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喝毒茶

八墓村  作者:横沟正史

那天晚上回到别院以后,我兴奋不已,仿佛得了热性病一般,喉咙干渴得厉害,咕咚咕咚拾起水瓶一阵猛灌。

啊!直到现在我才明白母亲的慈悲,明白她为什么会将那张地图装进我的护身符袋中,并且叮嘱我务必要好好保管。也才意识到,绝不能小瞧地方上流传的传说。

传说三百七十多年前,死在八墓村村民祖先手里的尼子家族的八名武士用马驮运了三千两黄金。八墓村的先祖们袭杀八名流亡武士,或许有其他理由,但其中一个重要理由是被那些黄金冲昏了头,可黄金当时却没有找到。

啊!那些黄金现在应该还埋藏在地下迷宫的某个地方吧。想必我的父亲在二十六年前逃进山里并钻进地下,在地下迷宫彷徨的时候意外找到了黄金的藏匿之处。他从那里拿了三枚金币出来,却被小梅夫人和小竹夫人下毒杀了。对此毫不知情的小梅夫人和小竹夫人也没来得及仔细考虑父亲为什么会有那样的东西,便将金币和父亲其他的随身物品一起收进了石棺。

没错,一定是这样。只有这样想才能解释那三枚金币的来源。

我以前听说过,织田信长首先下令铸造数量和质量都固定的大金币,在那以前,人们都是将金块用锤子敲平,上面既没有刻印也没有图案,有需要的时候就用秤称一下,按重量切下来使用。我刚才看到的黄金应该是这些金币中的一种。尼子家族于永禄九年覆灭,那时织田信长还没有称霸天下,正是群雄割据、金银计量混乱的时代,各个地方都有许多种金币。

尼子家族的八名逃亡武士为了日后能够东山再起,便从那些黄金中拿了几枚金币,逃到了远方。传说中的黄金三千两或许是以讹传讹。也可能是后世的人们在口口相传的过程中,仿照“白发三千丈”的句式,以“黄金三千两”来形容财富数量之多。不过,这些都无所谓。尼子家的落魄武士拿出了几枚大金币并且将其藏到了某处,它们至今仍然安在。只要这个事实确凿无疑,黄金有多少并不是问题。而且石棺中的三枚金币不恰巧证明了这是事实吗?

由于异常兴奋和恐惧,我再次感到身体在微微颤抖。我将随身携带的护身符袋从脖子上拿下来,以颤抖的手从里面取出那张画在和纸上的地图。

那是一张用毛笔画成的纷乱复杂的迷宫地图,其中有三处分别写着三个地名:龙之颚、狐之穴和鬼火之渊,听起来有些奇怪,一旁写着下面这三句和歌:

进入宝藏之山的人 要领略龙之颚的可怕

踏入比黑夜还黑暗的一百零八个狐狸洞穴的人啊 小心迷路

即便被痛苦的干渴折磨得快要疯掉 也不要掬起鬼火之渊的鬼清水

啊,没错!从前我在读这些和歌的时候并没有多想,可现在重读之下,才发现这正显示了通向被埋藏宝藏的路标及其注意事项。恐怕在去往宝藏之山的途中,会有龙之颚、狐之穴和鬼火之渊这些难关吧,若是一不留神踏进了那些地方,说不定会丢掉性命。

我不知道母亲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地图。我也不知道究竟是谁在什么时候写出了这样的和歌。但这些都无所谓,只要知道这是一张引导我前往埋藏着三千两黄金的宝山的地图就足够了。

我怀着一颗激动的心盯着地图仔细看了起来,可是渐渐就失望了。这张地图并不完整,有的地方线条模糊不清,甚至断掉了。恐怕是画这张地图的人尚未完成探险吧。这些暂且不管,最令人头疼的是,通往地图上所标地点的路径不明。我所知道的地下通道,并没有出现在这张地图上。这时,我第一次意识到姐姐持有的那张地图的重要性。那上面有猿之凳这个地名,猿之凳的所在我是知道的。啊,对了!姐姐的地图和这张地图一定是相连的两张。姐姐的地图表示的是入口,我的地图表示的是接下来的地形。可是为什么这张地图上也没有标出最关键的宝藏的位置呢?难道还有一张相续的地图……

那天晚上,我又失眠了,并非因为我贪得无厌。就算我现在找出了几枚金币,我也不知道在法律上它们是否归我所有。如此兴奋又如此着迷,是因为我热衷于这其中蕴涵的浪漫气息。埋藏在某处的宝藏就像人类永远的乡愁吧。《金银岛》和《所罗门王的宝藏》至今仍为人们所喜爱就是一个很好的证明。在那些小说中,途中的冒险固然很有趣,但如果最后没有找到宝藏,那该是多么无聊啊!

第二天,我本来很想对姐姐提起地图的事,可是迟迟没能开口。这是因为我萌发了一种野心。如果那张地图没有标示出宝藏的所在,只是标示了地下迷宫,或许我就能更轻松地向姐姐提起这件事。趁着姐姐对此一无所知而夺走重要的东西……这种内疚的心情让我很是犹豫,但我现在还不想将这个秘密告诉姐姐。寻宝只能一个人来进行,只有秘密进行才有乐趣。所以那天我终究还是没提及此事。

我记得应该就是在那一天,金田一耕助出现了。他向姐姐表示过慰问以后,说了一件奇怪的事。

“我今天来,是为了收回之前说过的话。上次我来的时候,说过浓茶尼姑被杀是在夜里十二点前后,久野医生在那之前就坐上了十点五十分从N车站出发的上行列车,所以他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可是,我错了。”

“错了?”

