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马  作者:傅真

Songchai医生用了“beautiful”这个词来形容她的子宫。没有问题,他看起来心情很好地向她宣布,你的宫腔状况没什么需要担心的。他安排顾问与苏昂再次见面倾谈,详细解释IVF的过程、PGS的操作、数据与风险等等,然后签了整整一本各种各样的协议。最后顾问告诉她,只要在下个月经周期的第一天打电话来预约,便可以在第二天见到医生,并正式开始IVF的疗程。

也就是说,她至少还有十几天的时间需要消磨。

苏昂走进诊所旁边的星巴克,点了一杯低因咖啡,边喝边研究那本她从国内带来的泰国旅游攻略。说来讽刺,她此行的目的并非旅行,却像是赚得了意料之外的假期。

“清迈?”

她抬起头,又看见了那双闪着亮光的绿色眼眸。对方熟络地拉开她对面的椅子坐下,一手指着旅游书上那张金光灿烂的寺庙照片:“素贴寺!我去过,在一个山顶,非常美丽!……嘿,不介意我坐这儿吧?”

苏昂忙不迭地摇头。她很高兴再次见到“宫腔镜”女士。尽管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但苏昂早有种莫名的预感:她们之间不止一面之缘。

与手术室相比,咖啡店的确是更适合做自我介绍的地方。对方名叫艾伦,也正如苏昂猜测的那样来自英国。此刻她穿一条深蓝色波点无袖连衣裙,露出被太阳晒黑的修长手臂,棕色头发束成一个马尾。她笑的时候眼睛和嘴唇都在笑,苏昂亲眼看着她用自身的存在点亮了整间咖啡店。

她们的第一个话题自然是IVF。艾伦并非新手,她已经在纽约和伦敦一共试过三次IUI(人工授精)和两次IVF了。

“都没有成功?”苏昂小心地问。

“我所有的生育能力检查结果都不错,本来还以为自己可以一次成功呢。”艾伦苦笑摇头,“年龄恐怕是唯一的阻碍,医生一般希望你在35岁以下,但我已经39了。”

“你看起来可不像39。”艾伦那少女般慧诘的眼神足以让人忽略她眼角的那些小皱纹。

她做了个“噢,你真会安慰人”的表情:“我一向认为一个人的年龄并不是她有多少岁,而是她感觉自己有多少岁……直到开始做生育治疗,才知道那些都是自我安慰。你知道纽约的那个医生跟我说什么?‘你是一位勇士,’他说,‘你为你的第一个孩子而战,但你也得有心理准备,这是一场你也许永远赢不了的战争,因为你是在与自然开战。’”

“可这难道不正是人们来做IVF的原因?这项技术的最大受益者不正是大龄女性吗?据我所知,在这些人当中,39岁可真算不上有多老。”

艾伦承认自己也是这么想的。她说她一直在想那些有名的高龄产妇,比如政客或者好莱坞明星。她的信念是:只要还有一个卵子,她就可以怀孕。

艾伦虽然纤瘦,但内心似乎有种不会被轻易扼杀掉的东西。

“你呢?你的故事是什么?”艾伦啜了一口冰咖啡,嘴唇闪闪发亮。

于是苏昂说了,就这样把自己过去一年多的隐秘伤痛和盘托出。潜意识里她似乎一直在等待这样的诉说,说给一个或许懂得的人听,等得可能已经太久了。她径自滔滔不绝地说着,重新回忆起那些她希望能从自己的生存记录中删除的日子,仿佛边说边在碎玻璃碴上奔跑——但谢天谢地,再也没有眼泪了。这件事里其实有更多的东西,比如她与平川的关系,比如她尚未想明白的、自己对于生育的真实态度,她想把它们统统说出来。它们就在舌尖上流连,在词语的间隙中打转,可它们最终还是选择了逃走。

有那么一瞬间,苏昂担心艾伦会满怀同情地抓住她的双手,幸好她并没有——艾伦不是那种类型。“我猜这就是人生,”短暂沉默后她只是耸耸肩,“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如果你想要彩虹,就得先学会承受雨水。’”

在最痛苦的日子里,苏昂觉得那些心灵鸡汤——“杀不死你的东西会令你更加强大”之类的名言警句——完全是胡说八道。以她的亲身感受来说,杀不死你的东西只会令你益发虚弱,就像拉肚子。更何况,“更加强大”似乎意味着成为一个更好的人,她讨厌被暗示要经过痛苦才能成为更好的人,她宁愿大家承认这世上有些痛苦是无法超越的。但在这一刻,她的确感到分享痛苦令她们两人更加强大,她们被一种只属于女性的经验和勇气团结在一起。

“那么,你也是专门飞来泰国做IVF的?”苏昂把话题拉回到艾伦身上,“就像他们现在拼命推广的那个什么……医疗旅游?”

