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狐之穴

八墓村  作者:横沟正史

第二天早晨,正当我迷迷糊糊的时候,金田一耕助和矶川警部来了。

“哎呀,我们来晚了。让你久等了。”金田一耕助笑眯眯地说。

我有些不知所措,但立刻想起来昨天他曾邀请我一同去搜查钟乳洞。“哦,这么说您还是要去?”

“是啊,当然要去。”

“我去合适吗?不会妨碍你们?”

“怎么会呢?你要是能来,我们会很感激的。毕竟你对洞内的地形最熟悉啊。”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试着去揣摩对方的心思,可是金田一耕助仍旧笑眯眯的,露出一副天真无邪的表情。矶川警部更是一副万事委托给他的样子,一声不吭地站在旁边。

“是吗?那我就不客气了。请等一下,我去准备准备。”

“啊,等一等!警部先生,顺便把那件事也跟他说了吧……”

“哦,对了。辰弥君,你不是曾经在神户收到过一封警告信吗?就是让你不要靠近八墓村的那封信……”

“是的。”

“我想看一下。”

我默不作声地看着两人,一种不安的感觉涌上心头。“是不是……又发生什么事情了?”

“嗯,这个嘛,以后我会告诉你的。总之先给警部先生看一下吧。”

我立刻从文卷匣里取出了那封警告信。矶川警部和金田一耕助仔细查看起来,不一会儿他们不由自主地点起头来。

“果然一样。”金田一耕助说道。警部颔首表示赞同。我愈发害怕了。

“出了什么事?关于这封警告信,调查出什么结果了吗?”

“不,那倒不是。”矶川警部说道,“昨天,N町的警察收到了一封奇怪的信。不管是文体风格,还是信纸的质地,似乎都和你说过的那封警告信十分相似,所以我们才……”

“那么结果如何?两封信真的很像吗?”我迫不及待地问道。说不定通过这件事可以弄清写警告信的人。

“基本相同。除了内容不大一样,无论是笔迹、纸张还是随处可见的墨水洇湿的痕迹,这些都一样……”

“辰弥君,从这上面晕开的墨迹来看,写信的家伙可是个狡猾的老狐狸。他是故意让墨迹晕开。不,应该说是故意挑选了容易洇墨的纸。这样,笔迹鉴定就会十分困难。”

“信上都写了些什么?是不是关于我的事……”

“没错,辰弥君。”金田一耕助有些同情地看着我的眼睛,“那个家伙在告发你。用的是和这封警告信一样的口吻,那种激烈的预言家式的语气。信上写着,八墓村的凶手是田治见辰弥,为什么不把他抓起来处以极刑?”

我的心无比沉重。“寄信人是谁?查不出来吗?”

“不知道。但可以确定,是这个村子里的人。因为信封上盖的是八墓村邮局的邮戳。”

“这么说来,这个村子里有人想要陷害我。”

金田一耕助点点头。

“我还想问一下,那封信说我是凶手,有什么确切的证据吗?”

“这一点请你放心。完全没有证据,只是叫嚣凶手是田治见辰弥。所以我才觉得不可思议。辰弥君,寄来警告信的家伙绝不是傻子。至少他知道如何隐藏笔迹,而且还是个需要隐藏笔迹的人物。这样聪明的一个人,不可能不知道,毫无根据地叫嚣田治见辰弥是凶手,警察是不会出动的。那么这样做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寄出那封信,究竟期待怎样的效果?这些没弄清楚,我总有一种强烈的不安。”

“你是说,那封信的目的并非向警察举报我,而是别有用意?”

“我觉得很有可能是这样。否则这个举动不仅没有意义,反而非常危险。他既然肯冒这个险,必定期待着某种效果。可究竟是什么呢……”

我觉得自己的心都凉透了。

没过多久,我们就钻进了钟乳洞。今天没有刑警同行,只有我们三人。我们人手一盏煤油提灯,默默地行进在黑暗的地下通道里。刚才金田一耕助说的那番话化成了墨鱼汁般的黑色雾霭,淤积在我体内,让我连开口说话都觉得辛苦。没多久,我注意到一件奇怪的事情。

“怎么回事?今天的洞穴搜索停了吗?”

钟乳洞里没有一个人影。听我如此一问,金田一耕助挠了挠头,说道:“不瞒你说,搜索队罢工了。”

“罢工?”

“是的,他们说,搜查洞穴根本就是在做无用功。他们认为,久野医生根本不可能在洞里,如果在,都已经搜查三天了,怎么可能找不到呢。所以今天他们无论如何也不愿意进洞。”

“这么说,这三天的时间都白白浪费了?”

“为什么这么说?”

“既然没找到久野叔叔,那不就意味着无果而终吗?”

“那倒不是。多亏了那帮家伙,搜查的范围大大缩小了。”

“为什么?”

“这还用问?那帮家伙搜过的地方我们就不用再搜了啊。”

我惊讶地看着金田一耕助。这人究竟是不是正常人?“金田一先生,久野叔叔有脚啊!要是他在他们搜查完以后又到处乱跑,怎么办?”

