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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日书信八墓村 作者:横沟正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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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田一耕助一定是早就知道久野叔叔很久以前就已成了冰冷的尸体。否则他不可能在搜索队连续三天搜查无果之后,仍旧那么坚定地主张搜查洞穴。 如此一想,我不由得羞愧万分。一路上我都以为自己驳倒了他,心中还暗自得意。可他对这件事早已了若指掌。经过推理、计算和考察之后,他认定久野叔叔已经死了,而且尸体就躺在这个洞窟的深处。一定是这样!一想到这些,我何止是羞愧,简直是对他刮目相看了。 金田一耕助——这个乍一看其貌不扬、一头乱发的口吃男人,莫非是个深藏不露的天才? 毋庸置疑,久野叔叔的尸体被发现后,形势又发生了巨大的逆转。 久野叔叔曾经嫌疑最大。虽然还没弄清是出于什么理由,可他毕竟在记事本上写下了那些不该写的名字。而且就在这件事败露的同时,他又失踪了。任谁看他都最可疑。可是现在,所有这些都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从久野叔叔腐烂的尸身来看,即便我这个外行,也知道他绝非刚死去三四天。后来,经过医生细致的检查才判定,久野叔叔至少已经死了两个星期。可见他失踪后不久就死了。那么,小梅夫人被杀时,他已经死了十天。就从这件事来看,久野叔叔也不可能是凶手,反倒成了被同一个连环杀人凶手杀害的牺牲者。 久野叔叔的死因仍旧是那种毒药。让外公等人命丧黄泉的毒药又用在了他身上。那么,毒药是怎样投放的呢?这似乎可以从与尸体一同被发现的用竹皮包裹的食物上看出些端倪。竹皮里只剩下两个硬邦邦的饭团,其中都检测出了那种毒药。究竟是谁把饭团送给了他?久野婶婶作了如下证言。 久野叔叔离家出走时,家里人没有一个人知道,所以绝不可能给他准备便当。而且久野叔叔是个手脚十分笨拙的人,当然不会自己捏饭团。就算他偷偷做了饭团带走,家人也肯定会察觉。 婶婶如此强调了一番,或许是怕说服力不够,又红着脸补充道:“村里都知道,我们家是一大家子,一直为粮食不够而犯愁。这几年从来都没有做过白米饭,可这个饭团子却是白米饭做的……” 由此看来,久野叔叔离家出走后,有人给他送过竹皮包裹的饭团。 久野叔叔究竟为何会落得如此下场,我不得而知,但陷入困境的他一定满怀不安。这时,那个神秘人物悄悄钻了出来,假装亲切地把竹皮饭团交给了他。一无所知的久野叔叔狼吞虎咽,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 接下来便是那熟悉的场景:胸闷,呻吟,吐血,浑身抽搐。抽搐渐渐平息,久野叔叔没了力气,终于气绝而亡。凶手如毒蛇一般的眼睛自始至终都在一旁冷冷地看着这一切。 啊!毛骨悚然!这样的事情究竟要持续到何时?这场恐怖血腥的骚动究竟要何时才会结束?我受够了。放过我吧!让我回到以前那灰色的人生中去吧!我已经奄奄一息…… 可这是不可能的。我还无法从这场疯狂的骚动中解脱出来,还有更加可怕的事情在等待着我。 首先,久野叔叔被杀一事导致我的处境越发艰难。久野叔叔曾是我唯一的挡箭牌。可是现在,这挡箭牌荡然无存。以前人们对久野叔叔的怀疑越深,现在对他的同情也就越大,对我的怀疑和憎恨也就越深。 “你要小心啊,辰弥。”一天,姐姐脸色苍白地提醒我,“听阿岛说,不知是谁写了些关于你的事情,贴到村公所前面了。” “关于我的事情?” “嗯。上面写着最近发生的杀人案一定都是你干的。昨天晚上就有人贴出来了。” 我的心情异常沉重。同时,一股无名怒火从心中蹿起。“姐姐,那个家伙说要怎么处置我?” “这倒没有写,只是写着凶手一定是你。证据就是,所有案件都是你来到这里以后发生的。只要你还在这个村子里,这些血腥的骚动就不会平息。大体就写了这些内容。” 姐姐心脏不好,说完这些话已经气喘吁吁,看起来非常痛苦。她本来身体就弱,又屡遭不幸,再加上对我的关心和担忧,这些都让她的心脏越来越衰弱。我实在是心疼她,所以尽量不让她操心,可是现在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我不由得向前凑了凑。 “姐姐,究竟是谁贴出了那样的告示?不,应该说,到底是谁那么恨我?我听警部说了,以前也有内容相似的信寄到警察局。这个村子里有人对我恨之入骨,想把我从这里赶出去,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制造了很多事端。姐姐,那个家伙究竟是谁?究竟因为什么恨我至此?” “这些我不太懂……辰弥啊,你一定要小心!虽说可能是我多虑了,不过村民们都很单纯易骗,将来会发生什么事情谁也说不准……” 姐姐当时已经察觉到了村子里险恶的氛围,语气里充满了不安,可我却没注意到。 “嗯,我会小心的。姐姐,我真的很遗憾。到底是谁出于什么原因恨我到这个地步?一想到这儿,我就一肚子火。”我忍不住号啕大哭。 姐姐的眼睛湿润了,她温柔地将手搭在我肩上,说道:“你觉得委屈也是正常的。可是辰弥,不要总是瞻前顾后,考虑那么多。这些都是误会,日后一定会有化解的那一天。在这之前你一定要忍耐。知道吗?要忍耐,千万不能做鲁莽的事!” 姐姐最害怕的就是我会因为厌烦这些事情而离开这个家。以当时家里的情况来看,如果我出走了,这个家就完了。小竹夫人已经神志不清,完全像个婴儿,姐姐心脏又不好,稍微干点活儿就气喘得厉害。可是,姐姐不肯放我走,并不是出于这种功利的目的。她爱着我,她太爱我了,以至于一刻也不想放我离开她身边。我非常理解她的心情。不,应该说是我自以为了解。后来我才知道,我连她十分之一的情谊都没体会到…… 虽然有人竭力想要陷害我,警察却迟迟不逮捕我。事实上,久野叔叔的尸体被发现以后,警察似乎就安静了,矶川警部就不用说了,就连金田一耕助也不见踪影。村民们还不至于立刻行动起来,新的案件也没有再发生。不知为何,美也子也和我断绝了往来,音讯全无。 于是,我进入了一段沉寂的停顿期。后来我才意识到,那正是激跃的瀑布之上的一潭静水。当时的我只是无比感激这来之不易的平静。在这种状况下没法寻宝,所以我便想到利用这段时间整理一下母亲的情书。 我得到姐姐的允许,从N町请来了一位裱糊匠。我让他把三酸图屏风拆开,从里面取出母亲和龟井阳一的情书。我不想把那扇屏风挪出这间屋子,更不想让无关的人看见母亲的情书,所以便拜托裱糊匠每天午后前来,与我在别院一起工作。 对我来说,这项工作是一件无比快乐的事。自从我来到八墓村,几乎没碰上过好事。现在我发现了这些书信,至少是一种安慰。就像所有幼年丧母的孩子一样,无论长到多大,我都眷恋着母亲。 刚开始,姐姐只要身体稍好一些,就会来别院看我们干活。可是,母亲的情书被取出来,她读后总是感动得一塌糊涂,这样一来又影响到了心脏,便不怎么过来了。 我每天晚上都会整理并阅读当天取出来的书信,把这当作无上的乐趣。当然,每一封信都在讲述着母亲的不幸。 ——不分昼夜的责骂与暴打,已经让我身心俱疲,憔悴消瘦…… ——只要对他稍有不从,就会被他揪着头发在地上拖着走…… 读到这些,我不禁泪眼模糊。 ——他爱抚我时,必定要脱光我的衣服,舔遍我的全身。着实是令人作呕。卑鄙,下流,可耻,我简直欲哭无泪…… 从母亲的哀叹可以看出,父亲爱抚女人的方式实在是非常怪异。 ——偶尔他不在家,我难得放松一下,便躺着读书,或是心血来潮提笔写封信。他回家后必定会一一盘问:读的是什么书?给谁写信?对我的所作所为他简直了如指掌,实在令人毛骨悚然。想来因为他是个极其执著顽固之人,即便身体不在家里,灵魂也仍旧纠缠着我,一刻也不曾离开。每想到此,我便觉得心如刀绞,恐惧不已…… 从母亲战战兢兢的语气来看,父亲似乎有某种神力,对他离家期间母亲的行为也能了如指掌。如果这些都是事实,母亲害怕父亲也就不足为奇了。我突然想起了壁龛上挂的能乐面具后的墙壁上的孔洞。 明白了,我明白了。父亲一定是做出离家外出的样子,实际上却从密道钻进了屋后的储藏室,偷偷地通过墙上的孔洞监视母亲,然后再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面孔,一一说出他离家期间母亲的一举一动。母亲害怕的样子令他觉得很有趣,并且十分享受。他的做法确实符合施虐狂的风格。或许父亲就是通过百般折磨柔弱的母亲来获得性欲的满足吧。 可怜的母亲啊!无论怎样做,她都无法获得片刻的安宁。想来母亲将一切思念偷偷藏在这扇屏风里,倒也不失为一个好主意。即便父亲疑心再重,也不可能看透屏风中的秘密。母亲可以在她想看的时候打开屏风正面的灯,再走到屏风背面阅读昔日的情书。 这个藏在屏风中的令人心酸的秘密,让我每晚都泪流不已。我想,至少发现这个秘密对我来说是种安慰,说不定是母亲的灵魂指引我找到了它。可是,那时的我还不知道,这里面隐藏着一个更大的秘密——一个足以颠覆我人生观的秘密。 那天,裱糊匠的工作接近了尾声。他一边修复已取出情书的屏风,一边说道:“先生,这里好像贴着一个奇怪的东西。要不要顺便把它取出来?” “奇怪的东西?” “像是厚纸之类的东西。而且不是直接贴上去的,而是装在纸袋里,连纸袋一起贴进去的。怎么办?” 他这么一说,我也有些好奇了。透过灯光看过去,的确发现一个邮政贺卡大小的四方形纸袋被贴在屏风的左上方,像是一块膏药,以前我并没注意到它。我好奇不已,这里面肯定隐藏着某些重要的东西…… “麻烦你取出来吧。” 那是一个用奉书纸做成的袋子,袋口用美浓纸封得严严实实,用手一摸,发现里面装着邮政贺卡那么大的厚纸。 那天晚上,等到裱糊匠走后,我便打开了那个袋子,手止不住颤抖。等我拿出了里面的东西,不禁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那是我的照片,我完全不记得什么时候照过这张照片。照片上的我看起来二十六七岁的样子,和现在相差无几,说明应该是不久前拍的。半身像中的我微笑着,姿势有些僵硬。看样子是在某个照相馆拍的,可是我竟然一点印象都没有。 我有些茫然,各种莫名其妙的可怕想法令我心乱如麻。渐渐地,我终于明白了。照片上的人和我长得很像,就连我都认错了,但那个人不是我。眼角、嘴角还有鼓起的双颊的确和我如出一辙,可还是有些地方并不像我。况且这张照片很旧,绝不是两三年前拍摄的。 我用哆嗦的手指将照片翻了过来,一行文字跃入眼帘: 龟井阳一(二十七岁)摄于大正十年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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