“那天晚上,搭乘十点五十分的列车离开的人并不是久野医生,而是另一个人。是车站的人搞错了。有时候的确会发生这种错误,给调查带来困难。”金田一耕助挠着他那乱蓬蓬的头发说道,“如果说那天晚上久野医生没有坐上十点五十分的火车,会得出怎样的结论呢?不管是上行还是下行,十点五十分出发的火车是N车站的末班车,到第二天的首班车出发之前,警察已经都部署好了。所以,不管久野医生逃去了哪里,有一点可以肯定——他没有利用火车。”

我不禁皱起了眉头。“可不坐火车,他又能逃到哪里去呢?已经过去十天了啊……”

“所以说嘛,我现在在想,他会不会逃到山里去了。二十六年前的那个案子,凶手也是逃进了山里,随后下落不明。这次的案子说不定也是……”这时,金田一耕助注意到我的脸色变了。“咦?怎么了?你的脸色很差啊。啊,对了,是我失礼了。二十六年前的事情是不能在你面前提起的。唉,失敬失敬。”

金田一耕助又悠然离开了。我仍旧没明白他此行的目的。

当天晚上,小梅夫人和小竹夫人又要招待我喝茶。

“辰弥啊,这次辛苦你了。多亏了你,春代的身体也恢复得差不多了。这全是你的功劳。”

“没错,小梅说得是。要是没有你,我们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用人们肯定无法像你那样无微不至地照顾她。”

她们仍旧像猴子一样弓着瘦小的身体,蠕动着像荷包口一样的嘴巴。我只是硬邦邦地行了一礼。

小梅夫人哈哈大笑起来。“哎呀,不要这么紧张嘛,放松、放松。看你紧张成这个样子,连我们都觉得肩膀僵硬起来了。今天晚上主要是想犒劳犒劳你,小竹想请你喝杯茶。”

一听说要喝茶,我心中一惊,看了看她们。她们一脸茫然无知的表情。

“呵呵,我们两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婆请你喝茶,反倒让你为难了吧。俗话说得好,最要紧的是心意。所以你就当陪陪我们两个老太婆吧。”

小竹夫人轻轻拿起小绸巾,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说道:“我说辰弥啊,春代得的那场病,究竟是怎么回事?”

“您的意思是……”

“是这样的,”小梅夫人也往前凑了凑,“那个孩子原本身体就不好,一天到晚总是病恹恹的,怎么说呢,她一直硬撑着,这许多年从没病倒过。为什么突然间发这么厉害的高烧呢?”

“是啊。新居医生还问我,最近她有没有过度担心什么事,有没有受到过惊吓,还是说有什么事情让她费心劳神,我心里没有什么头绪,辰弥啊,你知道吗?发生过那样的事情吗?”

“这个,我也是毫无头绪啊。可能是从久弥哥哥的葬礼开始,姐姐就一直劳心劳力,操心过度才病倒的吧。”

“这么说倒也是。不过,应该还有其他事情吧?对吧,小竹?”

“是啊。她还说过一些奇怪的胡话。说是隧道怎么怎么了,铠甲怎么怎么了,还叫着父亲、父亲……辰弥,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啊?”

小竹夫人停住了搅拌茶水的手,定定地看着我。小梅夫人也一边眨巴着眼睛,一边探询似的凝视着我。我的腋下顿时冒出汗来。

她们之所以请我喝茶,看样子是想打探出姐姐说的梦话的意思。不,两人一定已经领悟了那些话的含义。她们感到不安,于是想试探一下我们究竟知道了多少。

“呵呵呵。”见我沉默不语,小梅夫人若无其事地笑了起来,“辰弥是辰弥,春代是春代。春代说的胡话,辰弥怎么会明白呢?对吧,辰弥?小竹啊,把茶端给辰弥吧。”

“好,好。我真是老糊涂了……辰弥啊,粗茶一杯,请品尝吧。”

我一声不吭地看着她们。她们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看着我和茶碗。一股无名的恐惧化作细微的战栗在我的胸中涌起。

我想起了姐姐说过的话。二十六年前,在那条地下密道,她们也是摆出这样若无其事的表情,劝父亲喝下了毒药。在我眼中,这两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婆简直就是极度不可理喻的无情的妖怪。

“辰弥,你怎么了?这可是小竹的一番心意啊,还不快趁热喝下去!”

我一筹莫展,端起茶碗的手哆嗦个不停,碗沿儿碰到牙齿上,咯咯作响。我闭上眼睛,心中默默祈祷,咕咚一口喝干了杯中的茶。茶水的味道和那天晚上的一样,苦得直扎舌头。

“啊,喝了就好!辰弥啊,辛苦你了,你回屋去休息吧。”

两个老太婆对视了一眼,露出了狰狞的笑容。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恍惚中似乎看到她们的嘴巴笑得咧到了耳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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