金田一耕助惊叫一声。他拍了拍额头,似乎才注意到这一点。

“哎呀,也有这个可能啊。我怎么没想到呢?哈哈哈!”

矶川警部没有发表什么意见,只是拎着煤油灯默默地走路。金田一耕助糊里糊涂,警部又是这副模样,我顿时感到深深的不安。

我们很快就走到了鬼火之渊。

金田一耕助想去鬼火之渊的对岸,那也是我想去的地方。狐之穴和龙之颚都在那边,还有那些宝藏,好像也在龙之颚附近。

我站在鬼火之渊岸边,向对岸望去,不禁打了一个寒战。那个决定我命运的时刻到来了——不,不仅仅是我的命运,仔细想来,是从母亲那儿传承到我身上的、跨越母子两代人的宿命。站在宿命之渊的岸边,我心中不禁涌起一股莫名的渴望。

要渡过这潭死水,金田一耕助似乎也下了很大的决心。“警部先生,我们出发吧。”

“好啊,但真的没问题吗?再往前走可就是最近几年都无人踏足的地方了……”

“没问题。辰弥君,你意下如何?”

“我和你们一起。”我坚定地回答。

“好,那就这么定了!警部先生,我先走了。”

我们所处的位置恰似一条死胡同的尽头,左边是陡峭笔直的岩壁,岩壁中间有一段狭窄的栈道,其狭窄程度真的可以用“无立锥之地”来形容,而且岩壁表面不断有沙石滚落。因此,在栈道上行走可谓危险至极。

金田一耕助将煤油灯挂在腰间,紧紧攀住岩壁,然后一步一步地、像螃蟹那样横着身体前进。我紧随其后,然后是矶川警部。

这可真是一寸一寸的缓慢前行。我们紧紧抓住岩壁的小小突起,一点一点地向前挪动。有时脚下的岩石碎了,哗啦啦地掉进水里。每当这时我们都会心中一紧。其实,鬼火之渊并不是很深,但是这个时候深浅并不是问题,谁都不愿意掉进那潭黑漆漆的死水。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那些夜光苔。那苍白的光亮一闪一闪,会莫名其妙地让看见的人丧失距离感。一会儿觉得近在眼前,一会儿又觉得远在天边,若是不小心看得入了迷,身体就仿佛要被吸走似的,甚至有好几次我差点因此失去重心。

我们默默前行,没有人开口说话,我像蛆虫一样在黑暗中缓缓蠕动着。我只听得见走在前面的金田一耕助和跟在我身后的矶川警部紧张的呼吸声,浑身都已经被汗水浸透了。

就这样,我们来到了栈道的中央。突然,金田一耕助发出一声尖厉的惨叫,随即传来某种东西被扔出去的声音,几乎就在同时,煤油灯熄灭了,周围陷入一片黑暗。我大吃一惊,心想,他一定是掉进水里了。全身的血液似乎因此而凝固。

“金田一先生!金田一先生!发生什么事了?”我朝着黑暗中大叫。

“耕助君!耕助君!”身后传来警部的声音。

这时,前方似乎有嘎吱嘎吱的声响,然后便是划火柴的声音。不久,金田一耕助的脸出现在煤油灯的光亮中。令人吃惊的是,他的脸出现的地方相当于我膝盖的高度。他有些慌乱地看了看四周,说道:“啊,吓死我了。我还以为自己掉进水里了。你们要小心啊,这里有一个陡坡。”说完,他又仔细地环顾四周。“太好了。警部先生,辰弥君,只要再稍稍忍耐一会儿就好了。走到这里路就变宽了。”

他的话给了我们力量。我们加快了步伐,很快就遇到了一段大约一米高的陡坡。跳下来后,道路宽阔了一些。虽说还得抓着岩壁,但已不需要横着身体前行了。

没过多久,我们抵达了对岸。岸上有一片不大的空地,上面有五个大小不一的洞窟。金田一耕助见状低吟一声,便钻进了最右边的那个洞。可是他很快就出来了。“不行。这是条死胡同,马上就到头了。”

他又钻进了第二个洞窟,不一会儿便折返回来,说道:“里面好像很深。警部先生,把绳子给我。”

绳子一共有两捆。金田一耕助将其中一捆搭在左臂上,又解开另一捆,让警部握住一头。

“请一定要抓牢了,绝不能松手。这可是生命的绳索啊!辰弥君,你跟我来。”

我按照吩咐跟他进了洞,可是只走了一町左右就到了尽头。

“嘁,又白跑了一趟。”

我们顺着绳子回到了那片空地。这条绳子牵引着我们的方向。

“也是死胡同吗?”

