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事(一)

八墓村  作者:横沟正史

故事写到这里,几乎可以算是终结了。因为宝藏找到了,凶手也找出来了。但还有很多细节尚未完全弄明白,诸位读者也一定有许多疑问。因此我决定一边回想,一边把那些事情写在这里。

在此之前,我想说一说我们被救的经过。就像此前所说,救援工作正是按照典子说的过程进行的,而且比她设想的还要迅速。这多亏了吉藏的火把。洞里空气流动性差,积攒的味道很难散出去。吉藏拿的火把发出了一股猛烈的油烟味。气味残留在洞里,成了搜索队的路标。

他们也没想到老周和吉藏竟然会为了抓我而潜入鬼火之渊深处。由于长英的努力,村民们总算被稳住了。与此同时,金田一耕助和矶川警部,还有两三个刑警,已经来找我了。他们隔着鬼火之渊喊了一会儿我的名字,不见回应,便担心起来,于是渡过了鬼火之渊。

在第四洞窟和第五洞窟里,金田一耕助发现了那根线,立刻领悟到了我做的事情。进展到此为止还算顺利。可是在第五洞窟里发现了被踩踏的便当和风衣,并且闻到洞里有一股强烈的油烟味后,他顿时心慌意乱。因为我不可能拿着火把,而那个同情我的人(虽然他不知道那人是谁,但从四周的情形判断,明显有一个同情我的人在场)也不可能举着火把来找我。

因此他们紧张起来,决定沿着线进入洞窟。他们很快就走到了两个洞窟的汇合处,那根线到这里就断了。油烟的味道成了路标。金田一耕助十分小心,为防万一,他一路仍旧拉着线,就这样一直走到了塌方的地方。所幸塌方的范围不是很大,他们的喊叫声和脚步声虽然很微弱,但还是传到了我们耳朵里。我们用尽全身力气敲打洞壁和地面,直喊得声嘶力竭。

就这样,他们知道塌方的对面还有人活着,便火速组织了救援队。救援工作十分困难且危险。洞窟又深又窄,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发生塌方。但他们还是从附近的N町找来人手加入,昼夜不停地工作。

我和典子能感到塌方对面人们的努力,我们一方面心怀感激,另一方面又因救援的缓慢而心急如焚。这实在是希望和不安交织、极度紧张的三昼夜。

最终,我们在第四天早晨被营救出来。当时,塌方的墙壁上出现了我们盼望已久的缝隙,救援的人从那里跳了进来。我很没出息地差点昏了过去。跳进来的人有金田一耕助、矶川警部,以及慎太郎,然后就是麻吕尾寺的英泉。他眼含泪水,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他的反应在疲惫不堪的我看来很是奇怪。最后,一张熟悉的面孔出现在我面前,我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他是谁。

“寺田君,要坚持住啊!是我。你忘了吗?我是神户的诹访律师啊。你真是遭罪了啊!”

说着说着他便掉下泪来。我惊讶地想,这个人为什么会在这里呢?想着想着,眼前模糊了,我渐渐坠入了梦境。

此后的一周,我一直在发高烧,游走在梦幻和现实之间。极度的恐惧、兴奋以及洞窟里不规律的生活真的让我生病了。后来典子告诉我,就连新居先生都皱了好几次眉头,她的心里别提多焦急了。她的情况好一些,睡了三天后便一直陪在我身边。

就这样,一周左右的危险期过去了,我第一个想到的便是美也子。可是,我没有勇气开口问这件事,身边的人似乎也在刻意回避,没有一个人提到她的名字。事后回想,曾经震撼整个八墓村的连环杀人案竟然在一周之内彻底解决了。不,从我被救出洞窟的那一刻起,就已尘埃落定。

度过了危险期,我恢复得也很快,不久,身体就和以前一样了。

一天,金田一耕助来了。

“哎呀,你已经完全恢复了嘛。不错,不错。今天我来是因为有人要我带个口信给你。”

他仍然是那么飘忽。

“哦?”

“麻吕尾寺的住持师父说,等你身体康复了,希望能见一面,他有话要对你说。希望你能去寺里一趟。你这次的事也多亏了住持师父,过去跟他打个招呼如何?”