“事实上,我已经搬来曼谷长住了。”她解释,“我现在在这儿工作,来了快一年了。”

苏昂问她的先生是不是也一起搬来了泰国。艾伦露出一抹耐人寻味的微笑,说她没有结婚。

“那么……是男朋友?”

她的笑意更深:“我也没有男朋友。”

“那你怎么……我是说,你一个人怎么做IVF?”苏昂感到无比困惑,以至于没法问个更有智慧的问题。

“你听说过精子库吧?”她戏谑地眨眨眼,“也就是说,我的卵子有机会和某个陌生人的精子来个一夜情。”

有那么几秒钟,苏昂以为她在开玩笑。然而艾伦有种令人意外的坦率态度。是的,她解释道,39岁的她当然也曾有过好几任亲密男友,但由于种种原因,他们的关系始终未能再进一步,而孩子这个话题几乎没有机会被触及。

“我曾以为‘生物钟’什么的都是民间传说,觉得不生孩子也挺好,一个人更自由自在。可是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忽然开始觉得小孩是世界上最可爱的生物,也忽然开始羡慕有小孩的朋友……太可怕了,简直就像是睡觉时被人植入了这个想法似的!我渐渐意识到与爱情或是婚姻相比,其实我更想要一个孩子。”艾伦说,“我有信心做个称职的单亲妈妈,可是生物钟不等人啊!单身了两年之后,在36岁生日当天,我告诉自己该采取行动了。”

她找到一位女性朋友求助。朋友一年前利用精子库成功地人工受孕,生下了一对健康的双胞胎。那时艾伦在纽约工作,在朋友的介绍下,她找到一家本身有精子库的辅助生殖诊所。这意味着她能够在一个小范围的捐精者群体中选择,省去了运输的费用和麻烦。

一开始,诊所会给你所有捐精者的简单生理描述,再加上他们是否已令其他顾客成功怀孕的信息。从那之后,你就开始为更多的信息付钱。每多付十几美元,就可以得到一份更详细的捐精者信息,比如童年照片、工作人员对此人的印象、心理测试结果……艾伦从中选择了三个她最喜欢的捐精者,每个付了六十美元,然后又得到了三份长达二十页的自我陈述文件——包括五官细节、头发颜色、是否左撇子、手指长度、教育经历、病史、性伴侣等等。

“我最感兴趣的是遗传病史,不过性格爱好对我来说也挺重要,”她笑起来,“我拒绝了一个人,因为他太过痴迷于橄榄球,而我最讨厌橄榄球。”

“这些文件里的信息都被核实过吗?”

“这是个问题,”她摇头,随即又耸耸肩,“不过我也不认为他们会在这些东西上面拼命撒谎。你知道吗?有些人的坦诚简直令我吃惊。有个捐精者承认自己有狐臭,还有个人说他的父亲因酗酒过度而去世,他自己也曾患了重度抑郁……老实说,我本来也不大信任那些把自己说得完美无缺的男人。”

有些人会选择和自己外形更为相似的那类男性,比如金发、碧眼、白肤,但艾伦更喜欢自己在生活中容易被吸引的类型。“我有个弱点,”苏昂感受到她脸上细腻的笑意,“我……好像格外迷恋东方男性。”她说自己有两任男朋友都是亚洲人,没准是因为“大学时代看了太多北野武的电影”。

可是纽约的精子库里有那么多东方男人的“存货”吗?