“是的。接下来就是第三个洞了。”

我们将警部留在原地,又钻进了洞窟,很快就发现也是死胡同。

就这样,我们失败了三次。进入第四个洞窟以后,我们发现里面有无数个支洞。在第一个支洞前,金田一耕助将挽在手臂上的另一捆绳子解开,和第一捆绳子拧在一起,让我拿着。

“你就站在这里。千万不能松开。如果我在洞里使劲拉绳子,你就拽这边的绳子,这样警部就会赶过来。警部来了以后,你就把这根绳子的一头系在岩石的一角上,然后两个人一起过来。只要顺着绳子走就能找到我。”

警部的绳子意味着主干道,而我的绳子意味着分岔路。只要认真细致地重复这个过程,不管多么复杂的迷宫也不会迷路。金田一耕助攥着绳子的一头钻进了支洞,可没过多久就回来了。

“太令人吃惊了!这个洞里又分出来三个洞,还好都是些很短的死胡同。”

我们继续前进,很快就到了第二个支洞。金田一耕助让我拿着第二根绳子,自己钻了进去。

我把煤油灯放在脚边,左手拿着警部的绳子,右手握着耕助的绳子站在原地。没过多久,从主洞深处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我心中一惊,身上开始冒冷汗。啊!没错,的确是有人向这边走过来了。

我连忙吹灭煤油灯,在黑暗中摆好架势。几乎就在同时,洞窟深处有一缕微光射过来,渐渐地越来越近。好像是煤油灯,有人提着煤油灯走过来了。我的心狂跳不已。要是能跑,我真想逃跑啊!可我不能逃走,我手上握着金田一耕助的生命之线。

我蜷缩在黑暗中,屏住呼吸,盯着那盏慢慢靠近的煤油灯。光亮越来越近,距离我仅有几米远了。在灯光的映照下,一张红黑色的脸隐约浮现出来。当我在黑暗中看清那张脸的轮廓时,心脏几乎都要裂开了。

“金田一先生!”我忍不住喊了出来。可我马上就意识到不该这么做。果然,他被突如其来的叫声吓得蹦了起来。

“什、什么人?”

“是我,是我,辰弥。请等一下!我这就点上煤油灯。”

灯光亮起后,我看见金田一耕助正瞪着一双迷茫的眼睛。

“辰弥君,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什么都没做啊!我一直都待在这里没动,是您转了一圈又回来了。您进去的那个支洞一定和这个洞相通。刚才真是吓了我一跳,没想到会是您,所以我才熄灭了煤油灯,躲在一旁等着。抱歉吓着您了。”

金田一耕助似乎终于明白过来了。“原来如此。刚才我在洞里走着走着,路分成了左右两条。所以说才需要绳子嘛。我感觉自己一直在朝前走,可不知不觉又转回来了。”

虽然经历了一番挫折,金田一耕助仍旧没有放弃洞窟的探险。只要遇到支洞,他必定仔细调查一番。在我们的前方,可以说有无数个支洞。

啊!这些洞窟一定是狐之穴。

就像和歌里所写:“踏入比黑夜还黑暗的一百零八个狐狸洞穴的人啊,小心迷路。”根据歌里的描述,那些洞足足有一百零八个。即便这是夸张,那些支洞的数量也应该很庞大。我们必须作好心理准备,金田一耕助将会一个不落地搜查下去。

我有些厌倦了,还好我们的探险并没有持续多久。钻进不知是第几个支洞时,金田一耕助突然使劲拽起了绳子。

我心中一惊,下意识地想冲进洞里,可是立刻就想起了刚才耕助叮嘱我的话,便使劲拽起警部的绳子来。接着,我把那根绳子和耕助的绳子系在洞顶垂下来的钟乳石上。警部顺着绳子跑过来了。

“啊,辰弥君,发生什么事了?”

“我也不知道。好像是金田一先生在这个支洞里发现了什么。”

我们顺着耕助的绳子进入支洞。大约前进了三百米,前方出现了煤油灯的光亮。这个洞窟的尽头似乎就在那里,金田一耕助正蹲在煤油灯前凝视着地面。

“耕助君、耕助君,你发现什么了?”

听到警部的声音,金田一耕助甩了一下衣服下摆,站起身来。他向我们招了招手,然后默默地指了指脚下。在煤油灯的映照下,他的脸绷得紧紧的,很是严肃。我们加快脚步跑到他身边,只看了一眼他脚边的东西,就呆住了。

他脚边隆起了一块像坟墓一样的土堆。那土堆里露出的是什么?啊!怎么会这样!那不是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的上半身吗?脸已经变了形,还散发着一股恶臭。

“尸体没有被完全埋葬,所以才会有臭气散发出来。多亏了这股臭气,我才能找到他。”

“他是谁?这个人究竟是谁?”我大喊起来,牙齿因恐惧咯咯作响。

警部咽了口唾沫,凝视着这可怕的场景。

“脸已经变形了,无法准确辨认。应该就是久野医生了,我可以拿脑袋担保。”

金田一耕助转向警部,拿出了一个银质烟盒。“是在尸体的胸前发现的。打开看看吧,很有趣。”

警部打开盒子一看,里面并没有香烟,只有一张切成长条形的纸片。上面写着:

医生 久野恒实 新居修平

久野恒实的名字上用红墨水画上了一条线。而且……啊!这是怎么回事?那些字明明就是久野叔叔自己的笔迹啊!

难道是久野叔叔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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