“啊,真是不敢当……我也一直想去拜访他。那我这就出发吧。”

“怎么样?要不要我陪你一起过去?我正好要回西屋……”

金田一耕助提出要和我同行,一定是考虑到万一我遇上村里人,双方都会很尴尬。我对他的好意表示感谢,和他一起上路了。

“你还在西屋住?”

“嗯,我正考虑着差不多也该离开了。”

“警部先生呢?”

“他回冈山了,两三天后应该还会回来。对了,我还要拜托你一件事,警部回来后我想把大家召集起来说一说这次的案子。至于集会的地点,我想借贵府的别院一用,不知方不方便?”

我没理由拒绝,便立刻答应下来。此后一路无话,金田一耕助一直把我送到了姥市的尽头。

“那么,我就送到这里了……请代我向住持师父问好。你可千万别太吃惊啊。”

说完这句奇怪的话,他便笑着离开了。我有些纳闷。难道还有令我吃惊的事情?我经历的那些遭遇,应该早已让我对吃惊这件事产生免疫力了。

然而,我错了。在这个事件的最后,我又遭遇了莫大的震惊。

长英师父虽年迈多病,可是看起来气色很好,长着一双很有福气的眉毛,身材也很高大,而且有些发福。听说他中风了,生活起居不太方便,说起话来发音却很清晰。我向他表达感谢,他靠在被褥上静静地听着,似乎十分高兴。

“哎呀,太好了,太好了。你能平安无事,这太好了。我一开始毫不知情,所以出手晚了,真是抱歉!之前听说你病得很严重,今天总算是来了。”

“是的。听说您有话对我说?”

“没错。英泉,你在那里慌什么?不像话。要镇静。”

英泉很是为恩师着想,一直在忙前忙后地照顾,但不知为何,他有些慌张,而且尽量不往我这边看。这让我觉得很是奇怪。

“辰弥啊,我要说的就是关于英泉的事。我听说你和他有些奇怪的误会,在这里就尽释前嫌吧。因为他和你有着极深的缘分。”

“师父!”

“你莫要阻拦。我要把一切都说出来,你不是也已经作好思想准备了吗?辰弥啊,英泉在满洲经历过艰苦的修行,所以长相完全改变了。除了梅幸,没有一个人认出他。你可知道,他就是当年村里学校的老师龟井阳一,和你母亲有着极深渊源的那个人啊!”

啊?这怎能叫我不吃惊!父亲——没错,我出生二十八年来,第一次见到了亲生父亲。我开始颤抖,浑身上下像着了火一般。那是一种莫名的激情,已经超越了怀念与憎恨。我默默地注视着父亲的侧脸。父亲只是一个劲儿地呜咽,甚至不敢正视我一眼。也难怪没人能认出他来,他的转变太惊人了!屏风里发现的那张清秀的脸孔已荡然无存。就像风雪削去了美丽的山川秀色,只剩下丑陋的秃山,二十八年的岁月已经彻底改变了父亲的容貌。

“辰弥,看来你也知道龟井阳一这个名字啊。”

长英凝视着我。我点点头,心想,与其在这里互相猜度试探,倒不如把一切都说出来,这样对方说话也方便。

“我在屏风里发现了他和母亲交换的信件,还发现了母亲珍藏的他年轻时的照片。”

长英和英泉吃了一惊,互相看了一眼。

我接着说道:“那张照片是他二十七岁时的照片,他的脸……长得和我一模一样。所以,我大体知道我和他是什么关系。”

英泉突然用两手捂住眼,放声痛哭起来。

长英责备道:“成何体统!控制一下你的情绪。辰弥啊,有些话不用说得那么透。但既然你都知道了,那就好办了。英泉,不,应该是龟井,在二十六年前那件事发生的那个晚上住在这里,躲过了一劫。他觉得那件事终究是由他而起,便立誓出家,逃出村子做了和尚。他想经历最苦的修行,便深入满洲腹地,做了苦行僧。后来战败了,他被强制送回国,走投无路之下便投奔了我。也是因为这个,他觉得这么多年来他一直丢下你不管,实在是对不起你。但毕竟事出有因,你就原谅他吧。”

英泉还在哭泣。我也甚是心酸,点了点头。

“那么,咱们就来说说这次的事吧。英泉听说东屋的两位老夫人在寻找你,并且想要把你接回来,吃了一惊。关于你的身世,在当时就有许多传言,这件事小梅夫人、小竹夫人还有久弥应该早就知道。为什么以前一直对你放任不管,到如今又要把你找出来呢?他越想越觉得不安,正好又有事情要到神户去办,就顺便调查了你的性格品行。也就是说,他也不知道你到底是谁的孩子。其实如果他能亲自见见你,就什么都明白了……”

长英苦笑了一下。

我决定敞开心扉。“原来如此,我大体明白了。但有一点我不明白,莲光寺的洪禅师父被杀时,为什么你会觉得我是凶手?”

