我会告诉你。现在我有件事想要问你。姐姐,你看那边的那个东西,那究竟是什么?”

我提着灯笼,指着那个佛龛。姐姐似乎刚刚注意到,啊地叫了一声,向后退去,但很快又稳住情绪,向前走了两三步。

“哎呀,真奇怪!是谁把这个搬到这里来的?”姐姐气喘吁吁地喃喃自语。

“姐姐,这么说你见过这副铠甲?”

“嗯……很久以前见过一次。你应该也知道啊。别院后面不是有个像祠堂一样的地方吗?你不是还问我那是不是供奉护身佛的祠堂来着。其实那不是护身佛堂,而是神社。表面上供奉的是稻荷大神,其实是……”姐姐犹豫了一会儿,接着说道,“你应该也听说了。很久以前,这个村的村民杀死了一个尼子城主手下的大将——那里祭祀的正是这位大将。他的遗骨本来就安放在这口石棺里,供奉于神社。可是很久以前,大约在十五六年前吧,他的遗骨突然不见了。当时有传言说是被偷走了,人们还感慨世上竟有这么奇怪的小偷。是谁把它搬过来安放在这里了呢?”

这下我大体知道了铠甲的来历。可是,关键的问题不在铠甲,而是铠甲里面的那个人。

“姐姐,我明白了。铠甲的来历我大体知道了。可是……姐姐,请你仔细看一下头盔里面。铠甲里面是不是有一个人?那个人究竟是谁?”

姐姐大吃一惊,回头看着我,脸上浮现出胆怯的微笑。“哎呀,真讨厌!辰弥,请不要吓唬我。我的心脏本来就不好……”

“姐姐,我没有开玩笑。请你仔细看一看,里面的确有人。我刚才已经爬到佛龛上看过了。”

姐姐怯生生地仰望佛龛。那个穿着铠甲的死人从佛龛上面以可怕的目光向下俯视,姐姐的呼吸急促起来。随后,她高高举起灯笼,仿佛被吸过去似的向佛龛靠近。

看着姐姐这副不同寻常的样子,我和典子手心里都捏了一把汗。

姐姐紧紧趴在佛龛上,盯着头盔看了一会儿。突然,她的身体剧烈颤抖起来。她看着我,眼神中流露出兴奋。

“辰弥,拜托。把我举到这个台子上来。”

姐姐苍白的额头上挂满了汗水。我立刻把姐姐推上了神台。她眼中交织着恐惧和好奇,凑到头盔下面那张脸跟前,仔细看了起来。她的呼吸渐渐急促,看来她的确认识这个死人……

我屏住呼吸,望着姐姐。这时,典子忽然拽了拽我的袖子。

“怎么了?小典?”

“哥哥,这里好像写着什么东西。”

典子所指的方向,是姐姐站立的神台上方大约五寸高的地方。石头上好像刻着一行横向书写的字。我举起灯笼靠近查看,试着辨认那行字,刹那间倒吸了一口冷气。

猿之凳。

的确是这样写的。猿之凳,猿之凳……啊!我明明听说过这个词。对了,那是在我刚到田治见家的那天晚上,姐姐讲述了闯入别院的神秘人的故事,在闯入者落下的那张地图上面,就写着这个地名。而且我也有类似的地图。那张地图表示的莫非是这个地下迷宫?

这个新发现令我茫然不知所措,就在这时,头顶上突然传来姐姐的惨叫声。我心中一惊,连忙回头,看到姐姐摇摇欲坠,不由得大喊了一声:“危险!”我张开双臂,接住了跌落下来的浑身瘫软的姐姐。

“啊!辰弥,辰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是我神志不正常了吗?还是我在做梦?”

“姐姐,你要挺住啊!到底怎么了?姐姐你认识那个人吗?他是谁?他究竟是谁?”

“是父亲。”

“什么?!”

“是二十六年前逃进山里、不知去向的父亲……”

姐姐死死抓着我,像疯了一样大哭起来。

我的头顶仿佛被烧得通红的火钳狠狠敲了一下。典子则站在一旁,茫然地瞪大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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