“很少,”她说,“但我最后还是找到了一个还算理想的。”对方是韩裔美国人,自我陈述写得很好,宣称喜欢读书、看电影、弹吉他,形容自己是一个“理性的思考者”“想要认识来自世界各地的人”“愿意尝试所有类型的食物”——这些都很对她的胃口。他说他近视,还有青春痘,可是说实话,比起先天性心脏病什么的,近视和青春痘又算得了什么呢?对方当时21岁,文件里还有他当年的SAT考试成绩。她觉得他成绩好像真的很不错,但后来发现计分制已经改了,所以他其实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聪明……

苏昂忍不住笑了。她不由自主地在脑海中勾勒着弹吉他的青春痘大男孩。“后来呢?”

三次IUI都没成功,对于曾经信心满满的艾伦是个巨大的打击。后来医生建议她在下一次IUI疗程中注射促排卵药物,也就是IVF中常用的那一种。她查阅了资料,发现即使注射药物后的IUI成功率也不及IVF,于是当即决定改做后者。

“如果你想知道的话,做这些辅助生殖治疗——虽然我讨厌把自己看作一个‘患者’——感觉就像在坐过山车。身体不由自主,心情大起大落,只有经历过才会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噢,而且这辆过山车看不到终点。你发现失败的那一天也正是来月经的那一天,所以你本来感觉就糟透了,对吧?但你还得告诉自己:行吧,我们得再试一次……做IVF的时候,工作忙起来没法每天跑诊所,所以我选择自己给自己打针。医生教过方法,但我总怀疑自己哪里做得不对,特别是像我这样总是在深夜筋疲力尽的时候注射。有时候晚上有约,只能躲在厕所里给自己打针,感觉好像瘾君子……”

“与此同时,你的自尊心也渐渐变成一张薄纸,”艾伦感叹,“一开始我还有点忸怩,后来呢?一进入医生的检查室就自动脱掉内裤!”

她俩再次相视大笑。苏昂忽然觉得或许艾伦也一直在等待这个倾诉的机会。虽然来自世界的不同角落,她们之间却连着一条隐形的丝线,彼此都能在对方身上嗅到和自己一样的挫败和孤独。她们选中对方倾诉,是因为两人偶然相遇,也因为两人都正好有心情去理解另一个人。

纽约的IVF失败了。艾伦搬回伦敦工作,换了家诊所继续尝试。再次失败之后,她开始犹豫要不要再试一次,还是干脆考虑领养。在网上搜索海外领养孩子的可行性时,她偶然发现了一篇博客文章,作者详细描述了她在泰国做试管婴儿并最终成功的经历,不仅盛赞曼谷的医疗服务“非常专业、非常安全、非常体贴”,还将整趟经历形容为“一个偷来的美妙假期”——作者和丈夫在泰国度过了轻松愉快的三周,享受着异域风情和空调泳池,最后算下来,把治疗、药物、旅行、食宿全部加在一起的花销也比在美国进行一次试管周期的费用低得多。

“在加州的诊所,有时你连一句‘你好’都得不到,就好像他们忙得根本顾不上你。”那位作者写道,“而曼谷的医生和护士会耐心地回答每一个问题,他们让整个过程没有压力。”

为什么不呢?艾伦感到新世界的大门轰然开启。泰国!东方男人!这一切简直完美,她决定干脆搬去曼谷生活一段时间。

“我是个记者,自由撰稿人,”她解释,“工作地点比较自由。”

原来是记者,苏昂盯着她眼中那点异乎寻常的亮光,难怪。

依靠此前工作中积累的人脉,艾伦得以继续为几家英美报纸和杂志供稿,负责东南亚地区的新闻采访和专题报道。她驻扎在曼谷,但也需要经常去附近的国家出差。与此同时,为了办理工作签证的方便,她还找了份本地英文杂志的编辑工作,写点泰国旅游文化方面的小文章和广告软文。

苏昂有点羡慕。对于那些想要在遥远国度谋生的人来说,新闻业是最古老的职业之一。一想到在泰国这样一个充满异域风情的地方当记者,眼前会升起浪漫的图景——外国记者俱乐部里,呼呼作响的吊扇之下,类似于格雷厄姆·格林那样的人物正坐在藤椅上奋笔疾书,一边喝着当地特有的冷饮,偶尔还会卷入政治阴谋,抑或是与当地女士们的浪漫纠葛……