英泉闻言露出痛苦万分的表情,向师父投去求救的目光。长英向前欠了欠身。

“这件事英泉也跟我说了。你来到村子里以后,英泉时常见到你,也渐渐明白了你是他的孩子。英泉说这让他十分害怕,仿佛以前的罪孽都被清楚地摆在眼前,令他十分煎熬。另外还有一件事在折磨他,那就是他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是否知道自己身世的秘密?不,如此轰动一时的惨剧,你不可能不知道。那么你一定也知道自己不是要藏的孩子。明明知道这个事实,却还恬不知耻地想要继承田治见家的财产,一想到这个,英泉就害怕得不得了。他觉得你是个天一坊那样的恶人,为了侵占田治见家的财产不择手段,是个不惜杀害自己外公和哥哥的可怕怪物,而且这个怪物竟然是他的孩子。就在他被自己过去的罪孽折磨得痛不欲生时,莲光寺的洪禅又在他的眼前被毒死了。于是他误以为你知道他是你的父亲,并且想要下毒害死他。英泉是这样想的,若是他不小心说出自己是你的父亲,就会妨碍你继承田治见家的财产,所以你才想除掉他。那段时间,英泉对你的为人不是很了解,深深陷在各种苦闷和烦恼中,所以你就原谅他吧。”

原来那个时候父亲责备的不是我,而是他自身所背负的过去的罪恶感。想到这儿,我便原谅了他。

“我明白了。若是一开始我就知道自己不是田治见家的孩子,无论别人怎么劝我也不会回来的。我还有一事相问,从洞穴悄悄潜入别院的那个人是你吗?姐姐捡到了你丢下的那张密道地图。那究竟是怎么回事?”

长英作了解释。

“辰弥啊,人呢,就算积累了很深的修行,也很难摆脱苦海。英泉本以为已经忘记了过去的一切,正因如此,他才回到了村子。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又开始思念阿鹤——你的母亲了。你母亲贴在屏风里的书信是两个人之间的秘密,当他得知那扇屏风还放在别院里,便迫不及待地穿过地下通道去看那扇屏风了。特别是你回来后,开始住在别院里,他便越发地怀念了,时常在地下通道里徘徊。对了,那次你、春代和里村家的典子在天狗之鼻看见他的时候,也是因为他想见你,所以在地下通道里转悠,结果听到了可怕的惨叫声。他害怕得不得了,连走路都不敢发出声音,没想到正好被你们看见了。他有这些举动,都是因为太想念你了。你就莫要再怀疑他了。”

我想起那天晚上掉在我脸颊上的热泪,顿时觉得眼角湿润了。我默默地点了点头。

“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他在寻找宝藏。”

“啊,关于这个,”英泉终于开口了,他用低沉的声音小声说道,“我年轻的时候也曾热衷于寻宝。这座寺里一直流传着奇怪的地图和和歌,我曾经得到师父的允许,将它们誊抄下来,然后不顾一切地在洞穴里四处寻找。但那些都是以前的梦想了,现在我已经不再做那种不切实际的梦了。”

“不,那不是梦。的确有宝藏。”长英的语气很坚定。他仿佛想起了什么,面向我说道:“我想起来了,辰弥,这次你和典子被困的地方,或许就是宝藏所在的地方……因为听那些前去挖老周和吉藏尸体的人们说,那里以前也发生过塌方。那时人们发现了一具古老的人骨,旁边散落着一些水晶念珠,所以人们就怀疑那是个和尚。再联想一下寺里流传的那首和歌,‘进入宝藏之山的人,要领略龙之颚的可怕’,我总觉得发生塌方的地方就是龙之颚。如此一来,你们被困的地方应该就是宝藏所在之地了。”

虽然有些对不起长英,但我并没有回应,而是默默地垂下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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