艾伦大笑起来。“醒醒!你说的是七十年以前的事了……这年头,任何拥有笔记本电脑和一定写作能力的人都可以宣称自己是记者,其实我们的工作更像是坐在星巴克里用谷歌搜索……”

这是一个纸媒在没落中挣扎求存的时代,她用一种实事求是、不带丝毫感伤的态度告诉苏昂,纸媒纷纷开始严格控制成本,同时又希望能用独特的东西留住用户;于是它们开始更多地依赖自由撰稿人,因为自由撰稿人更便宜,也更愿意为发表新闻故事承担风险——纸媒不愿让正式员工们去承担的风险。

而且,她说,你得接受这样一个事实:东南亚不符合西方主流读者的利益。很少有人对这个地区的报道感兴趣。在你供稿的刊物上,你永远是太阳系以外的行星。

“那你也还是愿意留在这里?”

“泰国?”艾伦睁大眼睛,“当然!我才不在乎那些所谓的‘西方主流读者’怎么想!这里可是泰国——地球上最棒的国家!”

苏昂有点震动——她不知道自己能否以同样笃定的语气表达喜恶。“你以前来过泰国?”

“2006年泰国政变时我来这里做过一段时间的专题报道,之后又来出过好几次差……不过第一次来还是大学毕业当背包客的时候,那会儿已经对它一见钟情了。”

“真巧,我也是大学毕业时第一次来曼谷……你那时是Gap Year?”苏昂知道欧洲年轻人有借由间隔年游历世界的“传统”。

“一年半,”艾伦点着头,“基本都混在中东、亚洲和澳大利亚了。”

“在路上寻找自我什么的?”苏昂调侃她。

“啊哈!”艾伦也笑,“就好像自我是一个独立存在的成品,就躺在草丛里等着你把它捡起来,放进口袋里。”

“所有的这些国家里,你最喜欢泰国?”

“当然!我从来都并不真的明白‘异国风情’这个词是什么意思,直到我来到了泰国。它简直是地球上最美丽、最宜居的国家!”她说话的时候带着某种渴望,就像是一个兴奋的孩子。她惊讶于整个泰国文化都如此专注于享受——想想泰国菜和泰式按摩吧!如果不是有泰国的存在,我们这个星球肯定令人难以忍受。英国在夏天是天堂,但在冬天是不折不扣的地狱;再看看宗教……一直是西方文明的灾难,西方文化里那些过分追求个人权利和过分讲求政治正确的部分简直令她作呕。

苏昂悄悄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当然了,身为一个常背负着“种族歧视”或“白人特权”之类指责的白人或许可以这么说——她的一位白人好友就曾向她吐槽,说政治正确只不过是种族主义的一个隐蔽形式,因为它要求你对不同的人采取不同的行为态度;但在英国生活的那些年里,对她这样属于少数族群的亚裔女性而言,政治正确是真的正确,因为毫不夸张地说,它曾无数次地救过她的命。

但她并不想与艾伦争辩,“所以你欣赏的是泰国的佛教文化?”

“对,但不只是佛教,还有那种‘mai pen rai’的态度……”她停顿了一下,发现苏昂毫无反应,于是向她解释,“mai pen rai”就是“没关系”的意思,每个刚到泰国的人都会很快发现,它其实是这个国家的座右铭。

“就算抛开东方男人那个原因,我也一直想来曼谷生活。”艾伦继续滔滔不绝地说,她想要住在一个她可以不断探索却又永远没法真正理解的地方。欧洲的城市太熟悉了,美国的城市太像欧洲的了。她想要一个迷宫、一本她读不懂的书。她需要感到惊奇,她渴望被震撼。而曼谷是深不可测的。泰国从来都不是西方的殖民地,所以这个城市表面上很西化,内里却还是极其东方。她喜欢这种神秘。她没法探清它的底细,永远也不可能。

“Wild East……”苏昂喃喃自语。她并没有深切的同感,却觉得自己正被艾伦那极具蛊惑性的抒情语言吸入一个黑洞——确切地说,是某种黑暗物质发出的亮光。

对于艾伦来说,曼谷不只是Wild East,更是世界上最伟大、不羁和野性的城市之一。在这里,她告诉苏昂,惊奇就和空气污染、交通拥堵、美女和大米一样常见。你想要的任何东西都有办法搞到也可能负担得起的,甚至包括放纵的幻想。性、毒品、假名牌、走私宝石、武器、濒危物种……泰国是东南亚地区的主要市场。这样的环境很容易吸引那些最好和最坏的事物——传教士和非政府组织来这里解决问题,另一些人则来这里撒欢、犯罪、制造麻烦……

“想想吧,这才是记者的天堂!妓女、盗贼、杀手、骗子、变态……不知为什么,我就是对这些下流场面感兴趣。”艾伦爽朗地仰头大笑,“嗯,我猜我的雇主们也不是无缘无故选中我的吧!”

苏昂咽了口唾沫。她望向窗外,感觉曼谷不再是她印象中那座“sanuk”的城市了,它似乎变得更丰富、更深邃、更……难以捉摸。

一个熟悉的身影从窗前走过,是梅。她们之前通过电话,梅答应了给她送些炊具来,约好了在星巴克交接。

梅推门进店,苏昂刚想站起来,艾伦却抢先她一步。

“梅?”她惊喜地叫出来,“这么巧!”

在来到曼谷的第一天晚上,梅就告诉她这是一座神奇的城市。但这是苏昂第一次见证它的神奇——来到此地不过三天,房东和新朋友居然也认识彼此。

梅把手中的购物袋交给苏昂,里面是一个平底锅和一个汤锅,以及相配的锅铲和汤勺。“还需要什么尽管告诉我。”她今天换了桃红色的唇膏,妆发还是那样一丝不苟,脚上细带凉鞋的鞋跟高得出奇。

苏昂还兀自沉浸在震惊之中。“你们俩是怎么认识的?”她疑惑地转向艾伦,“莫非……你也租过梅的房子?”

艾伦的脸上闪过一丝迟疑。

“这个嘛,我们合作过……梅做过我的……线人。”

她看到梅的肩膀忽然僵硬起来,脸上依然笑着,但笑容少了一半。她手指交叉搭在桌子上,红色的指甲油像一面面明亮的小镜子。

“线人?”苏昂实在无法抑制自己的好奇心,“什么线人?”

梅看着艾伦,艾伦也看着她。谁也没有说话,但两个女人之间显然在迅速地传递着什么,某种心照不宣的东西。苏昂捕捉到了那微妙的一瞬。

“你知道,一个记者最宝贵的财富就是自己的信息源。”此刻艾伦已经换上一副外交表情,两片薄唇紧紧抿在一起,“所以很抱歉,我……”

“Mai pen rai!”一直沉默的梅忽然打断了艾伦。她转向苏昂,嘴角微微上扬,露出某种并非微笑的神情,“艾伦小姐以前做过一个关于性工作者的调查报道,而我刚好有些第一手的信息。”

话音刚落,三个人同时陷入沉默。而沉默像是益发坐实了某种猜测。苏昂懊悔得在桌下直掐自己的大腿,脸上还得努力表现出介乎“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和“这也没什么大不了”之间的恰当表情。

但梅似乎并不在意。她的身体周围仿佛环绕着一种气场,一座坚固而自洽的城池。初次见面时苏昂就能看出她有一种特殊的东西——某种同为女性才能看出来的东西,超越了美貌、性感、不自觉卖弄风情的东西——但苏昂无法将那种模糊的直觉转译成恰当的词语。

艾伦问梅要不要喝点东西,但梅嫣然一笑,摇了摇头,长卷发的柔软波浪在她肩上弹跳不止。她站起来和她们告别,说自己有事要先走。

她离开后,苏昂和艾伦再也无法继续之前的话题。

“对不起,”她捧着咖啡,近乎困窘地说,“我不知道……”

艾伦只是简单地挥了挥手,表示这并不是任何人的错。

“可是你是怎样……你是从哪里找到这些线人的呢?各行各业的……”她羞愧于自己无可救药的好奇心,却还是忍不住一再发问,“我的意思是,这里毕竟不是你的主场……”

那抹意味深长的微笑又一次在艾伦的唇边慢慢漾开。

“When in Bangkok, do what your mom told you never to do. (在曼谷,去做你妈妈叫你永远不要做的事。)”

“什么?”

“Talk to a stranger.(和陌生人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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